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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樹倒猢猻散
經過經偵局對財務和往來賬目的調查,吳興發最終是在辦公室被直接帶走的。向來以上個年代的老企業家自居的吳興發,其實一直保持著低調簡樸的風格,但當天他穿了一身嶄新的西服,皮鞋擦得比戴在手腕上的銬子還閃亮。
在這之前,吳興發不是沒有想過自救。他打遍了所有可以借款的小額貸款公司和銀行的電話,但是這些機構已經把他排除在外了,他甚至連一張可以套現的銀行卡都辦不出來。他的百萬額度的銀行卡直接被降到了幾千塊,還不如剛畢業的小年輕的信用卡額度高。
供貨商的預付款都用上了,但是那點錢就像是一滴水匯入了大海,流逝得無聲無息。
隔離帶邊上是聚起來的工人。兩個月沒有發工資,有人扔石子、拖鞋這些東西過來。
“騙子,發工資!”
“還我們的血汗錢!”
“再不還貸,我的房子就要被收走了,還我工資呀!”
……
警察帶著吳興發從憤怒的人群中穿過,不像是抓了個嫌疑人,倒像是消防隊把人從火海里救了出來。顧非被擋在外圍,看著那一張張憤怒的臉,緊鎖眉頭,石子落在身上也渾然不知。
就算是沒有金虞,這一切也會發生。
只是沒有金虞,吳興發這條大魚就會跑了,站在這里的就只有警察了。
吳興發已經準備了要跑路,但是沒有來得及而已。他最后想要貸款四千萬,不是真的想要救四面漏風的企業,而是想把錢放入地下錢莊洗干凈,好讓他全家人在加拿大那邊繼續用。
就是這四千萬,吊著吳興發一直沒有離開。
緊急審問,可能意義也不會太大。因為這些心理素質強悍、社會閱歷豐富的大佬,通常不會在語言和情緒上給人太多能抓到的把柄。
能辦他們的,只有證據,實錘的證據鏈。
基本相當于,零口供辦案。
但是顧非和司晴還是坐在了鐵窗對面,開始審問吳興發。辦公桌上有一塊小牌子,上面寫著“禁止刑訊逼供”。攝錄機全部到位,司晴作為主要的提問人,顧非做記錄從旁補充。池清源和在專案組成立之后掛名負責案子的副廳長葉培林一起在辦公室,通過顯示屏上的監控畫面來跟進審訊的進度,通過藍牙耳機實時調整問訊的方向。
葉培林是學院派出身,始終眉頭緊鎖,一言不發地盯著屏幕。他的眼神深沉晦暗,負責給辦公室送水的警務秘書放下水之后神情緊繃地出去了。
哪怕簽過了保密協議,哪怕這份工作他已經輕車熟路地做了很多年,還是覺得緊張。從來沒有見過雷厲風行的經偵局局長和位高權重的副廳長神經如此緊繃過。
吳興發作為月牙湖飲業的總負責人隕落,關注的人不少,但是月牙湖飲業就是面子工程,實惠不多。倒了一個飲業,還能再大力扶持本地的小米醋,小米醋也是暢銷全國的地方土特產,又或者還能發展一下棗夾核桃等農產品,現在的人越來越重視養生,這個市場也相當不錯。
PlanA失敗了,可以很快切換成PlanB。
關注,也只是關注結果,真的打算下手來撈一下人的,還真沒有。
司晴的警服穿得一絲不茍,她辦案多年,慧眼如刀,也有一股子凌厲的氣勢。在吳興發之前,司晴也曾經把犯人給審得戰戰兢兢痛哭流涕過。
