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在天堂里遇見的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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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結局
這個故事發生在一個名叫安妮的女人身上。故事要從結局開始講起,從安妮自天空墜落講起。安妮還太年輕,所以從未考慮過生命的終結。她從未想過天堂。但天堂卻一直想著我們。
*
安妮死去時瘦瘦高高,一頭波浪般的黃褐色長發,胳膊肘和肩膀上的骨節都格外突出,每每尷尬無措,脖子就會紅上一圈。她有一雙淺橄欖色的明眸,面目柔和,同事們通常會說“一旦了解她就覺得她很漂亮”。作為一名護士,安妮每天都穿藍色護士服和灰色跑鞋去上班,盡職盡責,直到預期之外的終結來臨,那一刻距離她的三十一歲生日不到一個月。
或許你會說,在這個年紀死去實在“太年輕”了。可是對于人生而言,什么是“太年輕”呢?年幼時,安妮就曾在紅寶石碼頭的一場事故中幸免于難,那是一個位于大片灰色海洋邊的游樂場。有些人把她的生還稱為“奇跡”。
所以你可能會說,和原來的命運相比,她早已不那么年輕了。
*
“今天我們歡聚于此……”
要是知道自己即將死去,你會如何度過人生中最后的幾個小時呢?安妮并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把最后的時間用來結了婚。
未婚夫名叫保羅。他有一雙淡藍色的眼睛,宛如淺海;一頭蓬松的胡桃色頭發,濃密得能藏下一只鳥。早在念小學時安妮就遇見了他,那時他們正在瀝青鋪就的操場上玩跳背游戲。安妮是個新生,羞澀,寡言。她埋下頭去,蜷縮成球狀,同時對自己說,真希望我能消失。
緊接著一雙男孩子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手的主人在她面前著陸,像一只丟過來的包。
“嗨,我是保羅。”他說著展露笑容,一綹頭發耷在眉毛上。
忽然間,安妮心中生出了些許別的期待。
*
“安妮,你是否接受這個男人……”
在人生僅余的十四小時里,安妮和保羅站在某處篷頂下,那里可以俯瞰一整面藍莓色的湖水。十幾歲時他們失去了聯系,前不久才剛剛重逢。其間的歲月對安妮來說格外艱難。她忍耐過糟糕的感情,承受了諸多失去。她漸漸相信自己再也不會去愛一個男人,也永遠都不會結婚。
然而安妮和保羅一起站在了這里,又一次并肩而立。他們沖牧師點了點頭。他們背誦了誓言。安妮披著白紗,保羅穿著黑衣,兩個人的皮膚在陽光下炙烤了好幾個小時,此刻已經曬成焦糖色。就在安妮轉過臉看向自己未來的丈夫時,她瞥見了一個熱氣球飄蕩在夕陽上方。多可愛啊,她心想。
而后她將目光聚焦在保羅身上,他笑得燦爛,咧開的雙唇宛如地平線一樣寬廣。保羅手忙腳亂地給她戴戒指,緊張地笑出聲來。緊接著所有人高聲歡呼:
“恭喜!”
