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在食堂窗欞上鍍了層古銅色的銹,不銹鋼餐盤折射的殘光里,戀晨的空位正被陰影蠶食。追夢用筷子撥弄涼透的麻婆豆腐,紅油在瓷盤邊沿凝成血痂般的痕跡。向陽忽然起身,椅腳在地面刮出尖銳的嘶鳴——這個總把“活在當下“掛在嘴邊的樂天派,此刻的剪影像極了斷線的皮影。
“你們看。“追風指向窗外搖晃的樹冠,驚鳥掠過時抖落的銀杏葉,恰巧覆蓋了戀晨常坐的石凳。葉片經絡在夕照里纖毫畢現,恍若某種神秘的掌紋。
后廚飄來熬煮骨湯的腥香,混著消毒水的氣味鉆進鼻腔。戀晨恍惚聽見母親化療時,輸液管滴答的節奏與食堂掛鐘重合。她蜷縮在圖書館古籍庫的陰影里,林曉月的日記本攤在膝頭,熒光筆跡在黑暗里幽幽發亮:“真正的恐懼不是墜落,而是懸浮。“
子夜的露水浸透帆布鞋時,戀晨正用指甲在臂彎刻曇花輪廓。江風送來渡輪的汽笛,與記憶中父親摔碎陶塤的脆響交織成網。她忽然想起喜伯昨夜送來的食盒——掀開第三層時,青花瓷碗底沉著朵干枯的曇花,花瓣邊緣焦黑如焚盡的紙錢。
“時間...“她對著虛空呢喃。古籍庫的青銅座鐘突然敲響,聲波震落積塵,在月光里織成飄搖的紗幔。鐘擺投在墻上的陰影,恰似那日司機未婚妻照片里飛揚的學士帽流蘇。
江堤在霧中浮沉如巨鯨脊背。戀晨數著心跳奔向亂石堆,左腳帆布鞋不知何時遺落,碎石棱角刺進腳掌的疼痛竟讓她感到安心。這是三個月來第一次,血液奔涌的轟鳴不再淹沒外界聲響——她聽見露珠從草葉滾落的顫音,聽見江魚躍出水面的爆裂,甚至聽見自己睫毛結霜的細響。
“十九、二十...“當數到母親病逝的年紀時,亂石堆中騰起幽藍的磷火。清風老人倒懸的姿勢與昨夜別無二致,只是腰間多了串青銅鈴鐺,每片鈴舌都刻著梵文“唵“字。他渾濁的瞳孔映出戀晨殘缺的倒影,像照妖鏡現出原形的精怪。
曇花現形的剎那,江面陡然升起三十六盞河燈。戀晨看見其中一盞寫著“晨“字的燈船突然傾覆,墨跡在漣漪中暈成母親的面容。清風老人煙斗噴出的青霧在空中凝結,化作《妙法蓮華經》的偈語:“三界無安,猶如火宅。“
“看花!“老者暴喝如驚雷。戀晨瞳孔里的花苞正在裂變——外層花瓣剝落時顯出血肉紋理,花蕊竟是微型的三尺講臺,臺上粉筆灰聚成的小人正手舞足蹈。當她湊近細看,那小人突然化作林曉月的模樣,舉著撕碎的獎狀縱身躍下。
江風驟烈,戀晨的圍巾被卷向天際。她追逐那抹飄飛的丁香色,卻在碎石堆中發現半掩的青銅匣。匣面螭紋與她胎記的形狀完美契合,開啟時的機括聲,恰似童年父親書房暗格滑動的韻律。
匣中絹帛記載著驚人秘辛:百年前有位法號清曇的比丘尼,在江畔夜睹曇花悟道,其閉關石窟中留有“心鏡臺“。戀晨顫抖著展開泛黃的手繪地圖,墨線勾勒的山形竟與司機擋風玻璃上的霧氣輪廓如出一轍。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濃稠。清風老人不知何時端坐石上,背后浮現出層層疊疊的虛影——穿長衫的私塾先生、握念珠的云游僧、戴眼鏡的民國教師...無數身影在他周身流轉,最終坍縮成司機耳垂的疤痕形狀。
“看江!“老者擲出酒葫蘆,驚起鷗鷺無數。戀晨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江面突然浮現萬千盞河燈,每盞燈芯都躍動著藍色火焰。火焰中浮現出她人生的重要時刻:七歲握斷的毛筆、十四歲撕碎的演講稿、二十歲空白的獎狀墻...
當畫面閃至實習課上的靜默兩分鐘時,江心突然升起巨大的曇花幻影。花瓣層層舒展的聲響,如同母親臨終前最后的嘆息。戀晨感覺胸腔有什么東西在皸裂,低頭望去,心口處竟有嫩芽穿透衣衫,綻出半透明的白色花苞。
“心花開時...“清風老人的聲音忽如梵唱,他腰間鈴鐺無風自鳴,“記得去梧桐站臺找十二年前的末班車。“
晨光刺破云層的瞬間,老者與曇花俱化作流沙。戀晨跪坐在江灘上,掌心里多了枚銀杏形狀的玉墜,葉脈間流動的金色暗紋,恰似那年母親病房窗外紛揚的落葉。
回到宿舍時,追風等人仍在熟睡。戀晨凝視鏡中的自己,眼瞼下的青紫不知何時褪去,瞳孔里浮動著奇異的光斑。當她觸碰窗臺積霜,冰晶竟自動排列成《華嚴經》的句子:“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
畢業典禮當天,戀晨特意穿上母親留下的月白旗袍。經過教學樓走廊時,她聽見三年二班傳來熟悉的哄笑——那個曾用修正液涂鴉的男生,此刻正模仿她當日結巴的模樣。戀晨駐足聆聽,忽然發現那笑聲里裹著糖衣般的怯懦。
“王同學。“她推門而入,三十七張錯愕的面孔同時轉向她。戀晨走向講臺,帆布鞋在地面敲出清越的節奏。陽光穿過她胸前的銀杏玉墜,在黑板上投下流動的光斑,漸漸聚成曇花盛放的軌跡。
“今天我們來講講...“她轉身書寫板書,指尖劃過的地方,粉筆自動綻放出銀色小花。那個涂鴉的男生突然站起來,修正液從他指間滑落,在課桌上濺出星辰般的白點。
傍晚的梧桐站臺籠罩在梅雨里。戀晨握緊銀杏玉墜,望著濃霧深處若隱若現的車燈。當十二年前的舊巴士穿透時空停駐時,她看見司機未婚妻正坐在當年自己的座位上,懷中抱著永不凋謝的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