但是這位悍然無懼,吳興發甚至是靠在椅背上侃侃而談。如果不是他所處的環境,幾乎要以為這是長輩在向晚輩傳授財富圣經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二十四年前的一個早晨。我剛剛被調任過來,騎著一輛借來的老舊自行車去廠子里。那時候,郊區真的是山清水秀,月牙湖下游還沒有大修公園和高樓,水質清澈得用手一捧就能喝。我騎了半個小時的車,整整三公里的路上,一個人都沒有見到。大夏天,我就蹲在湖邊,喝了兩次水。”
“那水,可真甜哪。”
吳興發說著,還咂了咂嘴,似乎在回味二十四年前那天的湖水的滋味。
他的眼底有光,語速放緩,停了下來,吸了吸鼻子。
“這么多年了,什么俄羅斯的伏特加、法國的波爾多葡萄酒、金賜的啤酒,連上萬塊錢的拉菲我也喝過。但是我再也沒有喝過那年那么甜的水,再也沒有喝過呀。”
司晴看著吳興發,她一口氣嘆在心里,面上平靜無波,公事公辦地打碎了吳興發二十四年前的夢境:“但是你不經過股東大會的同意,把廠房抵押進行貸款投資,廠房的土地不是被抵押了一次,而是被重復抵押了三次,金額多達三億五千四百萬,已經構成了詐騙。”
“那時候,工人就要走光了,做果汁的機器邊上都是蒼蠅,連個清洗機器的人都沒有,水電費拖著也沒有人交。想洗干凈機器,還得自己端著盆,用廠子里員工宿舍旁邊的井里的水。我挨家挨戶地走訪,向他們保證自己三年內不會被調走,自己不是來撈政績的,是來幫助大家發家致富的。”
“那天,我說得口干舌燥,一瓢一瓢地喝著井里打上來的冷水。”
“真甜哪。”
“你們這些小年輕,真的以為我就靠著一張嘴,換來了工人們背著債務留下嗎?天真。工人根本一個都沒有留下,是我晚上去和村里說話最算數的那家吃了飯喝了酒,還留下了工作兩年攢下來的錢用來當他們頭兩個月開工的工資,這些本來就找不到出路的工人才愿意跟著我多干兩個月。”
“那年也是我的運氣,臺風到了,嵐梧市里頭一次大規模停水停電。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在忙著撈錢,違法犯罪詐騙的信息可比見義勇為助人為樂的新聞多。”
“我帶著工人,一車一車地把飲料拉進小區去,作為物資免費發放給市民,同時聯系省電視臺的記者過來報道。那時候還沒有廣告植入的概念,整整一個月的免費發放呀,我自己都舍不得喝一瓶。我記得,那一個月的時間,發出去了十萬瓶。飲用水和果汁再加上人工成本,請新聞記者的成本,整整五萬塊錢哪。”
“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都做好了干完一個月就離開廠子的打算。但是在第三個月,我們的訂單一下子來了,從來沒有加班概念的廠子要擴招,幾乎通宵加班生產,人休息機器不休息。”
“你也知道,后來洋汽水的那幾個牌子搶灘登陸,把本土的幾個牌子給擠得根本沒有活路。但是我們的不一樣呀,口碑好,受眾多,很多人接受了我們的產品,還有當地的媒體背書,就甩了后面的人一大截。”
“每次想起來,我都后怕。如果沒有那場臺風,如果沒有想到這個打廣告的方式,是不是月牙湖飲業早就在二十四年前就死了?”
吳興發喃喃自語,有幾分不屑:“呵,那時候的五萬塊錢,就能買四環上的兩個庭院了。擱現在拆完了,就是兩千多萬。這世界太瘋狂了,我后來真是越來越看不明白,市場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還有放高利貸的,一個企業每年的利潤都很難穩定地年年超過百分之二十,這些放高利貸的,怎么敢收百分之四十八?”
司晴繼續提問:“你第一次抵押廠房的時間是在什么時候?”