*
還剩十三個小時。他們走過通道,挽著手臂,新婚夫婦看上去總像擁有世上全部的時間。安妮擦掉眼淚時,瞧見最后一排站著位戴亞麻帽的老先生,臉上掛著海豚似的微笑[1]。他的皮膚上有古怪的、反光的陰影。他盯著安妮。安妮覺得他似曾相識。
“保羅,”她小聲問,“那個人是誰——”
然而有人打斷了她,低聲贊嘆:“你看起來太美了!”——是個十幾歲的表妹,牙齒上套著牙箍——安妮微笑著說:“謝謝。”等她再回過頭去看時,那位老先生已經不見了。
還剩十二個小時。安妮和保羅步入舞池,籠罩在白色燈泡灑下的光束里。保羅舉起一只手臂說:“準備好了嗎?”這讓安妮想起了初中時的某個夜晚,是在學校的體育館里,當時她走向保羅,對他說:“你是唯一同我說話的男孩,所以你也是唯一有可能和我跳舞的男孩。現在馬上告訴我你要不要和我跳舞,要還是不要,不然我就回家去看電視了。”
那時他咧開嘴沖她笑了,如同現在一樣,而后兩人就像拼圖一樣結合在了一起。他們用一種穩定的節奏踩著舞步來回。有個攝影師擠了進來,招呼著:“看這邊,幸福的新人!”安妮本能地將左手藏在了保羅背后,這只手略小一些,也更虛弱些,事故已經過去了二十年,這只手卻仍舊承受著傷疤之苦。
*
還剩十一個小時。安妮依偎著保羅的手臂,環顧整個舞廳。熱鬧的慶祝漸漸和緩下來。蛋糕已經消滅了一半,女人們的高跟鞋也都踢到了桌子下面。
保羅轉過身對安妮說:“嘿,我給你做了點東西。”安妮莞爾一笑,他總是會給她做些小禮物,比如木頭小人兒,小首飾。他在意大利學過雕刻與繪畫,十幾歲時,他們全家搬去了那里。那時候,安妮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了。
可是多年以后,工作中的安妮路過正在施工的醫院側樓,而他恰好在那里,是個木工。是她先看見了他,心跳瞬間加快。他就這樣抬起頭來。
“嘿,我認識你,”保羅說罷露齒而笑,“你是安妮。”
十個月后,他們訂了婚。
隨著婚期臨近,安妮日漸焦慮。她總在夜半時分頻頻醒來。“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我做計劃,就一定實現不了。”她向保羅坦陳心事。而他卻擁住她的肩膀,提醒她,又不是她計劃著要在醫院偶遇他,不是嗎?
安妮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回答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呢?”
保羅哈哈大笑:“這就是我要娶的安妮啊!”
可她的擔憂沒有消失。
*
“給你。”保羅說著遞給她一個用金屬絲做的黃色小東西,很柔軟,毛茸茸的,頂上有一對橢圓形的耳朵,底下有一雙橢圓形的腳。
“是只兔子?”安妮問。
“嗯。”
“用毛根條[2]做的?”
“沒錯。”
“你從哪兒弄來的?”
“我做的。怎么了?”
安妮交換了一下兩只腳的重心,忽然覺得很不舒服。她的目光越過地板,看向房間另一頭,看到了先前那位老先生。他的下巴上覆蓋著濃密的絡腮胡子,有點好笑,身上的西裝也是三十年前的款式。然而引起安妮注意的是他的皮膚,太奇怪了,幾乎在發光。
我是怎么認識這個人的呢?
“你不喜歡嗎?”
安妮眨了眨眼,“什么?”
“你的兔子。”
“哦。我很喜歡。真的。[3]”
“真的。”保羅重復了一遍,仿佛玩味良久:“我們今天說了太多遍‘真的’。”
安妮莞爾一笑,輕輕撫摸著手中的小兔子。然而,一陣寒意霎時流遍全身。
*
發生重大事故的那一天,安妮手中就握著一只毛根條做的小兔子——和保羅送給她的這只一模一樣,是掛著絡腮胡子的老先生送給她的禮物,正是此刻她在婚禮上看見的這一位。
一個早在二十年前就已離世的人。
他的名字是艾迪,在紅寶石碼頭游樂場工作,負責修理游樂設施。每一天,他都要給軌道上油,擰緊螺栓,在園區里巡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時刻注意哪里有問題。他的工裝口袋里放著毛根條,遇到小客人就扭一個玩偶給他們。
出事那天,媽媽和新交的男朋友出去約會,把安妮獨自留在游樂場。安妮走近艾迪的時候,他正凝望大海,安妮穿了條毛邊短褲,一件檸檬綠色的T恤,衣服正面印著一只卡通鴨子。
“打擾一下,艾迪·維,修工?”她讀著他襯衫上縫的標簽問道。
“只有艾迪是名字。”他嘆了口氣。
“艾迪?”
“嗯?”
“你能給我做一個……?”
她雙手合十,仿佛在禱告。
“快說,小家伙。我可沒那么多時間。”
“你能給我做個小動物嗎?能嗎?”
