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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斷手殘足賣唱客 淳厚老實不義賊

  • 霓玉裳環
  • 辛就
  • 10912字
  • 2023-03-31 11:11:48

此后一連數十日,劉浦誠風雨不改地翻入楊府同楊玉環講述街頭巷尾各類趣事。烏濁幫似乎放棄了打他的主意,再沒有大的動作。作為聽故事的回報,楊玉環總是準備佳肴相待。能夠目睹這天界仙子的絕世舞姿,兼有美食可食,劉浦誠樂此不疲。只要能和楊玉環待在一起,便是讓他一輩子這般做賊似的翻入潛出,亦心甘情愿。

這一日劉浦誠又帶來新的趣事:聽人傳聞,西面有一處絕佳的幽僻山谷,住著一位神仙,能夠賜人青春常駐,永不變老。只是能尋到山谷的人少之又少,得睹仙顏的人更是寥寥無幾。

楊玉環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兩手不住撥弄著衣裙上的解扣,在劉浦誠的追問下才無精打采地道:“什么青春不青春的都沒有用了。叔父替我說了一門親事,要我嫁給新任司戶家的公子,只怕聽你說故事的日子也不多了?!?

劉浦誠聞言一震,詫異道:“怎的這么快?都沒聽你提起過?!?

楊玉環幽幽地道:“我也是剛知曉不久,聽叔母說那什么公子生得肥頭大耳,還長了一副豬臉。嫁給他不如死了算了,你說縱然見到了神仙又有什么用?”

劉浦誠緊咬嘴唇,雙手握拳,他實在不甘心這段時間構建的美夢就這樣被殘酷的現實突然終結,一個大膽的念頭忽地從內心油然而生,隨即脫口而出道:“不如我帶你逃走吧!司戶家里見你跑了,找不到你,那這門親事也只得作罷?!?

“逃跑?跑去哪里呢?”楊玉環茫然地瞧著劉浦誠,對于外面的世界,她只知道城隍廟,其余認知均來自劉浦誠。

“隨便去哪都成,正好借此機會見見世面,你不是老說想去外面看看嗎?我們可以去找那個山谷的神仙,在杳無人煙的地方躲個一年半載,上次聽你說洛陽還有遠房親戚,屆時再去東都,我們也不回蜀州了?!?

“這能行嗎?我還沒出過遠門,倘若就這么走了,叔父叔母還不擔心死了?!睏钣癍h拽著衣襟,有些猶豫地道。

機會往往只會出現那么一剎那光亮,能否把握住實憑有否辨別時機的預兆和抓住機會的能力。

劉浦誠心知此乃關鍵時刻,故意問道:“你愿意讓那豬臉公子娶你嗎?屆時你在花園里起舞,他在一旁替你伴奏,周圍著一群小豬喝彩,嗯——倒也合拍。”

“伴奏?用什么伴奏?你又不識他,如何知道他會哪些樂器?”一談到興趣愛好,楊玉環便恢復了生機。

劉浦誠搖頭道:“會哪些樂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豬的伴奏就那么一種,不就是‘哼哼——哼哼’這樣嗎?”說著故意學了幾聲,摁著鼻子沖楊玉環叫喚。

這白衣仙子見了劉浦誠扮豬的模樣笑得直不起腰,隨即聯想他日成婚后的種種情景,漸漸止住笑容,雙眉緊蹙斷然道:“我不要這樣,我才不要嫁給他,我們一起逃吧!”

劉浦誠心道:就等著你這句話呢!嘴上卻說:“那你今天就和平時一樣練舞,暗自多準備一些銀兩衣物。明晚一更時分我來接你?!?

楊玉環點了點頭,正式確定了這個離家出走的計劃。

飄香樓的店小二邁著輕快的步子,手端各式色香俱全的菜肴木盤,穿梭于店堂的各桌之間,盡顯其步伐靈巧的獨特本領。

一聲高喝從樓上傳了下來:“小二,將爺們的酒菜快些弄來,俺們等不及啦——”

店小二嘴里答應著,腳下絲毫不停,先將于此時進門的三位客人領至一處空座,然后來到呼喚的那一桌近前,手中木盤往桌沿一靠,輪番將菜碟移至桌上,露出一個招牌笑容,道聲:“客爺慢用——”便又去招呼其他桌臺的食客。

剛才高呼的大漢沖同桌的二人努嘴道:“趁熱吃呀!咱們老爺這趟終于可以出人頭地了,京城可不比別的地方,那里可是皇都,氣派著呢!”

