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春風(fēng)稍稍拂去了冬季的嚴寒，天尚未完全熱起，端的是一個舒適宜人。

此刻在一處名為“北方工業(yè)射擊場”的特殊場所內(nèi)，雙手插在衣兜里的陳由，正呆望著遠處廣場上，那些手持各類現(xiàn)代武器的人影。

武器的尖嘯聲和靶子的碎裂聲交織成一片，在空曠的射擊場回蕩。

怔了好一會兒的陳由砸吧下嘴，低聲自語道：“看樣子，等下要見的那位趙老還真是挺有人脈的。”

或許，這次真的有門路治好自己的怪病？

想到這，對未來又開始有些期待的陳由，覺著胸腔中的心臟跳得更快了些，猶如前世記憶中第一次參加比賽，即將面對那些裁判一般。

說起怪病這事，還真是上帝他老人家，給陳由關(guān)了一扇門后，捎帶手把窗戶也給封了。

前世的陳由因手傷退役，空有一手精湛的射術(shù)，卻一輩子沒得過什么舉世矚目的大獎，名聲不顯。

好不容易有了那些主角們才有的標(biāo)配元素——重生，雖說這個世界應(yīng)該是不同世界線的平行時空，可總體卻也大差不差，只是現(xiàn)在的陳由少了對父母，多了個姐姐。

不過靠著原本就精湛的箭術(shù)和持之以恒的練習(xí)，陳由已經(jīng)能想到自己在各大世界級弓箭比賽力壓群雄的場面。

畢竟有著加起來二十多年的射箭經(jīng)驗，搭配上如今小青年十七八歲的充沛體力，誰能擋住他？

然后橫禍從天降，前不久陳由就出現(xiàn)了怪疾，一旦接觸到弓箭，整個人就像被撕碎一般劇痛，等弓一脫手，之前的痛楚就瞬間消解，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錯覺。

而抱著這種念頭再拿起弓箭，立馬就又疼得欲仙欲死。

在出現(xiàn)怪疾之前，陳由剛剛在箭術(shù)上有所突破，腦子里隱隱約約抓住了什么卻又摸不著，可這怪疾讓他握弓都做不到，遑論更進一步了。

陳由作為一個只在箭術(shù)上有些天賦的人，前后兩輩子都沒法在弓箭之道上有所建樹。

這讓陳由無端的想起三國演義里的周瑜，人家那是感嘆老天“既生瑜何生亮”，而陳由這邊卻是既給了自家天賦，又讓命運反手掐住自家的咽喉。

接下來就是姐姐帶著自己就醫(yī)，可這古怪的疾病讓各大擁有先進檢測設(shè)備的醫(yī)院毫無頭緒，一致認定陳由該去精神病院先瞧一瞧。

直到從已逝父母留下的信息里，找到了一位據(jù)說頗有人脈和渠道的趙姓老者，遇到解決不了的難題可以向他求助。

而或許此刻，這位能解決陳由身上怪疾的老人，就在這附近，等待著和陳由見面。

衣兜里的拳頭不知何時攥的已緊，陳由長長吐出一口氣，暫緩了心神，抬頭望見朝自己走來的兩人。

二者皆是容貌妍秀的麗人。

其中一名年齡較輕，留著利落齊耳短發(fā)的是自家的姐姐，而一邊看上去和她十分親近的，較為年長的成熟女性，身材高挑，輪廓鮮明。

記憶中自己的老姐是不認識這名女子的，但眼前二人的關(guān)系似乎十分熱絡(luò)，像是認識多年的閨中密友。

看著這段四處奔走的時日中，第一次出現(xiàn)在姐姐臉上的舒心笑容，陳由對腦海里的某個猜想更確信了些，內(nèi)心不由得又火熱幾分，暗自猜測：自己的怪疾，真的有法子治好？

內(nèi)心思緒萬千之際，二女已經(jīng)來到眼前。

姐姐陳淑把一撮秀發(fā)撩到耳后，開始向來人介紹：“于姐姐，他就是我弟弟，陳由。”

繼而又對陳由道：“弟，這位是于師小姐，負責(zé)帶我們?nèi)ヒ娳w先生。”

只見這位頗有御姐風(fēng)范的于師踩著玫瑰色的高跟鞋，上下打量了陳由一眼，片刻后臉頰上泛起淺笑，她用頗為溫潤的嗓音提醒道：“好了，多余的話以后再說，我現(xiàn)在就帶你們?nèi)ヒ娳w老。”

陳由臉上也回應(yīng)般地擠出一絲笑容，但實際上，眼前這位表現(xiàn)得似乎人畜無害的于師，給了他一種很怪異的感覺，非要形容的話，有些類似于……面臨巨大危機時的窒息感？