艾迪開玩笑地向上看,仿佛得考慮一下。而后他摸出黃色的毛根條,給她做了個小兔子——和保羅剛剛遞給她的那只一模一樣。
“謝謝謝謝謝謝你。”她說著手舞足蹈地跑開了。
十二分鐘后,艾迪死了。
*
致命事故發生時,一個車斗從名為“弗雷迪自由落體”的跳樓機上松脫下來,離地兩百英尺高。車斗宛如一片枯葉搖搖欲墜,所幸沒有乘客受傷。艾迪站在下面張望,意識到纜繩不知怎么的有磨損。一旦纜繩斷裂,車斗就會轟然墜落。
“退后!”他放聲大叫。
地面上的人群四散開去。
但是頭腦發蒙的安妮卻跑錯了方向。她蜷縮在跳樓機的基座下面,害怕得動彈不得。纜繩斷裂。車斗砸落。如果不是艾迪最后一刻沖過去,一把推開安妮,那被砸到的就會是她。最終,車斗砸在艾迪身上。
事故奪走了他的性命。
但也同樣奪走了安妮身上的一部分。她的左手。一大塊松脫的金屬碎片高速沖撞而來,將那只手干脆利落地連骨頭一起切斷了。一些反應快的員工把血淋淋的斷手放在冰上,護理員飛快地將安妮送往醫院,外科醫生連續手術了好幾個小時修復筋腱、神經、動脈,同時植皮,利用鈦板和螺釘將手和手腕重新連在一起。
這起事故成了轟動全國的大新聞。記者們把安妮稱為“紅寶石的小小奇跡”。陌生人為她祈禱。有些人甚至尋求同她偶遇的機會,仿佛死里逃生讓她掌握了不朽的秘密。
然而當時的安妮只有八歲,什么也不記得。事件帶來的震驚擦除了她的記憶,仿佛強風吹熄火焰。直到今天,她也只能回想起一些畫面、片段和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她去紅寶石碼頭的那一天還無憂無慮,再回家時心情截然不同。醫生使用了刻意壓抑與創傷失調之類的字眼,卻并沒有意識到,有些記憶為活著的世界存在,而有些記憶只有死后才能浮現。
但是一條命已經換了另一條命。
天堂始終凝視一切。
*
“好運!……上帝保佑!……”
安妮和保羅歡欣鼓舞地朝等候他們的豪華轎車走去,低下腦袋躲避紙杯里撒出的米粒[4]。保羅拉開車門,安妮鉆了進去,裙擺拖在地上。
“喔嚯!”保羅放聲笑著滑進車里,挨著她坐下。
司機轉過身來。他留著八字胡,一雙棕色眼睛,牙齒沾滿煙垢。
“新婚快樂,伙計們。”
“謝謝!”兩人異口同聲。
安妮聽到有人急敲了一陣車窗,她的叔父丹尼斯正俯身盯著他倆,嘴里叼了一根煙。
“好吧,你們倆,”安妮放下車窗時他說,“好好的。多小心。要開心。”
“一下做到三樣可不行。”保羅說。
丹尼斯哈哈大笑:“那開心就行。”
他握住安妮的手指,安妮感到自己眼眶濕潤了。丹尼斯是媽媽的兄弟,是受人尊敬的外科醫生,與安妮在同一家醫院供職。他是安妮在這個世界上第二愛的男人,僅次于保羅。丹尼斯是個光頭,大腹便便,很容易發笑,對安妮而言,他比真正的父親更像父親,她父親的名字是杰里(媽媽總叫他“混蛋杰里”),安妮小時候他就離家而去。
“謝謝你,丹尼斯叔叔。”
“謝什么?”
“所有。”
“你媽媽一定很高興看到今天的一切。”
“我知道。”
“她在看著呢。”
“你這么覺得?”
