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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強蠻咄咄興干戈 烈焰熊熊噬番營

  • 霓玉裳環
  • 辛就
  • 10093字
  • 2023-03-31 11:11:48

劉浦誠領著兩百五十名唐兵潛至吐蕃軍后方營盤,待己方號角聲傳來,他右手一揮,身后兵卒化整為零,呈扇形往敵營奔去。幾乎是在號角聲響的同時,右方五座營帳不分先后地起火燃燒,番兵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已有十多處營帳火竄煙冒。西北地域風大干燥,且缺少水源,像錯溫布這類水源豐富的地區確實不多,如今吐蕃軍扎營之地已屬良所,怎奈遇上今夜大風天氣,火借風勢,更趨猛烈。待營帳內的番兵驚慌失措地跑出來大呼大嚷,正是前營番兵突然遭襲,逃竄求饒之時。前營遇襲,后營失火。縱然有勇武神謀的大將坐鎮,亦要顧此失彼,進退維谷。

劉浦誠是駐守邊塞鄯城的兵卒,這趟隨軍偷襲敵營,實乃一個連他自己亦沒有預料到的巧合。

那日操兵演練結束,全體官兵各自歸營。劉浦誠正往自己的營房走去,不虞同迎面一人撞了個滿懷。對方雙腳穩立,絲毫未動,劉浦誠卻連退三步。待定神一看,只見對面是一魁梧青年,肩寬膀闊,巍然九尺的身軀足足高出劉浦誠一個腦袋,好似一座鐵塔。往臉上瞧,厲眉威目,兇神惡煞,既像地府的斷案閻王,又似陰間的索命判官,真個一副狠貌惡相。

未待劉浦誠開口說話,這人便搶先喝道:“臭小子走路怎么不長眼,沖撞了你杜爺爺為何不道歉,是否這陣子皮癢,欠收拾了?”

劉浦誠暗叫不妙,說話之人是軍營杜校尉的兒子杜威,與自己這批新入伍的人同在一起受訓。杜威總喜歡有事沒事找人麻煩,一來仗著校尉公子的身份,無人敢招惹他;二來天生一副武將身板,在軍營里罕逢對手,故此橫行霸道、欺壓新兵。他看劉浦誠初來時不像別人一樣巴結討好自己,便老是有意無意找其麻煩,有心要給劉浦誠一個下馬威,此番無故碰撞,自是有備而來,不會善罷了局。

劉浦誠心中有氣,無奈對方勢大,鬧起來終歸自己吃虧,遂忍氣吞聲地道:“方才沒有瞧見,得罪之處,還請……啊,你——”

不等劉浦誠一句話說完,杜威陡然發難,手掌往劉浦誠胸前猛力一推的同時,右腳已神不知鬼不覺地伸出,待劉浦誠猝不及防隨掌后退之際,用出其不意的腳法將其勾倒。那個“你”字話音未落,劉浦誠便已倒地,可見杜威出手之迅猛快速。

四周未有散去的士卒又圍攏過來,可誰也不敢上前勸阻,人人畏懼杜威,怕落至與劉浦誠一般處境,只有仗著杜威勢力欺負人的兵丁在給他助威喝彩,其余人只是默語觀瞧。

杜威眼見一招得逞,得勢不饒人,搶身上前,一屁股坐壓而下,騎在劉浦誠胸前,氣焰囂張地道:“你這小子也太不知規矩,明明撞我在先,連句道歉的話也不說。所謂國有國法、軍有軍規。不管你曾經在哪里橫行霸道,現在來了這鄯州軍營,就得給我老老實實地遵紀守法,聽懂了沒有?”

劉浦誠被杜威的身體壓得呼吸困難,漲紅了臉想說句話。杜威左手摁著劉浦誠的脖子,右手賞了劉浦誠兩個清脆的耳光,將其還未吐出聲的話語用暴力舉動強行中斷。

圍觀人群中有些趨炎附勢之輩鼓掌叫好,無疑又增加了杜威這番即興表演的興致。

劉浦誠直感到臉上一陣火辣,他本寬容忍讓,不欲樹敵。可是這杜威實在欺人太甚,此刻已然無法忍耐,滿腔怒火直往上撞。杜威狂妄的聲音繼續傳入他耳中:“今天這耳光是給你的獎賞,算是給你提個醒。讓你知道軍營的規矩,快把那腚子撅起來,讓你威爺爺再多賞你一腳便滾蛋去吧!”

