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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琥珀是美麗的

文學創作,應該是一種精神生產的“流水作業”。不斷地“蓄”入,才能不斷地“付”出。這是一個“源”和“流”的辯證關系。每一個文學創作者,每一個文學青年,都不能忽略這種“蓄”入與“付”出的問題。

什么叫“蓄”入?“蓄”入就是積累。積累什么?積累可以在創作過程中當作“生產原料”的素材。素材從哪里來?我認為只能從生活中來。

“素材”,往往是零碎的,是“單幅照片”式的,而且往往是不連貫的。這樣的某些生活中的人和事,在一般人們看來,也許是毫無意義的,并不去思索,也不會使一般人們產生種種聯想。但對于文學創作者來說,卻很可能是非常有用處的,甚至可能是非常寶貴的。

我的父親有一個習慣,走路時,常會忽然彎下腰去,從地上撿起一根鐵釘、一枚螺絲釘、一截廢電線、一段鐵絲,或者其他的什么不起眼的小東西。我和他一起上街,常常會被他這一舉動搞得怪不好意思。父親撿起來還不算,回到家里還要存放到一個小木箱里。我有幾次差點就把這小木箱給扔掉,也幾次差點賣給收破銅爛鐵的,惹父親生過幾次氣,說我:“不知道東西中用。”存放在小木箱里的東西確實起到過作用,不知在什么時候要干什么事,那一根鐵釘、一截電線、一段鐵絲,往往就派上用場了。我想我也應該養成這種“路上拾遺”的習慣。我想我也應該有一個“小木箱”。

創作素材的積累,不一定當時就會用得上,更不要因為當時用不上,就以為是“廢物”,以為沒有價值。恰恰相反,這種積累,往往會很久以后才會用上。這有點像醇酒,放置的時間愈長,酒味愈濃;也有點像到銀行儲蓄,儲蓄的時間越長,數目越大,利息越高。一個人銀行里儲蓄了一萬元,就會生活得很自信。搞創作的人,也應當成為精神儲蓄的巨富。作家“生活底子”雄厚,創作才能從容。

比如我寫《西郊一條街》,那最初的念頭還是在我上大學時,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九年之間。那時常和同學們到復旦大學校園后去散步,那里就有一條街,很窄,隔街可以聊天。但街這邊是城市戶口,街那邊是農村戶口,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如果是在上海市區內,街兩邊有那么多男女青年,歲數相仿,一定會結成幾對“金玉良緣”的。但在那條街上不會發生這樣的愛情。在我們這兒,連愛神阿佛洛狄忒,也很重視戶口問題……當時我就想,這不是一篇小說的素材嗎?但寫成小說,是在去年。

比如我有一篇小說《苦艾》,這篇小說是怎樣產生的呢?還得說到我在大學期間,有個藏族同學,比我高一屆,叫索瑪尼。他是西藏歌舞團的,兩次進民族學院學音樂,擅長中西樂器的演奏。他給同學們帶來很多快樂。他有一種獨特的演奏方式,我們叫作“口奏”。一次在我們專業開的聯歡會上,他來了一段《沂蒙頌》里“捉雞”一場。小提琴、大提琴、鋼琴、黑管、小號、鋼鼓……整整一個交響樂隊,全在他舌頭上!不但口中“演奏”,還有模仿動作,把老師和同學都給鎮住了。“捉雞”從教室里捉到走廊,再從走廊捉到教室,三出三入。老師和同學們,也一會兒呼啦一下跟在他身后涌到走廊,一會兒呼啦一下從走廊跟進教室。他演奏得很嚴肅,可以說一絲不茍,大家欣賞得也很認真。這情形當時給我的印象很深。我再也忘不掉這個索瑪尼。這應該是一篇小說中的多么好的情節啊!我當時這么想過,但并沒有寫。因為要把這樣的生活素材運用到作品中去,總得有一種契機。這樣的契機一出現,這樣的素材和其他的素材碰撞出火花來了,就可以組合在一起了。

這素材究竟和另外什么素材碰撞在一起,使我終于寫出了《苦艾》這篇小說呢?

我在北大荒當過小學教師。我所在的那個連隊是一個很偏遠的連隊。那里很落后,在我去之前,沒有學校。那里的大人們和他們的孩子,幾乎不知道要學習文化。我的學生中,有個十七歲的少女。這山村少女長得很美。我看電影《葉塞尼亞》,常常會想到她。她不但美,而且天生對美的事物有一種渴望。學校里買了臺收音機,我每天晚上在教室備課,她就默默地來聽音樂。她性格很野,野中有種粗俗,但聽音樂時,又是那么嫻靜,像大家閨秀。我當時就想,她如果能受到必要的文化教育和藝術訓練,也許會成為一名出色的歌唱演員、舞蹈演員或者戲劇演員、電影演員呢!可是她沒有這樣的機會,她像一株山野中的小草,自生自滅。男人們只會對她的美產生欲念,女人們則是嫉妒。我曾經為我這個學生到黑河歌舞團去推薦過,可是沒有成功。兩年后,她做了男人的老婆,男人比她大十二歲。我調到團宣傳股時,在送我的人群中,我發現了她,躲得遠遠的,呆滯地望著我。我那時突然感到生活對人的不公正、不公平,感到文明、文化,對任何一片土地上的人們,都是那么重要。我幾乎哭出來,為我的這個學生。也是去年,我忽然收到一封信,在《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發表之后,是我的學生寫來的。信中她幾乎沒有談她自己,只談我的學生中誰誰也出嫁了,大家都很想念我,常提起,還在收音機中聽到我的作品被改編為廣播劇等等。而她的生活,那是她不必告訴我,我也完全想象得到的。