“嗯呢,”他微微一笑,“安妮。你結婚了。”
“我結婚了。”
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
“全新的人生,孩子。”
還剩下十小時。
*
任何故事都是孤掌難鳴。我們的人生就像織布機上的線,以我們意識不到的方式相互交織。
安妮與保羅在婚禮上翩翩起舞時,四十英里開外,一個名叫托爾伯特的男人拿上了鑰匙。他想起他的卡車需要加氣,也知道這個時間想找到一家開門的加氣站不太容易,所以他抓起了妻子那輛小車的鑰匙,是一輛小小的廂型車,有一只輪胎氣不足。他離開家的時候沒有鎖門,抬眼看了看云,云層給月亮鑲了灰色的花邊。
要是他開了卡車,那故事將會截然不同。要是安妮和保羅沒有停車拍最后一輪照片,故事也將截然不同。要是豪華轎車的司機記得帶上公寓門邊的一個袋子,故事又會變得不一樣。你一生的故事是一秒接一秒寫成的,瞬息萬變,就像一支鉛筆眨眼間變成一塊橡皮擦。
*
“但是我們就要結——婚了!”保羅引吭高歌,在他忘詞的時候安妮捧腹大笑。她轉過身去,拉過他強有力的大手蓋在自己身上。在一生中,哪怕閉著眼,有些人一碰你你就能辨別出這個人是誰。對安妮來說,保羅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就是這樣清晰可辨,正如許多年前那場跳背游戲給她的感覺。
正如此時此刻的他們。
安妮瞧見了他的金色婚戒。她滿足地深深呼出一口氣。他們做到了。他們結婚了。她不用再擔心什么預期之外的事情會讓一切脫軌。
“我真的很開心。”她說。
“我也是。”保羅回應。
轎車啟程。安妮隔著車窗揮手,賓客們紛紛鼓掌,豎起大拇指。映入眼簾的最后一個人是那位戴著亞麻帽的老先生,近乎機械地朝她揮手。
*
你一定聽過“人間天堂”這個詞。它預示著某些完美無缺的事物,比如一場婚禮的愉快送別。可是,“人間天堂”也可以有別的含義,代表有些即將發生在安妮身上的事情,就在這位老先生——紅寶石碼頭的艾迪——在人群中同她揮手告別時。
某些時刻,當死神近在咫尺,此世與彼世間的面紗撩起。天堂與人間彼此照面。一旦如此,就有可能瞥見那些已經離世的靈魂。
你能看見他們正在等待你的到來。
他們也能看見你緩緩走來。
*
還剩九個小時。夜晚霧氣朦朧,下起雨來。司機輕快地打開雨刷器。在雨刷器左右搖擺時,安妮思索著將來。首先,他們的蜜月,一場計劃良久的阿拉斯加極光之旅。保羅對此極為癡迷。他給安妮看了數百張照片,還鬧著玩兒地考她極光的來源。
“我知道,我知道,”安妮背誦記憶中的答案,“粒子離開太陽表面,飄向地球。它們需要兩天才能抵達地球。它們從大氣層最脆弱的部分闖入,在——”
“世界之巔。”保羅幫她補充完。
“世界之巔。”
“很好,”他會如此宣布,“你合格了。”
阿拉斯加之后,新生活在等待。保羅和安妮加入了一個將水送入貧困村莊的組織。他們簽了一年的合約。這對安妮而言是個巨大的變化,她還從來沒有出過國。但是她的護士技能可以派上用場,保羅則熱衷慈善,常常免費給人蓋樓(他的朋友開玩笑說他“試圖在人生中的每一天都贏得獎章”。)這話讓安妮笑了。她以前在挑男人時做過很糟糕的選擇。但是最終,保羅是個值得驕傲的伴侶。
“我等不及了,”她說,“想去——”
豪華轎車突然轉向,錯過了出口。
“該死,”司機看向后視鏡,說道,“那家伙不會讓我進去的。”
“沒關系的。”保羅說。
“我下個出口——”
“沒事的——”
“通常我都會帶上GPS——”
“沒——”
“可我忘在家里了——”
“別擔心——”
“那家伙過來得太快了——”
“沒事的,”保羅捏著安妮的手指說,“我們很享受這段旅途。”
他對自己的新娘微笑,她也回給他一個微笑,全然不知世界剛剛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
司機調了個頭回到高速上,透過雨幕,安妮注意到前頭閃爍的尾燈。一輛小小的廂型車停在路肩上,有個男人蹲在車邊,渾身濕透。他們的車靠近時,陌生人起身揮手。
“我們得停車。”安妮說。
“真的嗎?”保羅問。
“他都濕透了。他需要幫助。”
“他肯定會沒事的——”
“先生,你能停一下嗎?”
司機緩緩把車停在了那輛拋錨的車旁邊。安妮看著保羅,“我們可以用一樁善舉來開啟我們的婚姻生活。”她說。
“為了有好運。”保羅說。
“沒錯。”安妮說,不過她其實很想加一句,她覺得他們的婚姻已經足夠好運了。
保羅推開車門。雨點密密匝匝地落在人行道上。“嘿,伙計!”保羅喊道,“有麻煩了?”
保羅走過去的時候男人點點頭。“我老婆的車,”他喊道,“車胎癟了。她的后備廂里肯定沒有千斤頂。你有嗎?”
“有個老婆?”
