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時分的上京,盛夏已過,秋意漸濃,正值這座北方城市一年中最美的季節。北地風光,與江南迥異,然而又何嘗不是至美?古人有詩贊曰:秋楓紅滿山,秋水平如鏡,秋野滿秋色,秋雨渡秋人。這詩前三句極美,最后一句卻突然流露出感傷來,十分契合上京城中蝸居東南一隅的宋朝君臣的心情。
他們都是一年前東京城破后被擄到上京的,一路上經歷了千辛萬苦,病累而死者無數,能活下來的也都頭發蓬亂、面色黧黑,一個個破衣爛衫,其狼狽凄慘與舊都時的尊榮富貴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與兒子欽宗每日必痛哭一場不同,徽宗雖然也感傷,但在閑暇時也能排遣憂愁,稍稍自得其樂。比如今日,他獨坐在窗前,看著北國秋景,不由得感嘆起來:“天地造化,竟至于斯!可惜沒有丹青畫筆,不然可以好好作一幅畫。”過了一會兒,突然又抱怨起來,“此地萬般都可忍受,就是沒有書可讀。”
同行的諸人早就習慣了太上皇的才子性情,一個個就像沒聽到一樣,仍舊是愁眉苦臉,呆若木雞。
這邊徽宗已經作起詩來:“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
詩寫得極好,徽宗心里頭難過,卻又頗為滿足,獨自吟了幾遍,不覺淚下。
當天晚上,一個神秘的夜行人,不知用什么手法買通了監管宋朝君臣的金國士兵,進來拜見徽宗。
徽宗借著透進房間的月色一看,不禁吃了一驚,此人正是他在東京為帝時極寵的道士張胡子,此人一向自稱醉后預言極準。曾經有一次,他酒醉后對徽宗說:“天祚帝已經在海上筑好宮殿,等陛下許久了!”聞聽此言,滿座皆驚,因為遼國的天祚帝此時已經當了金國的俘虜,張胡子出此言,實在有難測之意。徽宗只是一笑,絲毫不以為忤,撫著他后背道:“張胡子你又醉了。”
一別經年,物是人非,徽宗突然見了此人,內心五味雜陳。張胡子一改以前的輕佻孟浪作派,言談舉止都顯得十分莊重,跪下道:“陛下,微臣此次前來,只給陛下帶了些小吃,其他東西也帶不進來。”說罷,從懷里取出幾個紙包,呈給徽宗。
說罷,他恭恭敬敬地給徽宗行了跪拜大禮,便飄然而去,這風格倒還依稀有些當年的仙風道骨。
徽宗摸了摸紙包,果然是些果仁之類的小吃,心想當年養了無數道士,也就這個人還記得他,不遠萬里前來看望,雖然就是幾包小吃,但禮輕情意重。
次日一早醒來,徽宗還以為昨晚做了一場夢,問旁邊人,大家都說昨天張胡子的確來過,再看桌上,果真有幾個黃紙包。他順手打開其中一個,突然怔住了,然后哈哈大笑。
眾人嚇了一跳,徽宗便指著黃紙上的文字讓大家看,那上面寫的是他的第九個兒子康王趙構在應天府登極,大赦天下的文書。
眾人都又驚又喜,只有欽宗臉上表情極為復雜,徽宗打開黃紙包,里面是一捧茴香豆,捏起一粒放嘴里嚼了嚼,只覺香脆芬芳,便賞與眾人吃。大家正吃得香,突然,徽宗又發出一陣大笑:“茴香,回鄉!天意,天意也!”
一屋人立即跪在地上,給太上皇賀喜,正興奮不已,忽聽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聽上去約有數十騎,自南疾馳而來,大家立刻起身,擁到門口看熱鬧,只見一隊騎兵,護著幾個金國文官模樣的人。
等這隊人馬過去了,徽宗才問監管他們的金人士兵:“這幾位文官是什么人?”
這些金人士兵輕易不與被監管的宋俘說話,與徽宗卻是例外,這太上皇天性中掩藏不住的灑脫與率真讓人頗有好感,而且身為俘虜,從不擱下自己的皇帝架子,當著粘罕、斡離不的面,慨然指責他們背信棄義,出爾反爾,還讓他們把當初的誓書拿出來,弄得這兩人一時無話可說,這股傲氣,反而使他得到更多敬重。再加上徽宗生得玉面美髯,舉止從容,讓這些苦寒之地長大的金人士兵見而忘俗,這時見他問起,便答道:“這是出使大楚的使臣回來了。”
“哦……”徽宗無語,胸中猛地涌起一陣強烈的亡國之痛,將他滿心的歡喜沖淡了許多,他還不知道張邦昌已然伏誅,大楚早亡了。
這一行金國使臣自出了宋境,在邊兵的護送下一路快馬加鞭,趕往上京復命,路過上京以南大營時,因新任右副元帥完顏斡離不駐軍在此,便順路過來拜見。
斡離不最近聽南方傳來不少謠言,說是大宋立了新皇帝,要北伐為父兄報仇,又說河南、河北有趙氏宗室召集了三十萬大軍,不日將北渡黃河……紛紛擾擾,不一而足。今日聽說使臣回來,十分急切地想知道具體情況,便親自走出大帳,迎接使臣。
回來復命的使臣名叫鐘秀,四十上下年紀,世代居住在遼地,已歷百年,血統中胡漢混雜,既懂漢語,也懂北方各族語言,此次擔任大金國副使。他遠遠地見了斡離不,滾鞍下馬,一邊號啕大哭,一邊下跪。斡離不心里一沉,趕緊迎上去扶起他,嘴里道:“不要多禮,快跟我說說此次出使情況!”
