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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農民之路
  • 米原
  • 4289字
  • 2021-10-20 15:17:30

賀立柱自從承攬起滄浪河上的擺渡后,渡船就變成他長期留守的家,而對河流北岸滄浪村世代祖居屬于自己真正的家已是一天疏遠一天。他在船板上搭起爐灶,在船艙里放下衣服被褥日用物什,晝夜吃住在此而不必回家,也免得和家里那個母老虎楊派風一見面就吵嚷打鬧徒生悶氣。老婆對他離開家住進渡船完全沒當一回事,只有在鄉廣播站當播音員的女兒云云很不贊成。云云一個周末回到家對母親說一定要父親晚上回家住宿,船上夜間寒冷又寂寞空曠,時間一長對父親身體和整個家庭都不好。她執意要求母親親自去河岸渡口接回父親。

楊派風拗不過嬌生慣養固執己見的云云,只好出門穿巷下渡口去喚回丈夫。她走到河岸邊正趕上傍晚炊煙四起暮云初降的時候,賀立柱在船上正忙于燒燉一條剛從水里鉤釣出來的鯉魚,濃濃的魚香飄蕩到很遠的地方。楊派風聞到魚香味,看見男人的身影在煙云霧氣中來回走動,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朝那里觀望。這時候賀立柱揭開燒燉成熟的魚鍋木蓋,把無比鮮美的鯉魚肉團香湯盛進碗碟端上餐桌,接著取下一壺掛在船艙頂板上的燒酒,然后擺開架式,逍遙自在地坐在一個小木凳上面邊吃邊喝,間或側一下身面朝河水扔下一兩根吃剩的魚骨,感覺舒暢滋潤就順口吼唱幾句秦腔。他一直是村子里數一數二的戲迷,對許多或傳統或現代的秦腔劇目爛熟于心,興之所至隨意張口就能哼唱出整場整段的詞句曲調。站在不遠處的楊派風聽見他這時唱的是秦腔《趙氏孤兒》里趙盾的唱段:

每日里笙歌歡唱,

兒莫非矜夸你招為東床!

從此后讀詩書苦心向上,

到后來才算得國家棟梁。

楊派風聽見他唱得滿口滿胸的慷慨激昂悠然自得,嘴角的唾沫星兒像雨點一樣噴濺開來,全然忘記自己姓甚名誰身在何處,使前來喚丈夫回家的她愣在那里不知怎樣開口。賀立柱早就看見了妻子楊派風,卻一直搖頭晃腦東張西望假裝沒看見她。他知道是云云自作主張硬讓妻子來勸他回家,而他對回家一事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不知為什么此時此刻豪情涌起興致劇增,站起身抬腳跨步,放著好好的一把二胡不用,雙手拿起鍋蓋和碗筷相互撞擊彼此伴奏,拉大嗓門復唱起《趙氏孤兒》趙盾的另一段戲詞:

到如今顧不得思前想后,

明日里放大膽面見君候;

恨不把屠賊拔劍斬首,

俺趙盾替萬民伸冤報仇!

楊派風意識到賀立柱明明發現了自己卻故意不予答理,就揚起頭氣呼呼地朝他大喊一聲:“好你個該死的賀立柱!”

賀立柱看見楊派風一陣風似地奔過浮橋踏上船板,橫眉豎眼地再喝叫一聲“賀立柱!”賀立柱仍然旁若無人地接著吼唱。這次戲詞換成《三滴血》中周人瑞的一段唱腔:

五臺縣官太蒙懂,

滴血認親害百姓,

年邁蒼蒼到老境,

尋子不見放悲聲,

到處尋找無蹤影,

莫非他渡河回韓城?

叫聲天佑把父等,

我不避艱難往前行。

楊派風怒罵賀立柱:“好你個不上臺面的癩皮狗!你作賤老娘,老娘離開你日子過得更清閑。要不是咱們女兒云云惦掛你我只當你是個滄浪河里的老王八,誰還愿意叫你這老王八回家去?!”她從賀立柱手中一把奪下鍋蓋和碗筷說:“讓你吃讓你喝讓你唱吧,我把它全扔到河里去!”說著她果然把鍋蓋和碗筷全扔進河里,又像旋風一樣掉轉身疾如星火地大步返回村子去了。賀立柱不氣不惱地沖著她的后背哈哈大笑道:“好呀好呀真好呀,你扔了東西我再買,看你能扔得夠扔不夠?”

