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陰沉沉的傍晚，已年過三十的陳星海從睡夢中慢慢地醒轉了過來。屋子里靜悄悄的，有些昏暗，沒有一絲聲響。

母親出去了。

一種沉淀在記憶深處的孤寂讓他感到了一絲傷感。他來到了靜靜的院子里，坐下。雨天特有的濕涼的空氣把他包了個嚴實，清新，甜腥。大楊樹的葉子翠綠鮮亮，此時已淹沒在了淡淡的藍煙中。

母親從外面回來了，開門的聲音單調而濁重，從耳邊悄悄劃過。母親仍在為兒子操勞，三十多年了。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母親的腳步已不再輕快。陳星海感到一股苦澀淹沒了往事，從牟縣七中開始的那一天，從自己真正離開家門的那一刻開始。他記得很清楚，二十年前的一天，母親拎著大包小包，把他送出了家門，送到了牟縣七中。而從那以后，長期漂泊在外的陳星海便常在夢境中重現這一幕，一次又一次。

墻頭上有一只老鼠在認真研究地形特征，眼睛亮閃閃的，突然就凝固了時間，紋絲不動，隨后，用迅疾的速度畫了一條黑色的虛線，溜到墻角，尾巴一掉，就不見了。鄰居家大嬸呼喚兒子吃飯的聲音又聲聲傳入耳鼓。單調的滴答聲偶爾敲響母親放在那里的老鐵桶，聲音清越，深遠，消散在了淡淡的夜幕中。

“想吃什么？”母親問。

“什么都行。”

“家里還有一只小母雞……”

“……娘！”

“咋？”

“有粥嗎？”

“有。有綠豆，大米，小米……”

“有棒槌面嗎？”

母親笑了，“大夏天的……”

陳星海永遠忘不了母親做的玉米粥的味道。從牟縣七中開始，他就很少喝到母親做的玉米粥了。

“我上你嬸子家看看去。”母親又一次邁著蹣跚的步子出去了。那一刻，他突然發現：母親老了！

陳星海聽見那腳步聲，若隱若現地遠去了。如今的陳星海很忙碌，甚至整日疲憊不堪，但他心里很清楚，這個家才是他夢中都想去守候的地方。

還有一個地方，那就是牟縣七中。

牟縣七中，青春飛揚，刻骨銘心，那是一堆笑聲的碎片。深情的痛苦與懵懂。愛戀，無法釋懷的孤獨。真實，笨拙，深切。隔著二十年的歲月望過去，陳星海發現，那里沒有如果，沒有。真的沒有。

陳星海感到了一絲深切的哀傷，猶如音樂，不絕如縷，如一根細線扯動著心臟，疼痛而又癡情神往，不愿停步，不愿割舍。

手機的呆板鈴聲打斷了他的回憶。

那竟然是高中老同學楊威打來的。

楊威在確認了陳星海的身份之后陷入了一段時間的沉寂。陳星海的揶揄笑話并沒有打斷他。

“陳星海，你聽說了嗎……”

“什么？”

楊威苦笑了一聲，停頓了一下。

“說啊！”

“……昨天，我去牟縣七中了……”

“好啊！我也正想去瞧瞧呢！”

“你不用去了……”

“為什么？”

“沒了。”

“什么？你說什么楊威！”

“……生源減少。牟縣七中被撤掉了。神龜山下那個中學已經不存在了……”

“什么……”

一陣難堪的沉寂之后，他聽見楊威呵呵地笑了，笑得很古怪，有些激動，“……牟縣七中，現在已經變成一個醬菜廠了……聽鎮上的人說，醬菜廠的黃瓜咸菜相當好吃！想嘗嘗嗎？他們都說很好吃的。啊？你想嘗嘗嗎？陳星海，你他媽聽明白了嗎！咱們的母校，牟縣七中，我懷念了二十年的地方，他媽竟然腌咸菜了！腌咸菜了你知道嗎……我他媽……咱六班的人哪里去了……肖珂到底藏哪里了？我怎么就是找不到他了呢？還有咱班主任，我該上哪里找他去？我還欠他一個人情呢……他替我挨了那一拳頭，二十年了，該怎么算？……我楊威什么時候欠過別人的人情……陳星海，你告訴我，牟縣七中腌咸菜了我上哪兒去找他們去……我他媽的……竟然腌咸菜了……”

手機里傳來的是一陣無法抑制的哭泣。一種純男人的哭泣。

待了好一會兒，楊威又說，“星海，我該怎么辦……肖珂到底在哪里……”

陳星海呆在了那里，一句話都沒說。

天已經完全黑了，雨也大了起來，噼里啪啦的。起風了。雨點被風卷著，摔進屋檐下、屋子里，到處都是。

他們的青春，已經成為了一個傳說。

一個可笑的傳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