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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李綱新政

南京應天府(今河南省商丘市)乃大宋太祖龍興之地,郊外的官道不比他處,分外敞直,道路兩旁古柳依依,顯出別樣的神韻;而城內建筑布局,雖然比不了東京的大氣,卻在表面的平淡無奇中透著厚重莊嚴。連日來,應天府內一片歡慶,因為大宋的新天子在此登極,并改年號為建炎。

剛坐上龍椅沒幾天的趙構,正小心翼翼地學著如何做皇帝,他首先要面對的不是欲除之而后快的金國人,而是一群學識、才智、經驗、心機都遠勝于己的大臣。

趙構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罷黜在外的李綱進京,這在他看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李綱德高望重,時人皆云,若不是李綱罷相,怎么會有靖康之禍?趙構把他召來,一方面有撥亂反正之意,借以振奮人心;另一方面也是施恩于人,讓這位重臣忠心輔佐自己。

但這件事首先遭到諫議大夫范宗尹的反對,他一連上了三份奏折道:李綱名浮于實,而有震主之威,不可為相。御史中丞顏岐也上奏道:“如今圣上剛剛即位,不宜輕啟禍端,如果任李綱為相,恐非金人所喜。”他一連奏了五次,最后趙構正色道:“金人最不高興的,恐怕是我登上了皇位吧?”顏岐這才不再上奏了,卻仍不死心,派人把自己的彈劾奏章送給正趕往南京的李綱,勸他有自知之明,不要坑完了老皇帝,再過來坑新皇帝。

過了幾日,李綱到了京城。趙構趕緊召他入殿,兩人上次見面時,趙構還是親王,此次見面,已成君臣,一時恍若隔世,百感交集,不禁相對痛哭。李綱說:“陛下,臣知道金人恨我入骨,因為我眼中只有趙氏,沒有金人,如果是因為我才疏學淺不配為相,我毫無怨言,但如果說是金人不喜歡我而不能為相,則萬萬不可!臣請陛下早做決斷,如果決定啟用臣,老臣當竭心盡力,如果覺得不適合,也請明示,老臣辭官歸田,決不反悔!”說罷,老淚縱橫。

趙構趕緊撫慰道:“朕知道老愛卿忠義智略都堪為宰相,靖康年間,我就跟淵圣皇帝建議堅持用你,更何況現在!目前國家形勢危急,正需要你這樣的老成謀國之臣。我心意已決,請不要再推辭了。”

李綱這才拜謝。

次日朝會完畢,趙構特意留下李綱,他知道李綱肯定有了他急需的一攬子方案。果然李綱沒讓他失望,李綱呈上厚厚一本奏折,一看就是路上十來天做的功課。趙構接過折子,一邊看一邊聽李綱說。

看比說快,李綱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趙構已經大致看完了折子,共十議:議國是、議巡幸、議赦令、議僭逆、議偽命、議戰、議守、議本政、議責成、議修德。雖說是十議,卻有一大半的內容是要求懲辦張邦昌及“從逆”者的內容。

趙構心中猶疑不安,如果真照此辦理的話,朝廷中超過六成的大臣就得獲罪丟官了,弄得人心惶惶不說,好不容易捏成一團的執政班子還要推倒重建。

李綱情緒激昂,慷慨陳詞。趙構等他說完了,才婉轉道:“愛卿所言極當,只是張邦昌僭命實乃形勢所迫,且他僭命之后,不敢稱‘朕’,只敢稱‘予’,金兵退盡次日,就遣使赴山東尋找朕的下落,并與將領商議復辟大宗之事,又尊元祐皇后孟氏為宋太后,垂簾聽政,自己立即退位,忠義可鑒。朕還聽說,當初金國想留一支軍隊在東京,也被他巧言回絕,不然局面十分不堪,這豈不是有功于社稷?現在反而治他的罪,恐于情理不合。”

“陛下!”李綱大驚失色道,“切不可在這種時候有婦人之仁哪!陛下登上大位,乃是因為四海臣民所共欣戴,張邦昌有什么能耐左右?‘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這兩句傳唱天下,試問,普天之下,還有誰比陛下更有資格?張邦昌僭占帝位,雖然只有三十三日,但這是觸犯了天條,合當人神共憤之,天地共誅之!陛下倒好,不僅不予以懲治,反而給他加官進爵,這讓天下人如何揣度?如今四海未平,人心思變,難免會有狼子野心之徒欲覬覦大位,在這種大是大非上,如果朝廷不正本清源,典正刑律,則何以立國,何以安天下?”

趙構聽了,良久不語,李綱又勸道:“陛下有沒有想過,雖然張邦昌僭逆不過三十多天,但畢竟是南面稱君了呀!對人心的禍害極大,那些向他俯首稱臣的,如今都是他的黨羽,一旦秋高馬肥,金人南侵,恐怕還沒入境,這些人就蠢蠢欲動了!倘若形勢危急,我怕到時候逼陛下退位的并非金人,而是張邦昌之徒耳!張邦昌在朝中位極人臣,還頗得人望,陛下現在不處置他,只怕將來想處置而不可得矣!”