楊派風喚丈夫回家的目的沒有達到,相反還遭到一場奚落譏諷,夫妻之間顯得更加生分冷落。后來的日子賀立柱一如既往地住在船上,完全沒有回家的打算了。

進入這一年的陰歷二三月,醺風吹蕩滄浪河流域的山水村莊。天氣逐漸轉暖,一河兩岸和伸向南北方向的廣闊山地上花紅柳綠清香馥郁,河灘、平地和山坡上的小麥墨綠一片,瓜蔬、洋芋和許多豆類作物相繼點種下地。這樣美好的季節對眼下的廣大鄉村來說卻是令人難耐的饑荒光景,賀立柱也無以例外地受到饑荒的折磨。他不可能天天都有來自河水的魚鱉蝦之類的野味鮮物下口,何況他從來不回家去取真正能夠裹腹充饑的糧食米面,楊派風也不會主動給他送。他所食之糧除了女兒每次回家給他捎帶一些到船上,吃完之后他寧肯裝硬逞強顧及臉面也不對老婆低頭討要,于是常常挨饑受餓。而他情愿挨饑受餓也要時刻不離地守在船上,每天都準確無誤地晨間早起等待過往行人,天色黑凈后又把船擺過北岸停泊,然后自己進艙隨便吃些食物休息。至于拉二胡唱秦腔之類的娛樂,完全決定于他肚腹的饑飽和興趣的高低。他的這種生活日夜循環恒久不變,與時光的轉換遷移和人間世事的更新演變毫不關聯。賀立柱就像滄浪河上相沿至今的每一代渡船人一樣,永遠在船上觀察和見證所有的人間悲喜和歷史風云。他命注定是一個要以船為伴的人,一般人認為渡船生活的單調乏味在他心里就只有深刻的依戀和熱愛。

三月底一個微明的日子,賀立柱像往常一樣正在穿衣起床,陡然從滄浪河南岸傳來云云的叫聲。他疑惑今日并不是周末女兒為什么回家來,惶惶起身擺船過去,才發現是滄浪鄉的鄉長宋社會、農技員田有良和云云一塊要去滄浪村下鄉,言稱全滄浪縣第一大農業水利工程南嶺水庫即將開工,他們是來動員滄浪村組織勞力上工的。縣上已經下發文件任命鄉長宋社會為工程總指揮,農技員田有良為副總指揮,賀云云專搞廣播宣傳工作的。田有良是滄浪村會計田正本的兒子,中學畢業上完兩年農業技術學校就參加工作,與賀云云同在鄉政府,一天到晚抬頭不見低頭見。賀立柱是拿眼睛從小看著田有良和自己的女兒一塊長大的,他打心眼里就十分看重喜歡田有良。時常暗中想起自己一生只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如果田有良能夠做女兒云云的丈夫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加上田有良的父親田正本老實本分容易相處,蘭草花是遠近聞名的美人胚子,有這樣的兩位男女親家更是讓人安樂自在舒心歡暢,但這一層意思到目前為止也只是想想而已,自己沒有提起別人也沒有說響挑明。

在南河岸渡口遇見本村的長輩人,田有良矜持大方不無禮貌地問候賀立柱:“叔呀你辛苦,咱村里人和我爸我媽我妹子田莉這些日子還好吧?!”

賀立柱回答:“都好都好,你爸你媽那人永遠都是好人。你平日難得回一次村,這次回來應該到家好好看看你爸你媽。”

鄉長宋社會走了過來,田有良點頭微笑對鄉長介紹賀立柱說:“滄浪河川上下一百八十里,沒有一條像樣的公路沒有一座像樣的橋梁,各鄉各村只有靠渡船過河。賀大叔現在是滄浪渡口的艄公,是掌握滄浪村上千口人交通命脈的人。”

賀立柱一聽就哈哈大笑個不停,賀云云也快樂動情地盯視田有良。賀立柱的話開始多起來,他不禁萌生興致提起前不久發生在船上的一件事情。他笑著說正月初滄浪鎮街道搞群眾社火游行,敲鑼打鼓地游完鎮街又去游鄉村。本來熱熱鬧鬧過大年卻有人提出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應該把全鄉最大的地主分子王西杰拉出來一起游行。其實十里八鄉的成年人都十分清楚地記得,王西杰解放前也是扮社火扭秧歌的老手,一遇熱鬧場合便玩得不知疲勞不分晝夜。他在游行中游得高興舊癮復發忘乎所以,竟然滿臉歡笑手舞足蹈起來。往年不帶社火秧歌讓他游一趟街他就腰酸背痛求人憐憫趕快結束,那天連續游三趟街再游好幾個鄉村他還是精神飽滿興致勃勃,有人問他還想不想再游幾個村,他說游下去就游下去,還請身邊人允許他跟上大家扭一段秧歌,弄得眾人哭笑不得。最后秧歌沒有讓他扭,倒懲罰他從正月到二月在滄浪河川挨村挨戶重復游行,直到他變得精疲力竭死去活來為止。誰知道他游行游到滄浪村,那天河面上風大浪急,船載著王西杰和隨行的二三十人擺渡過河,渡到中途河心位置時船體傾倒,船上人大呼小叫全部落水。等周圍群眾把落水的人打撈上來一一檢查傷勢,大多數都平安無事,只有地主王西杰身體僵硬呼吸停止,游行活動只好以他的死亡而告終。事后據經驗豐富的老船工解釋,認為是船小人多風浪太大而導致翻船事故,而王西杰并沒有得到人們最及時的施救。