但眼下陳由也來不及多想，只當(dāng)又是自己過分緊張，匆匆做了一番心理建設(shè)后便跟上了自顧引路的于師。

從門口處向里走了差不多幾百米，期間陸續(xù)經(jīng)過一些空蕩的靶場，間或有人影在試射著不同威力的武器。

不知行了多久，武器的聲響已經(jīng)漸漸聽不清了，于師引著姐弟二人來到了一間頗寬敞的綠瓦房前，就是畫風(fēng)上，這舊式房子和所處的這家射擊場不太協(xié)調(diào)。

于師加快了幾步，站在門口朝里喊了一聲：“趙先生，人到了。”

隨即，聽得里面?zhèn)鱽硪宦曤m不洪亮但中氣十足的回應(yīng)：“嗯，好，你先忙自己的事去吧，讓他們自己進來。”

于師點點頭，轉(zhuǎn)過身來，笑著抬手朝姐弟二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隨即，她邁開步子，踩著高跟鞋，順著來時的路離開了。

陳由斜覷了自家老姐一眼，只見她正投來催促的眼神，于是他也不耽誤，走上前去，在門上輕輕扣了扣：“您好……”

“門沒關(guān)，進來就是。”又是一道頗為利落的話語。

陳由也就棄了那些多余的動作，直接推門進去，巴望第一眼就看到了房間里坐著的那個人。

起先他以為，說話能那么中氣十足的趙老，年齡最多也就是個五十幾歲，可看著房間中的那人，估摸著怎么也得七八十往上了。

只見這位趙老鬢角全白，頭發(fā)稀疏，額頭上有一塊黑斑，著一身黑底紅紋的唐裝，整個人倒是精神矍鑠，沒顯露這個年紀(jì)該有的老態(tài)。

這位趙老的身前擺著一臺顏色暗紅的木制四方桌，桌子上是一圈倒扣起來的麻將。

陳由剛進來時，這位趙老正在摩挲著手里的一枚麻將，他聽到門軸轉(zhuǎn)動的聲音，便抬起眼打量了一番剛進來的陳由，當(dāng)然，手上的動作并沒有停下。

趙劍中瞧著分明，進來的小伙個頭中上，面孔白凈，皮相不賴，但眉眼間透出一番稚嫩，似是個沒怎么經(jīng)歷過社會毒打的小雞雛。

小伙子身后，又跟進來一個和他長相有六七成相似的女娃子，只是他們的外貌在一瞬間就與趙劍中腦海里的某些人影開始重合，他暗自嘆了口氣，卻很快又重新振作起來。

趙劍中把手上那塊麻將豎在自己面前，空下手來指了指對面的椅子：“來，先坐吧。”

陳由順勢拉過椅子坐下，說實在話，他現(xiàn)在沒想著在寒暄客套上花費老半天時間，心里第一件事就是從老者口中打聽自己的怪病能否治好。

擺明車馬就一句話，能治不能治。

而趙劍中這么一大把年紀(jì)的人精，自是立馬把陳由的心思瞧出了大半。

他稍一擺手，止住了陳由的話頭，轉(zhuǎn)而側(cè)過臉，用和煦的目光盯著陳淑，像是招呼自家的后輩：“丫頭，我得和這小伙子好好談?wù)劊阍敢獾脑捒梢韵热フ矣趲煟屗龓闼奶幑湟幌隆！?

一旁的陳淑覺著，自己待在這邊也做不了什么，氣氛怪尷尬的，索性就留給這一老一少好好詳談，當(dāng)即應(yīng)了一聲，從房間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看著陳淑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趙劍中的視線又落回到了陳由身上，像是在繼續(xù)審視這名年輕人。

原本陳由的話被趙劍中打發(fā)自家姐姐離開的行為掐斷，眼見這下房里只剩自己和老者，實在沒有可以嘰歪的理由了，準(zhǔn)備自己來打破這個僵局，卻冷不防聽到對面一句：“能解決。”

陳由立馬覺著腦袋有些嗡嗡響，下意識舔了舔嘴唇，復(fù)又確認一遍：“不好意思，您剛剛說……”

但是很明顯的，聲音比起之前有些發(fā)啞。

這下趙劍中像是有些憋不住笑了，用調(diào)侃的語氣道：“哎喲喲，你這后生，怎么年紀(jì)輕輕的，耳朵比我還差勁呢，得了，我就再重申一次：你的問題能解決。”

然后他臉上的笑意像是瞬間被什么抽走了一般，就連眼神都冷冽下來，用雙手撐住了下巴。

這樣的變化讓剛才還被熱血沖上腦的陳由像是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瞬間冷靜不少。

“能解決，不代表好解決。”