于是我寫了《苦艾》,一個晚上就寫出來了,萬余字,寫得的確很暢快。其中大段的主要的細致描寫,就是寫我的這個學生。我在小說中叫她春梅子,寫了她當眾表演“口奏”,顯示出她身上的原始的藝術素質和帶有野性的、粗俗的美……

再比如,我住在丁山賓館。忙于寫作,頭發胡子都很長,有一天在賓館理發,剛坐下,有個姑娘走了進來。這也是位很美麗的姑娘,剛洗過頭。她一進理發館,就對兩個小伙子理發員說:“你們給我頭發拉一拉直。”她剛燙過,顯然對樣式不滿意,要把鬈發拉直,成披肩發。她說話的那種語調、眼神、臉上表現的傲氣,都告訴我,她知道自己是很美的,而且知道“美”的價值是昂貴的。我想那兩個小伙一定會大獻殷勤的。但他們并沒有獻半點殷勤,互相看了一眼,笑笑,洗了手,看也不看那姑娘一眼,揚長而去,表現出小伙子在姑娘面前的傲氣。你有你的美,我有我的傲。不是有許多小伙子都善于在漂亮的姑娘們面前大獻殷勤么?但這兩個小伙子理發員偏不。如果當時不是兩個小伙子同時在場,而是只有其中的一個在場呢?會不會也如我所看到的一樣高傲?小伙子們對姑娘們的殷勤,常會因為有第三者在場受到限制和制約。這也是生活中的一種常見的現象。我聽賓館的服務員說,在那里工作的姑娘們有一些人最大的愿望是當“陪同”。自以為具有了這種條件的姑娘們,學外語更加努力。那么小伙子理發員的傲氣又含有另一層意味了。

回到房間,我就不能不去想,這姑娘是誰?她從哪兒來?生活在什么樣的家庭?她已經當上“陪同”了么?她正在向往著當一名“陪同”么?如果她的向往遲遲不能實現,她會沮喪么?如果她的愿望實現了,她就會覺得對生活心滿意足了么?她對生活可能有一種怎樣的理解?她已經談戀愛了么?愛著一個什么樣的小伙子?她的戀愛觀又是怎樣的?等等,等等。我什么都不知道,對這姑娘一無所知,但我又什么都想知道。我也并不想去接近這姑娘,搭訕著說幾句話,套出一點什么“素材”來。不。我覺得如果她什么都對我講了,我對她徹底弄明白了,那反而未必有意義,就現在這樣好。她是個“謎”,“一個未知數”,因而給我想象的空間,聯想的“余地”。我心中可能會漸漸活躍起一個“她”來。是“她”又不是“她”。

“她”可能會成為我某一篇小說中的人物嗎?我現在還不好說。但我先把“她”蓄入我的記憶倉庫。讓“她”在里面慢慢成熟吧!說不定哪一天,在哪一種契機下,她會從我的頭腦中“蹦”出來,“復活”在我的筆下。

講了以上這些,無非想說明一點:一個搞創作的人,要善于觀察生活。那些偶爾吸引了你的人和事,縱然不一定馬上會寫成一篇小說,但也不要輕易放過,儲存到記憶中去。

琥珀是很美麗的。琥珀是怎樣形成的?一只小蜘蛛、小甲蟲,被松樹上偶爾滴落的松脂粘住了。它掙扎,但終于被裹住了。經過幾百年,一顆奇異的琥珀形成了。

珍珠也是如此偶然地形成的。

我們的記憶,就像一棵大松樹。要使創作的源泉不竭,也就必須使記憶的松樹常青。電影《尼羅河上的慘案》中,不是有個大偵探叫波洛的嗎?什么人,什么事,他都感興趣。他當然不是一個專門窺測別人的壞家伙。因為他是偵探,所以他才對什么都感興趣,一種人的職業特質。搞創作的人,也要有一種特質。當然不能像這位大偵探一樣,那樣作家就太使人討厭了。我所說的特質,是講作家的眼睛,他要善于在生活中搜尋可以成為“琥珀”或“珍珠”的元素。發現了,就從自己記憶的大松樹上,滴落一滴“松脂”來。

我想,大家一定不會將我這番話理解為——小說的素材原來都是這么得來的呀!這不過是一種方式,可以叫作“零存整取”。還有更重要的一方面,那就是扎扎實實地生活。不過,這是另一個課題了。

上架時間:2022-10-19 11:43:06
出版社:貴州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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