鐘秀止住哭泣,隨斡離不步入帳中,將在汴京的見聞一一跟斡離不說了,提到張邦昌被誅,康王趙構登基,大宋“死灰復燃”時,斡離不面色鐵青,悔之莫及,又聽鐘秀說到東京留守宗澤將金國使臣百般羞辱并扣押,更是怒火中燒,拍案而起道:“南蠻竟敢如此無禮!”最后聽到東京城防嚴密,井然有序,沿路反金義軍絡繹不絕時,臉色又凝重起來,只是皺眉沉思。
他見鐘秀連日奔波,滿身塵土,疲累不堪,便親自送他回驛館歇息,并決定次日一早與鐘秀一同進城覲見大金國皇帝。
回營路上,見一大群人圍在一處空地,空地中間搭著一個木臺,上面有兩名從東京來的宋俘正在唱戲。這戲看上去像是淫戲,兩人擠眉弄眼,扭胯撅臀,丑態百出,把下面的觀眾一個個挑逗得怪叫連連,歡聲雷動。斡離不細看時,里面還夾雜著不少大金國的士兵。
平常見了這樣的場景,斡離不只會付之一笑,今日見了,斡離不卻有種莫名的擔心與憂慮。一路再走,又看到路邊好些攤子,圍著不少人,都是從東京擄過來的工匠在做些精細物件,旁邊圍觀的個個贊不絕口。
回到帳中剛坐定,便有侍從來報:有士兵火并起來了,還傷了幾個,好在沒有死人。
“何事火并?”斡離不本來就心煩,這時更是沒好氣,沉聲問道。
“聽說是玩骰子賭博,爭執不下,就動起手來了。”侍從回道。
這骰子正是新近從大宋傳過來的,斡離不大怒,“騰”地站起來,拔刀狠狠地將座邊的扶手削去半截,厲聲喝道:“如此下去,我大金未亡于宋人的刀兵而要亡于宋人的聲色犬馬、奇技淫巧了!”
侍從自己懷里也揣著一副骰子,見斡離不如此震怒,不明所以,跪在地上驚惶不已。
“傳我帥令下去,自今日起,軍中凡有擲骰子賭博者,立即斷其左手!所有骰子立即上繳,有敢私藏者,罰五十軍棍。”斡離不咬牙說道,本來還想再加一句:有敢再聽戲唱戲者,一律罰二十軍棍。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操之過急,便接著道,“自明日起,各營將士恢復秋時操練,有操練不力者,按臨陣脫逃論處!”
侍從一迭聲地答應著去了,斡離不余怒未息,坐在榻上凝思不已。趙構是經他手放回去的,所以他心里的懊惱遠甚于他人,他隱隱預感到,原本以為畢其功于一役的東京之戰,不是結束,而僅僅是個開頭。
次日正午時分,大金國皇帝吳乞買在上京行帳中接見了出使歸來的鐘秀等人,金國權貴俱在座,還沒等鐘秀講完,大帳里面已是一片怒罵聲。
斡離不昨日已經聽過一遍了,沒跟著一起罵,道:“宋朝新登位的皇帝正是當年在我大軍當中做人質的趙構,乃昏德公第九子。依我看,此人乃是所有皇子中最有膽色的一人,此人登上皇位,恐怕要成我金國大患。”
眾人聽了,也著實懊惱,原本以為將趙氏一網打盡了,沒想到鬼使神差跑掉了一條大魚。更麻煩的是,這僅剩的皇族血脈還使他的登極顯得無可挑剔,合情合理,這對于凝聚趙宋人心,可謂意義重大,而對于大金國來說,則意味著無窮的麻煩。
座中一身材雄偉之人卻表示不屑,此人正是粘罕,他是國相完顏撒改的長子,大金國的開國功臣,一年前與斡離不合兵破了東京,依仗資歷戰功并不把斡離不等人放在眼里。他道:“一個小小的康王,何至擔憂至此!真要如此,當初又何必放他回去呢?”
以粘罕的身份地位,這話要是問在別人頭上,別人恐怕得吃不了兜著走,但斡離不身為太祖第二子,當今皇上的親侄兒,也頗有戰功,因此并不怕粘罕,心里卻很不舒服,冷冷道:“當初我力主立趙氏為中原之主,你卻偏要立個外姓,結果呢?大楚才三十三日就亡了!如今還是一個姓趙的做著皇帝,此人未受我大金國任何恩惠,恐怕天天想的是如何報仇雪恨。”斡離不不同于其他宗室,頗習漢文,也看過不少史書,既有女真人的勇武,胸中又頗有謀略,堪稱一時人杰。
粘罕卻最不稀罕他這種謀定而出的算計,從宋金海上之盟起,宋人的陰謀詭計可謂層出不窮,又是策反內應,又是緩兵詐降,花樣玩盡,結果還不是一敗涂地,連皇帝都做了俘虜。因此,在他看來,只有兵強馬壯,刀架到敵人脖子上,什么都是你說了算!便輕蔑一笑道:“這個姓趙的和別的姓趙的難道還有什么分別?你把姓趙的皇帝都擄過來了,還指望另外一個姓趙的對你感恩戴德?”