“千斤頂。”
“我是開玩笑的。”
“哦。”
雨水落在他倆的臉頰上。
“我打賭車上肯定有。”
“那就太好了。”
保羅沖到轎車的后備廂處,沖安妮微微一笑,做出了非常夸張的肢體動作,就像用慢動作奔跑的電影演員一樣。司機按下按鈕,后備廂打開了,保羅找到了千斤頂,又跑回那輛拋錨的車邊。
“太感謝了,”男人說,“老婆啊,你懂的。”
“這個嘛,我算不上專家。”保羅回答。
*
還剩八個小時。保羅和托爾伯特用破抹布擦手時,安妮透過后車窗看著他們。輪胎已經換好了。他們正在雨中聊天。
安妮摸了摸自己的結婚戒指。她看到那個男人捧腹大笑。保羅站在靠近公路的一邊,轉向安妮,拉起陌生人的手腕,仿佛宣告他們是冠軍。有那么一瞬間,她震驚于自己的美好未來:穿著濕漉漉無尾禮服的新婚丈夫,那么英俊,英俊得像在發光。
緊接著她才意識到,那光芒其實是車燈。保羅身后有一輛車飛速駛來,打亮了他的輪廓。安妮感到一陣恐慌。她呼喊他的名字。好在托爾伯特拉住了保羅的胳膊,猛地把他拽到一邊。
汽車呼嘯而過。
安妮重重癱坐在位子上。
*
“嘿,看看這個,”保羅渾身濕透地鉆進車里,回到她身邊,舉著一張名片說,“這家伙開熱氣球——”
安妮一把抓住他,“哦,我的上帝!”她親吻他濕漉漉的面頰、頭發和前額,親吻的間隙安妮沖口而出:“我以為那輛車要撞到你了。”
“沒錯,開得太快了。幸好那家伙——”保羅看出她松了口氣,伸手捧住她的臉龐。“嘿。安妮。嘿。”他瞇起眼睛,仿佛細細端詳她的內心深處,“我沒事。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會有任何事。我們才剛剛結婚。”
安妮熱淚盈眶。
“我們去酒店吧。”她低聲囁嚅。
“去酒店!”保羅宣布。
司機發動了車子。
*
你知道風是怎樣形成的嗎?高壓遇上低壓。溫暖邂逅寒冷。變化。變化生出了風。變化越是激烈,風也越是強勁。
人生與此大同小異。一個變化引起另一個變化。車胎癟了之后,這位名叫托爾伯特的熱氣球駕駛員不太放心繼續用備用胎開車,于是改變了計劃,決定回家而不是去工作,反正周末的時候他經常早早回家。他給助理飛行員打了電話,說:“中午之前你負責處理各種事情,好吧?”
助手是個留著胡子的年輕人,名叫泰迪,他改變了自己的安排,晃晃悠悠地回答:“沒問題。”他做了咖啡,換上衣服。
安妮和保羅已經脫掉了禮服,作為新婚夫婦,他們第一次共享一張床。當太陽探出頭,光線從酒店的窗簾縫隙溜進來時,他們改變了計劃。保羅一頭扎進枕頭里,安妮撫摸他的頭發。
“哦,天哪,我累垮了!”
但安妮還不想就此結束。
“如果我們不睡覺,那從嚴格意義上來講,現在仍舊是我們的新婚之夜,對嗎?”
“我想是的。”
“既然如此……”
她朝保羅俯過身去,從床頭柜上拿起名片。
“坐熱氣球!”安妮說。
“不——”
“好——”
“不不不——”
“好好好——”
“安妮——太沖動了!”
“我知道。這不像我。但在說誓詞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只熱氣球。或許那是個信號。名片上寫了‘日出之旅’。”
“沒錯,但是——”
“拜托——”
“好——吧,”保羅用力閉上眼睛,然后又猛然睜開,“來吧!”
安妮抓起電話。她生前最后一通電話以此開頭,“嗨,你們今天飛嗎?”