趙構聽了臉色蒼白,勉強透了幾口氣,道:“此事關系重大,須與其他執政商議。”

李綱立即道:“臣愿明日與各位執政廷辯!此事不辯明白,則其他事無從談起。”

趙構揮揮手道:“那就依卿所言吧,卿路上勞累,且先回去歇息。”李綱便叩首退出。

李綱走后,趙構坐在龍椅上發了一會兒呆,他原本期望聽完李綱的方略,亂哄哄的腦子會明晰些,不想今日聊下來,腦子反而更混沌了,之前他的想法是:新朝初立,宜勠力同心,同舟共濟。父兄在位的時候,雖然自己年紀不大,但對朝內黨爭是有所耳聞的,誤了多少事!但李綱說的也不無道理,趙宋皇族被金人一鍋端,難保不會有人想入非非,出現王莽、曹操這樣的奸雄,覬覦大位。借李綱之手整肅一番,或許并無不可。

他左思右想,難以決斷,剛登皇位時積聚的一些振奮之氣,一下子消彌大半,只有一種紛擾繁雜、前路漫漫的無奈感。

內侍過來輕聲道:“陛下忙了一日,也該歇息了。”

趙構長吁了一口氣,緩緩站起來,去內殿歇息,卻又叫內侍把今日群臣遞上的折子都帶上。草草吃了些東西,洗漱完畢,隨手從案幾上拿起一份折子,看了看,是吏部員外郎衛膚敏寫的,奏稱:“……及金人偽立叛臣,僭竊位號,在廷之臣逃避不從及約寇退歸位趙氏者,不過一二人而已。其他皆委質求榮,不以為愧,甚者為叛臣稱功德……今陛下踐祚之初,茍無典刑,何以立國?凡前日屈節敵人,委質偽命者,宜差第其罪,大則族,次則誅,又其次竄殛,下則斥之遠方,終身不齒……”

趙構看了,心想此人是誰,張口閉口“族”啊“誅”的,便問內侍:“東京城破之時,這個衛膚敏身在何處?”

內侍道:“衛膚敏當時是高麗使節的接伴使,自京師抵達明州,所以僥幸沒在城內。”

趙構心道: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接著再去翻看那些奏折,發現但凡主張嚴懲“從逆”之人,竟無一人是當時圍城中人,而凡在圍城中者,無一人主張嚴懲“從逆”之人。

趙構將奏折扔到案幾上,心中冷笑不止,內侍幾次過來催促他歇息,他也真是累了,只是隨著困倦浮上來的,是深深的憂慮與無助。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錦囊,打開里面是一對耳環,這對耳環是發妻邢氏贈予他的。當年他出使金國前,邢氏取下耳環,道:“官人見著這對耳環,就如同見到了妾身。”那時,他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而邢氏也不過十六歲,兩人成親才一年,正是小夫妻恩恩愛愛的時節,沒想到,這一別竟成永訣,東京城破,邢氏跟著三千皇族大臣一起被擄到北方去了。想到美貌溫柔的妻子在那虎狼之地不知受什么樣的侮辱,趙構心里堵得發痛,不由得呻吟了幾聲。

內侍聽到聲響,趕緊過來看,趙構正攥著錦囊難受呢,也無從勸慰,只能陪著流淚。

次日,李綱在朝會上剛一提他的十議,便立刻遭到右相黃潛善、同知樞密院事汪伯彥和范宗尹等人的反駁。黃潛善道:“張邦昌此次僭逆,實屬萬難之中無奈之舉,當時金人許下三日,如推舉不出人來做皇帝,便要盡屠滿城百姓,毀我宗廟宮室,換做是李相,你當如何處置?”

李綱慨然道:“張邦昌深受皇恩,淵圣皇帝即位之初便把他提拔為相,東京城破,金人想廢趙氏而立異姓,張邦昌身為首相,為何不以死守節、據理力爭?為何不向金人表明天下百姓之擁趙之心?如果他慷慨陳情,金人未必不為之感動,未必不悔禍而存趙氏。而張邦昌呢?卻自以為得計,堂而皇之立國號,住皇宮,下偽詔,直到意識到天下人不服,才不得已請元佑太后垂簾聽政,這種偷天換日的狗膽,在座的袞袞諸公居然還為之辯護,你們的圣賢書都白讀了嗎?”

這一番慷慨陳詞直把黃、汪等人聽得目瞪口呆,心想:大道理誰都會講,然而當時情境,你叫人家如何去據理力爭,慷慨陳情?如何讓兇殘野蠻的金人“感動”“悔禍”?恐怕還沒說兩句就人頭落地了,你倒是以死守節了,但百姓怎么辦?宗廟怎么辦?難道讓一城百姓都陪著死節?

這些話卻說不出口,特別是在李綱這頂大帽子之下,誰要這樣辯解就有對趙氏不忠之嫌。

趙構聽在耳里,雖然也知道李綱過于苛求,但見他蒼髯白發,義正詞嚴,心中全無要籠絡人心的私念,不禁為之動容。

李綱繼續道:“東京城破之后,這些蒙受國恩的大臣活生生就是一幅群丑圖,有些人替金人搜捕宗室戚屬,有些人甘做喉舌為金人傳達命令,有些人幫著草擬勸進表、敲定冊立之儀,不一而足!如果不懲處這些失節的大臣,如何開啟大宋的中興大業?如何激勵天下士大夫的氣節?”