斡離不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對鐘秀說:“鐘副使,把你那幅畫拿出來給皇上和眾位王爺看看吧。”
鐘秀聽了,從囊中取出一軸小小的畫卷,剛展開,眾人便發出一陣驚嘆聲,這不過是一幅人物畫像而已,并無出奇之處,但這幅畫像中人雖是宋朝裝束,長得卻跟當今大金國的皇帝吳乞買極為相像。
“皇上,您知道這是何人嗎?”鐘秀微笑著問。
“何人?”吳乞買自打畫卷展開之后,眼睛就沒離開過畫像。
“此人乃是開創大宋近一百六十年基業的皇帝趙匡胤。”鐘秀道。
眾人又是一陣驚嘆。
斡離不這時候接過話頭道:“這里面的玄機頗深,趙匡胤雖然是宋朝的開國皇帝,但他之后的宋朝皇帝卻并非其子嗣。當年趙匡胤駕崩之夜,召其弟趙光義飲酒,商議機密之事,將宦官、宮女都遣開,眾人只見燭影下,趙光義不停地閃避,同時聽見趙匡胤平時所執玉斧不停地發出砍斫之聲,趙匡胤大聲呼喝‘好做!好做’,眾人十分驚疑,但又不敢近前。次日一早,趙匡胤已經駕崩,按理應由其嗣子趙德昭繼位,然而趙光義捷足先登,得了帝位,接下來又逼死了趙德昭,趙德芳也離奇病死……”
眾人聽得入神,連粘罕也一反先前的不屑,半張著嘴聽得十分仔細。
斡離不繼續道:“所以宋朝人都知道是趙光義奪了其兄長的江山,并傳之后代,而趙匡胤一脈卻就此衰落,流落民間。這次皇上發義師征討宋朝,一舉滅其國,俘其宗室,其實都是趙光義的后代,偏偏有宋朝使臣見過皇上,驚訝于皇上與宋朝太祖長得極像,于是民間便盛傳是宋朝太祖托身于我大金國皇帝,奪了趙光義的江山。”
聽到這里,吳乞買和在座的大部分金國貴族已經明白了,如果當初聽斡離不的建議,去民間尋覓趙匡胤的后人,并立之為帝,既懲戒了當今宋室,又承接宋太祖之大統,名正言順。宋人信天命報應,如果再得知大金國皇帝與太祖趙匡胤長得一模一樣,不僅宋太祖后人感恩戴德,群臣無話可說,百姓也會擁戴,再不濟也不至于像張邦昌的大楚,干了三十三日便倒了。
粘罕雖是粗人,但一點也不蠢,已經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不再嘴硬了,低頭做沉思狀,有點擔心皇帝怪罪下來。
吳乞買站起來,在火堆前踱來踱去,他身形極為高大壯碩,火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大帳上,活像一座小山。
過了一會兒,吳乞買坐回到虎皮椅上,道:“這些都是事后之論,當時誰又能看清楚其中的利害?趙構僥幸逃脫,此事誰也無法逆料。當年我朝太祖何等英明神武,每戰必大勝,然而戰后復盤,卻時常恨恨不已,人非圣賢,哪能不有個疏漏呢?”
話音剛落,粘罕趕緊起身,跪下道:“皇上圣明!臣等愚鈍,不及皇上之萬一!”
斡離不見皇上輕描淡寫地將這無可挽回之事放在了一邊,十分欽佩皇上的心胸氣度,一激靈想到當今皇上也是太祖兄弟,自己說這么多斧聲燭影之事,恐怕有點犯忌諱,趕緊跟著眾人一起下跪頌圣。
吳乞買讓眾人平身入座,道:“如今宋朝死灰復燃,和我大金國已經結下不共戴天之仇,在座的都是我女真的棟梁,你們說說,該如何處置趙構的新宋朝啊?”