“對啦——快翹起你那驢腚子,讓咱們威爺賞你一記滾蛋腳!”

“威爺的滾蛋腳可不是人人都能嘗到的,你小子今趟有福啦!”

幾個好事者在攛掇助威,盡顯狗仗人勢的本色。

劉浦誠“嗯”了一聲,杜威以為其服軟,欲站起身來踢他,剛剛抬起腳,哪料劉浦誠彎曲左膝夾住杜威的腳踝,隨即下半身用力上揚,將失去平衡的杜威掀翻在地,劉浦誠隨手抓起一塊石階上松落的石頭,趁摔了個四腳朝天的杜威起身反應之前,照定其額頭拍去。

當石塊與杜威的額角親密接觸時,劉浦誠心底掠過剎那報復的快感。那是長期以來忍辱受欺積聚的怨氣陡然得到釋放的感覺,想著杜威那可憎的面目,劉浦誠揮舞著石塊,接二連三地朝其面目落下。

此時周圍已無人喝彩,眾人均沒料到劉浦誠竟敢強勢反擊,且如此悍勇,一個個看傻了眼,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浦誠打發了性,盡管不甚堅硬的石頭在他手中早化成碎末,他依舊不停地往杜威頭臉擊去,誓要狠狠懲罰這個肆無忌憚糾纏自己多月的惡魔。

軍醫營房內,面色陰沉的杜校尉一言不發地在房中來回踱步。早前他聽到匯報說有人打架,心忖只怕兒子又惹了事,沒料到被打的那個人卻是杜威。

躺在床鋪上的是已包扎完畢的杜威,劉浦誠則站在營房中央等候審判的到來。他對之前的戰果感到滿意,杜威平日里沒少欺負人,但大伙敢怒不敢言,更沒有一個敢予以反抗。今日他劉浦誠在眾目睽睽下公然反擊,為含怒受辱的人開了一個先例,縱然打架會遭受軍法處置,能一泄胸中惡氣,亦沒話好說。

營房偶爾傳來外間的聲音,內里雖然亦有人說話,但劉浦誠卻感到安靜得有些可怕。

劉浦誠自思自想,估摸著杜校尉會怎樣罰他,既然不能幸免,提心吊膽亦是無用。打了校尉的兒子,肯定沒有好結果,但問心無愧,也沒有什么好怕的。他偷眼瞥了瞥床上的杜威,這家伙閉著雙眼,一只手按著包扎妥當的傷口處,臉上血跡已清理干凈,這副狼狽窩囊模樣與早先的跋扈蠻橫可謂判若兩人。比起劉浦誠微微腫起的臉頰,杜威的傷勢實在是既輸陣又輸人。

驀地,杜校尉一臉嚴肅地朝劉浦誠走來,不疾不徐的步伐令原本不甚寬敞的房間顯得格外長,每一步似在緩緩前進,踏在那空間的交疊處,縮短著與劉浦誠之間的實際距離。

杜校尉有所行動,營房內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原本軍醫診治其他傷員的問詢、受傷官兵的痛呼呻吟,均在同一時間沉寂下來,只剩杜校尉一人靴踏地面的聲響,仿佛成了這個世界唯一的聲音。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到劉浦誠身上,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膽敢打傷校尉公子的悲慘小子會被出了名嚴厲的教官如何殘酷折磨。

劉浦誠眼見杜校尉越走越近,壓力驟增,再也無法保持方才問心無愧的冷靜心態。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杜校尉好似有種特殊的法術,挾著一股無影無形的神秘力量,令他心跳莫名加快,失去鎮定。