同桌一護院打扮的人夾了一筷牛肚,點頭道:“老爺平步青云,官運亨通,咱兄弟跟著沾光。今趟把這東西穩穩送過去,老爺一開心,以后咱們不愁吃香喝辣的。陳公,你說俺講得對不對?”

另一位教書先生模樣的人笑道:“老爺能有今日,那亦全賴當今圣上慧眼識賢,正因有盛世明君,大唐眼下才能如此國泰民安啊!”

店小二正在鄰桌給其他客人斟茶,聞言轉過頭插口道:“這位爺臺說得極是,現在每天來店光顧的客人都似您幾位一般興致勃勃而來,盡興而歸,小店的生意亦興旺過以往先前。多多承蒙今上隆恩,也全賴諸位財神貴客的幫襯照顧。呵呵——呵呵。”邊說邊刻意望著那教書先生,討好地干笑著,希望多討幾個賞錢。

其時正值唐朝開元年間,天下正興,唐玄宗繼位后選賢任能,勵精圖治,大力改革。致大唐恢復到太宗時期國富民強的境況,黎民百姓亦物富資足,安居樂業。

食客三人中貌似教書先生的名叫陳逸,是總管事,另外倆人一個叫包勇,一個叫孔武,二人皆為侍衛。他們口中的老爺姓李名佑國,因頗有才干,屢獻治水良策,政績出眾,受到張九齡推薦,得玄宗賞識。遂由蜀州調至長安任職,官升三級。京城那邊的相關事宜均安頓妥當,李佑國卻記起有件重要物事還落在蜀州的府中,故遣三人回來取攜。

陳逸見店小二說著說著湊到了他們這桌,嬉皮笑臉只擦桌子不挪步,當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打開華綢錦緞包袱,取出一串銅錢,捻了幾枚交給店小二。店小二拿了錢道謝離開,正低頭摸著光亮的通寶幣,與迎面而來的一人撞了個滿懷。店小二一個趔趄,扶著桌子穩住身形,一句污言穢語將到嘴邊,待看來人,又把惡語完整無缺地吞了回去。

一個藍衫年輕公子當先而行,方臉粗眉,鼻直口正,相貌俊朗。身側的白衫公子亦是不凡,此子俊俏文雅,眉清目秀,凈面皓齒,真是純如露,俊如泉。店小二自忖所見來來往往的南賓北客不計其數,卻未曾遇到過這般氣度不凡的瀟灑人物,一時看傻了眼,愣在原地忘了上前招待客人。

藍衫公子向白衫公子招呼一聲,然后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膀道:“麻煩小哥替我們找張空桌。”

本是靈魂出竅的店小二這才反應過來,連聲道:“空桌,有有有,兩位這邊請——”說罷當先領路,將二人引至樓上陳逸三人一旁的相鄰空席。待那藍衫公子說了聲“上等酒席”,伙計響亮應聲而去。

白衫公子倒了兩杯茶水,遞給藍衫公子一杯,柔聲道:“咱們應該換換口味,一連幾日吃的都是這些東西,早已經吃膩了?!?

藍衫公子笑道:“這茂州的口味該與蜀州有些區別吧!倘若還是那些沒有特色的雞鴨魚肉,我答應你,這便是我們最后一次這般胡吃了?!?

白衫公子掩嘴而笑,忽覺此姿勢不妥,遂又故作豪邁哈哈一笑道:“你才是胡吃,我可是有品位地嘗?!?

藍衫公子喝了口茶,點頭道:“昨晚見到你那有品位的吃相,連店掌柜都不禁瞠目結舌,你當時全神貫注于那水煮魚片,沒見到他那……噢……”

白衫公子沒好氣地在桌下輕輕賞了他一腳,打斷后者欲繼續描述店掌柜驚訝神情的言語。

這兩個人便是劉浦誠和楊玉環。自那日離開蜀州,劉浦誠為掩人耳目,遂與楊玉環喬裝打扮一番,扮作一對游山玩水的年輕公子。楊玉環女扮男裝一來方便行路,二來不虞被人識破身份。她第一次出遠門,覺得什么都新鮮無比,欣然采納劉浦誠的提議。劉浦誠亦是竭盡所能,為她引薦諸般新奇好玩的物事。二人沿途吃喝玩樂,游山賞湖,好不樂哉。