粘罕說是粗人,只不過是不愛讀漢文書籍而已,若論兵法謀略,堪稱智勇雙全。當初正是他擁立金朝太祖完顏阿骨打,并建議舉兵滅遼,大敗遼國于達魯古城。后來,吳乞買繼位,他又獻策攻宋,結果勢如破竹,一舉滅了大宋,俘虜了大宋皇帝父子。所以皇上問起這種國家大事,粘罕不說,其他人都不敢開口,即便斡離不亦是如此。
粘罕略作思索,道:“陛下,以臣之計,應當對新宋火速用兵,趙構新立沒幾天,立即誅滅大楚,賜死張邦昌等人,而后又辱我使臣,這分明是要與我大金國勢不兩立。中原百姓原本已經偃旗息鼓,做好了侍奉大楚的心理準備,但一聽聞趙宋死灰復燃,必然又起異心。因此,對于趙宋的狂妄無禮,我大金國必須趁其立足未穩,回以重擊,方能顯我國威,也能斷了一些宋朝遺民舊臣的念頭。”
這時,一直不作聲的訛里朵,也就是斡離不的弟弟,輕輕咳了一聲,道:“元帥言之有理,只是如果要南征的話,恐怕有些倉促。往年大軍南征,都是頭一年就做好準備,但去年大軍凱旋,沿途要押送幾萬宋俘和無數戰利品,十分辛苦,如今都還來不及休整,又再南征,一來恐怕將士頗有怨言,二來糧草難以為繼,萬一有所挫折,反而會長了南朝的氣焰。”
粘罕斷然道:“正因為如此,才必須立即發兵!宋朝地廣人眾,為何卻一再敗于我大金國?就在于安逸太久,貪生怕死,我大金國鐵騎一到,極少遭遇正面抵抗,往往一沖就散了,偶爾有強悍些的,被我鐵騎來回多沖殺幾次,就潰散了。但我料宋人被我一再羞辱,定會有不怕死、會打仗的一批將士慢慢冒出頭來,再加上與我們交戰多了,也必定有能人窺破我軍弱點,甚至習我所長,避己所短,到時候打起仗來就不像現在這么順手了!宋朝人口數倍于我大金國,我等只有趁其孱弱之時,一鼓作氣將其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才行,不然將來反為所害。”
斡離不聽了粘罕這番話,雖然內心對其仍舊反感抵觸,但也不得不贊嘆其深謀遠慮,難怪太祖當年那樣重用他,正要開口,旁邊銀術可附和粘罕道:“元帥所言極是,幾月前末將率精銳去圍剿王彥的八字軍,本來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不料與其先頭部隊一交手,才驚覺這實在是末將隨太祖征戰以來所遇到的最強對手,雖然只有區區幾百人,卻在我數千女真精銳突然襲擊下奪圍而去。”
“領軍將領是何人?”兀術連忙問道。他是斡離不的弟弟,排行老四,人稱四太子,血氣方剛,對這種事最為關注。
“聽俘虜說,此人名叫岳飛。”銀術可道。
眾人互相看看,都沒聽說過此人,想必官階不高,但銀術可乃是大金國有名的驍將,他能這樣夸贊對手,一定是有原因的。
斡離不道:“這才是我大金國須日日提防之事!宋人百年來無戰事,以至于文恬武嬉,無可用之將,無能戰之兵,我女真鐵騎一入宋境,便如入無人之地,勢如破竹。然而隨著戰事推進,宋廷為自身安危計,不得不以戰功選拔人才,像岳飛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多,官階也會越來越高,等這一批真刀真槍中拼殺出來的將領掌了兵權,我大金國能有多少勝算就很難說了!去年賴皇上神威,三軍用命,臣等一舉攻破東京,俘獲無數,可謂給了宋朝致命一擊。然而,今日看來,這何嘗不是反過來給我大金國招致了禍端!”
攻破東京乃是蓋世奇功,斡離不卻作如此評價,不要說其他人震驚,連吳乞買也神情嚴肅起來,目光凌厲地盯著斡離不。
斡離不知道此話既已出口,就必須說圓了,不然不僅皇上不高興,其他人也會不服氣,便離座躬身面向吳乞買,從容說道:“臣蒙皇上信任,領兵駐守上京南大營,時常與將士們相處,對他們的心思狀態自認為了解頗多。自從攻破東京以來,大家都分了許多戰利品,將士們奮勇殺敵,打了勝仗后獲封賞,原本是應有之義,只是這次的戰利品實在太豐厚了,以至于將士們沒有了進取之心,我聽下面副將私下議論道:‘宋朝皇帝的宮殿我們也坐了,財寶也分了,連皇帝的婆娘都玩過了,以后這南征去不去也無妨!’持此想法者遠不止一人,當年我女真勇士出征時,哪個不歡欣鼓舞,爭先恐后?那些還不到年齡的半大少年,哭著喊著跟在馬背后,要大人帶著從軍,如果說,攻破東京前這種情景還時時可見,今后恐怕這派景象再也不會有了!今觀我大金之勢,雖然剛獲大勝,卻在生死存亡之秋,請陛下明察,切勿忘了居安思危!”
說到這里,斡離不聲音顫抖,面容激憤,吳乞買聽了這金石之言,不禁心里一震,連身子都坐直了,斂容靜聽。
其他人聽了斡離不這番話,都多多少少有些慚愧。自從滅了宋朝南歸后,在座諸人難免都有志得意滿之心,如今看來,這更像是捅翻了一個馬蜂窩,雖然得了極豐美的一大塊蜂蜜,但被激怒的馬蜂們恐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粘罕聽了,心里頗有幾分嫉妒,心想:我怎么講不出這樣的話來?
吳乞買嘆道:“斡離不的話真是忠言逆耳利于行啊!目前我大金國雖然國勢強盛,然而西邊還有遼國殘余耶律大石虎視眈眈,其實力雖不如從前,但仍不可小覷。大夏國自從前年與我失和,也一直懷恨在心,而新占領的遼地、宋地之民都尚未真心歸化我大金,有機會就會起來造反。如此看來,今日所議對南朝用兵之事,不僅是為了免除后患,更是為了錘煉我女真勇士呢!”