他索性閉上眼睛,以這個看似無畏實際懦弱的行為迎接審判時刻的降臨。

正在劉浦誠閉目待宰的當口,杜校尉那頗具威嚴的聲音傳入他耳內:“威兒近來的行徑很是無法無天,我本待親手懲戒,無奈軍中公事繁多,加上這小子總是陽奉陰違地躲著我,一直未找到合適機會,今日讓你給教訓了一番,合該他罪有應得。可軍中有規定,嚴禁私斗。倘若不加處罰,教杜某人日后如何治軍?現罰你二人各受五十軍棍,以示懲戒。私斗一事就此揭過,日后在營中相處誰也不得心存報復,否則軍法處置!威兒,聽到了嗎?”后一句是沖躺著的杜威所說,這家伙哪料到自己老爹不替他做主撐腰,垂頭喪氣地坐直身子,泄氣地答應一聲。

杜校尉言罷便離去,他步伐依舊,靴聲嗒嗒。劉浦誠聞言心中納悶,軍中私下都把杜校尉比作恐怖的妖魔惡鬼,只要是誰犯了錯落在他的手里,自是后悔不迭;那些與唐軍交戰的吐蕃兵將,更盼他早點去見閻王投胎。可是今趟自己打了他的兒子,結果居然是各挨五十軍棍,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看見那些軍醫與傷兵臉上的表情,又不可否認這個事實,劉浦誠慶幸自己走運,輕松卸下精神包袱,準備接受處罰。

校場上執法兵數著數字,分別棍責劉、杜二人,饒是他倆年輕力壯,亦被打得無法即刻起身。被一眾弟兄扶回營房休養,其余人照常訓練,不敢造次。

過了幾天,杜威果然沒再來招惹劉浦誠,劉浦誠見杜校尉公私分明,不禁對這位教官多了幾分敬佩。這一日午間休息,杜威主動過來找劉浦誠說話:“沒想到你這白臉小子下手挺狠,威爺這次居然栽了。”

望著杜威額角留下的傷痕,劉浦誠心頭泛起一絲內疚。雖說是這惡霸欺人在先,但頭上的傷疤勢必會一直伴隨著他,自己一時的激憤沖動令手足戰友付出難以磨滅的慘重代價,不免暗責自己行事未考慮,沒把握尺度分寸。

劉浦誠帶著愧疚說道:“你也不差,就那么左右兩下,我現在吃飯還只能細嚼慢咽。”

杜威哈哈一笑道:“你這小子倒挺合我的口味,軍棍雖然挨了,但這口氣兀自未去,喂!劉小子,你想不想出氣?”

劉浦誠只道他不忿上次的吃癟,仍舊心存報復,欲以牙還牙一番,愣道:“校尉不是說再不準私斗嗎?你不是還想挨軍棍吧?!屁股還疼著呢!”

杜威那黝黑的臉上忽現一絲古怪莫測的笑容,低聲道:“當然不是在軍營里搞事,有沒有膽子跟威爺去,今晚二更時分后山頭見——唉!看你那德行,還是算了吧——就當我沒說,膽小鬼終是怕責罰的。”

年輕人通常的毛病就是受不得激將,劉浦誠可不愿被杜威取笑膽子小,便強撐道:“去便去,不就是荒山黃土,大晚上有什么可見識的。你就直說想伺機報復,我還怕了你嗎?”

杜威聳了聳肩道:“難得威爺肯不計前嫌帶你去欣賞塞外的夜景,你卻在這推三阻四、舊怨重提。料你不敢去,也不需要找借口,還是我自己去得了。”

劉浦誠受他一激,沖口道:“誰不敢去,欣賞便欣賞罷,二更后山頭見。”

且不談二人商定好又各自訓練,單說二更時分,劉浦誠偷偷從軍營跑了出來,來到后山。四下里一片漆黑,只有遠處營房火把的光亮。忽聽見馬打響鼻的聲音,回頭一看,杜威騎了一匹黑蹄亮鬃的烏騅馬,將手中另一匹灰不溜秋的癩子馬韁繩扔給他,說道:“你騎這匹。”