說說笑笑,菜肴上桌,倆人邊吃邊聊待會兒再去哪一處風景名勝游玩觀賞。忽聞一陣悠揚的曲樂之聲從樓下傳來,一男一女現身門口,穿著破襤殘褸,互相攙扶來至堂中。女的站在中央作了個四方揖,朗聲道:“我夫婦二人本去蜀州做買賣,途中卻遭逢不幸,賣唱到此只為湊個回家盤纏。現在奴家給各位達官貴爺、公子小姐唱個曲兒,若是唱得不掃諸位貴客興致,還請打賞幾個小錢;倘若擾了各位的清靜,還望多多包涵擔待?!闭f罷沖身旁男人一點頭,那比她矮了一截的男人見狀,將手中的奚琴拉了起來。琴聲悠悠,只聽女人合曲唱道:

勢猛勁,掩耳難及迅雷疾,如何堪明老天意。

忍辱蟄伏待良機,勇猛果敢斬邪佞。

且屈伸,任賢用能,大義誅奸,睿智英明,誅異族朋黨,還李氏江山。

四海升平禮樂奏,樂業安居詩賦唱。

道不盡,有德明君跡,數不勝數,盛世開元——

這是一首在民間廣泛傳唱的曲調,名曰《明皇頌》,旨在頌贊當今圣上的豐功偉績,一般老百姓都知此曲,膾炙人口。

難得的是女人唱功雖不甚高超,但其嗓音清脆悅耳、字詞清晰,自有一番坊間民俗的獨特魅力。

一曲唱畢,不少食客叫了聲好,有幾人出手打賞。女人一一謝過,歇了片刻,她沖身邊男人低聲兩句。男人一抖琴弓子,眾食客陡聞琴音驟變,女人續唱道:

莫言路途無豺狼,惡犬傷人勝似虎。

只因囊中財外露,容姿姣好遭強褻。

屈身求饒且反抗,換來欺凌加兇蠻。

奪錢蠻橫兼傷人,天理王法勢難容。

遠來異地謀生計,豈料淪落流竄客。

彷徨無助何所依,官府大道貴人途。

配曲伴歌本無奈,唯望菩薩施援手。

大唐盛世開元樂,唱盡世間痛悲苦。

這曲一改先前的歡樂節奏,音調凄婉悲涼,如泣如訴,道盡他們夫婦所遭不幸。雖然曲詞稱不上意境深刻,更遑論文雅優美,但通俗易明,如一幅有聲圖畫將其夫婦二人來蜀的經歷慘況聲情并茂地描繪出來,生動概括世事的殘酷。好似一記當頭棒喝,令沉浸在美好和平夢中的人們幡然驚醒,不敢相信這在和平盛世加諸他二人身上的真實慘劇。

歌聲歇止,琴音卻經久不散,兀自在店堂內回蕩。原本三五個仍在談論的食客亦靜了下來。男人將奚琴收入包袱背到身后,挪身時衣衫下擺飄動,這時人們才看清其雙膝下的雙腿均沒有了,他是靠著兩塊尺半大小的方木撐地行走。女的一只衣袖空蕩,料是少了一臂。兩個人沿桌討錢,偌大店堂里數十桌食客,只有不到十桌打了賞。楊玉環有悲天憫人之心,給了女人二兩銀子,后者道謝不迭。有位食客見女人如此不幸,起身安慰兩句,也給了幾枚銅錢。到了陳逸這桌,女人唱喏道:“愿各位老爺富貴平安,大吉大利??蓱z可憐我夫婦二人,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那殘足男人高舉雙手,將一個破草笠倒著遞了過去。

陳逸見那草笠污臟不堪,里面躺著十幾枚銅錢和二兩銀子,越發襯顯早前歌中所唱的那些無奈悲哀,他心中惻隱,打開包袱拿出了一串銅錢,正欲放入草笠。鄰桌的劉浦誠突然大喝道:“且慢——”這一聲只喊得眾人莫名其妙、大惑不解。那對夫婦更不明白這位年輕公子為何適才未干涉自己同伴打賞,現在反倒過來阻止旁人行善。

陳逸、包勇和孔武三人六眼俱是疑惑地瞅著劉浦誠,后者旋身而起,沖著隔壁食桌一莊稼漢笑道:“老哥身手可真不賴,去賭館遛一圈可比在這里乘人不備要強得多?!彼煊窒虿幻魉缘谋娙说溃骸爸T位看看可有少了什么錢財或是貴重物品,方才打賞時……”

他的話音尚未落下,包勇面如土色地慌張道:“不好,那包東西……東西……不見了。”

陳逸和孔武一聽亦是大驚失色、瞠目而視,聽那年輕人所言,似是知道他們遺失之物的下落。陳逸是一府管事,素來辦事沉穩,料想找回失物亦著落在對方身上。想念及此,他鎮定下來,挺身而起,沖劉浦誠拱手道:“小兄弟可否賜告我們丟失的東西現在何處?如能物歸原主,在下自當另行酬謝?!?