眾人聽皇上這意思,出兵是一定的了,一時間竟果如斡離不所說,找不到往年出兵時的興奮,反倒是有幾分惆悵無奈,只有兀術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此次南征,該如何用兵,諸位有何謀劃?”吳乞買嘴里說著,卻把目光看向斡離不。
斡離不早有準備,起身道:“依臣愚見,此次南征唯一的目標就是趙構,只要擒了趙構,無論生死,對于宋朝無異于致命一擊。一方面南宋各路軍隊群龍無首,必陷入混亂,陛下許以高官厚祿,至少能收編一大半,其他不降者也容易各個擊破;另一方面會極大地打擊宋人抵抗之心,認為宋朝氣數已盡,這樣我大金國就能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戰果,然后再立異姓治理南方,就毫無障礙了。”
吳乞買點頭表示贊許,道:“此用兵方略十分恰當,只是宋朝地大,找到趙構怕不容易。”
斡離不對此已深思熟慮,回道:“皇上圣明,這也是臣近日來一直冥思苦想的問題。臣以為,首先趙構并非一村野匹夫,畢竟也是一國之主,他的所在比尋常人容易尋覓得多;其次趙構既為一國之主,若要發號施令,肯定不能在偏僻小城,仍然要選擇一處名城重鎮,方能顯其天子威嚴。因此,臣以為趙構要么定都中原,要么定都川陜,要么南下定都,此三地最利于我用兵者乃是中原,其次川陜,再次南方,可分兵三路,西路直指川陜,東路直指山東,這兩路都大張聲勢,以為疑兵,令趙構不敢逃往川陜或山東,然后集我女真全部精銳于中路,直指中原。一旦探得趙構所在,便派疑兵襲擾周圍,分散其注意力,而主力精銳直指趙構,并派遣輕騎預先抄其后路,使其不得逃往南方,這樣就如宋人說的,瓫中捉鱉,趙構必然束手就擒,則大功告成矣。”
吳乞買做皇帝前也是身經百戰,斡離不說完,他腦海中已經清晰出現了一幅圍獵式的進攻場景,覺得謀劃周密,切實可行。正要拍板,突然又想起什么,轉身看著粘罕道:“大元帥以為如何?”
粘罕見皇上不先問自己,反而問計于斡離不,已經有所不安,又聽斡離不侃侃而談,無一句不在理,更是惶恐。倘若按斡離不的計劃用兵,則中路主力必由斡離不統領,一旦成功,功勞將超過自己,在朝中說話的分量更重,即便斡離不此行不成功,也能借機掌控絕大部分兵權,自己以后就別想與之分庭抗禮了。見皇上終于問下來,他腦海中的唯一念頭就是阻止斡離不的計劃實施。
“陛下,這計劃周詳是周詳,卻有欠缺考慮之處。”粘罕是見過風浪的,也頗知用兵之道,在這關鍵時刻,不敢有任何閃失,便從容說道,“川陜乃是宋朝兵馬的重要來源,占領了川陜,就相當于砍掉了宋朝的一只臂膀,怎么能放任不攻?更重要的是,川陜與夏國和遼國殘余接壤,夏國自從前年與我國交惡,就想著要復仇,而遼人與我是世仇,更不必說。如果夏國、遼國殘余和宋朝在川陜聯手,從西邊進攻,則我大金國形勢將極其危險!因此,川陜是必爭之地,絕計不應放手,攻下川陜,則夏國與西遼都不足慮。否則,只怕我們還在南邊跟趙構捉迷藏,強敵就已經從西邊打過來了!”
吳乞買臉上的神情立刻凝重起來,沉思不語。斡離不聽了粘罕的分析,覺得也不無道理,但他本能地懷疑粘罕存著私心,便道:“事情總有個輕重緩急,當務之急是應趁宋朝立足未穩,擒賊先擒王,一舉滅掉宋朝,其他的事才好辦。夏國偏安于西北上百年,從無東進之志,至于遼國,早已被我女真鐵騎打得聞風喪膽,躲還來不及,不休養幾年,哪里敢主動找上門來?只要宋朝一滅,川陜便成一片孤地,幾乎可以傳檄而定。縱然他們不降,拿下也是遲早的事,何必急在當下?”
粘罕見皇上至少不一屁股坐到斡離不那邊去了,心里踏實下來,言語間更加鎮定:“急在當下的不是我,而是你斡離不!照你這打法,不管不顧就去擒趙構,當初我們為何不一支孤軍直取東京?為何還要折損大量人馬圍太原十個月之久非拿下不可?打仗講究的是謀求大局,穩中求險,當年太祖何等雄才大略之人,也是準備了十來年,才開始與遼國交戰,先是小勝,然后積小勝為中勝,最后才瞅準機會與遼國決戰于達魯古城,大獲全勝。你那時年幼,還不太明白這里面的事,但如今既然統領兵馬,應當知道權衡利害,不可只盯著一處——我問你,就算你這次擒了趙構,你能擔保宋人不再推出個趙牛趙馬?擒賊擒王要擒到什么時候?但只要我大金國斬了他的臂膀,破了他的國勢,縱然再出幾個趙構又何妨?”