劉浦誠見了灰馬的邋遢模樣,心中老大不愿意,但想馬既然是杜威帶來的,自該他策騎良駒。

翻上馬背,兩騎一路向西。說來奇怪,劉浦誠沒有呼喝驅策,胯下灰馬竟與杜威座下烏騅并駕齊驅,似毫不費力。他心中訝異,不多時,二馬載著倆人來到一處曠野高地。這里視野極佳,雖然時值夜晚,但月朗星稀,亦不影響視野。荒漠至此已盡,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綠草丘陵。寬廣無垠的草原從倆人所立的高地下方無限般往地平線延伸開去,仿似直至天地盡頭。奇妙的是東首一片如湖似海的廣闊水域,在明月下泛著金色波光,想不到這西北荒涼之地居然能見到如此佳景,實在難得至極。因軍中規定,除采購或通傳要務軍機的兵卒外,其他人一概不得擅自離營。劉浦誠久處軍營荒沙地域,何曾見過如此美景,頓覺心曠神怡,精神振奮。杜威見到他這副模樣,嘴角上揚,似乎在說“讓你見識到了吧”。

大自然的景象當真玄妙多姿,仰首看頭頂那夜空中層疊的云朵,反襯著天空深黑的顏色,只在月亮周圍的云塊,才被映出光亮黃芒,好似經一雙無形的手肆意扯裂撕碎為不規則的形狀,散布在天空這無邊的河流中。任誰都要驚嘆造物主鬼斧神工般的幻想與創造力。

劉浦誠將灰馬韁繩拴在一旁的樹上,坐在草地上享受夜景。嗅著夜晚清冷的味道,他可以這樣坐上一整夜,什么都不去想,只愿呼吸混雜著土壤青草味道的芬芳氣息,靜看一朵朵云兒經過明月,間斷地遮住月芒。萬物在這靜謐的時刻都已進入夢鄉,真是萬籟俱靜。

杜威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這個湖被當地吐蕃人稱為‘錯溫布’,即青色的湖,我也是前日被爹派出來打探軍情偶然經過才發現的,挺不錯吧——現在這片地域雖屬吐蕃,但放著這么美的景色讓不懂自然優美的番兵欣賞,也太煞風景了。”

劉浦誠心忖你居然也懂欣賞美景,倒算奇特。料想倘若不是他激將自己,還見不到這月明湖美的佳景,不禁微微一笑。忽見遠方月色下有無數點點火星,仿若一條蜿蜒的紅色長龍,因有一處山坡阻擋視線,倘若不是他們有心欣賞錯溫布的夜景,還真不易發覺。

他沖杜威指了指下方的黑影,問道:“你瞧那是什么?牛羊該不會在這個時候出來活動吧?”

杜威順著劉浦誠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看之下大驚失色,緊跑兩步翻身上馬,招呼道:“那是放哨的番兵——他們在這里安營只怕要去偷襲咱們鄯城,趕快回去稟報。快走——”

劉浦誠沖他譏嘲道:“我們的威爺何時改了性兒,你不是帶了把開山斧嗎?難道只是用來嚇唬軍營里自己兄弟的?”

杜威黑臉被劉浦誠說得陣紅陣白,好在天黑看不真切,強行解釋道:“我是怕待會兒殺得性起,顧不了你,如果對方人多將你綁了,威爺縱然神勇無敵,也投鼠忌器。”

劉浦誠抽出掛在馬鞍上的長劍,笑道:“有了這個我可不會那么容易被綁,殺我容易擒我難,來吧——我們先去探探敵情,也好回去稟報得詳細一點。”

因鄯城是大唐與吐蕃交界的邊塞要城,兩國邊境駐扎的軍兵時常交戰,攜帶兵刃自然非常必要。

杜威將兩匹馬藏在樹后,隨著劉浦誠順著山坡慢慢滑了下去。倆人怕被番兵的崗哨發現,盡量放輕手腳。到了坡下,才大吃一驚,但見番營帳挨帳、旗連旗,層層疊疊望不到頭,也不知有多少軍帳。

再往里走,平均每五座大帳燃一火把。回想早先在山上所見那沒有盡頭的火龍,瞧番兵的陣勢,來襲的人數只怕不少于五千之眾。倘若以此兵力去攻打沒有防備的鄯城,結果可想而知。

劉浦誠當先領路,杜威跟隨其后。劉浦誠剛剛偏轉頭欲招呼杜威,一支羽箭擦臉而過,兇險萬分,接著聽見有人大呼蠻語,一陣敲梆聲響過,附近幾個番帳同時涌出敵兵。

杜威與劉浦誠此時剛剛并肩而立,沒想到這么快便被人發現了蹤跡,好在尚未深入敵營,否則必是腹背受敵、魂斷番營。

月色仍舊如早前一般溫柔皎潔,只不過現在多了幾分危急與肅殺。

劉浦誠揮劍砍翻第一個怪叫撲來欲搶頭功的番兵,向杜威喊道:“先撤退吧——回去報信!”