之前還與之爭辯的大臣此時已經鴉雀無聲,只聽李綱一人奮然道:“我與張邦昌誓不兩立,若他在朝堂跟我同列,我必以笏擊之!若陛下堅持要立張邦昌為相,那就請先罷免我的相位!”

話說到這份兒上,趙構心中已然有了計較,黃、汪等人自認失敗,汪伯彥道:“李某理直氣壯,臣等不及。”

張邦昌的命運就此決定,在李綱來京的第三日,張邦昌從“有功于社稷”一下子成了千古罪人,雖然并沒有如李綱所堅持的被處決,但立即被罷(免)去相位,降職于潭州。

墻倒眾人推,沒過幾天,就有人舉報張邦昌僭位時染指了后宮的嬪妃,這一下子就坐實了死罪,一道白綾快馬加鞭送到剛在潭州安頓下來的張邦昌家里。張邦昌手執白綾,在樹下逡巡良久,不甘自盡,直到旁邊人等得不耐煩,催促起來,才悲嘆數聲,了斷了自己性命。

李綱乘勝追擊,毫不留情,剛結果了“首惡”張邦昌,又提出“議偽命”,要以叛逆罪懲罰那些跟著張邦昌做事的大臣。既然張邦昌已經伏法,其他的人就難以免罪了,于是吳開、莫儔傅、王時雍、徐秉哲等人皆獲罪,一時間,告密舉報者絡繹不絕,人人自危。

這里面引起最大爭議的是諫議大夫宋齊愈之死。

李綱議戰守時,連上三份奏章,一是招募兵士,二是購買戰馬,三是募民出財以助軍費。宋齊愈聽說后,嗤之以鼻,認為這三個建議無一可行。有人問原因,宋齊愈道:“方今國家新建,財力極為窘困,假如招募士兵的話,就算一個郡增二千,那么全國每年增加的費用就是上千萬緡,這錢從哪里來?至于購買戰馬,更不可行,戰馬只有西北的馬匹強壯耐力好,東南的馬匹只能做犁田使用,但你如何買到西北的戰馬呢?難道要穿過金人的防線嗎?還有募民出財,百姓剛從戰亂中恢復一點元氣,堪足溫飽,你就去搜刮,豈不有傷新朝聲譽?”

后來在議偽命時,李綱以金人在逼眾大臣推舉異姓為帝時,宋齊愈第一個寫下“張邦昌”三字為由,將他腰斬。這難免被人看作是李綱借機剪除異己,因為當時宋齊愈剛從金營回來,在政事堂上的眾宰執問他金人意向,他便寫下“張邦昌”三字示與眾人,可以說是機緣湊巧,事出有因,并非他要刻意擁戴張邦昌。

一個多月的施政下來,李綱威權之重,已令群臣不敢仰視,李綱乘著勢頭向趙構建言興軍政、修城池、繕器械、重賞罰,雖然跌跌撞撞,但終歸開始起步。大宋朝廷在停擺多時以后,總算又重新開始運轉起來。

然而,新朝初立,財政幾乎陷于癱瘓,最缺的是錢,興軍政、修城池、繕器械、重賞罰,哪一項不要錢?所以擺在李綱面前的頭等大事是如何籌錢。

李綱提出精簡機構,裁撤冗員,這的確能省出一些費用,但不足以徹底解決財政困難。于是,李綱提出募民出財以助軍費,遭到了很多大臣,包括宋齊愈的反對,雖然李綱腰斬了宋齊愈,但其他沒有把柄在他手里的大臣仍紛紛表示此法不可行。

眾大臣的反對是有充分理由的,戰亂之后,百姓還沒完全安定下來,正是需要休養生息的時候,結果新皇一登極,不但不與民休息,反而橫征暴斂,實在是大傷朝廷聲望,搞不好還會激起民變,得不償失。

果不其然,募民出財的政令一下去,錢沒收上來多少,卻給了奸滑官吏敲詐勒索的機會,一時間民間怨聲載道。

這時,轉運使梁揚祖獻上一條計策:“中原和京師周圍遭受戰亂,鹽道堵塞,不如印一些‘鹽鈔’賣給大商戶,準許他們去販鹽盈利,既可坐收一大筆錢,又不須朝廷勞神費力地去征斂,豈不一舉兩得?”

