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香樟樹簌簌抖落陳年舊事,樹影在水泥地上洇成破碎的墨跡。追風踢飛的石子撞在路燈桿上,驚起幾只灰雀,撲棱棱的振翅聲撕開凝滯的沉默。戀晨望著自己拖長的影子,忽然發(fā)現(xiàn)它竟像極了母親病床上蜷縮的輪廓。
“站臺...“追夢突然開口,這個詞語在夜風里打了個轉,驚飛了棲在圍欄上的夜鷺。所有人都想起三個月前實習歸途的大巴車上,司機說過的那句“祝你們第一站站得住“。
向陽蹲下身系鞋帶,運動鞋側面用紅筆寫著“永不言敗“,筆跡被雨水泡得發(fā)脹。“知道嗎?“他突然說,“水杉的根系能穿透混凝土。“手指摩挲著地磚縫隙里鉆出的嫩芽,“去年臺風天,我親眼看見圖書館前的水泥地裂開三寸。“
戀晨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想起今早在教室后排瞥見的涂鴉——某個調皮學生用修正液在她的人像旁寫著“啞巴老師“。此刻那些扭曲的字跡仿佛正在地磚上漫延,化作無數(shù)張譏諷的嘴。
“你們見過凌晨四點的曇花嗎?“追風冷不丁冒出的問句,讓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他摸出手機晃了晃,屏幕上是模糊的白色花影,“我外婆說,守夜人能看到曇花睜眼的瞬間。“
路燈忽然暗了一瞬,戀晨的太陽穴突突跳動。某種蟄伏在記憶深處的震顫順著脊椎攀爬,她想起江畔那個詭譎的黃昏——青苔斑駁的亂石堆,酒氣熏天的老人,還有突然消失的曇花苞。那株植物根莖處暗紅的紋路,此刻竟與母親臨終前手臂上的輸液管驚人地相似。
油紙傘骨突然斷裂的脆響驚破回憶。戀晨望著傘面上暈染的丁香色水彩,這是林曉月退學前送她的生日禮物。傘柄刻著細小的拉丁文“Noli timere“,她查過字典,意思是“不要害怕“。
“少爺。“暗影里轉出的人影驚得追夢倒退半步。喜伯的千層底布鞋踏碎滿地月光,他手中提著的鎏金食盒泛著幽光,雕花縫隙里滲出陳皮老鴨湯的醇香。這個伺候過三代家主的老人,連影子都比旁人厚重三分。
戀晨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食盒第二層永遠放著雪梨川貝羹,那是母親咳血那年,喜伯每天清早蹲在灶臺前煨的。此刻飄來的甜香裹挾著消毒水的氣味,讓她猝不及防想起太平間冰冷的金屬抽屜。
“老爺新得了顧愷之的《斫琴圖》。“喜伯的聲音像浸過桐油的絲弦,“大都會的拍賣師說...“他突然頓住,目光掃過追風衛(wèi)衣上脫線的破洞,“說這畫里藏著師曠鼓琴的秘譜。“
戀晨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十四歲那年,父親當著賓客的面摔碎她的陶塤,青瓷碎片至今仍嵌在琴房的櫸木地板里。喜伯當時默默撿起最大的殘片,用絹帕包好塞進她手心,那方染血的絲帕上繡著“生當復來歸“。
江風送來渡輪的汽笛,喜伯的影子在路燈下扭曲變形。戀晨后退半步,鞋跟踩碎了某只蟬的遺蛻。“至今思項羽...“她的聲音在發(fā)抖,尾音被江濤吞沒。喜伯眼角的皺紋突然抽搐起來——二十年前,正是他抱著三歲的晨兒,在祠堂前念《垓下歌》。
老管家離去時的背影讓向陽想起被臺風折斷的旗桿。追夢蹲在地上拼接傘骨折斷的油紙,突然發(fā)現(xiàn)傘面丁香花的陰影里,藏著極淡的墨跡——是林曉月的字跡:“每個破碎處都有光進來。“
江堤的霧比昨夜更濃了。戀晨數(shù)到第一千三百六十七塊地磚時,終于看見那塊形似臥牛的巨石。青苔上還留著前日的壓痕,只是亂石堆中多了個琉璃酒瓶,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磷光。
“小子果然有種。“沙啞的嗓音從頭頂傳來。老頭倒懸在柳枝上的模樣,像極了年畫里褪色的鐘馗。他腰間玉佩刻著的螭紋,讓戀晨想起父親書房暗格里的戰(zhàn)國玉璜。
曇花是在子夜現(xiàn)形的。先是地底傳來蠶食桑葉般的細響,接著亂石縫隙滲出銀藍色的光暈。戀晨看著那株植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節(jié),花苞綻放時發(fā)出的脆響,宛如冰層乍裂。月光突然變得粘稠,花瓣上滾動的露珠里,竟映出母親年輕時的面容。
“這是用二十年陽壽換的曇花現(xiàn)。“老頭的聲音忽遠忽近。他指尖燃起的煙斗明滅如磷火,青煙在空中凝成“剎那即永恒“的篆字。戀晨伸手觸碰花蕊的瞬間,整株植物突然化作流沙,指縫間漏下的銀色顆粒在地面拼出“三尺臺“三個字。
晨霧漫過江堤時,戀晨在亂石堆中發(fā)現(xiàn)半塊殘碑。拂去青苔,露出“曇鸞“二字,碑文記載著北魏高僧在此夜睹曇花頓悟的傳說。她摸出林曉月的日記本,在空白頁瘋狂書寫,直到鋼筆尖劃破紙頁——那株消失的曇花,根莖處暗紅的紋路,與母親病歷上標注癌細胞的箭頭如出一轍。
返校路上,戀晨在圖書館古籍部查到《洛陽伽藍記》殘卷:“曇花夜放,見者當思無常。“她盯著泛黃的宣紙,突然明白司機為何總在晨霧最濃時擦拭擋風玻璃——那或許是他與未婚妻約定的重逢時刻。
畢業(yè)典禮前夜,追風在實驗樓頂放飛四盞孔明燈。戀晨看著自己那盞墜向江心的燈火,忽然想起曇花凋謝時,有一瓣正落在喜伯留下的食盒上。食盒夾層里藏著父親的手書,遒勁的顏體寫著:“三尺臺亦可是千秋臺。“
當戀晨再次站上講臺時,梅雨季的潮氣正順著墻縫蔓延。她打開教案,一朵風干的曇花標本飄然而落。臺下三十七雙眼睛依舊如星子閃爍,但此刻她聽見的不再是血液奔涌的轟鳴,而是母親臨終前斷續(xù)的哼唱——那是小時候哄她入眠的蘇州評彈。
蟬鳴驟起的瞬間,戀晨在黑板上畫下曇花綻放的軌跡。粉筆灰簌簌飄落,像極了那年母親病房窗外紛揚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