趙劍中的語氣變得古板而剛硬，像是要按照陳由接下來的回答而做出某個重要的決定：“想要解決你身上的問題，你或許要走上一條很艱難的路，很可能會賠的一無所有。”

“但如果你認為自己堅持不了的話，我也可以給你介紹一份薪酬豐厚的工作。我雖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在這方面我還是有些薄面的。”

“你以后不需要再把寶壓在弓箭上，我想，不再碰弓箭，對日常生活沒什么影響，平平淡淡地過日子，挺好。”

“不過，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原來是這種問題，看他板起面孔害得我還窮緊張。

陳由聳了聳肩，舒緩一下肩膀的僵硬。

說到底，還是想問射箭對他來說是不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他想著靠弓箭出名，是不是因為其他方面平庸，就走射箭比賽這條自己有天賦的路子。

如果就是為了圖名利，老趙給你解決，以后別拿不能玩弓箭這種事煩他，要是真心想堅持，那復(fù)健（陳由心里認為這種怪病肯定有個治療過程）的時候別吃不了苦。

所以外人還是看輕了自己和射箭的羈絆。與其說弓箭是他的一種愛好，不如說已經(jīng)成了他生命中的一種必要元素。在前世手臂受傷沒法射箭后，人不久就沒了。

只是對于面前這位背景神秘的老者，要是盡說些冠冕堂皇的大話，說不定會弄巧成拙，陳由決定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故而語氣輕松：

“曾點向孔子回答自己的志向時說：‘暮春三月，大家換上春天的衣服，五六位成年人帶著六七個少年，去沂河里沐浴，在舞雩臺上吹風(fēng)，玩得盡興了，一路唱著歌走回來’。對我來說，執(zhí)弓矢，獵鄉(xiāng)間飛鳥走獸，無不應(yīng)弦而倒，被風(fēng)吹動的樹葉晃動不止，但能被我百發(fā)百中，這些就讓我有極大的滿足。每次我開弓，都像第一次碰弓箭時充滿新奇和期待……”

“所以，不論路多難走，我都想繼續(xù)射箭。”

對面的趙劍中，每聽陳由說一句，眼神就柔和一分，在最后，他看著陳由瞳孔里綻出的清光，一邊撫掌，一邊自嘲地笑笑：“看樣子我果然小看你了，也是，人老了，明明問了句廢話也反應(yīng)不過來了，畢竟是……”

但看表現(xiàn)他卻并非自己講的那般遲鈍，把想講的“溢彩氣泡”四個字給咽了回去：“行了，那就這樣吧。”

陳由沒怎么回過味來，意識到哪里不對勁，但也知道自己是過了老者這一關(guān)了。

卻見趙劍中撐著四方桌站了起來，踱著步走到陳由椅子背后。

陳由滿心以為接下來就是給自己介紹什么專治疑難雜癥的醫(yī)道圣手，卻不防趙劍中在他肩頭上一拍，說了一句：“你能走多遠，全靠你自己了。”

說實話，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能有這么大手勁實在是出人意料。

陳由甚至覺著老趙的手掌上像是有股熱流傳導(dǎo)到了自己肩膀，然后擴散開去，讓陳由腦海中忍不住就蹦出了“接化發(fā)”三個字。

要不是能分清現(xiàn)實，他都覺得這老爺子就是武俠小說里的內(nèi)功高人了。

緊接著就是讓他分不清現(xiàn)實的一幕。

老者背后卷起洶涌如潮的黑暗，瞬息將陳由完全吞沒。

陳由感覺整個人開始下墜，根本止不住這個勢頭，仿佛是要直往深淵而去，可不論他怎么吶喊，都發(fā)不出聲音來。

不知度過了多久的黑暗，許是幾息，許是半日，黑暗終于被光亮撕碎。

潑墨般的厚重烏云，其中孕育的電芒宛若被縛住的蛟龍。

無數(shù)橫貫天際的鎖鏈交織成了一座叢林，掩映著其中那座古樸的青銅色大殿。

怪異，古樸，透著壓抑的無數(shù)巨大陰影就默然佇立殿間，甚至其中有不少道朝陳由投來目光。

這個時候，陳由的神經(jīng)才像是被刺了一下，在眼前復(fù)被黑暗籠罩前一刻，他想的是，青銅大殿，趙氏老者，怎么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陳由被黑暗吞沒后，原本的房間內(nèi)只剩下趙劍中，他此刻已經(jīng)踱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捏著手頭一枚麻將端詳著，仿佛是能從上面看出一朵花來。

良久，他翻身從桌子下掏出一臺銀灰色的老式錄音機，摁下幾個按鈕，滋滋的雜音過后，旋律剛健的86版《西游記》主題曲響了起來：

……

一番番春秋冬夏，

一場場酸甜苦辣，

敢問路在何方，

路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