趙構覺得可以一試,于是梁揚祖便主持此事,“鹽鈔”被認購一空,幾乎是舉手之間就兵不血刃地收入了一百萬緡!接下來,他繼續整頓鹽務,每年收入不少于上千萬緡,極大地緩解了新朝廷的燃眉之急。

接著,中書侍郎張愨又毛遂自薦去各州郡征收賦稅,他并不侵擾百姓,直接帶一幫錢糧先生去各州郡查賬。原來,張愨不是只會吟詩作對的書呆子,還通曉錢糧財務,他敏銳地察覺到一些地方官吏借著兵荒馬亂故意毀壞賬本,隱瞞賦稅收入,中飽私囊。張愨下去后,有理有節,有章有法,無人能欺,再加上背后有皇上撐腰,那些被侵吞的財稅又被吐了出來,老百姓并沒有多交一分一文,朝廷卻憑空進賬無數,龐大的軍費和朝廷開支總算有了著落。

張愨再接再厲,又干下一件漂亮事。按照舊法,宋朝用的是兩種錢,一種是大錢,僅流通于東京周圍及河東、河北,而蘇、浙等東南地區用的是小錢,之所以如此安排,是擔心有人私自鑄造大錢盈利,這樣做的結果必然影響流通,限制經貿。張愨一針見血地指出,為什么有人會不顧嚴刑峻法,私鑄大錢得利?原因很簡單,因為一個大錢可以抵十個小錢,而事實上大錢根本沒這么值錢,抵三個小錢足矣。于是,張愨呈上奏本,提出改革,朝廷詔三省討論后實施,一舉解決了東南地區錢幣不足的問題,使得財貨交易迅速膨脹,而國家的財政收入也隨之水漲船高。

梁揚祖和張愨雖非黃潛善和汪伯彥任用舉薦,但他們同屬一個陣營,可以說,在解決迫在眉睫的朝廷財政問題上,黃、汪完勝對錢糧理財不甚精通的李綱,這也讓趙構對李綱“名浮于實”的傳言有了幾分在意,李綱不計利害、舍身為國是不消說的,然而缺點在于不能審時度勢、見機行事。方今一團亂麻、百廢待興的形勢,僅僅高談忠義是不能解決問題的,還得有切實可行的手段和方法。

在真正的大政方針上,趙構也慢慢發現不能認可李綱之論,但他并不急著表態,只叫黃、汪等人與李綱辯論。一日,在朝堂上,幾位宰輔為是否該組織河北、河東義軍收復失地,是否讓皇上巡幸汴京等重大國策爭吵不休,李綱此時才感受到,他前期的鐵腕無情已經埋下了禍根,群臣中幾乎無人對他的方針表示支持,要么表示冷淡的沉默,要么干脆譏諷痛斥。

暫時代理戶部員外郎一職的趙鼎出列道:“臣以為‘定都中原,欲圖恢復’實屬書生之高談,并無半分實在道理。自秦晉以來,各朝定都不一,都是因地制宜,從來沒聽過一定要把都城定在前朝之都,才能聚積王氣的說法。陛下欲圖中興大業,要做的是整肅軍備、任用賢能、賞罰分明,如果做不到這些,把都城定到燕京去,就能光復幽云了?如今北虜兵鋒正盛,定都于危險之地,已經就棋失一招了,動輒有覆亡之憂,還談什么臥薪嘗膽,恢復中原?”

趙鼎舉止沉穩,神閑氣定,職位雖然不高,卻頗有宰輔之風,所奏的話也在情在理。李綱只得又苦口婆心地將定都中原的理由詳細闡述了一遍。

此時的李綱只能就事論事,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樣,站在維護宋室正統的道德頂峰壓人一頭。在他反反復復強調皇上應巡幸汴京,以示不忘中原時,御史張浚問:“李丞相,我且問你,如果皇上巡幸時,不巧趕上金人南下,你說該怎么辦?”

李綱知他在挑釁,怒道:“畏敵如虎,聞虜色變,如何能恢復故土?李綱雖然年老不中用,但也愿持劍與金人拼死一戰!”

張浚素與被李綱腰斬的宋齊愈私交甚篤,因此極恨李綱,當下面色一寒,當著皇帝與眾臣的面直呼李綱名諱,斥道:“李綱,你太狂悖!你想逞匹夫之勇,成全自己忠烈之名,卻置皇上于何地?置大宋社稷于何地?你死不足惜,皇上正值青春,能跟你比?你沽名釣譽,為留虛名于后世,不惜置皇上于險地,此狼子野心,比之張邦昌若何?”

這罵得太誅心了,李綱自知失言,頓時面如土色,趕緊向趙構請罪。趙構陰沉著臉點了點頭,勉強說了句場面話為其解圍,再看群臣,大都面帶快意。

張浚不過一個小小的御史,剛滿三十歲而已,李綱被個晚生后輩當廷羞辱,氣得渾身哆嗦,卻又無可奈何。

張浚又道:“圣上痛失父母兄弟,如何不日思夜想報仇雪恨?我等臣子蒙羞,如何不日思夜想迎回二帝,一雪前恥?然而方今之勢,金國之兵鋒極盛,而我大宋之兵積百年之弊,根本不是對手。請問李相,如果此時貿然與金兵決戰,你以為勝算幾何?”

李綱答道:“平原野戰,我大宋步兵居多,多半不是金人騎兵對手,然而我方可依托城池,深挖壕溝,阻礙金人騎兵,使其不得縱橫,然后伺機反擊,截其后路,則我勝算大增。”

張浚一聲冷笑,道:“李相是說再演東京被圍之事?”