“現在的抵押貸款,已經亂到這種程度了嗎?”葉培林像是在自問,也像是在問池清源,聲音發澀,前傾的身體調整一下姿勢,已經有些僵硬發麻了。
“不僅僅是這些中小企業一女多嫁,瘋狂套現,就連我們國內最大的P2P平臺,也是偷著擴張業務。按照文件法規規定,杠桿是注冊資金的三倍,但是這個平臺已經背靠消費貸大搞信用貸款,把杠桿提高到了一千八百倍。”
池清源皺了皺眉頭。他雖然是雷厲風行的經偵局局長,但是對于這些亂象橫生的金融違法案子,也感覺有些雙拳難敵四手,心情沉重。
葉培林沒有接池清源的話,眉頭鎖得更緊了。
偷得浮生半日閑。
王者和麻旦旦又把金虞給叫上,在蒼蠅館子里吃火鍋。火鍋里咕咚咕咚煮著肉,金虞下手穩準狠,碗里堆得像小山一樣。麻旦旦急得站起來,直接用漏勺搶起來,從左邊撈到了右邊,連肉帶菜包圓了。
紅油湯里,金針菇粉絲肉片排骨毛肚,一點也沒有了。
王者拿著長筷子翻來覆去,臉色難看。他看著金虞碗里堆起來冒尖的紅彤彤的肉,冷哼一聲:“吃貨。”又看看麻旦旦碗里的小山般的大雜燴:“飯桶。”最后只好拿起放菜的盤子,重新下一波。
金虞吧嗒吧嗒著嘴,麻旦旦埋頭苦吃。
王者更傷心了,看著鍋里上下翻滾的肉,雙手抱胸,生無可戀地看著金虞和麻旦旦大快朵頤,想生氣都生不起來。
“你的美女主任嫁人了?”麻旦旦利落地吐出一塊骨頭來,差點落在了盆里,金虞掃了他一個白眼。
“嘁。”王者嫌棄,不回答。
“任何一個程序員,如果和他說:嗨,你看你這程序里面有bug。他只會回答:臥槽,我的程序怎么可能有漏洞?你應該對他說:在現行的環境下,運營和預期的效果不一樣,麻煩你給看一下好不好?他才會第一反應:臥槽,有漏洞了。”
“所以,麻老板呀,你不應該懷疑程序員在他的環境下運行的狀態,而應該關心一下他的外部環境。”
“比如,是不是某些高大上的任務,他沒有參加的資格。”
金虞用筷子像用手術刀,三兩下就剔除了蝦殼,蘸著調料吃得鮮香麻辣爽歪歪,無視了王者酸爽的表情。
王者不置可否,把沒有下鍋的生菜嚼得咔嚓咔嚓響,像是只兔子。他看著金虞志在必得的樣子,又反悔了,放下身段問金虞:“你說能審出來什么?”
“創業史,憶苦思甜唄。你當吳興發這么多年白混的呀?要不是那屋子四處漏風,經常下雨,要不是查得一清二楚了,哪能把他給逮進去?你放心吧,就是把你們查的再和當事人對一下數,沒什么新鮮的發現。”
金虞撈了一片肉,笑瞇瞇地放在了王者的碗里:“你先買單。如果我說錯了,你再返回來和我要飯錢。怎么樣?”
王者表示,漏洞解決了:“記得呀,我會回來要錢的。”
然而,王者并沒有回來和金虞要錢。
小額貸款公司是由自然人、企業法人與其他社會組織投資設立,不吸收公眾存款,經營小額貸款業務的有限責任公司或股份有限公司。
抓重點:不吸收公眾存款,經營小額貸款業務。
深度剖析:小額貸款公司有錢哪,不用像銀行那樣廣泛吸收所有人的存款,只要通過一伙互相認識的人湊一湊錢足夠辦貸款就可以,吃比銀行更高的利息。
一本萬利,穩賺不賠。在嵐梧市地面上,掛牌的加不掛牌的,有限責任公司加股份有限公司,家族的加合伙的,各種形式的民間貸款機構加起來,大大小小起碼有三百家。
這是在進入專案組一開始,所有人都了解到的信息。
然而,接下來的發展令人大跌眼鏡。
尤其是第一次跟著趙倩妮出外勤現場的白子玲,覺得新世界的大門一下子被打開了,兩只眼睛根本就不夠用,連連咋舌。她是個貨真價實的新人,又要時不時地揪一下已經平整的衣領,裝作老成持重的樣子。
“經濟案件,硝煙往往在層出不窮的轉賬套現非法獲利上。查封,就是收官。”趙倩妮在現場辦公室戴著手套幫忙查封賬本。她出來透口氣,歪了歪脖子,似乎想掏出U形枕來,但是這么嚴肅的場合又不太合適。