杜威不等他說完,身形甫動,先用開山斧架住右邊攻來的一柄大刀,飛腳旋踢左右兩名番兵,后者被他一腿掃得重心失衡,撞上幾名欲沖前夾攻的番兵,始才心有不忿地嚷道:“我說了先回去稟報,你不聽,現在還不是要走——”

“起碼現在知道了他們大致的人數——”劉浦誠抽出刺入番兵胸膛的長劍,百忙之中爭辯道。

他二人都是少年心性,又是初入敵陣,平日里俱是演練操兵,沒有經歷實戰。此刻可以施展生平所學,那還不殺個痛快。可二人終歸是缺乏臨陣經驗,不懂得中間的利害關系:此刻番兵突遭襲擊,陣腳未穩,二人理應及早撤退,等到對方穩住陣腳一擁而上,縱是猛虎雄獅亦招架不住。此刻劉、杜二人各自添了些傷,番兵卻是源源不絕涌來。又響過一陣敲梆聲后,敵兵越聚越多,殺之不盡,一層層欲將劉、杜二人包圍起來。劉浦誠眼見一矛照臉刺來,身子后仰,手中長劍不歇,直直遞了出去,正刺在執矛兵的腋下,那小子慘叫一聲,丟下長矛,往后退去。劉浦誠緊接著讓過一刀兩劍,飛身扯著將一名番兵連頭帶左膀劈落的杜威往來時的山坡上奔去。

眾番兵見只有二人入營,又殺了一些自己人,現在不敵逃跑,哪里肯作罷,紛紛怒叱著在二人身后窮追不舍。待劉、杜上得山坡,顧不得拭去頭臉血跡,趕忙砍繩拉韁,上馬驅策。但聞身后弓弦響動之聲不絕于耳,劉浦誠伏低身子,右手執劍,左臂緊抓馬韁,說來也怪,他未有鞭打馬股,這匹不起眼的灰馬竟與受杜威狂催疾喝的烏騅跑了個難分伯仲。此時逃命要緊,也無暇多想,回頭遙望,視線中的番兵越來越少,耳畔仍舊有勁箭帶起的破空聲響,兩騎在箭雨中穿梭奔跑,不多時分便去得遠了。

劉、杜二人又跑了一陣,見番兵沒再追來,卻也不敢放緩馬速。二人已沒有早先逃命時的那般緊張,相互吹噓著適才各自的神勇戰績,了結敵方多少人性命,好像已然打了場戰績彪炳的大勝仗一般。

待回到鄯城軍營,但見營內火把四起,照得校場如同白晝,全營兵將盡集于此。二人料定是晚間突然集合,這也是練兵的其中一項,為的是讓兵卒隨時保持警覺。他倆擅自離營此刻方回,躲是躲不過了,只得硬著頭皮拴馬歸隊。

雙手負于身后的杜校尉見到二人衣衫頭臉均是血跡斑斑,不禁大怒,喝道:“是誰允你二人擅自離營外出,還私偷軍馬,弄至這般模樣回來?來人,給我將這不守紀律的二人各自重責一百軍棍,三個月內不允假,立即執行!”軍令如山,立即有軍卒拿了大棍出來褪去二人的長褲,就要就地棍責。

杜威叫道:“我們有緊急軍情稟告——”

“講——”杜校尉冷冷蹦出一個字。

“錯溫布一帶發現大量番兵軍帳,我們是去探察敵情,并非貪玩外出。請校尉明察。”杜威趴在地上解釋道。

杜校尉令左右停止棍責,沉聲問道:“探察敵情不用事先稟報嗎?對方有多少人?”