李綱頓時語塞。形勢的確如張浚所說,只要圣駕北遷,無非就是兩種選擇:與金兵決戰于曠野,以此時雙方的實力,無異于以卵擊石,毫無勝算;依托城池,與金人對峙,然而放眼中原,論城高池深,非汴京莫屬,可一年前兩位皇帝剛在汴京城陷被俘,趙宋宗室被一鍋端,你再讓趙家的獨苗新皇帝去汴京與金人對峙,似乎說不過去,更何況此時宋朝新敗,江山殘破,人心浮動,汴京也幾乎被金人掏空了,此時守城,勝算比之一年前更為渺茫,到頭來,恐怕又是靖康之事重演而已。

剛才還吵吵嚷嚷、激辯不休的朝堂突然陷入尷尬的寂靜,李綱心里一陣凄涼,以他的忠烈剛直,他無法理解朝廷里身居高位的股肱重臣們,國恨家仇至此,還有什么理由不去拼死一爭。

次日,張浚繼續上章彈劾李綱,言辭激烈,道:“李綱雖負才氣,有時望,然以私意殺侍從,典刑不當,有傷新政,不可居相位。”然后列舉了李綱杜絕言路、獨擅朝政、竊庇姻親等十余樁罪行。

李綱明知道張浚后面有人指使,但也拿他毫無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辯解。然而百事不順,沒多久,他大力推薦的張所、傅亮等人紛紛被罷職。

至此,李綱知道形勢已經不可挽回,只得黯然提出辭呈,隨即被罷為觀文殿大學士,前后為相僅七十五日。

李綱罷相沒幾天,從北面傳來消息,金國派來使臣出使汴京。

趙構這才隱隱意識到,當初賜死張邦昌,公允與否姑且不論,至少有失于急切。金國還在北面虎視眈眈,此次派來使者,無非是一探虛實,如果不殺張邦昌,讓他去巧言應對,再厚待金使臣,或許可以不惹戰端,讓新政多些喘息時間,以利備戰,但事已至此,只能相機行事了。

消息傳到應天府的時候,金國使者已經到了汴京城外,而此時宗澤已由李綱推薦,升任開封府尹、汴京留守。

宗澤聽說金國使臣到來,怒發沖冠,立即傳令將金國使臣拘押起來,先不讓他們進城,加緊讓工匠制了幾個大籠子,將這一行金國使臣裝在籠子里。進城那天,特意告示全城,全城百姓聽說要將金國使臣游街示眾,一時間傾城而動,爭睹為快。

可憐那幾個金國使臣,被綁在囚籠里,一路下來被扔了無數的菜皮、果核,甚至糞尿,幾乎要將他們埋起來。看押的士兵不得不清掃了好幾次。從城門到府衙,也就不到半個時辰的路,足足走了三個多時辰。

等金國使臣被押上來之后,宗澤將他們劈頭蓋臉一頓痛罵。金國使臣只來得及說了句“兩國相爭,不辱來使”,便被押了下去。宗澤上書朝廷,要求將這些人斬首,“以破其奸”。

趙構接到宗澤的奏章,驚得手足無措,黃潛善、汪伯彥等人痛罵宗澤專逞意氣,視國事如兒戲,只有尚書左丞許景衡為宗澤辯護,言其“威名政績,卓然過人”。

但不管怎樣,新朝立足未穩之際,拘押敵國使臣,給人以出兵口實,無論如何都是件不明智的事。趙構覺得事關重大,便立即親筆給宗澤寫信,讓他將金國使者“遷置別館,優加待遇”,切不可意氣用事,并叮囑他好好與金國使者交流,一方面了解金國國內形勢,另一方面也盡量傳達宋朝的善意。

過了幾天,宗澤回了一份奏章,道:“金人擄我二帝,劫我金銀,屠我子民,老臣與金賊不共戴天,如今對方遣使臣過來,意欲探我虛實,我當示以正氣凜然,令其驚懼,不敢欺我,何須諂媚逢迎,示之以弱?”

趙構看了宗澤回奏,真是急不得,惱不得,只得再下旨。一邊少不得勉勵他忠貞不貳,國之干臣;一邊還要曉之以利害,要他立即放人,并以“令行禁止”警示他。

宗澤接旨,無奈只好放人,但“優加待遇”是想都不要想的,他特意讓金國使者看東京井然有序的城防軍列,道:“逆賊張邦昌等人已然伏誅,此處仍是我趙宋的天下!你們這些茹毛飲血的生番胡虜,只適合在那苦寒之地臥冰爬雪,也配覬覦我錦繡江山?回去告訴你家主公,趕緊送回二帝,還我州縣,或可免罪,否則我大軍到處,讓爾等死無葬身之地!”