斡離不年紀雖不大,卻老成持重,是女真貴族中公認的最有謀略之人,此時見粘罕在他面前擺老資格,還譏諷他急于求成,不知大局,不禁氣得臉色發白,亢聲道:“大元帥這是哪里話!什么叫只盯著一處?當今宋朝形勢,怎么能跟東京城破前相比?大元帥帶兵多年,應當知道戰機稍縱即逝的道理,如果敵人嚴陣以待,沒露出要害給我們,我們當然是穩打穩扎,尋覓戰機,但如果對方已經露出要害,為何還不抓住機會,一擊而中?如今宋朝剛遭我沉重打擊,士氣低落,人心浮動,軍隊不整,趙構身邊也無強兵防護,此時擒他,如擒一匹夫耳!如果非要坐等他翅膀長硬才做打算,恐怕為時已晚,悔之莫及!”
粘罕道:“我為何要悔之莫及?放走他的又不是我!”
斡離不見他如此嘲弄自己,再也忍不住,冷笑一聲道:“大元帥以前不這么老成持重啊!莫非是不愿意別人分了你西路軍的嫡系人馬?”
粘罕臉色登時烏青,要不是皇帝在座,他就要拔刀相向了。眾人都知道大金國的兩大實權人物正在斗法,都不作聲,誰也不愿意得罪任何一方。
吳乞買輕咳一聲道:“不必再爭了。”大金國皇帝威嚴日重,兩人立即一改劍拔弩張的對峙狀態,各自坐定,臉上神情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
吳乞買雖然不如他兄長完顏阿骨打那么英明神武,但絕非庸碌之君,兩名股肱大臣相爭,他對這背后的緣由洞若觀火,從心底來說,他覺得斡離不的計謀略勝一籌,但為君之道,不可付重兵于一人,這是鐵律。而且斡離不貴為太祖之子,深沉機敏,文武兼備,用他來牽制粘罕正好,但如果讓他執掌重兵,則極易成尾大不掉之勢,比之粘罕專權更不可控制,更何況粘罕所說,亦有頗多可取之處。
主意既定,他緩緩說道:“二位元帥所說,都是老成謀國之言,夏國與遼國殘余一日不滅,始終是我大金國的心頭大患。進兵宋朝川陜,既牽制了夏國與遼國殘余,又使宋朝首尾不能相顧,一旦拿下川陜,中原克定指日可待……”
粘罕聽到這里,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
吳乞買話鋒一轉,繼續道:“然而宋朝人多地廣,雖然一年前被我滅國,不料極短時間內竟能死灰復燃,又成大國氣象。以朕觀之,如果此番不滅掉趙構的新朝廷,一旦其立穩腳跟,將來真正能與我分庭抗禮的,還是南面的宋朝,自天會三年對宋朝用兵以來,我女真鐵騎都是兵分兩路或三路,深入敵境,然后合兵一處,此戰法行之有效,不宜輕易改變。”
粘罕和斡離不兩人悻悻地互相看了一眼,都聽明白了皇上的意思,還是要分兵南下,誰也別想獨攬兵權。
接下來,其他人才有了說話機會,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作戰方略。最后,吳乞買決定,兩個月后,兵分三路,南下攻宋。
就在厲兵秣馬之際,發生了一件大事:英姿勃發、正值當年的斡離不竟然暴病而亡。原來他是在打完馬球后渾身熱汗,立即用涼水澆身,不料這鐵打的身軀竟經不起這種意外,當晚便得寒癥暴死。
粘罕見朝中最大的對手突然消失了,不禁深感意外,一時也不敢有所動作,怕引起皇上猜疑。幾日后,吳乞買下旨,賜粘罕鐵券金書,賦予其“除反逆外,余并勿究”的特權,粘罕正自得意,皇上任命訛里朵代替斡離不的右副元帥職位,又賜右監軍兀術和萬戶銀術可鐵券,以示皇恩浩蕩。
訛里朵性格沉穩忠厚,但論謀略威望,實無法與其兄斡離不相提并論;而四太子兀術雖剛毅果敢,但資歷較之粘罕又相差太遠;至于銀術可,乃是當年跟著太祖起兵的老將,跟粘罕的關系更為密切。這樣一來,雖然吳乞買刻意平衡,但粘罕實際上大權在握。
粘罕向來就極力主張對宋強硬,早先得知宗澤扣留金國使者之后,就已有了用兵之意,如今獨攬大權,更不猶疑,立即派金兵攻占了河東路的解州、絳州、慈州、石州、河中府等十余處州縣,又攻占了京東路的密州、單州、廣信軍等地。兵鋒所指,河北路的河間府、莫州、雄州、祁州、保州等地也迅速被攻占,短短幾個月時間,就掃蕩了宋軍在兩河地區的殘余,還屯足了軍糧,使其揮師南下沒有了后顧之憂。
建炎元年(1127年)十二月,金軍分三路南下,中路軍由粘罕統領,自河陽南渡黃河,進攻河南;東路軍由副元帥訛里朵及兀術率領,從滄州渡黃河進攻山東;西路軍由萬戶婁室、撒離喝等率領,渡河從同州方向進攻陜西,兵鋒之盛,宋朝軍隊根本不能阻擋。
然而金軍的問題也在于此,本來人馬就不以多見長,還兵分三路,每路軍隊都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導致戰線過長,兵力明顯不足。隨著戰事進展,有些孤軍還遭到宋軍反擊,吃了不小的虧。
