龍昆侖一行來湖隱島既是來喝酒的，也是來談事的。《俠世界》自從刊發了《雪山玉女》和《南天劍仇》后，在市場上大紅大紫了一段時間，但沒有后續的好作品跟上，最近刊物發行量有些下滑。龍昆侖對石光華負責的發行不滿意，感覺他們掌控力太差。有一次，龍昆侖在家門口的報亭居然都沒看見《俠世界》，頓時大為光火，把石光華叫進辦公室軟話硬話說了一通。在他看來，石光華副社長與宋文章副總編完全不一樣，石光華就是笑面虎，表面上不對抗，背地里特喜歡說他的壞話，完全與他不一條心。石光華雖有能力，可從不愿扎實做事，但在籠絡下屬上倒有一套辦法。石光華的下屬田小草和新來的江一石，對他言聽計從。龍昆侖對發行不滿意，又找不到下手的辦法，所以他提出不惜一切代價增加刊物市場占有率、消滅市場空白點的戰略。而戰略的第一步，便是在江城成立自己的送刊隊。自己的送刊隊可以第一時間將刊物送到終端郵亭，既可免去中間環節的差價，又可將刊物送達所有沒有售賣《俠世界》的郵報亭，將長期以來終端要貨的模式改變成直接送貨的模式。今天來馬邦這兒，就是來談與他聯合成立送刊隊的事。

酒過三巡，剛切入正題，馬邦便拋出一個最基本的條件，那就是必須不加任何附加條件地給他《俠世界》在湖北的總代理。若同意，他可以先期投錢買三十輛摩托車，作為送刊隊的送刊工具。

龍昆侖大喜，他原來的設想是購置自行車。但石光華馬上出來反對，他說換一個省級總代不是小事，而且湖北的總代劉大勺還差刊社三期款未結算，總共十三萬。

龍昆侖煩了，說：“哪有賣三期雜志還不給錢的，我說你們發行掌控力不行，你還不同意。按我的要求，先收墊付款，然后一期一結。”

石光華說：“三期結款，這本來就是全國發行界的慣例呀。”

龍昆侖說：“慣例就不能打破？這是軟弱的慣例，是不好賣的刊物針對強勢經銷商而退讓的慣例。”話題剛開始便卡了殼。馬邦悶頭自己喝酒，寧子煙下桌給兩位領導舀湯。

龍昆侖思考了一陣，說：“我說一個辦法，就我們四個人，誰說出去誰就是……傷天害理。”說這話時，他瞟了石光華一眼。

“我們出一本去年的合訂本，找一個全國總代，但總代必須先付訂金二十萬，合訂本裝訂好后，刊社給總代五十萬碼洋的合訂本。”

馬邦心領神會道：“總包銷給劉大勺。”

龍昆侖贊許地看一眼馬邦，又說：“然后，我們發行部在全省搞一次刊物空白點調查，查出的空白點越多越好，找出問題后，再搞一次全省總代招標，誰有實力和辦法消滅空白點，誰做總代。到時馬邦摩托車也買了，人也招了，誰有實力和辦法與他爭？”

石光華似乎有點沒聽懂，有點木訥，但龍昆侖的話卻讓馬邦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把面前的一大杯酒一口喝了，說：“高人呀，你這種智慧頂級的人，我第一次碰見。”龍昆侖對馬邦的反應很滿意，也把面前的一大杯酒喝了。

石光華說：“我想問一句，那你說的合訂本到底是做還是不做？”

龍昆侖與馬邦相互看一眼，哈哈大笑。笑完后，龍昆侖嚴肅地看著馬邦說：“你當上湖北總代，有一點必須讓步，先交五萬押金，刊款一月一結。”

馬邦想一下，說：“沒問題。”

龍昆侖又一次大喜，反敬了馬邦大半杯酒。

正事談完，大家喝酒就輕松多了。他們喝酒的廳是酒坊最尊貴的廳——醉悠然，墻正中掛著一幅筆力遒勁的書法：“軍道”。龍昆侖對這兩個字產生了興趣，說：“你一個商人，懂什么軍道？純粹一個掛……虎頭，賣羊肉。”