劉浦誠如實道:“照他們的營帳估算,人數在五千左右。”

此言一出,眾軍卒頓時嘩然。要知道鄯城算上后勤兵員,總共也只得三千守軍,面對這幾乎多過己方一倍的兵力,這場仗實難有勝算。

杜校尉正在沉吟,下面突有探馬來報,疾至杜校尉身前,那斥候道:“啟稟校尉,在西門外二十里發現大批軍隊營帳,特前來稟報。”

杜校尉點了點頭,隨即肅容道:“再探再報。”

斥候自行離去,杜校尉閉目沉思片刻,突然虎目一睜,露出精芒,叫道:“馮都尉!”見后者應聲出列,遂命道:“命你帶領一千人前去城墻,即刻曉諭守城官兵,做好應敵準備,緊閉城門。即刻起,沒我軍令,任何人不得出入鄯城。”馮都尉領命而去。

杜校尉又沖劉、杜二人道:“你倆精力充沛,今次便交予你們一件差事,倘若辦得好,便將功抵過,先穿好褲子,起來答話。”

劉、杜二人聽聞不用再挨棍子,慌忙起身提褲,恭敬地立在杜校尉左右,唯命是從。

這刻一眾兵卒皆是肅容挺立,靜待杜校尉發號施令,只余火把燃燒的聲響。

杜校尉命令道:“孫都尉,現命你立即挑選五百名手腳靈活的弟兄,換上夜間行軍的衣衫,每人配備一套助燃的火器,一盞茶時間后前來待命。”孫都尉一聲“得令”離去。

杜校尉接著道:“余人帶上鑼鼓,隨我一同出征。”待官兵轟然響應后,才向劉、杜二人道:“你們想打番兵,待會兒便讓你倆如愿以償。”

一個時辰后,劉浦誠與杜威分立在杜校尉身后左右的山丘上。他二人后方是五百名兵卒組成的突襲隊,這些人此刻都屏息靜氣等待軍令,整個隊伍沒有發出絲毫聲響,盡顯平日的訓練有素。

距唐軍半里外的平原上,約莫幾百頂吐蕃軍帳散落四周,從唐軍所處的山丘看過去,營中點點火光便似一個個迷離虛幻的夢,給這靜謐的夜晚增添了幾分喧雜詭異的詩情畫意。

早前劉、杜二人刺探敵營遭番兵發現,料想唐兵看到吐蕃軍容陣勢,鄯城自會提高警惕,加強防范。此刻誰也不會料到他們會率兵卷土重來。這時候防御與警惕均處于松懈之時,正是最佳的偷襲時機。

杜校尉轉過身來,威風凜凜地對杜威道:“待會兒你率兩百五十人沖鋒隊,聞號角聲從西面出擊,以擾亂敵方陣腳為先,切忌貪功殺敵,聞鉦撤退。”又向劉浦誠道:“你領兩百五十人繞至番營東面,號響為信,放火燒帳,同樣是鉦響撤退。今趟我們旨在燒掉番兵的營帳,不做正面交鋒,天亮之前,我不愿見到有未燃著的番帳,眾軍聽清了嗎?”

最后一句雖仍是低聲道出,但一眾唐兵整齊劃一地舉起握拳的右手,雖無任何回應聲響,但其高漲的士氣較之高聲呼喝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劉、杜二人各自帶人離去,過不多時,山丘上剩下的千余軍卒吹響號角,擂起戰鼓。幾百名嗓門大的兵丁竭力喊叫,營造千軍萬馬沖鋒陷陣的浩大聲勢。霎時間號角聲像突如其來的冷箭,鼓響仿似陡然降臨的驟雨,瞬間襲掠吐蕃營盤,第二次打破今夜的平靜。

番兵軍營此刻又是另一種情況,號角聲直如索魂催命之符。杜威奮起神勇,一人身先士卒沖入敵營,他欲一泄早先逃之夭夭的鳥氣,掄起開山斧左砍右劈,將剛剛出帳,還未來得及反應的番兵送去鬼門關報到。兩百五十人各舞刀槍緊隨其后,如一支鋒銳無匹的利矛狠狠刺入敵軍營盤。那些不久前才經過一番吵擾終能安睡的番兵怎料到唐軍此時又來襲營,驚聞帳外喊殺震天動地,也不知來了幾萬兵馬,連盔甲亦來不及穿戴,紛紛撒腿逃命。