劉浦誠搖頭道:“我不知道你們丟失的東西在哪。你們得問問這位老兄——”說著指了指那莊稼漢。

適才賣唱女正沿桌乞賞,當來到陳逸這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一女一男身上,劉浦誠忽感眼前一花,只來得及見到那莊稼漢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憑自己混跡市井多年的經驗,可斷定必是此人從中搗鬼,他利用悲慘女人吸引他人注意力的空當,拿了對面那桌人的東西。這種乘人不備的人最是可惡。劉浦誠義憤填膺,故即刻出言制止。

順著劉浦誠的手指,眾人又齊齊將目光投往那外貌忠厚老實的莊稼漢。

成為矛頭所指的莊稼漢面不改色心不慌,坦坦蕩蕩與一眾投過來的質疑目光對視,冷冷地道:“這位公子可別瞧著俺老實就欺負人,俺雖然窮,沒有學問,卻也不屑要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俺也知道偷東西犯法。不知你憑什么說這幾位爺臺的東西是俺拿的?要俺說呀,莫不是有些人看似公子哥模樣,其實內外不一,專干偷雞摸狗的勾當,還故意掩人耳目,賊喊捉賊。”

劉浦誠道:“我可沒說東西是你拿的,因我們這幾桌離得近,我方才只不過說讓他們問問你,想請你提供一下找尋線索,只字未提你拿了人家丟失的東西,老兄為何如此急迫地說我賊喊捉賊呢?若不是做賊心虛,欲轉移注意力,又何必多此一舉?”

“俺平生受不得人冤枉,你手一指,俺就以為你要冤枉人。敢問這幾位老兄所丟何物?是個怎生模樣?可曾在這里露過臉?”莊稼漢后面幾句則是對陳逸所問。

他這幾句提問亦是合情合理,既然要尋找失物,肯定得先知道丟的是什么東西。

有的食客見到丟了東西,瞧出便宜,便跟在一旁趁火打劫。

“原來這是家黑店,提供食宿是假,偷人錢財是真!”

“快報官,還等什么,讓官差來封了這家黑店!”

“掌柜的,快將東西交出來吧——不然爺爺可砸店了!”

掌柜的和店伙計忙不迭地挨個賠著小心,慌慌張張跑至陳逸這桌來詢問情況。

唱曲兒的夫婦見本欲打賞的食客丟了東西,心中愧疚,出于好心讓到一旁,待其他人幫忙尋找。

一群熱心人將陳逸三人圍在當中,均欲知道他們究竟遺失了什么寶貝??粗@般陣勢,陳逸反倒支支吾吾說不出口了。

見陳逸吞吞吐吐,孔武一抹頭上汗珠,催促道:“陳公還是說了吧!都這個時候了,露財事小,失寶事大。丟了東西,咱們回去如何向老爺交代?!?

陳逸嘆了口氣,這才道:“我們幾個本是奉我家老爺之命回府取一只玉獅子,這玉獅子是用上等玉石手工雕琢而成,碧綠泛光。是我家老爺特別找人訂制準備送禮用的,一路上小心翼翼都挺好,也不知怎么的一眨眼竟然不見了?!?

包勇道:“方才我還見到在包袱里呢!他倆一攏過來,東西就丟了,哼——快說,是不是你們把東西給弄走了?”他指了指唱曲兒的男女,兇神惡煞地道。

賣唱女人顫抖的聲音傳入在場諸人的耳中:“大爺你誤會了,我們老實人豈敢動這個心思,別說偷盜,這等貴重的珍寶,就是你贈送給我們,我們也是不敢要的?!崩倌腥嗽谂赃呥B連稱是,越加體現女人所言的真實性。

掌柜的起初還道至多丟了幾只首飾鐲子,強壓住場面不報官,為息事寧人舍財免災罷了。待驟聞失物竟是什么上等玉獅子,只怕將這家老店甩出去亦不夠抵賠,一時差點沒暈厥過去。

莊稼漢聽了幾人言語,雙手一攤自我澄清道:“失物既是沒露過面,俺活了這么大亦未曾見過什么玉獅子、金狗子。那公子,俺還是勸你把東西交出來吧!何必往別人頭上扣屎盆子,方才聽曲兒時,俺見你不瞧唱的人,反打量人家包袱,是不是猜測里面有寶,便先盜了再作計較?嗯?”