更重要的是,此次大舉南下的目標是什么?仗打到一半,作為三軍總指揮的粘罕才不得不嚴肅思考這個問題。靖康滅宋之前,這個問題是想都不要想的,拿下東京就是最大的目標。然而,東京自從徽、欽二帝北狩,并被擄掠一空之后,早已不復當年的戰略地位。拿下東京,不過是拿下一普通城池而已,于趙構的新朝廷并無根本性動搖,且東京城高池深,很難攻取,如果一定要攻占,難免損兵折將、耗費時日,實非明智之舉。
粘罕此時才有點想念那個足智多謀的對手斡離不,但事已至此,硬著頭皮也要打下去。便命令銀術可率軍繼續南下,進攻漢江一帶州府,擾亂東京后方。銀術可十分神勇,一路接連攻下鄧州、襄陽府、均州、房州、蔡州、陳州、潁昌府等地,一時間所向無敵,宋軍幾乎一觸即潰,根本沒有像樣的抵抗,個別城池有死忠將士在州官率領下抵抗,最終也寡不敵眾,城破身亡,金軍對于抵抗的城市,一律燒殺搶掠,以此嚇阻其他州縣。
粘罕自己坐鎮洛陽,遣兵攻占鄭州,直逼東京,又命訛里朵和兀術的東路軍兵分一部夾擊東京。至此,金兵又對東京形成合圍之勢。
此時正值正月,東京城里聽說金兵又殺過來了,已經攻下鄭州,直指離東京才數十里的白沙鎮,兩年前城破的悲慘記憶還未散去,城中百姓此時的恐慌可想而知。
眾將得知消息,一齊擁到宗澤房中,請留守主持商議守御之策,宗澤此時正和客人在下棋呢,全神貫注,并不理睬眾人。眾將于是退下,各自回營整頓軍備,緊閉城門,將吊橋也收起來,然后帶著士兵全副武裝在城墻上巡視,整個東京城頓時籠罩在一片烏云壓城的緊張氣氛中。
宗澤這邊下完了棋,送走了客人,侍衛上來報告眾將領的守備工作,宗澤聽完,道:“何必慌張成這樣?”立即傳下命令,讓眾將帶手下將士回營,一切照舊。這時離元宵節還頗有些時日,宗澤讓城里張燈結彩,自己帶著一家老小悠游其中。城中居民見了,立時大為安定。
過了不到兩日,城墻上戒備的士兵便遠遠看見有金兵的游騎在窺探,十分緊張,便報與宗澤。宗澤令人將吊橋放下,城門洞開,金兵游騎十分狐疑,不敢近前,過一會兒便走了。宗澤得到探報,金人因為滑州鎮守王宣十分驍勇善戰,不想損耗兵力,便繞過了滑州,此時大隊人馬正在鄭州與滑州之間,而統制官劉衍、劉達帶著幾千人和二百輛戰車正候著金兵。宗澤立即派遣幾名得力干將領著幾千精兵前去支援,正好逮著一股金兵,兩邊一夾擊,金兵無心戀戰,敗退而去。
又過了一個月,金兵攻勢已成強弩之末。二月,王宣領精銳五千,在滑州大破來自河北方向的金兵,而后宗澤趁金兵北撤之機,發兵收復了鄭州。
三月中旬,粘罕見三路南征大軍已顯疲態,而宋軍已經開始有所小勝,天氣也即將轉熱,便將所占之地焚毀殆盡,將老百姓集中起來,一并擄到北方,然后會合婁室回到晉中,此次南征就此收場。
消息傳到駐蹕揚州的宋廷,趙構君臣都松了一口氣。雖然損失慘重,黃潛善、汪伯彥卻頗為慶幸自得,一來由于他們力主圣駕南遷,才避過了金兵的鋒頭,而按這架勢,金兵在中原一帶如入無人之境,無論趙構駐蹕何地,一旦被金兵盯上,幾乎沒有逃脫的機會;二來各地報上來戰事情況,有一些消息對李綱十分不利,如之前由于李綱力請定都南陽,于是朝廷便將四川運來的很多糧草錢緡都存在南陽的府庫之中,結果南陽城破,這些堆積如山的錢糧都成了金兵的戰利品。金兵意猶未盡,還將城中士民商賈集中起來,全部押往北方,一時間哭聲震天,慘不忍聞,在黃、汪看來,這都是李綱的餿主意,才致如此重大損失;而且李綱之前極力舉薦的傅亮,在金兵猛將婁室圍城長安的關鍵時刻,竟率領數百名精銳臨陣反叛,奪取城門,結果苦守了幾個月的長安城便告失守,川陜局勢急劇惡化。
趙構的想法與黃、汪畢竟不一樣,他看到的是,雖然金人悍然南下,攻勢極猛,但很顯然,金人并無占領中原之志,還是想立個傀儡朝廷代為統治而已,也就是說,金國一定要滅宋朝而后快,并非要占了宋朝的江山,而是覺得宋朝不是心目中的傀儡朝廷而已。李綱身為宰相,對這個大局勢竟視而不見,罔顧雙方軍事實力的巨大差距,一味與金人逞強斗狠,結果火速招致了金人的報復,讓他的新朝廷毫無休養生息的機會。
事實到底是不是這樣,只有天知曉,但趙構君臣都認為,金人固然是狼子野心,但此時撩撥逞強無異于自尋死路,因此一連派出去三撥人出使金國求和。
國難當頭,趙構也極力恭己勤政,每次退朝之后,也不即刻休息,只要有人奏事,必定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絕不作懶散之態。就寢前,絕不邁進嬪妃房間,就坐在宮殿旁的小房間,只擺一張書桌,桌上除筆墨紙硯外再也不放其他任何東西,以便讓自己專心考慮軍國大事,批閱奏章。
為了吸取前朝教訓,趙構還聽取大臣建議,開設經筵,讓人講史讀經。第一次講經由侍讀王賓講《論語》首篇,講到“孝悌為仁之本”時,王賓提到二帝北狩,太后蒙塵。趙構不禁感懷哭泣,群臣也都十分感傷。
侍讀朱勝非見趙構十分欣賞司馬光,甚至說出“恨不同時”之語,便進言道:“陛下知道司馬光如何成其為司馬光的嗎?”