馬邦說：“別人掛是掛羊頭賣狗肉，我絕對是掛狗頭賣狗肉。十年軍齡，鐵道兵模范排長，二級勛章獲得者。”

聽說馬邦是鐵道兵，龍昆侖頓時來了精神，說：“我說一個人，你要知道，我就認你是鐵道兵，姓華。”

馬邦馬上說：“華團長，華鋼。我給他提過鞋。”

龍昆侖說：“我他媽給他搓過背。”

馬邦又說：“獎勵士兵，全部用肉包子，有次獎了我十個。”

原來他們倆都曾在鐵道兵同一團當兵，只是馬邦在團里時，龍昆侖去了師部。龍昆侖叫馬邦新兵蛋子，馬邦瞧不起龍昆侖是文藝兵，說肯定連槍都沒摸過。說到槍，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只恨手里沒槍來比試槍法。最后，不知咋的就說到玩水，又開始嘴巴爭輸贏。馬邦說自己入選過全軍的游泳隊，又鄙視龍昆侖只會在小水溝里玩水，頂多只會幾手狗爬式，說得龍昆侖忍無可忍，當場就脫了衣服要與馬邦比試。酒勁正濃，寧子煙和石光華怎么也攔不住。馬邦雖然覺得話有點過，沒想到龍昆侖會來真的，但話說出去了，又不好收回，所以也脫了衣。下水時，卻出了狀況。兩人商量好，游二十米再游回，下水時兩人速度差不多，但游到十米左右，龍昆侖忽然抽了筋，停下來，撲騰著水。岸邊一群看的人大驚，寧子煙更是帶著哭腔喊救人，而馬邦因在水中撲騰沒聽見，還在拼命朝前游。這時，一個人從酒坊臨水房間的窗子里出來，跳進水里，他很快游到龍昆侖身邊，托起正下沉的龍昆侖。這時馬邦才聽見聲音，趕緊回過來與那人一起托著龍昆侖往回游。上了岸，寧子煙才看清那人是江一石。

江一石策劃了一個“《俠世界》校園行”的活動方案，但考慮了很久，不知應該把這方案給石光華還是直接交給龍昆侖。

那天在湖隱島，他雖然不愿見龍昆侖，但還是被馬飛說服去湖隱島幫忙在酒坊一側種三十棵橘子樹。種完樹早已過吃午飯時間，江一石以為龍昆侖他們走了，剛坐下來吃飯就遇到龍昆侖抽筋沉水的事。

送走龍昆侖一行，江一石一邊吃飯一邊給仍在興奮狀態下的馬邦講了一連串龍昆侖不待見自己的話。馬邦反駁他的話很多，有一句話讓江一石茅塞頓開。他說：“有能力的人最看重的是下屬的能力，不干一兩件漂亮事，他會重視你？癡心妄想。”

江一石早就發現刊社的退刊不消化是個問題。倉庫堆不下，當廢紙賣又舍不得，而許多大學生又特別偏愛武俠類期刊，所以，只要降低價格，人群密集的學校里肯定有巨大市場。

按常理，他應該把這個策劃交給頂頭上司石光華，但他對石社長消極的不思進取的工作態度心存疑慮，他怕他的方案被他否定。加之有一次他去寧子煙那兒幫她裝訂資料，情不自禁向她傾吐種種不如意。寧子煙向他說了一句特別近心的話，她說：“給你一個自己去悟的話，別與石光華走得太近。”

江一石悟了幾天，似乎悟出了一點點道道。

江一石進龍社長的辦公室時忘記了敲門，他一進門，龍昆侖就皺起了眉頭。江一石將策劃案交給他，龍昆侖看也不看：“說，什么事？”

江一石說：“簡單地說，就是把經銷商退回來的刊物拉到各學校去低價銷售。‘《俠世界》校園行’只是一種戴花冠子的由頭。”