劉浦誠聽他談吐話語,越來越不像一個干農活的人,哪有莊稼漢如此能言善辯?兼之他一再聲東擊西轉移眾人的注意力,三句話不讓自己這揭發者脫卸干系。只是無奈沒有瞧見其障眼手法,人說捉賊拿贓,不知這人將贓物藏在何處,難定其罪。

他兀自在思索辦法,莊稼漢見劉浦誠默不作聲,更有了勁,煞有介事開解道:“少年人見寶起了歹念也平常得緊,看在你年紀輕輕,只要物歸原主,再向鄰桌的爺們磕頭謝罪。俺幫你向大伙求個情,看在老漢面上,也就罷了。你冤枉俺的事也不同你計較,掌柜的亦不必驚動官府,免得生意面子上不光彩。老兄同掌柜的,你們瞧俺說的成不成?”最后一句則是沖著陳逸和掌柜的而說,好像此刻他已拿住劉浦誠人贓俱獲的確實證據,自行審判結案。

掌柜的立馬應聲點頭,他素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如不必驚動官府,自是少些麻煩,讓那些達官貴爺跑來一趟,定需要耗費不少油水打發。陳逸卻有些躊躇,原本是劉浦誠出言提醒他丟了東西,怎反倒會是拿東西之人?但見莊稼漢淳樸憨厚的表情,說得句句在理,又不似偷摸竊盜之人,兩個人孰是孰非確實不易分辨。

一眾食客沒想到吃頓飯還有好戲瞧,紛紛圍了過來,要瞧瞧究竟誰是元兇,誰被誣陷。

陳逸正自猶豫不知如何是好,孔武伸手朝劉浦誠抓去,嘴里罵道:“臭小子賊喊捉賊,快把東西交出來,是否當真要老子綁你去見官?”

劉浦誠閃身避開,沒想到好心提醒卻弄巧成拙地讓自己陷入麻煩,莊稼漢滿口狡辯,自己偏生苦無證據。事已至此,只有逼迫狐貍主動露出尾巴了。他心念甫動,朗聲說道:“你們既疑心我偷了東西,我有個辦法自證清白。從丟失寶物到現在所有人均在這里,無人離開。那就請這位老哥和我一起讓諸位搜上一搜。在大伙見證下瞧瞧誰人是賊,誰被冤枉。”劉浦誠故意沖著莊稼漢而說,便要瞧瞧后者如何反應。

陳逸覺得這不失為一個辦法,率先同意,不待莊稼漢答應,便搶先道:“如此得罪了,真相大白之時自當另行賠罪。”

此時此刻,莊稼漢不同意也得答應,他緩緩站起身來,忽然控制不住打了個噴嚏,隨后只聽樓下“哎喲”一聲,接著傳來無數碗碟摔落地上的聲響。樓上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頭去瞧下面動靜,即便劉浦誠明知這是容易尋隙調包的關鍵當口,仍舊控制不住好奇心去一看究竟。

兩個喝醉酒的漢子互相打了起來,你毆我一拳說飲不過我,我踢你一腳說你酒量太差,醉形醉象,丑態畢現。二人摟抱互毆,將一樓店堂里的桌椅均掀翻在地。

掌柜的暗罵今日怎的觸了大霉頭,樓上的盜竊案還未了結,樓下又來醉酒打架的事,急急忙忙趕下去扯開二人。

一番吵嚷,陳逸等人惦記失寶大事,無心再看。率先扭過頭來,眼尖的包勇陡然發現拉琴男人的衣衫下多了一角黃色錦綢。他認得是裝玉獅子的包袱,搶步過去,猛力將男人推了個跟頭,抓起黃緞子包袱,隔著布摸了摸玉獅子的輪廓大小,觸手堅硬,待確認無疑后喜道:“找到啦,找到啦!”隨即又沖著男人身上補了兩腳,邊踢邊罵:“我說是你們掩人耳目拿了吧,陳公還同情你們的遭遇準備打賞,讓你偷東西!讓你偷!”

