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著一股氣,雄赳赳氣昂昂地跑去街面上的小額貸款公司,把人家的賬本翻出來,屁顛屁顛地搬去經偵局,這叫傻子,會被人一腳踹出去的。
傻子從來不是金虞的人設,她是個正常人,所以她要抓住現在的機遇,趕緊去賺錢。按照燕卓爾的說法,勢比人強,眼睛要牢牢地盯著大形勢。
個人的努力,在時代的滔天巨浪里,根本就不算什么。
比如,央行財政要放水了,要趕緊看看文件的水放在了哪里。如果是放在了農產品市場,大蒜大蔥這些東西肯定要漲;如果放在了房地產市場,那房地產肯定會漲;如果放在了股市,那買股票肯定是沒錯。
但是如果限令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下來一百多條,炒房客短期貸款買來的房子砸在手里兩年出不了手,首付和利息還不斷地提高。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去投機炒房,誰買誰蠢。
金虞頭伸得像是《瘋狂動物城》里的閃電:“我以為買房就是賺呢,全款背的利息少,更適合長期穩定持有。”
“這么說吧,房貸的利率是百分之三,但是把錢投到我們正在管理的基金里,年回報率在百分之六,這樣相互差一下,還能有百分之三的回報率。你說把錢扔到了房子里,是不是蠢?”
辦公室里,只有金虞和燕卓爾兩個人,但是燕卓爾現在完全不怕口不擇言惹得金虞動手。
這是條滑不溜秋的泥鰍,知道什么時候該動手。
“但是我要是找不到年回報率百分之六的投資呢?”
金虞憂傷地喝了口水,捧著杯子敲了敲杯沿。那表情,傻得冒泡泡。
“那你這種蠢貨,還是把錢都放在房子里吧,免得被人給騙了。”燕卓爾頭也不抬。在他眼里,智商這種東西,看命。他沒有給金虞拔高智商的義務。
他的手里,有一份委托合同。
合同早就做好了,但是一拖再拖,拖得金虞都沒有了脾氣,接二連三一直催,都快變成他辦公室門口的一條咸魚,他才把合同給拿了出來。
“美善的門店開始鋪了。我們的目標是鋪出沙縣小吃和蘭州拉面的密度,用戶的覆蓋面要足夠廣,投資的普及率一定要高。一定要在其他的投資平臺搶灘登陸嵐梧市之前,完成整個沿海一線的戰略分布。你明白嗎?”
燕卓爾把合同放在桌上。他原本在敲著桌子,現在直接把鋼筆的大頭戳到了金虞的額頭上:“時間,時間,還是時間!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逾期一天,你就得多交百分之零點三的違約金,你聽明白了沒有?”
“知道了,錢難掙,屎難吃。我就算鋪不完地板磚,也會把牌子掛到門臉上去,保證能通過美善那邊的驗收。”
金虞揉了揉額頭,把燕卓爾的筆搶了過來。派克的精裝紀念版,筆尖有一顆小小的鉆。當燕卓爾說他的鋼筆三萬塊的時候,金虞差點激動得把筆掉在了地板上,然后很狗腿地把筆還了回來,故作一驚一乍地縮回了手。
她還故意問:“你那筆,好出手嗎?會不會貶值?”
“怎么,你還想偷?”燕卓爾扶額,干瞪眼,但是他的教養不允許他繼續動手了。打不過這個女流氓怎么辦?丟人。
“我可沒這么說。”金虞瞪眼,她的眼睛清明有神,靈動得很。
“別給我濫竽充數,我告訴你,門店的裝修都要按照標準來。你要是能在標準之內省出錢來,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你要是做得不符合規范,我會按照違約條款一條一條地讓你賠錢!”
燕卓爾把合同甩在了桌上,看著金虞的眼神完全就是爛泥扶不上墻。
金虞嘆一口氣:“你說說,你可真有意思,明明看不上我,又非要死乞白賴地拖著我讓我給你干活,你圖啥呀?”
“我要是有那個閑工夫和那些民工打交道,我肯定不找你。和你扯皮,比找包工頭還累。”燕卓爾看著金虞,恨鐵不成鋼。爛泥扶不上墻,一天到晚只盯著那一畝三分地,眼界就那么高,真是讓人心累。
這種人,就算是把發家致富的機會放在了她面前,她也會妥妥地錯過。
“燕秘書,你說這家美善金融,它靠什么發財呀?開這么多的門店,光房租就能把人拖死吧?就我那個明日催,三年的房租十萬,但平均月工資才三千,去哪兒賺這么多錢呢?”
金虞簽了字,右手和左手的大拇指都摁了手印,還在騎縫線上印了手印簽了名。
“你這是把我當個包工頭使喚。”
“世界上最賺錢的就是銀行家。羅斯柴爾德家族在兩百年間創建的一整套現代銀行的運作體系,就是所有金融機構想要模仿的對象。基礎業務就是放貸和收款,賺取中間的差價。”
“你想像銀行家一樣賺差價是不可能的,能當個包工頭就不錯了。”
燕卓爾說完,指了指門,意思是金虞現在就可以走了。
金虞站起來,對著低頭伏案的燕卓爾豎了一根中指。這不是等于什么都沒有說嗎?她現在明白了,為什么池清源說經偵的案子不好辦。
燕卓爾現在是個兢兢業業的納稅人,對工作的要求一點都沒有放松。倒是金虞這個拿著空白的單子出去辦事的人,反而心虛得不得了。
一塊地板磚從二十塊錢到三四百的都有,她是選個一百塊錢的報一百四十呢,還是選個四十的報六十?這里面的水深著呢!