*
還剩五個小時。為了抵御清晨的寒意,安妮和保羅穿了輕便夾克,在一片遼闊草地的中央,手拉手站在一個巨大的乘客吊籃旁邊。一切看起來是那么偶然:一張名片,一通電話,一個名叫泰迪的飛行助手,一個離酒店不遠的起飛場。將來這該是個多么值得講述的故事啊,安妮心想,在云海里落下帷幕的新婚之夜。
有一小隊人馬負責操控丙烷加熱器,給氣球里的空氣加熱。不出幾分鐘,氣球便開始上升,仿佛打著哈欠的巨人睡眼惺忪地醒來。隨著塑料布漸漸鼓脹成巨大的梨形,安妮和保羅自然而然地彼此依偎,驚嘆于這艘寂靜的飛船即將把他們帶入天空。
在那一刻,他們甚至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泰迪還是個新手,渴望證明自己;他無視了不盡人意的天氣預報,答應帶他們上去,因為他們是新婚夫婦;而新婚夫婦是熱氣球界最好賺錢的客人;泰迪盤算著,要是這對新婚夫婦告訴其他新婚夫婦,會對生意大有好處。
對生意有好處就是對他有好處。
“準備好出發了嗎?”泰迪問。
他領著安妮和保羅進入吊籃,關上他們身后的門,隨著纜繩解開,也釋放了燃燒器上流動的火焰。
熱氣球離開了地面。
*
“哦,我的天吶,”四十分鐘后,他們翱翔過遼闊而空曠的牧場,安妮驚聲贊嘆,“真是難以置信。”
保羅緊緊抓住欄桿,“人們為什么會對剛剛才發生的事情說‘難以置信’呢?難道眼前的一切還不足以證明它的可信程度?”
安妮咧嘴一笑:“好吧,天才。”
“我只是想說——”
一陣突如其來的強風沖擊熱氣球,猛地把熱氣球向西推去。
“吁。”泰迪吆喝道。
“吁?”保羅問。
“沒事兒,”泰迪答道,眼盯著云層,“風大了。我要往下降一點。”
他拉動閥門,切斷熱空氣,開始下降。幾分鐘后,隨著天色漸漸陰沉,又一陣強風把他們往西推得更遠。安妮注意到他們正在靠近一片樹叢。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人真的能操縱一個氣球嗎?”保羅問道,“我并不是要批判或者——”
“只是上或者下,”泰迪把手放在丙烷加熱器上,答道,“我們沒事。別擔心。”
他們持續朝西飄移。風勢不斷增強。云層愈加濃密。泰迪給氣球開了個小口,讓熱空氣出去,氣球降得更低,希望以此避開強風。一個更有經驗的飛行員會知道,這樣做只會增加熱氣球撞擊樹頂的風險,維持原有高度反而更安全,如果情況不穩定,這個方法才是可取的。然而更有經驗的飛行員是托爾伯特,此刻他正在一家汽車維修店里,更換新輪胎。
忽然間樹叢近在咫尺。“沒問題的,小菜一碟,”泰迪說,“不過你們或許想蹲下來,免得蹭到樹枝。”
話音剛落,樹叢離得更近了,他提高聲音,“好的,下降!”
安妮和保羅跌坐在籃子里。熱氣球的下半部分猛烈地撞進高高的枝杈,吊籃里的人全被甩到一邊。
“臥倒!”泰迪再次高喊,“我要著陸了!”他又給氣球開了更大的口子,發出巨大的嘶嘶聲。蹲著的安妮仰頭望去,透過濃密的樹葉,她瞥見了貫穿其中的某樣黑色的東西,如地平線一般。
電線。
熱氣球撞上了電線,將一條電線擠壓到另一條上。安妮聽到了嗞嗞聲。眼前的閃光令人目眩。星火爆裂,泰迪雙腿發軟。他大喊道,“上帝啊!”吊籃急速下墜。安妮放聲尖叫,保羅也在尖叫,霎時天翻地覆,安妮眼前的一切東倒西歪,只有模糊的掠影:樹木,天空,地面,一只胳膊,一段纜繩,天空,鞋子,火焰。
他們被吹得傾向一側,吊籃咣當撞上地面,三個人在吊籃里骨碌碌滾到一邊。安妮看見了火焰、天空、纜繩、保羅、自己的胳膊肘、牛仔褲、天空,而后泰迪翻過側欄,消失了,接著熱氣球再度上升,丙烷燃燒的火焰把它拉升起來。
忽然,她感到保羅的雙臂圈住了自己的胸口。“跳,安妮!”他喊道。剎那間安妮看見了他的臉,但在她喊出保羅的名字前,保羅就把她扔出了吊籃,她在空中下墜,下墜,而后——砰!——撞上地面,后背著地。