“這事應該找石社長呀？”

“我怕他不同意，若他否定了，再找您就更不好了。”

“還算是個實在人，你怎么肯定我會支持你？”

“又不花刊社的錢，退刊賣不出去，再拉回來，也沒損失。我覺得您會同意。”

“拉出去不要運費？你出運費？”

“我用板車拉書。”

龍昆侖抬起頭看他一眼。在江一石印象中，這是龍昆侖第一次正眼瞧他。

最后，龍昆侖讓寧子煙開了一千冊退刊的發貨單，借給江一石兩輛板車，由胡師傅與他一起把書運到學校，但要求不允許上班時間運，必須是周末休息時間做這些事。

江一石與胡師傅拖著板車進華中大學校門時就看見了樹干上貼出的標語——“《俠世界》校園行活動地點：圖書館對面”。

快到圖書館時，江一石看見道路兩邊的樹中間拉起了一個長條紅底黑字橫幅：“《俠世界》校園行”。樹邊上支起了幾張桌子和凳子。三五個學生正在樹邊朝馬路上張望，問：“車子怎么還不來？”

老胡和江一石把板車停在桌子邊時，一個上海腔的女學生馬上來制止，說：“這里不好停板車的啦，馬上有車子要來卸書的啦。”

江一石脫下草帽，其中一個女生尖叫起來：“哇，江一石，江詩人！”

桌子邊很快就圍了很多人，馬邦騎著摩托車把馬飛也帶過來了，馬飛負責收錢。江一石和胡師傅負責清書搬書，另外幾個學生組織來的人排隊。

原來五塊錢才能買一本的刊物，現在可以買五本，一次買十本刊物的，還可以送兩本，正好湊齊全年十二期。所以，來的學生越來越多。不到一小時，運來的刊物就賣出去一半。

一個騎自行車來的中年人，沒有排隊，便走上前在桌子邊翻刊物看。上海腔女學生走過去說：“學生家長吧？這刊老好看的，今天也蠻劃算，十塊錢可以買全年的。您年紀大，我給您走后門兒，不要您排隊。”說著就去幫他選全年的刊。

江一石過來看見中年人，頓時漲紅了臉，小聲叫道：“龍社長。”龍昆侖笑一笑，看了看幫忙賣書的幾個人，拍了一下江一石的肩膀，然后騎著自行車走了。

江一石過去拉一下正忙得不亦樂乎的馬飛，對著龍昆侖騎車走的背影喜形于色地說：“看，龍社長剛才來了。”上海腔女生伸了一下舌頭：“是你們社長呀，那不是你們最大的官？我還以為是來買刊的。”

龍昆侖很快就轉回來了，他買來了十瓶礦泉水，然后，一個個分發，對那些幫忙的學生客氣之至，發完礦泉水，他便留下來與江一石一起搬刊、清刊。

拉來的刊物很快就只剩下一小半了，但來買書的隊伍卻越排越長。江一石請示龍社長，說與胡師傅再去運兩車來。

第二次運刊物過來時，已到了中午。龍昆侖不在，馬飛正在清錢，刊已全部賣完。沒買到刊的學生說下午刊物來了再來買，幫忙的學生邀請江一石他們去學生食堂吃飯。

大家從蛇皮袋子里將刊倒出來清好，準備去吃飯時，龍昆侖騎著車子過來了，車架兩邊上掛著幾個塑料袋。許是塑料袋太多，影響駕車，停下來時，龍昆侖從車上摔了下來，江一石大驚，連忙去扶他。

龍昆侖將塑料袋撿起來，放在桌上。他給大家買來了包裝嚴實的盒飯。他對江一石說：“我就不陪你們忙了，家里還有事，你們吃了飯，休息一下，天氣熱，注意身體。”說完，騎著車子走了。

吃飯時，馬飛忽然看見江一石一邊大口吃，一邊眼淚噼里啪啦地滴在飯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