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此中有真禪
- 黃金鏈.下
- 常書欣
- 5098字
- 2021-12-06 14:33:01
無數個一夜暴富的神話登上了熱搜的版面,撩撥刺激著手里有些閑錢、指望著錢生錢的人的神經。
端盤子的小工扔了盤子去搞私募,開上了勞斯萊斯幻影,喜提帶游泳池的大別墅,順帶著找了一個比明星還紅的網紅當女朋友。
高中沒畢業的小伙子在沿海大城市搞風投,現在身家過億,直接回村里修路架橋,都是用他爸媽的名字命名的,方圓十里相當轟動。
被丈母娘趕出家門的上門女婿,一氣之下去了證券公司打掃衛生,無意中得到了投資的門路,借遍了能借的渠道,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高利貸都不想搭理他,然而他一把賺了個盆滿缽滿,有房有車有存款,靠著致富的門路成了不少老板的座上賓,當地的雙胞胎姐妹花爭著搶著要嫁給他。
這些信息,每天都會進行推送。
“這些故事聽起來不錯,但是要是人都能一氣之下成功了,那還要那么多年的專業積累和長達幾代人的財富積累做什么?這不是打臉嗎?”
孫簡直皺眉頭,不太受得了這些大面積的軟廣告。
講故事,這是燕卓爾的思路。據他說,這也是美善金融的思路。講故事,賣情懷,是這個世界上成本最低但最有效的廣告方式之一。
“不光是講故事,人家還做了劇本呢。”金虞把每一步的所見所聞都發回到了經偵局的專案組,海量的信息被交到了池清源的手上,進行甄別和選擇分析。
專案組已經進入有條不紊忙碌而有序的運作中,有人風塵仆仆地出差歸來,有人通宵值班之后去睡覺。
這份緊張有序里面,有空前的壓力。
和金虞接觸過的專案組人員,了解內幕的人,都簽訂了更高規格的保密協議。
針對李改平的案子,審下來的一連串的結果,也有了更嚴格的規定,不夠級別不能接觸,離開了固定的區域也不能私下討論。
司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規格,疑惑不解:“擔保公司跑路涉及的金額雖然大,但是也只是和地面上的小額貸款公司有牽連。金虞的任務其實算完成了,我們已經能把這些錢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接下來就是提交報告,進入到查證審問的程序。”
已經到了這一步,又為什么要比之前還緊張呢?
在司晴、趙倩妮等人看來,這些小額貸款公司之所以會跑路,就是因為它們以嵐梧市為圓心進行發展,各家貸款公司都存在近親繁殖的危害。
任人唯親,違規操作,地區抱團撥款。這種看起來牢不可破的結構,其實最脆弱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尤其是民間借貸的杠桿太高,眼看著一家崩盤,就會引起其他的連鎖反應。
“嵐梧市做貸款做金融,歷史悠久呀。早在五代十國時,就有了可以和官府的通寶抗衡的私錢出現。私錢的質量很差,一個私錢所用的金屬銅的含量,可能只有官錢的四分之一。因為私錢的流通率太高,所以政府不得不出臺相關的政策,規定十個私錢當一個官錢使用。現在出土的銅錢,還有這樣的‘當十’字樣,意思是十個私錢抵一個官錢。”
“后來南唐小朝廷滅亡,大宋不光是強硬地用武力壓過來,也有強硬的貨幣政策壓過來。到了嵐梧市這里,也有應對之策,當地人不再鑄造分量不足的私錢,而是鑄造以假亂真分量足夠的私錢。”
“按照當時的律法,造私錢,無異于謀反。但是當地人趨之若鶩,屢禁不絕。為什么?就是因為巨大的利益,讓人鋌而走險。”
在漫長的查案的時間里,所有人的金融知識水平都上了一個臺階,不光是知曉現在的發展趨勢,還會再找找歷史原因,融會貫通。
原本池清源也不講這個,但是結合目前的實際情況:“到現在,抱團,影子銀行,互相擔保,對外擴展,都能在一千五百年前的社會經濟發展中找到雛形。像我們調查了解過的馬實、馬奮這哥倆所在的馬家村,幾年以前有一個相當響亮的名字,叫作寶馬村。全村人都勒緊了褲腰帶,對外放貸,最遠的甚至把業務做到了拉斯維加斯的賭場上。”
“這個村是什么樣的?”