頃刻間營盤大亂,有的番兵低頭找兵刃被杜威砍掉了腦袋,有的番兵邊叫嚷邊逃竄被后面追上來的唐軍削去雙足,番兵你推我擠還踩死不少同胞。一時只聽得番營里哀呼叫罵,怒叱怨號。

劉浦誠率領的兩百五十人潛至吐蕃軍后方營盤,待號角聲傳來,他右手一揮,唐軍便化整為零散了開去,不一會兒右方五座營帳同時起火,緊接著十幾座大帳火焰亂竄。當真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待帳中的番兵驚慌失措地亂逃亂竄之際,正是前營番兵遇襲之時。前營遇襲,后營失火,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

劉浦誠手上忙不迭地引火燃帳,心里暗暗感嘆:世事就是這么出人意料,原本他們只是出來觀看錯溫布的夜景,誰能想到居然演變成了一場先發制敵的奇襲!

杜威勇不可當地從前營殺至中軍營盤,尤似飛天將軍一般,舞起開山斧,手下無一合之兵,他已盡泄先前被番兵追擊落荒而逃的屈辱,此刻欲擒到番兵主將,立一大功好顯顯威風。忽地一矛從側面冷不丁襲來,杜威反應倒快,用斧子往外一磕,反手順勢往那番兵揮去,只聽得“撲哧”一聲,那倒霉番兵的鮮血濺起一尺來高,腦袋被削去一半,手中仍是拽著長矛向后倒去。杜威用衣袖蹭了蹭噴了滿臉的血跡,看到前方的火焰接連不斷地從一個個軍帳內竄出,知道劉浦誠已然得手,便加快速度找尋帥帳,要搶在他的前面殺掉主將。

他這邊在營盤里左穿右繞地找尋帥帳,那邊火勢已越來越大,時下天干物燥,營內諸般事物均陷于一片火海之中。番兵七喊八叫,已然潰不成軍。其時撤退的鉦聲響起,杜校尉在山丘上指揮全軍,往下俯瞰,敵營猶如一條張牙舞爪的火龍,自西向東而來,宛如一泊火紅鮮麗的大湖,蔓延吞沒番兵剩余不多未燒著的營帳,映得天際盡皆成了紅色。他擔心己方士兵陷身廝殺,聽不見鉦響,便令左右軍兵不停擊鉦,一邊令五百軍卒布置好撤退殿后的陷阱,一邊希冀劉、杜兩個突擊隊盡快回歸。

那邊鉦響催促,這邊的杜威在營中卻是越找越是心焦,越尋越是著急,哪里還聽得見撤退的命令,眼看大火四起,他心中一個賭氣發狠,讓跟隨自己護衛的唐軍先行退回山丘,自己獨自搜尋。身畔唐軍見火勢太旺,勸他一同撤退。杜威牛脾氣上來,徑自沖向一片煙火交織的營帳。

此刻番兵燒死的燒死,投降的投降,沒有投降的也都逃了出去。營盤內基本上已無活物。杜威在營里胡亂打轉,忽覺手臂似被某物噬咬,抬起胳膊一看,始知是燒著的軍帳布如火蛇一般不知何時纏上了手臂。他急忙拍打,撲滅火頭。當再次抬起頭時,眼內全是火簾火幕,大火將軍營中所有可燃物全部點著,四面八方皆是朝他吐信的火蛇,被風一吹,飄忽搖擺不定,誓要將營內這唯一的生命焚毀燃燒。

望著這插翅難飛的困境,杜威開始后悔不該魯莽行事,他暗叫一聲“我命休矣”,突然發現一塊長著雙腿的大布從前方不遠處朝自己奔來。

他以為是自己被煙熏迷糊了,合上雙目,睜眼凝神再看,沒錯,是塊軍帳布,除了兩條腿外,還多了兩只手。這塊布轉眼便跑到近前,沖他吼了句“發什么愣”便往兩旁張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孔,不是劉浦誠又是誰。