可憐那殘障男人還未明白這包袱是如何突然之間到自己身上的,便挨了包勇惡罵毒打,口中連呼冤枉冤枉,卻無法阻攔盛怒下的莽漢。

圍觀的人這時亦認定賣唱男女即為偷盜元兇,紛紛惡語譴責其可恨行徑,有的早前打賞過的人還準備拿回施舍的銅錢,不欲助紂為虐。

唱曲兒女百口莫辯,哭著向眾人解釋,此際人贓并獲亦沒人相信他們是清白無辜的。

莊稼漢氣急敗壞地罵道:“你倆真不是東西,俺還以為是別人拿了,一個勁地冤枉好人,原來你二人一面唱曲兒一面轉移注意力好趁機下手。真是豬油蒙了心,難怪路上強人要找你們麻煩,定是你們貪財的碰上了賊爺爺?,F在好了,俺讓掌柜的送你們去見官,瞧你這缺了腿的龜兒怎么死——”他罵得不夠解氣,狠狠一腳踢在拉琴男人頭上,由于力度過猛,頓時將男人踢暈過去。

唱曲兒女搖了搖陷入昏迷的男人,跪在地上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同莊稼漢訴苦叫冤。其淌下的涕淚沾濕了后者的靴子,莊稼漢滿臉厭惡,直如不見,只是一個勁地催促掌柜快些報官。

陳逸見到賣唱女如此凄慘模樣,心中不忍,好在失物現已復得,想幫著勸說幾句,但念及莊稼漢是為了自己出頭,又不好駁他面子。掌柜的聽說已找到失物,將醉酒的二人安撫妥當,便跑上樓來聽候安排。

從包勇發現包袱至拉琴男人被踢暈倒,約有一炷香的時間,這過程實在發生得太快。劉浦誠只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但是他又沒有看清那不對勁的地方。眼見無辜的賣唱夫婦要被眾人送去見官,本已悲慘的經歷勢必又增添新的無奈,急得他搔頭苦想對策。

一個清脆的聲音便在這時傳入眾人的耳中:“你這憨厚人不用扮無辜裝冤屈去誣陷旁人。無須四處張望,我說的便是你,掩來掩去的元兇。人家賣唱夫婦從廳堂上樓來,根本瞧不見這幾桌有哪些人,更不知那些人包袱里有什么。這角落只坐了我們三桌,也只有你所坐的位置,視線才看得見包袱的模樣。這幾位說寶物沒露過面,料想是言談中露出端倪或是打賞時見了光,給有意之人留上了心。恰逢他們上來乞賞,大伙的注意力都被分散之際,便被你有機可乘。卻不曾想被這位公子揭破,你遂來一招聲東擊西,轉移目標。最后他被你逼得無法,說讓大伙搜身,你仍是用一招聲東擊西,我猜下面該有同伴替你打掩護,不然在這即將搜身的時刻怎么這么巧有人醉酒生事。趁著大家的注意力再次轉移之時,你便迅速地將藏在衣襟內的包袱扔到那位大哥身下,再等著包袱被發現,靜觀好戲。這幾手固然高明,手法亦是迅疾巧妙,但你可曾想過偏偏有人不愛瞧熱鬧,只愛看人翻來覆去地變戲法呢?”

入情入理的分析通過悅耳清脆的聲音娓娓道來,如晨鐘敲醒在場被莊稼漢用虛假的老實外表及狡獪的言辭誤導蒙蔽了的眾人,大伙朝說話之人望去,原來是與劉浦誠同桌的白衫公子楊玉環。當劉浦誠出言喝止之時她便留上了心,一直在冷眼旁觀刻意細察,待見到莊稼漢打噴嚏、旋即聽聞樓下有人生事,她便留意觀察,但見莊稼漢動作迅速地掏出包袱轉移目標。楊玉環目睹了全過程,至此時方開口揭露真相,一語道破那莊稼漢嫁禍他人的詭計。

包勇和孔武憋了一肚子惡氣,沖上前欲對莊稼漢狠狠發泄,后者向著楊玉環怒斥一聲:“好小子,有你倆的好看!”呼哨一聲,便穿窗從二樓躍下,落地后翻了兩個不甚瀟灑的滾,便一瘸一拐地跑了。樓下被扶到門口凳上休息的醉酒二人亦不見了蹤影,果然是串通一氣的同黨合謀。

陳逸來至劉、楊二人面前,拱手稱謝:“今日多虧了兩位見義勇為道破奸人詭計,令陳某與包孔兩位不致失職。我等還需趕路,無法長談,異日若有機會到長安一行,定要來李佑國大人府上盤桓幾日,好讓我們略盡地主之誼,屆時再向老爺介紹兩位,以表謝意。這里有十兩銀子,聊表感謝之情?!?