“開煤礦掙了錢,拿錢去放貸。”
“經營餐飲掙了錢,拿錢去放貸。”
“甚至嫁了女兒收了一筆彩禮錢,也拿去放貸。”
“家里買房子,絕對不全款,從銀行貸出來的款子,繼續拿去放貸。”
“本地人除非是實在沒錢放貸,才會給放貸的人家里當收水人。各地的擔保公司,都和當地的黑勢力有些牽連,就是收賬的問題,時間長了,甚至摻和到了國家的工程里。他們和某些政府官員沆瀣一氣,這幾年陸陸續續查的貪腐的案子,其中也有這個寶馬村的人的身影,只是我們的重點放在了豆腐渣工程和落馬官員的身上,忽略了這些收貸放貸人的作用。”
“而經過了幾次大案,這個村傷了元氣,所以才沒有形成系統的成長路線。而在積攢了幾年之后,擔保公司在全國遍地開花,隨著互聯網行業的方興未艾,獨角獸一樣的行業壟斷情況出現,再加上房地產政策的急速去杠桿,這些擔保公司就撐不下去了。”
“這才是我們一直查案的根本原因。”
池清源發言的信息量很大,雖然沒有精準到個人的調查情況,但是已經解釋了擔保人跑路的叢生亂象。
“我們要查,就要查到底。兩千萬的分成,就足夠殺人。那么如果是更多的錢呢?”池清源的視線掃過了每一個人的臉。
在池清源的眼中,辦完倒下的三家小額貸款公司,還不足以結案。這幾家小額貸款公司背后的負責人,這些金主的代言人,還不足以為全國的形勢背鍋。
池清源的目光,放在了美浩小額貸款公司的身上。
每一次出事,都有這家小額貸款公司的身影,但是每一次這家都能從資本的旋渦里全身而退。明明已經查到了相關線索,從賬面上卻找不到證據。
門店已經開始非正式的營業,經過了專門訓練的上百人直接入駐三十家門店里。
這些人都是去年畢業沒有找到工作的大學生,經過為期三個月的集中培訓,從待人接物的禮儀到對答如流的心理戰術,都進行了簡單的突擊培訓,保證每一個人都具有服務上帝的標準動作,又都有著一肚子私貨能慢慢夾帶著賣掉。
這些人穿著光鮮亮麗的制服,一個個都像成功的售樓小姐或售樓先生。
金虞給了這些人一個定義:有文化的流氓。大家深以為然。
氣氛已經被推到了一個制高點,嵐梧市最高樓上的LED屏幕,每天都進行著倒計時。從三十開始,每天依次遞減,等鮮紅的數字變成一,就意味著美善金融的新一代理財基金可以開始購買了。
發售當天,在各個門店排隊的人群比當年水果機剛剛開始在國內賣時還要多。
畢竟,當年人均收入不到兩千塊,但是水果機賣到了四千五的高價,甚至被炒到了兩萬的也有。而美善金融的理財產品不一樣呀,一元起投。
一塊錢在這個時代,能買什么?
就連豆角都十二塊八一斤,大蒜都八塊錢一斤了。而美善金融首創了全民理財的概念,一元起投,按天計算利息,隨時隨地可以連本帶息取出來。
這樣的理念,吸引了不少人一大早過來排隊。
高端認購儀式被安排在了市中心的五星級大酒店的大廳里。不少明星舉辦酒會,劇組辦殺青或開機宴,也都喜歡在這個地方,方便記者拍照,方便明星進行擺拍。這種地方,一般人還真不太好進入。郭蘅蕪身為廣告公司總經理,還是作為了暖場的嘉賓。而霍連勝進來的原因,則有些讓人哭笑不得,不是因為他的軟裝公司的分店開得多,而是因為線下三十家門店的軟裝,基本都是出自他的手筆。
金虞也租了一身相當于她一個月工資的衣服。
這次不是小西裝,而是一字露肩長及腳踝的黑色長裙禮服。她的腳下穿著細帶子的高跟鞋,走過來的時候,自然不是因為嫵媚性感被記住。在場的美女環肥燕瘦各有千秋,身份都不太好猜。但是長相抱歉的,絕對身家極其可觀。
比如,金虞和燕卓爾一起出現,大家會認為金虞富可敵國,而燕卓爾是被包養的那一個。
這都是思維慣性。
燕卓爾原本在里面迎客,給比較尊貴的客人親自倒酒,但是看到金虞過來時,特意端了一杯酒過去。他的視線,還在金虞的領口略作了停留。
“你其實性格淡一點,戾氣不要那么重,還是很受歡迎的。”燕卓爾滿意地點了點頭,視線似乎在迅速地給金虞全身的參數打分。
五官不錯,但是膚色不行,雀斑顯得不精致,但可以說成是個性,算是五五分;脖子細長,但是總探頭探腦的,氣質分減了;該大的地方,又小了;身材頎長細挑,挺耐看的,但是抓起來,肯定是一把骨頭;年紀到了三十,又是硬傷。
燕卓爾的視線,又飄到了其他地方。在他眼里,這個女孩子總是那么不合時宜。
金虞看他,亦如是。
“嘁,能不能別老教育我佛系?我這樣的,就算是成了佛,也是個武僧。”金虞翻個大白眼,喝了一口遞過來的干紅,舔了舔唇上的汁液,唇釉殷紅,目下無塵。
“那我呢?”燕卓爾輕輕笑了,嘴角勾起一個彎彎的弧度。
在這樣忙碌的正式場合,他忙里偷閑地和金虞在這里打情罵俏。
“你呀?淫僧。”金虞的眼睛像是刀子一樣,把燕卓爾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有人聽到了這里的談話內容,投射過來居高臨下嫌棄的目光,覺得金虞和燕卓爾的對話極其不雅,但是燕卓爾自己笑得很開心。
今天,主角是美善金融的老總官文利,以及大明星圖靈。
在酒會正式開始之前,官文利沒有在大廳里露面,而是親自在包廂里招待政商兩界的名流。至于燕卓爾這樣的秘書,基本上成了跑腿的幫閑,和穿著馬甲托著盤子在酒會中間穿梭的人性質差不多。
燕卓爾很少這么單純地聊天。金虞覺得,燕卓爾可能是心理上受到了刺激,比較無聊。她安慰燕卓爾:“掙不了一個億不怕,掙個一兩萬就行了。”
“我月薪一萬二,獎金全勤獎福利各項分紅加起來,一個月五萬多。”燕卓爾淡淡地回答。
金虞不搭理燕卓爾了,想了想自己的存款情況,臉色有點垮了:你不炫富會死嗎?