金國使臣含恨忍辱,不敢吭一聲,只求保全性命回去復命。然而,宗澤卻只把使團中的遼地漢人放了回去,正使及其他女真人仍然拘押在牢。

趙構聽聞宗澤始終不肯釋放金國使臣,卻也無可奈何,這等于向金人傳遞了一個極其強硬的信號。加上金人苦心扶持起來的偽楚政權土崩瓦解,張邦昌等人伏法,金人的報復很可能就在眼前。下一步是戰是和,是北遷還是南渡,都是迫在眉睫的重大問題。

應天府雖貴為大宋龍興之地,然而地處平原,無險可守,且雖名為南京,但論人口面積,尚不及許多州縣。因此,此地作為登極之所,自是名正言順,但要定為都城,卻頗有欠缺。

李綱主政之時,建議趙構除四京外,再以長安為西都,襄陽為南都,建康為東都,他的理由是“不置定都,使夷狄無所窺伺”,只是這個建議實施起來不那么容易,如今兵荒馬亂,國困民窮,有一都就不錯了,哪里還有錢糧金帛去建三都呢?李綱主政,剛直不阿,然失之于求全責備,結果往往不可行,這也算一例。

群臣中有建議定都四川的,也有建議定都關中的,還有相當一部分官員主張退避江南,定都建康。唯有老臣宗澤,前后上了二十來道奏折,苦苦哀求趙構移駕汴京,早還華闕,趙構初時還敷衍他“旦夕北歸”,后來見他奏報不休,干脆都不回話了。

趙構對于退避江南仍心存猶豫。李綱曾建言:“自古中興之主,起于西北,則足以據中原而有東南,起于東南,則不能以復中原而有西北,蓋天下精兵健馬皆在西北。”趙構自己也熟讀經史,當然知道李綱所言非虛,更重要的是,他不愿落個畏敵南遷、不戀故士的惡名,如果再往隱秘處探究,他真正的顧慮是:這是你趙宋的江山,你做皇帝的都腳底抹油走為上,憑什么驅使軍民百姓士大夫去抵御外侮,替你賣命?

這日,朝會剛散,知樞密院事汪伯彥慢走一步,賠笑道:“陛下,臣近日把宅子打理清掃了一下,看堂屋墻上空著,想討陛下一幅字裱了掛上去,不知可否?”

汪伯彥年近六十,看上去精神矍鑠。當初趙構作為親王第二次出使金國時,金國鐵騎時時出沒,一支幾百人的騎兵跟蹤趙構至磁州。汪伯彥得知,立即用帛書請趙構去相州,并親自背著弓箭,帶領部下兩千人在黃河邊迎接趙構。當時趙構雖然號稱“天下兵馬大元帥”,實則并無一兵一卒,有了汪伯彥這兩千人的正規部隊,趙構才能陸續收編諸軍,一路輾轉,平安抵達南京登極。所以說,這汪伯彥乃是大元帥府舊人,是趙構真正的心腹。

“廷俊既有這樣的雅興,朕有何不可?”趙構成天滿腦子官司累得慌,心想有這種事排遣一下也好。

“多謝陛下!”汪伯彥接過內侍遞上來的筆墨紙硯,一邊磨墨,一邊很隨意地說道,“臣這宅子后頭有一處坡地,附近有個看風水的特意登門拜訪,鄭重其事地告知這宅子風水不好,還說了一堆陰陽八卦的東西,勸臣搬走,臣只跟他回了兩個字:不搬。”

“這是為何?”趙構聽了頗感興趣。

“陛下,子不語怪力亂神,這風水之事,原本就很虛妄,家業發達,人丁興旺,明明是人的事,跟宅子有什么關系呢?只要上敬父母,下愛妻兒,鄰里和睦,這宅子里的人如何不子孝父慈,百事百順?反之,逆子貳臣、奸惡之輩,就算再找什么藏風聚氣、五行不悖的好宅子,又有何用?普通人家選宅子是這樣,國家定都不也是一個道理嗎?”汪伯彥侃侃而談。

趙構拿筆蘸了墨正要寫,聽了這話,筆懸在半空不動了,原來這汪伯彥是借宅子來說定都之事呢。當下莞爾一笑,且聽他說下去。

汪伯彥見趙構聽得認真,便繼續道:“臣聽有人議論說:不定都西北則不足以安天下。臣竊以為這是無稽之談。”

趙構略感驚訝,這汪伯彥也是飽讀詩書之人,何以說出這樣的話來?

汪伯彥解釋道:“三國兩晉之前,誠然如此,但自晉朝南渡,文人猛士紛紛南遷,百年經營下來,江南早已不是蠻荒之地,江南人也早已不是文弱之民,當年劉裕北伐,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連破南燕、后秦,北朝望風披靡,若不是他要回來爭皇帝,大功成矣!隋唐以降,江南人口、物產早已豐饒不遜中原,到本朝尤甚。靖康之難,金人南侵,中原各地渡河南遷之人難以勝數,反倒是中原人口凋敝,百業蕭條,陛下掂量一下,如今這西北也好,中原也罷,哪里比得上江南的帝王之資?”

趙構如醍醐灌頂,由衷嘆道:“廷俊飽讀詩書而不迂闊,真乃國士也!”

汪伯彥受到皇上的激贊,興奮得臉上泛起一層酡紅。他壓低了嗓音,道:“如今陛下初登大寶,天下未定,盜賊蜂起,如此局面怎么去跟金人一爭高低?狂妄之輩如宗澤等,招納巨寇,以為能為其所用,這豈不是與虎謀皮嗎?陛下真要聽信于他們,以身犯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才真是愧對列祖列宗!有陛下這桿大旗在,人心才會聚起來,這跟陛下定都在哪兒并無多大關系,陛下是大宋唯一的皇族血脈,務必要愛惜自己,切莫聽那些人慫恿,真要出了事,那些人倒上了青史,進了忠臣傳。而陛下您呢,不過一亡國之君耳!天下分崩離析,百姓遭受荼毒,還有比這更大的罪過嗎?”