宋社會聽了開玩笑說:“那你這渡船或許是成神成精了,也有了階級立場。不過現在,這船應該不會像對待地主分子那樣對待我們吧?”

賀立柱連忙慌慌張張地搖頭擺手說:“不會不敢,那絕對不會不敢。”說話中間已嚇得頭上冒出一層冷汗。見父親這樣惶惑不安,賀云云和田有良臉上都顯現出尷尬不悅的神情。

宋社會看見賀云云在船上遇見父親,又饒有興趣地信口開河問賀立柱:“如果我們三人這時同時落下水,只有你在船上安然無恙,你救人你會先救誰?是我這個鄉長還是你女兒或者田有良?”

賀立柱聽完鄉長不著邊際的問話心頭驀然一驚,不知道對方為什么會提出這樣令人難以回答的問題。賀云云見父親面露窘色,馬上笑著搶先回答:“那當然是你鄉長呀,因為你是全滄浪鄉的父母官職么!”幾個人一齊發笑出聲。

船靠北岸客人下船,賀立柱悶悶不樂地在岸上系好船索,呆站船頭目送鄉長和田有良云云一行三人進村去了。

賀立柱見他們轉過一個彎道走遠隱去身影,就如大夢初醒般動轉一下身體,扭頭往岸邊雜草里重重吐一口唾沫,悻悻然說:“他媽的什么鬼鄉長?盡說了些鬼話!”末了由于心情不好,一向慣于早起且神清氣爽的他竟然頓感疲憊不堪。眼看天色尚早,封鎖河面的山嵐晨霧依然濃重不移,他覺得頭昏腦脹就重回船艙躺在床上睡了。

天色完全亮開后,賀立柱因為黎明時分曾睡過一個回籠覺,睡得過于深沉連群鳥撲落船舷的吵鬧聲也沒有驚醒他。直到早晨起來要過南岸上學的一個孩子首先上船替他打掃干凈船板船艙,里里外外走了幾個來回還是沒吵醒他。待這孩子看見他睡覺翻身把被子的一角掀落在地下,然后彎腰拾起替他重新蓋上時,他才惺忪睜開眼發現這個勤快懂事的孩子非常面生,幾乎從來沒有見過。賀立柱坐起下床問孩子叫什么名字,他爸他媽是誰。孩子說他叫雷寶玉,是隊長雷漢寬剛剛認下的兒子。賀立柱這才恍然大悟,親親熱熱地跟孩子拉起家常來。等到田正本、魏福林等家的幾個上學孩子在船上聚齊,賀立柱擺船送他們上了南岸,他頷首微笑盯視孩子們遠去的背影,嘴上不停地感嘆:“這個雷寶玉真是一棵好苗子啊!”

時間不出三天,包括滄浪村在內的整個滄浪河流域數萬名勞力全部投入位于南嶺水庫建設工地,每個村莊只留下老人、孩子和個別身體衰弱的婦女。因為滄浪河上有南北過往的學生上學讀書,所以賀立柱沒上工地依舊守在渡船上。村子絕大多數勞力去修水庫后,河岸上的流動人口減少,擺渡過河的營生相對清閑下來。賀立柱每天兩趟送學生過河完事后就坐在船板上隨意觀望四近的山水樹木和云彩,冷清無聊不是拉起二胡唱秦腔戲就是打開女兒送他一臺小收音機聽廣播節目。他收聽的節目內容一般除了新聞就是戲曲,新聞節目短促,戲曲雖長,但聽別人唱戲遠不如自己唱戲過癮,他聽一陣心里發癢就親自唱了起來。如此整個渡口上下除了風聲鳥聲流水聲之外,剩下的就全是他的聲音。全縣最大南嶺水庫工程開工后,云云一直在工地當播音員,很少有機會回家望老人。賀立柱在河上除白天能隱約聽見工地開山放炮和機械運轉聲外,還能隱約聽見云云通過高音喇叭傳來的播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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