嵐梧市有六個市轄區,邊上輻射三個縣城,因此線下門店要鋪設三十家。這三十家門店已經通過店鋪轉讓和從中介手里轉租等方式弄到手了。燕卓爾沒有明說這些鋪子花了多少錢才弄到手,但是按照嵐梧市的租金水平,起碼在四五百萬。等裝修完,又是四五百萬撒出去了。前前后后,預算起碼在一千萬,這已經超出了金虞的認知范圍。
她用看傻子的眼光看著燕卓爾,投這么多的門店,養肥了能吃嗎?店鋪的租金和房租不一樣,交的期限長短也不一樣,可能遠遠不止四五百萬這個數。
燕卓爾再三強調,美善金融財大氣粗,這點錢不算什么。關鍵是一定要把鋪子都裝修好,不能出現明顯的紕漏。這頭一個月裝修好,第二個月驗收,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金虞屁顛屁顛搶過來的,就是這么一個屎盆子。
她也真是醉了。
她就是從地板磚里面摳溫飽的。
出門以前,燕卓爾又把她叫回來了,鋼筆在他手里轉得眼花繚亂,陽光灑在斯文敗類的睫羽上,參差斑駁。
燕卓爾問她:“裝修好了你去當店長吧,給你弄兩個鋪子?”
“我懶得和廣場舞大媽直接打交道負責任。”金虞扭回頭,做了一個鬼臉。
燕卓爾筆尖的鉆把一張紙從中間劃開了。
美善金融,全稱是美善(深港)互聯網金融服務有限公司。因為其業務又多又雜,所以為了提高對外的知名度,不管是投資了外賣的還是給了共享單車天使輪的,都稱為美善金融。
金虞騎著電瓶車,車子后面用剎車繩捆了一摞的定制廣告牌。這些廣告牌上,寫了無數美善金融的溢美之詞,中老年審美的色彩一點也不影響圖靈的盛世美顏,反而是圖靈的臉把整個廣告牌的地攤氣質拉升了。圖靈笑容甜美,蘿莉的長相,御姐的氣質,左手和右手分別托起兩句話,成功女性的范兒十足。
左手上是“掌上財富”,右手上是“掌上盡攬”。
掌上財富,掌上盡攬。金虞也學著樣子把自己的手抬了起來,她怎么就從來沒有發現,自己的手里還能有這么多的財富呢?
她是把明日催的店面給關了,也按照美善金融線下門店的標準來裝修,這里面讓她抽出十來萬的差價毛利潤。
然后,她又組織起一群人來。劉二峰、鑷子這些人都來了,美其名曰幫忙裝修,其實是跟著一塊買東西,除了工資以外的錢,再虛報一部分裝進自己腰包里。
但是這些也達不到財富的級別。
相關的財務報表,差不多每天都會以文檔的格式發到燕卓爾的手里。一開始,金虞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某寶上一百五十塊錢的壓線,她能連材料帶工本費給自己人開出兩千五的價來。她比較忐忑,不知道是燕卓爾貴人多忘事,根本想不起來看一眼報表,還是燕卓爾生活太過優渥,從來沒有和施工隊的人打過交道。
反正,整整一星期過去,沒有任何回執。
金虞自然不會知道,白坤杰給她的評價:“這人眼界就這么高,三千五千兩萬三萬的,頂天了。”
自從金虞說自己見過了圖靈本人之后,麻旦旦才認可了金虞是大家的頭。他拿著樣板間里的定制廣告牌長吁短嘆:“我三年前第一次看到圖靈當配角,就知道她肯定會大火。實在不行,下海拍片兒也行啊。”
屠悅先炸了,從麻旦旦的身后飛出來一腳,踹在了他的后腰上,于是,這個軟萌的大白胖子結結實實地在地上成了個“大”字。
“你懂個屁!要是以圖靈的顏值為標準,現在圈里面能比的一個都沒有。二十年后她像丈夫的女兒,三十年后像女兒的姐妹,四十年后像廣場舞大媽想要的兒媳婦,八十年后入殮師給她化妝,臉上都不會卡粉。你這種凡人,懂個屁!”
麻旦旦一躍而起,叉著腰,手指頭戳了過去:“沒有我們這些宅男腦殘粉,圖靈能這么紅嗎?你能不能長點腦子?”
“我就是不允許你YY她。”屠悅也叉著腰,兇狠的眉毛倒掛著像是兩把刀子,麻旦旦嚇得落荒而逃。
金虞不參與這個暴力事件,她得騎著電瓶車繼續送廣告牌去。
結果,這個細節也出現在了白坤杰桌上的資料里。這位公司注冊資金三個億,手上騰挪多達十幾個億的老總捧腹不已:“雇個面包車一天也就三千塊錢,她至于嗎?”