酒會上,大家都在討論一個問題:區塊鏈。各種高端的令人不懂的詞匯出現,從以太坊到礦機,從節點到電子錢包。
任何一個名詞拿出來,都得百度了才能理解。
金虞想起炒飯大爺的回答。
什么叫作比特幣?
比較特殊的幣。
什么叫作區塊鏈?
一條很長的能給人自由的鏈。
什么叫作中本聰?
中國本地的大蔥,炒飯很香。
金虞嘴角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眼神有些落寞。這世上的事情,如果真的能那么簡單,那就好了。
主持人站在鮮花堆起來的臺上,鋪墊了長長一串,然后請美善金融的官文利出來講話。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吸引過去。
這個兩鬢微霜的男人,相當符合一個成功企業家的形象:高個子,寬大的肩膀,四四方方的國字臉,臉上有歲月和智慧留下來的皺紋,雙目炯炯有神,往人群里看一眼,就像是在看著他的帝國。
他的演講熱情洋溢,極富感染力,而且還帶著一點英文腔。別說其他人,就連金虞聽完了都恨不得現在就求爺爺告奶奶地去弄點錢投資進來。
“比特幣是一種虛擬貨幣,去中心化,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和政府參與發行,所以比特幣是全世界的。這一筆巨大的財富,我們人人都可以擁有。比特幣不是地產,沒有泡沫。因為房子會飽和,會供大于需。但是比特幣不會,它總共只有2100萬個。地球上有七十多億人口,又有多少人有這個幸運能擁有一個比特幣?”
“早期的比特幣,只需要一臺古舊的電腦,開著運作一晚上,就能挖到四五個。也就是說,一臺電腦一晚上就能創造三四十萬的利潤。除了賭博,我想象不到還有比比特幣更值得投資的項目。但是賭博非法,而我們的比特幣,是數字財富。”
“在絕大多數比特幣被其他人持有的情況下,我們應該怎么辦?投入礦機,進行挖礦。每挖出來一個比特幣,需要的電費成本,就是五千元。”
“我們今天坐在這里,就是希望呢,眾籌一下,把這筆財富,通過我們的努力,留在國內。資本主義國家壟斷了石油,壟斷了芯片,我們不能再讓他們壟斷我們的比特幣。”
坐在這里的大佬都是行業的翹楚,不乏資本不亞于官文利的佼佼者。
官文利所說的利國利民,沒多少人在乎,但是其中的暴利,卻是能讓所有人動心。
或者,在座的不少人,已經和官文利有過了私下的會晤,達成了某種利益條款。現在所說的一切,僅僅只是形式呢?
“挖幣,本身就是一種賭博,在同一個區域節點上,各方算法都是同步進行的。如果對方快了哪怕一秒,也得不到這個比特幣了。花費那么多的人力物力,不是浪費嗎?而且不只是電費的問題,所使用的芯片和擁有龐大計算能力的計算機,也是個不小的開支。我怕投了,收不回本來。”
發言的人是個挖礦的。不過這個挖礦的老板不是挖比特幣的,而是個挖鋁的。在他眼里,除了富含三氧化二鋁的礦石值錢,其他東西都是土。
金虞用余光觀察著大廳里,她看到了角落里的另一個人影。她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又看。
她看到了穿著燕尾服的顧非,對她笑得溫柔恬淡,遙遙舉杯。
遠在天邊的價值連城的比特幣是虛的,近在眼前的顧非,才是真實的。顧非顯然進來之后,就找到了金虞。他在聽的時候,偶爾會微微出神,似在思考。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它也曾經困擾了我很久。如果我們投入那么多的錢,不能夠變現變成升值的財富,那對于我們這些辛辛苦苦搞實業的人而言,又有什么用處呢?所以,我后來選擇了比特幣技術之下的區塊鏈,這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一項偉大技術。”
“曾經以馬克思理論為指導的共產主義把全世界的無產階級聯合了起來,創造了一個全新的社會。那么,我們現在就可以用區塊鏈技術,把社會的財富鏈接起來,創造一個全新的社會金融科技發展環境。”
這種語言風格,在中下層人士中間,有因為渴望財富而帶來的煽動性。
但是在座的各位,可不是什么無產階級。
金虞端著杯子環視了一圈,發現大佬們居然擺出了被傳銷洗腦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