趙構不知何意,便且聽他如何說。朱勝非接著道:“神宗朝間,王安石創行新法,一時權傾天下,司馬光經常上書指責新法的不當之處,神宗皇帝卻不以為忤,反而還予以升遷。司馬光居西洛著《資治通鑒》時,神宗皇帝還經常慰問,后來新法不利,士民不安,于是便啟用司馬光,朝政便得以安寧。”
趙構正點頭稱是,聽朱勝非又道:“如果神宗皇帝剛聽到司馬光指責新法,便給他扣一頂沽名釣譽、立異好勝的大帽子,說他不能體恤國家,說他不遵循章法,然后把他貶到一個偏僻之處去,恐怕司馬光也就此被埋沒了。”
趙構那天正和黃、汪二人議論李綱其人其事,頗多惡言,此時聽了朱勝非這番話,不禁沉思良久,想到李綱雖然失于操切直率,但其舍身為國的氣概卻是無人能及,想到這里,對李綱的厭惡之意不覺淡了許多。
“朱卿以為朕處置陳東、歐陽澈之事如何?”趙構突然問。
朱勝非見皇上冷不丁問這樣一句,便直言道:“陳東、歐陽澈之奏,臣也看了,除忠樸赤誠外,無一可取處。”
趙構原本板著臉,準備聽一番逆耳直諫的,不料朱勝非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禁莞爾一笑。
朱勝非道:“當年郭隗勸燕昭王招納賢才,特意講了‘千金買馬骨’的故事,如果連千里馬的骨頭都珍惜,何愁千里馬不來投奔呢?陳東、歐陽澈所奏,雖有不當,畢竟意出忠悃,結果丟了性命,雖然當時是情勢所迫,但恐怕還是會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況且我朝一百六十余年來,士大夫從未因言獲罪,也正因為如此,金國破我都城,擄我二帝,但天下人心仍在我趙宋,金國立偽楚,可謂用心險惡,然而三十三日便亡,就是明證。此次金人南下,連破無數州縣,勢不可當,然而悍敵當前,亦有頗多守臣明知不敵,仍不屈死戰,只要有這人心在,我大宋就斷不至于亡國!”
朱勝非此番話可謂點中國家存亡關鍵,也點出趙構殺陳東、歐陽澈所犯的大忌諱。趙構聽了半晌無語,最后嘆氣道:“當時形勢急切,朕才不得已匆忙下旨,現在想來也頗為后悔,此事當如何挽回?”
朱勝非道:“陛下不必急在這一時三刻,等定都之后,再詔告天下,為其平反即可。”
趙構瞟了一眼旁邊的黃潛善、汪伯彥,兩人都低著頭看面前的經書,神態頗不自然。黃、汪二人在地方多年為政,因此在政事方面頗有經驗,且二人性情中和,不似李綱那樣難以容人,再加上當初二人力主南下,才避過了金人的此次兵鋒,趙構心里對他們還是頗為優容的,見二人尷尬,便道:“殺陳東、歐陽澈都是出于朕之一念之差,其他大臣不必為此介懷,當時情勢之難,非親歷者難以體會。如今形勢稍緩,應當謹記祖宗家法,納諫寬言,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黃潛善和汪伯彥聽了,趕緊起身拜謝。
黃、汪或可為太平時宰相,而此時正值外敵虎視,內患重重,黃、汪的太平宰相做法就未必可行了,連他們一手舉薦的張浚也提醒說,目前這種常規做法頗有不妥,應當時時強化戰備,不可一日松懈,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金人就會殺過來。
黃潛善覺得張浚純粹是危言聳聽,他極善于錢糧細務,也樂此不疲,將朝廷里那些瑣瑣碎碎之事安排得井井有條,但對于需要深謀遠慮、臨機決斷的軍國大事,他卻并不在行。再加上過去一年輔佐皇上將新朝廷建立起來,又及時避開了金人南下的兵鋒,讓他以為軍國大事或也不過如此。
更何況皇上還不止一次當著群臣的面嘉勉二人:“有兩位愛卿為相,朕無憂矣!”
而此時,數千里以北的大金國,一場爭論正在剛剛得勝回朝的女真貴族中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