汪伯彥一番話下來,徹底解開了趙構的心結,敢情避敵鋒芒、愛惜己身就是為趙宋江山計,為天下蒼生計啊!他突然明白了汪伯彥為何要在朝會之后跟他說這番話,朝堂之上,這么剖肝瀝膽的體己話是不便說出來的。

汪伯彥最后提醒道:“陛下,南遷之事須早做決斷。陛下登極,大宋東山再起,又誅了張邦昌等人,前者宗澤又拘押羞辱金國使臣,如今秋高馬肥,金國人極有可能再度南下,此地一馬平川,金人騎兵殺過來,如何抵擋?陛下不要再猶豫了!”

趙構的確是半點都不想猶豫了,于是,南遷國策就此確定。

然而,趙構沒想到的是,阻止他南遷的人,不在朝堂之上,而在市井之中。

太學生陳東三次上書趙構,指出李綱絕不可罷相,黃潛善、汪伯彥乃奸邪小人,不可任用,還建議趙構還都汴京、治兵新征、迎請二帝,其言之切直,讓趙構看得額頭冒汗。然而最令趙構脊背發涼的是,陳東竟然在奏章中說:“上不當即大位,將來淵圣皇帝來歸,不知何以處此?”這已經是在質疑他登上大位的合法性了。

如果一個沒有官職的太學生說出這種犯上的話,趙構為了體現廣開言路的新政氣象,或許只在心里頭罵兩句“狂妄無知”,督促學官把他罰入訟齋反省去也就罷了,但這個陳東卻不是等閑之輩。當初淵圣皇帝也就是欽宗在位時,就是此人振臂一呼,應者數萬人,竟然將朝中位高權重的蔡京、童貫等“六賊”相繼拿下,死的死,貶的貶,無一幸免;又是此人,在東京被圍、李綱被免相之際,率領幾百名太學生于皇宮宣德門外要求恢復李綱相位,一時間,東京軍民爭相聚集于皇宮之外,人數達到數萬,幾乎已到無法收拾的地步,甚至打死內侍數十人,釀成驚天大案,欽宗十分驚懼,不得不全盤答應了陳東等人的要求。可以說,以布衣身份而撼動朝廷的,幾百年來獨此一人。

趙構顧不上已然退朝,把黃潛善、汪伯彥等人召來,將陳東的奏章拿給他們看,兩人看了一遍,見奏章中把自己罵得一無是處,不知趙構是什么意思,都不敢說話。

過了一會兒,趙構又給了他們一份奏章,卻是撫州進士歐陽澈呈上來的,里面又把黃、汪二人一頓痛罵,力勸趙構恢復李綱相位,北上親征,并直言新帝“縱情聲色于宮幃”,不思進取。

黃、汪二人讀完后,漸漸定下神來,陳東、歐陽澈二人激言政事,原本也是朝廷制度所允,但他們卻犯了大忌諱,陳東質疑新帝登位的合法性,而歐陽澈更是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消息,言語中涉及宮禁之事,實屬不智。

黃潛善斟酌著該如何回話,一面要能駁斥兩人奏章中所言,一面又不能讓皇上認為自己被攻擊了才去反駁,便小心說道:“這個歐陽澈我倒是有所耳聞,靖康年間金軍南下,直逼東京時,他對人說‘我能口伐金人,強于百萬之師’,還說愿意留家人在朝廷做人質,讓他去出使金國,定能降服金人,接回親王。”

“妄人!”趙構恨恨地用手指敲了敲案幾,“這迂腐書生根本不懂政事之繁雜、戰事之艱危,只是一味地以忠義自居,讓朕逞血氣之勇,這是在幫朕還是誤朕?是助國還是誤國?”

“陛下,臣聽聞陳東又在鼓動太學生和城內軍民準備再演靖康年間萬人伏闕強諫之事,真要鬧起來,新政初立,又逢強敵壓境,怕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汪伯彥道。

黃潛善見趙構臉上憂怒交加,便大膽地將火燒向李綱,道:“當年金軍進逼東京時,淵圣皇帝已經帶人南下,都走出三十多里了,李綱愣是騎馬把淵圣皇帝追了回來,結果呢?臣聽到當時被圍在城內的人提過這樣一件事,說是親眼所見,道君皇帝與淵圣皇帝被金人拘押,兩人相對而坐,道君皇帝道:‘要是當初聽我的主意讓城南下,就不會有今日之禍了。’淵圣皇帝聽完,悔恨莫及,立時號啕大哭。陛下,李綱之徒只知道空談忠義,卻不知理政治國,千頭萬緒,如不能從容權衡,明斷形勢,臣恐靖康之事重演耳!”

徽宗、欽宗被俘后的一些事,趙構多有所聞,一想到父兄的慘狀,趙構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臉色也變得蒼白,再也坐不住了,站起來在案幾前踱了幾個來回,然后神情嚴峻地轉身問道:“此事該如何處置?”