劉、楊各自謙虛幾句,推辭不收,陳逸見事情水落石出,冤枉了賣唱夫婦,遂將銀子賞了他們,女人又是一陣千恩萬謝。掌柜的見失主找回東西,也放寬了心,找了個地方讓拉琴男人歇息裹傷,過了一會男人漸漸醒來。聽聞女人講述事件結局,熱淚盈眶,對陳、劉等人又是一番感謝。

眾人一同走出店,互相作別上路。望著唱曲兒夫婦兩手相攜、蹣跚而去的背影,楊玉環感嘆道:“沒想到太平盛世亦有如此辛酸遭遇,卻不知他們往后的日子怎么過?”

劉浦誠嘆道:“無論戰亂或是太平,每一個朝代皆有厄運苦命的人,他們不是第一個有這般境況的人,也不是最后一個。只能冀望當今圣上廣施仁德,讓此類事情少些發生,便是百姓之福吧?!?

楊玉環沉默不語,自出門以來,她所見到的均是新鮮逸事,有趣景物,從未想到會碰上這樣悲慘不幸的事,就像世上大多數富裕人家一樣,自己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便以為其他人均是如此。直至聽了女人所唱的真實經歷,看到老實憨厚的莊稼漢的狡詐行徑,她才發現這個光明世界黑暗的一面。

劉浦誠牽著兩匹馬,與楊玉環并肩而行。經此一事,亦令他多了一個心眼,在路旁的鐵匠鋪子買了幾把既能防身又可劈柴的斧刀,以備路途不時之需。待見楊玉環悶悶不樂,有意逗她開心,故意夸張地道:“今日承蒙公子出言相救,識破賊人的障眼之法,令小弟免卻遭人冤枉及搜身之苦。在此謝過——日后但憑公子吩咐,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楊玉環也學著他的樣子笑道:“客氣客氣,不敢讓公子出生入死,只需有求必應,便即足矣?!?

二人邊走邊說來到了北城門口,這里是茂州最繁華的地方,各類買賣生意、販夫走卒均聚集在街道兩旁,吆喝聲、買賣詢問聲此起彼伏。劉浦誠陡然見到城門墻邊貼著一張肖像畫,五官輪廓赫然是楊玉環的模樣,他暗暗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早已將其喬裝打扮變成一位公子哥。不然這般走在街上勢必會被巡城官兵發現,他二人的出游計劃便得中斷了。

正當他暗自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腳下突被不明物給絆了一下,往前趔趄待要穩住身形,后臀上卻又挨了一腳。劉浦誠便身不由己狼狽地趴在了地上。

耳邊傳來楊玉環“你干什么?”的呵斥,劉浦誠欲掙扎著爬起身來,腰上卻被人一腳踏住,硬踩得他肚皮貼地,無法反抗。

一個熟悉的聲音適時響起:“你兩個臭小子壞了老子好事,沒想到這么快便碰面吧!這里可是老子的地頭,看誰來搭救你們,到手的寶貝居然飛了,我不會放過你們的!”

劉浦誠身子被人踩住,腦袋尚可活動,他扭頭往說話之人瞧去,見到早先那個逃跑了的莊稼漢正抓著楊玉環的手臂,惡狠狠地瞪著她。曾在店堂里醉酒打架的兩個人分站左右,其中一人踩住自己,將他們兩個人圍在中間。

現今形勢比人差,這人報復而來,不會善罷甘休。劉浦誠一邊思索對策,一邊嘴上套近乎拖延:“大哥你說哪里話,你那手無影無蹤的本事我當真佩服得緊,還想入伙向你請教學習,就怕你藏私不愿傳授?!?

莊稼漢聽他提及自己得意的手法,只恨得咬牙切齒道:“你這小子是在取笑老子嗎?再快的手法也被你這長得像娘們兒的同伴給瞧穿了,還有什么佩服不佩服的,今日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們。豬仔,提這家伙起來?!?

腳踏在劉浦誠身上的那人聞言,收回了施壓的大腳。劉浦誠頓覺腰上一輕,正欲翻身而起攻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卻被一雙大手揪住雙肩衣襟,令他動彈不得。那雙大手提著劉浦誠站了起來,他始看清這人的廬山真貌。

這家伙比自己高出一個頭,長得翻鼻裂口,睜露目,招風耳,好一副奇相,真不負了豬仔之名。

只聽莊稼漢高聲道:“別指望你那點小聰明能從我們手里溜走,這群看熱鬧的無人可以幫你們,況且欠債還錢乃天經地義,縱然官府的人來了也是這個理?!?