金虞騎著電動車路過省體育館,這里有經偵部門駐扎,集中登記處理理財產品跑路案件。
從高處看下去,密密麻麻的都是人頭,像螞蟻一樣。也就只有省體育館這么大的地方,能放下這么多的人。
金虞把車停在了外面,往里面走。
不少人舉著牌子,上面寫著“還我血汗錢,嚴懲騙子”。一問,才知道這些人要么是附近村鎮上的,要么是集中在工廠里的人。
“我還專門去過他們種菜的大棚。到了冬天,那些豆角確實能賣到十二塊八一斤,大蔥能賣到六塊錢。這種投資眼看著就是眾籌農產品的成本的價格,就等著第二年開春賣完了菜分錢。結果他們的大棚都是租來的,就連辦公室都只租用了一天……”
一個胡子拉碴大腹便便的男人哭哭啼啼,手里拿著的書面材料都已經打卷了。這個案子里,他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后面烏壓壓地跟著半個小區的受害者,這支隊伍有三四十個人。他們已經登記完了,但是遲遲不走,似乎覺得只要能多待一會兒,案子就能早一點辦。
金虞拿著電瓶車鑰匙,在這些人員復雜的隊伍中間穿過來穿過去。
另一個隊伍的人數就更多了,全部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普通話都說不標準,一張嘴豁牙漏風。滿頭銀發的老頭從兜里拿出來的手機還是大塊頭的老人機,他殷切地問金虞:“那警察娃子讓我在網上填一個信訪的登記表,她用短信給我發了一個網址,怎么打開呀?小姑娘你幫我看看。”
金虞把畫面斑駁到看不清楚的手機拿在手里,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大爺的問題。大爺殷切地看著她,她麻利地掏出自己的手機來,連上了熱點,找到了網址,給老人填寫表格。
這位老人,已經是這些老人的頭兒了。
他們被騙走了賬戶上的養老金,去投資了一個本地年輕人推薦的養老基金。
“天天讓我們免費去喝茶下象棋打麻將,還有按摩椅和大屏幕的電影,到了中午晚上走的時候,還送雞蛋和新鮮菜。里面的服務員都比我的兒子女兒熱情周到,我都在里面待了三個月,就想著下半輩子能這么過就行了,誰知道他們卷了我的二十八萬,就再也沒有露過面……”
一個老阿姨一邊說著,一邊流出渾濁的淚水,腫脹的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顯然是很長時間都沒有一個良好的睡眠了。
被騙了那么多錢,不但不敢告訴子女一起來報案,還要在電話里如常地和遠在首都上班的女兒拉家常。說多了都是淚。
金虞幫著填完了單子。
她一邊填著單子,一邊想到了自己的爸媽。如果她爸媽遇到了這種事情,會怎么做?老金和老虞都是村霸級別的人物,肯定是先把那棟樓里的東西賣光,然后一哭二鬧三上吊地圍著派出所的人,用村霸的那一套把事件鬧大,大到無法無天,倒逼著警察放下手頭所有的事情,去千里追詐騙款。
但是她的父母在菜市場里殺了一輩子豬、雞、鴨和魚,一身的戾氣,從來就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免費的午餐,都不指望著自己的女兒養老,更不會相信這種社會上突然冒出來的慈善機構。
金虞嘴角不自然地勾了勾。
她的父母,根本就不會上當受騙。
但是這些老人,不是她的父母。
這么多人,像是趕集一樣地湊在一起。他們上當受騙的案子五花八門,金虞看得連連咋舌。有經偵在大門口維持秩序,這片兒距離城隍廟派出所近,金虞一眼就看到了章程。
“喂,我以前咋沒有發現詐騙的案子那么多呢?”金虞越過了三撥人走到章程身邊。這三撥就有六七十人,而在里面聚起來的大概有兩百多人。
烏壓壓的,看著就覺得鬧心,讓人不由自主地發出眾生皆苦的沉重哀嘆。
章程本來一直在攔著往辦公室里沖的人,看到了金虞,繃著的一張臉終于笑了。
“哎喲喂,我都習慣了。各個派出所和分局都把案子集中到這里來處理,登記了的人又不走,所以才讓人感覺案子爆發式增長了。”
章程早就習慣了,把吃完飯剛過來的實習生換過來維持秩序,他拉著金虞去吃飯。
“我忙到現在還沒有吃飯呢,都快成了紙片了,前胸貼后背的。本來想著多多使喚實習生,但是一看這些細皮嫩肉的猴孩子,就不忍心了,總不能讓他們剛有了入行的苗頭,就不喜歡警察這個職業了吧?”
“就這樣,這些猴孩子還是覺得壓力大,一天到晚地發朋友圈,生生熬出黑眼圈來了。”
章程把牢騷倒完了。
“詐騙案吧,年年都有,五花八門,而現在手法不斷翻新,技術含量增加了,但是本質沒變呀。你看看這里的每一個人,哪個不是因為貪圖高利息,想要不勞而獲。只要這個想法一直有,這案子呀,就不會有結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