黃潛善和汪伯彥對視了一眼,黃潛善道:“臣以為該將陳東、歐陽澈二人發配充軍,以正視聽。”

汪伯彥附和,并補充道:“李綱也應逐出朝廷,以斷奸人之望。”

“二位以為如今是太平盛世嗎?”趙構冷冷地道。

黃、汪二人沒聽明白,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趙構坐回龍椅,緩緩道:“方今亂世,須用重典!道君、淵圣皇帝都是賢明仁厚之君,然皆失于懦弱寡斷,被奸人以忠義脅迫,進退失據,終于導致大禍。這些人見朕與兩位父兄血脈相承,而且只是弱冠之年,莫非以為朕也是可欺之君?”

黃、汪二人嚇得趕緊離座,跪在地上稱:“陛下圣明!”

趙構叫兩人平身,繼續道:“朕不想做亡國之君,首先就不能做可欺之君!傳旨下去,將陳東、歐陽澈二人斬首,懸頭于市門,以示警誡。諸臣有再敢阻擋圣駕南遷,妄言北進定都之事者,與二人同罪!”

黃、汪二人大吃一驚,宋朝立國一百六十多年,從不因言誅殺士大夫,沒想到今日卻由面前這個年輕的新皇帝悍然開了先例,兩人膽戰心驚之余,又有幾分快意:一則是陳東、歐陽澈在奏章中對自己極盡貶損之能事;二則如今應天府內暗流涌動,搞不好要翻天,如此重手整治,對于穩定局勢有莫大好處,至于后面的事,兩人都顧不上,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

兩日后,他倆的馬前卒張浚又上了一份措辭嚴厲的奏章,稱謫居常州的李綱為“國賊”,并說:“綱邪險不正,崇飾浮言,足以鼓動流俗,非竄之、殛之,上無以謝宗廟,下無以謝生民,次無以嚴君臣之分……而常州閭閻,風俗淺薄,知有李綱而已,萬一盜賊群起,藉綱為名,臣恐國家之憂,不在金人,而在蕭墻之內。”

這份奏章可謂極盡言辭將李綱往死里推,于是李綱被一貶再貶,最后被貶成儋州團練副使,貶到海南島上去了。可憐一個花甲之年的赤子老臣,奮不顧身為國謀劃,卻最終不得不拖著老邁之軀,趕往蠻荒之地。

建炎元年(1127年)十月初一,在接到金軍侵入河間府的消息后,圣駕一行離開應天府南下,才走了不到兩日,便接到江南各地傳來各種壞消息,先是杭州一個叫陳通的軍校發動兵變,作亂人數超過萬人,他們綁架了安撫使葉夢得,還殺了轉運使吳昉。秀州也發生了軍校高勝、趙萬為首的兵變,叛軍一路從平江、常州、鎮江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好不容易走到楚州(今江蘇省淮安市),又有軍將孫琦等作亂,真是一路動蕩不安,無一日省心。

趙構看著接連不斷的告急文書,心里越發覺得自己在關鍵時刻做了一個正確決定,依靠這樣衰敗腐朽的軍隊北上與金人決戰,豈不是癡人說夢!常言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把江南經營好了,再徐圖中原,這恐怕是當今形勢下的萬全之策,這樣想著,他的心情比在應天府時安定了不少。

唯一破壞他心情的是尚書右丞許翰上書為陳東、歐陽澈辯護:“臣與陳東都力爭留用李綱,今陳東被斬,臣亦不應留在朝廷。”還為李綱辯護道,“李綱忠義英發,舍此人則無人能輔助中興,今李綱罷相,臣留下來亦無益處。”極力請求去職。

趙構讀罷,心頭不禁煩躁起來,抓起朱筆在奏章上批道:“綱之忠義,較李侍郎孰多?”

李侍郎乃李若水,當時東京外城被攻破,欽宗第二次入金營談判時,金人統帥粘罕向欽宗宣讀了金國皇帝的詔書,命人剝掉欽宗帝服,另換庶人服飾,李若水舍命護駕,被金兵拖到帳外痛打,但他怒罵不止,金兵便割其舌頭,李若水滿口鮮血,仍含混不清地怒罵,直至被金兵刎頸而亡才停止,其視死如歸,連金國人都為之瞠目感嘆。

然而,當初如果不是李若水以為金人“質樸重諾”,力勸欽宗二度去金營談判,恐怕也不會有后來的禍事,李若水忠鈍有余而智計不足,最后只得一死謝君王。在趙構看來,李綱的忠義英發,跟李若水頗有類似。

趙構看著那句鮮紅的批語,心里掠過一絲快意,幾乎在同時,他又覺得這樣說十分不妥,頗失莊重不說,更關鍵的是,臣子對你一片忠義,你不嘉許也就罷了,還去嘲諷,只怕會冷了眾人的心。

趙構不由得長嘆了口氣,深感治理江山實在是天底下第一難之事,更何況這江山還破碎不堪,而治理江山中,第一難又在治人……他凝思了半晌,將那句氣話涂掉,改成這樣一句:“卿與眾臣,何人不忠義英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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