她眼冒金星,千千萬萬微小的光點遮蔽了太陽。當目光終于重新聚焦,她驚恐地看見熱氣球在火焰中爆炸,一個人影朝她飛來,在下墜過程中人影越來越大,手臂慌亂地拍打著。
緊接著,保羅,她的丈夫,砰的一聲砸在地上。
安妮尖叫起來。
*
在隨之而來的眩暈中,有一句話像錨一樣死死扎在她身上:這是我的錯。救護車、警笛、輪床、醫生、醫院、搶救室,伴著金屬板的聲響打開的大門,整個過程中那句話都不肯放過她。這是我的錯。倉皇的人群,嗡鳴的器械,她的丹尼斯叔叔進行術前擦洗,并且緊緊抱住了她,她的眼淚在他淺綠色的手術服上留下了斑斑淚跡。
這是我的錯。
是我要去的。
是我干的。
我毀了一切。
墜落只給安妮留下了擦傷和疼痛,而保羅,他從四十一英尺高的空中掉下來,骨折、筋腱斷裂、損壞了幾個重要器官。他的雙腿、骨盆、下巴還有左肩全都因鈍力而斷裂,但他的肺部損傷最為嚴重;雙肺撕裂,因胸廓擠壓而血流不止。醫生給他插入呼吸管維持生命,但圖像顯示雙側的肺都不能夠繼續工作。他需要新的肺才能存活。醫生們低聲交流國家登記處和移植名單,看看這么短的時間里能找誰。醫生們彼此交談時,安妮一直張著嘴巴,忽然她說話了。
“用我的。”
“什么?”
“我的肺。你們必須用我的。”
“安妮,這并不在選項之中——”
“在,在的。這樣才能救他!”
激烈的辯論隨之而來,叔叔和其他醫生都試圖勸她,告訴她這種想法不對。可她大喊大叫,決心已定,而且作為護士,她精通移植手術所需的基本要求,比如血型(安妮和保羅完全匹配)以及相似的體型(他們一樣高)。她一直透過手術室的一道道門看向保羅,他被護士和機器環繞著。保羅,那是救過她的保羅。保羅,他正因為她而死去。
“安妮,這樣的話有風險——”
“我不在乎——”
“可能會出問題。”
“我不在乎!”
“他狀況非常糟糕。即便移植成功,他也可能無法……”
“什么?”
“存活。”
安妮咽了口唾沫,“要是他活不下來,我也不想活了。”
“別那么說——”
“我是說真的!求你了,丹尼斯叔叔!”
她已經哭得太多太久,眼淚幾近哭干。可她想起了兩個小時前,她和保羅有多快樂。兩小時?人生怎么能在兩個小時內就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她重復保羅在婚車后座說過的話,那句說來幫她打消疑慮的話。
“我們才剛剛結婚……”
安妮渾身顫抖,丹尼斯深深吐出一口氣,仿佛有人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他轉向一旁的高級外科醫生,醫生的嘴上覆蓋著蛋殼狀的面罩。他說出了一個他倆都知道的名字,是醫院里的頂級移植專家。
“我來打電話。”高級醫生說。
接下來的細節如狂風暴雨般掠過。起伏不定的監視器、輪床的輪子、酒精棉球、針、管子。安妮忽略了所有這一切,仿佛它們都只發生在包裹她的一層外殼上。在大危機的中心,一個微小的信念就能讓你得救。安妮的信念是:她深信自己可以救丈夫。她能彌補過錯。一人一個肺。我們共享。她將全部注意力集中于此,如同被困的礦工緊盯一束光亮那么緊張。
躺上手術臺,安妮祈禱。讓他活下來,上帝。求求你讓他活下來。她感覺到麻醉劑起了作用,周身乏力,眼睛閉了起來。最后一絲記憶是搭在她肩膀上的兩只手,輕輕地將她放倒,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一會兒見。”
隨后世界飛速旋轉,漆黑一片,安妮仿佛被人投入了某個洞穴。黑暗之外,她瞥見了些奇怪的東西。她看見婚禮上那位老先生正朝她跑來,伸出雙臂。
隨后周遭化作白茫茫的一片。
注釋
[1]意為并不發自內心的笑容。
[2]一種纏滿絨線的細鐵絲。
[3]原文I do是結婚誓詞的一部分。
[4]西方婚禮上向新人拋灑米粒,寓意“多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