他故意將報復私怨說成欠債討錢,以此增強自己動手的理由,也令那些好打不平之輩三思而后行。

劉浦誠強撐道:“你們要報復發泄就沖我來,別同我……我兄弟……過不去,他從小身體不好,挨不了幾下。是我揭穿了你們的好事,過來打我,我保證不還手……哎喲……”他欲轉移一眾歹人的怒氣,將主要矛盾集中到自己身上,免得楊玉環吃苦頭,話尚未說完,便被莊稼漢右邊的同伙走過來賞了一拳。

莊稼漢冷笑道:“想充好漢,今兒有的是機會。不過我偏要為難你的兄弟,是他壞了老子的好事,你兩個一并有賞,老子保證不厚此薄彼——呀!”

這賊人正對著劉浦誠說話,突然奇變陡生。一記朝天腳準確命中莊稼漢兀自說話的臭嘴,后者猝不及防,捂著碎裂手中的兩顆門牙,尚未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又挨了記側身飛腿。他整個人打著旋倒飛出去,直至撞上一旁賣大棗的攤子才摔倒在地。

出腿之人不是圍觀人群中的好漢,亦不是突然趕來的英雄,正是雙手被莊稼漢所制,兩腿自由的楊玉環。

楊玉環出腿踢人如眨眼般迅速,幾個賊人怎想到這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白凈公子哥竟然懂得武藝,尚未弄清狀況,便見莊稼漢已然躺倒在地。

劉浦誠只瞧得驚詫莫名,料不到擅舞的楊玉環還有這般好身手。在她的反擊行動鼓舞下,自己這男兒亦不能示弱,他雙肩被豬仔所控,反手一個肘擊,同時右腳后撩,一上一下分攻出去,欲令賊人放開鉗制的雙手。

豬仔下襠挨了一腳,心口又遭了一記肘撞,呼痛松手放開劉浦誠。另一邊,余下那名賊人同伙縱身來抓楊玉環左右胳膊,楊玉環氣定神閑,不慌不忙地待人來到近前,臨空躍起左右飛踢,當她輕巧落地,只看到賊人同伙臉上帶著塵土腳印躺倒地上。這邊劉浦誠沖著豬仔長臉就是一記頭撞,左腳后發先至,一鉤一帶,后者仰天摔倒。他欲得勢不饒人再補上幾拳,楊玉環已扯住其胳膊推他上馬。

坐上馬鞍后劉浦誠才發覺,不知何時,街上已是狼藉一片,混亂不堪。小販的攤子東倒西歪,左邊一簇,右邊一堆。貨物食品被踩踏得稀爛,賣豆漿的桶被人踢翻,白花花的豆漿淌了一地。官府的人已往這里而來,磨蹭片刻只怕要和這班賊人一并鎖入牢房了。

打馬出城,奔馳在城外林道,有股說不出的暢快。劉浦誠欣然贊道:“沒想到你的身手這么好,我只知道楊大小姐的舞藝冠絕大唐,居然連功夫亦是舉世無雙。”

見無人追趕,楊玉環放緩了馬速,與劉浦誠并轡而行,微嗔道:“你又來取笑人了,我只不過學了那么幾招。今趟他們輕敵在先,倘若不是被你吸引了注意力,讓我攻了一個措手不及,正面敵對未必能夠取勝。那人真是可惡,已經逃走了還要伺機報復。倘若我倆當真是只會讀書的秀才公子,那豈不是任他們欺負?!?

劉浦誠嘆了口氣,道:“現實就是這樣,不是你欺負我,就是我欺負你。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只有身處頂端的統治者控制著下層人民的生死,其余的均不過是掙扎求存、各施其法吧……”

楊玉環咀嚼著“掙扎求存、各施其法”幾個字,忽聽身后有人叫道:“前面的兩騎馬停一停,我們有話要問?!?

劉浦誠扭頭一看,身后多了四騎馬,且越奔越近,馬上人身著官兵服飾,心虛的他自然而然想起了城門墻上楊玉環的肖像畫,嘴上急道:“快走,官府來尋你回蜀州啦!”言畢給對方馬臀上來了一鞭,那馬吃痛,撒開四蹄便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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