且說劉浦誠早前與一眾軍兵放完了火,聽到鉦聲便準備撤退。他自己走在最后面,防止有番兵尾隨反撲,回望燃燒的營盤軍帳,火光沖天而起,好不壯觀。瞥眼之間正瞧見杜威高大的身影仍在營內轉悠,料想他是要殺了番將回去請賞邀功,劉浦誠本也不以為意。誰知又走了幾步,夜風襲體,西北風似變了方向。邊塞地區晚間風大,本屬平常,但一個微小的變化對全局戰事卻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再看營盤,大火已借著風勢往南面倒卷,整個敵營籠罩在一片熊熊火光之中,已分不清哪是營帳哪是火苗,黑色的天幕半邊被映照得通紅,好像暮霞與夜晚同時降臨,當真煞為奇觀。

劉浦誠卻無心欣賞這番奇景,營內的杜威只怕兇多吉少,他差前行的軍卒回去報信,自己則趕到一個仍未燃燒殆盡的番帳前,扯下一大片帳布,人急智生將帳布浸入一旁似炊事廚灶的一鍋稀粥之中。待做完這一切,從外圍已看不清營內的狀況,濃煙蔽眼嗆鼻。劉浦誠迅速地將混合了濕粥的帳布迎頭蓋在身上,往最后見到杜威的位置沖了過去。他到得營內,卻沒有發現那渾人的蹤影,又轉了一圈,帳布已漸漸發燙。正當他不知該如何是好,猶豫著是否要退回去再浸一次稀粥的時候,終瞧見一個站在火場中央發愣的家伙,便立即朝其奔了過去。

二人會合,情勢已刻不容緩,劉浦誠感到大腿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他已無暇理會其他,扯著杜威盡量靠攏,倆人緊緊拽住帳布兩端,朝火幕空隙處拼命發足沖去。

火海群龍仿佛知曉有人想要逃離它們的焰爪烈掌一般,舞出無數條有生命般的火焰阻截在二人的必經之路上,但最終亦擋不住劉、杜火燒屁股的危急沖勁。待穿過一股烤炙般的蒸騰熱氣后,燦爛的星空展現在前方頭頂,逃出生天的二人倒在地上撲打身上殘余的火苗,心中均有再世為人的感嘆。倘若再耽擱半刻,縱然有那塊帳布,他們亦有被烤熟的可能。劉浦誠望著一旁拯救了倆人性命還在燃燒的帳布,心有余悸。瞧了瞧杜威,后者正喘著氣朝他看來,此刻兩張鍋底黑臉相互對視,不禁一同捧腹大笑。

劉浦誠先回過氣道:“麻煩你下次不要拖人后腿,明知是縱火燒營,軍令說了聞鉦撤退,你還在里面轉悠個什么?”

杜威躺在地上大口呼吸著此刻備感珍貴的新鮮空氣,嘆道:“沒想到今趟是被你給救了。我本想將番將的人頭帶回去獻給爹,怎的偏偏沒有尋到。唉!老天真不關照我。”

“老天如果真似你說的那般不關照你,方才便不會讓你脫身火海了。說不定你還在營里瞎打轉的時候,番將早已經溜走。誰會蠢到等你去殺,你該慶幸有命在這里抱怨。威爺沒有變成烤威豬就該偷笑了。”

“我當時只是在想用什么辦法出來,擺一個威武的姿勢,那么點小火根本困不住我。”

“得了吧,燒豬的架勢我看就挺不錯,四肢橫撐趴地式,哈哈,很適合你呀!橫撐趴地式——”

“嘿嘿,你這小子。別以為救了我一次就覺得我欠你人情,之前我帶你出來看夜景就當扯平了。”

“你這家伙真會算賬,扯平便扯平吧!回去集合吧——烤威豬!”劉浦誠伸手拉起杜威道。

“你可不許在軍營里這么叫我,不然威爺可不饒你。嘿!你是怎么想到用帳布裹在身上這招的,為什么燒不著呢?”

劉浦誠心說這恐怕便是人急智生吧,嘴上哂道:“你想知道嗎?那你就要讓我回去給大伙講講威爺身陷火海,劉浦誠奮勇救人的故事。”

“講吧!講吧!只要別提燒豬就成,什么豬不豬的,我有那么胖嗎?”

這場大火便在劉、杜的說笑中繼續燃燒著,他二人今趟患難與共的情誼亦似這番營中的烈火一般,熾焰高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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