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未晞的清晨，薄霧在玻璃窗上凝成蜿蜒的淚痕。晨的五指在枕頭下蜷縮成倔強的形狀，睫毛在熹微晨光里簌簌顫動，像被露水打濕翅膀的蝴蝶。汽笛聲穿透紗簾時，她恍惚聽見母親臨終前斷續(xù)的咳嗽，那年深秋的病房里，心電圖波紋的震顫與此刻窗外的鳴笛如出一轍。

“再睡五分鐘...“她將棉被蒙過頭頂，人造纖維特有的化工氣味裹挾著記憶撲面而來。七歲那年的雨夜，母親用印著向日葵的舊被單將她裹成蠶蛹，在轟隆雷鳴里說：“晨晨要做永遠向陽的花。“而今被套早已褪成灰白色，那些溫暖卻固執(zhí)地蟄伏在織物經(jīng)緯之間。

“砰！“上鋪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驚得晨猛然坐起。鐵架床在震顫中發(fā)出銹蝕的呻吟，如同老人空洞的咳嗽。她望著對床空蕩蕩的鋪位——那是林曉月的床位，自上周退學(xué)后，藍白條紋的床墊上便積了層薄灰。

“都七點十五了！“舍管阿姨的銅鑰匙串在走廊盡頭叮當(dāng)作響，晨望著鏡中倒影愣怔：蒼白的臉龐浮著青灰，眼瞼下綴著淡紫的云翳，像幅未完成的寫意水墨。梳齒劃過打結(jié)的長發(fā)時，她忽然想起林曉月退學(xué)前夜說的話：“我們都是被命運扯斷線的風(fēng)箏，飄到哪里算哪里。“

初冬的寒風(fēng)卷著銀杏葉撲進樓道，金箔般的落葉在臺階上鋪成流動的河。晨踏著落葉奔出宿舍樓時，細雪般的絨毛鉆進脖頸，涼得她打了個寒顫。站臺上，最后幾片殘葉正與朔風(fēng)角力，打著旋兒跌進積水坑，像被撕碎的舊信箋。

“這邊！“班長陸鳴揮著點名冊站在大巴車尾，鏡片蒙著白霧。晨低頭鉆進車廂時，撞見后排座位上交疊的十指——蘇晴正將頭枕在顧南肩上，晨光在他們發(fā)梢織就金色的繭。她慌忙轉(zhuǎn)身，卻與過道里搬運器材的體委撞個滿懷，器材箱里滾出的鉛球在車廂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軌跡。

“當(dāng)心。“斜刺里伸出的手穩(wěn)穩(wěn)托住她的肘彎。晨抬頭看見司機制服上的金屬紐扣泛著冷光，那張棱角分明的臉讓她想起博物館里的青銅面具。男人眼尾的細紋里沉淀著某種難以言說的疲憊，左耳垂上淡褐色的疤痕像枚褪色的勛章。

車輛啟動的顛簸中，晨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窗外掠過的梧桐樹影在她瞳孔里投下斑駁的暗紋，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她看見十七歲的自己站在校慶舞臺側(cè)幕。鎂光燈將臺前的歡呼切割成碎片，她的手心沁出冷汗，把演講稿攥成皺縮的紙船。直到教導(dǎo)主任把她推上舞臺，刺目的追光燈下，她才發(fā)現(xiàn)演講稿上的字跡早已被汗水洇成模糊的墨團。

“喂！“鄰座女生突然捅了捅她的胳膊，晨這才驚覺自己正死死掐著小臂內(nèi)側(cè)。前排傳來此起彼伏的笑聲，穿紅色衛(wèi)衣的男生轉(zhuǎn)身扒著椅背：“你們聽說沒？這次實習(xí)要帶初三沖刺班，去年有個學(xué)姐被學(xué)生氣到當(dāng)場撕教案...“

晨的胃部突然痙攣，喉間泛起膽汁的苦澀。她摸索著去掏背包側(cè)袋的薄荷糖，指尖卻觸到硬殼筆記本鋒利的邊緣——那是林曉月留下的日記本，扉頁上用熒光筆寫著：“當(dāng)眾說話比死更可怕。“

剎車時的慣性讓晨的額頭重重磕在前座椅背。司機起身時，制服下擺掀起一角，露出腰間別著的泛黃照片。照片里穿學(xué)士服的少女笑靨如花，眉眼與司機耳垂的疤痕形成詭異的對稱。

“各位。“司機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出斷續(xù)的節(jié)拍，“我在這條線上跑了十二年，送走的學(xué)生比梧桐落葉還多。“他的目光掠過車廂后排空著的座位，“有人成了教授，有人開了公司，也有人...“尾音消散在引擎重新啟動的嗡鳴里。

晨跟著人群涌下車時，聽見蘇晴小聲嘀咕：“聽說他未婚妻是咱們校友，十年前車禍...“顧南突然提高音量：“快看！校門口那棵百年銀杏！“金黃的扇形葉在風(fēng)中翻卷，宛如無數(shù)振翅欲飛的蝴蝶。晨仰頭望著樹冠間隙漏下的光斑，恍惚看見母親病床前飄落的最后一片銀杏葉。

教學(xué)樓走廊里回蕩著混沌的腳步聲，晨的帆布鞋底粘著潮濕的落葉，每一步都像踏在浸水的海綿上。三年二班的門牌在視線里搖晃，她數(shù)著地磚裂縫走向講臺，耳膜鼓動著血液奔涌的轟鳴。前排戴眼鏡的男生正在課本上涂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突然被無限放大。

“這位是晨老師。“組長清亮的聲音像隔著水幕傳來。晨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疼痛卻像延遲的信號。她張開嘴的瞬間，喉嚨仿佛被塞進灼熱的炭塊，三十七雙眼睛化作利箭穿透她的胸腔。后排穿紫色外套的女生撇了撇嘴，這個細微的表情在晨的視網(wǎng)膜上炸成刺目的光斑。

后來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晨總會被那個瞬間驚醒：吊扇旋轉(zhuǎn)的嗡鳴，粉筆灰在陽光里浮沉，自己僵硬的四肢被釘在講臺上，像博物館里殘缺的標(biāo)本。直到班主任笑著打圓場，她才意識到已經(jīng)靜默了整整兩分鐘——這120秒在她記憶里被拉長成永恒的凌遲。

黃昏的返校路上，晨蜷縮在車廂最后一排。暮色將銀杏大道染成暗金色，車窗映出她紅腫的眼眶。前排傳來顧南模仿她結(jié)巴的嗤笑，蘇晴嬌嗔著拍打男友的手臂：“別這樣，多傷人呀。“晨把臉埋進圍巾，羊絨纖維間殘留的樟腦丸氣味刺得鼻腔發(fā)酸。

“臺上一分鐘...“司機突然開口，后視鏡里他的眼睛像兩口深井，“我見過最棒的主持人，第一次上臺時尿濕了褲子。“他轉(zhuǎn)動方向盤的手背凸起青筋，“知道秘訣是什么嗎？“

車廂陷入奇異的寂靜，晨聽見自己紊亂的心跳。車輪碾過減速帶時，司機輕輕吐出兩個字：“活著。“

路燈次第亮起的瞬間，晨看見擋風(fēng)玻璃上凝結(jié)的霜花正在融化，蜿蜒的水痕像極了母親臨終前劃過臉頰的淚水。她忽然想起林曉月日記本的末頁，熒光筆潦草地寫著：“我們都在等待一場遲到的雪，覆蓋所有不堪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