只有新人才一驚一乍,老油子能面不改色地端著一箱鈔票像端著一箱方便面,若無其事地走出來。如果說還有表情,那肯定是心里嫌沉,罵這人不知道少貪點,或者是嫌棄這人業務不精通,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作銀行卡呀。
在內行人眼里,這才是經偵局專案組成立以來最大的行動。
經偵局局長池清源親自坐鎮指揮,荷槍實彈的公安干警隨同經偵進入小額貸款公司的辦公室。整棟大樓被查封,各個出入口都被把守起來,在樓底還牽出來一條長長的隔離帶。
還掛著胸牌的小白領們臉色蒼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所有人被勒令不允許再接觸任何無線通信設備,穿經偵制服的人端著一個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盆,讓他們依次把手機都放在里面。
偷偷打電話的人?不存在的。經偵背后是連臉都遮起來的持MP5沖鋒槍的特警,別看現在的女孩子玩槍戰游戲的技術高超,一連五殺不是事,真正面對黑洞洞的槍口和國家暴力機器壓倒性的嚴肅場合時,高知層面的人干不出潑婦罵街纏著警察要死要活的奇葩事。
整個氛圍嚴肅清冷到讓人脊背發涼,站在大辦公室里的人倒是不少,但是沒有誰敢竊竊私語。辦基礎業務的小職員們都蒙了,只有高層的經理和入股人被帶下來的時候才一臉的憤慨,被帶走調查的時候一臉的心不甘情不愿。
不同的人反應不同。錢經理還掙扎了一下,吃了些苦頭,被反剪手背戴上了銬子強制帶走。張經理始終面含微笑,非常配合地下樓上車,還和員工們保證:我還會回來的。李經理昂首挺胸,慷慨激昂,碎碎念著:無所謂,在外頭每天應酬,每天晚上酒肉一桌美女成群的,我這身體早晚會被掏空,進去歇幾天也無所謂,誰還沒有個黑歷史呢?就當是度假了。
這些人瀟灑坦然的姿勢,令沒有參加過抓捕這種類型犯罪嫌疑人的干警嘴角直抽,真不把國家暴力機關當成暴力機關呀?
而經偵局的女經偵們在迅速地比對記錄,協同把人帶走,她們早就見怪不怪了。
這些經理話事人和這些樸素的警察最大的區別就在于,他們抬起來的手腕上都戴著名表,衣褲鞋襪都是價值不菲的奢侈品牌。
在人被帶走,賬本被查封之后,辦公樓的大門上也被貼上了封條。
之前這幾家小額貸款公司的負責人還聯名起訴要告月牙湖飲業,涉案金額大,原告方的數量也多,尤其是這些小額貸款公司幕后的金主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盡可能地發揮主觀能動性,所以這案子并沒有壓太久就判下來了。
吳興發因為惡意侵占財產和瀆職,已然鋃鐺入獄。但是月牙湖飲業的資產拍賣下來,并不夠償還這五家的貸款,只有兩家財大氣粗的小額貸款公司波瀾不驚,嵐梧貸和程隆貸依舊高歌猛進,至于另外三家,可就沒有這樣的運氣了。
他們的錢,也是拆借來的。其中有和本地施工隊隊長拆借來的資金,這筆錢收不回來之后,施工隊差點把這小公司的墻給拆了,背后的幾個合伙人都不敢出面了。錢經理藝高人膽大,一直堅持到警察到來把自己帶走。其中也有合伙人用自己的資產抵押向銀行借來的低息貸款,已經逾期太久了,銀行直接把小額貸款公司的負責人告上了法庭,要求強制執行。這家小額貸款公司前腳被調查,后腳辦公的兩套格子間就被掛在了網上,要拍賣抵債。
“這也倒得太快了吧?”
司晴把車里的空調開成冷風,還是止不住地汗流浹背,兩頰通紅。
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太多,每個人的臉上都略顯疲憊。案子此起彼伏,沒有消停的時候。
涸澤而漁,焚林而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