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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旭日之蛇

海坂藩普請組[1]的公宅,有一點步卒公宅和其他公宅都沒有的特色,那便是有條小河流經公宅后院。組員們將這條寬度不足六尺的小河視如珍寶。

離城下[2]不遠的西南方,有一座隆起的山丘,從山丘深處流出幾道溪流,小河便是其中之一。小河橫越寬廣的田圃,流至公宅所在的城下西北角,接著又流出城外,蜿蜒朝東北而去。

小河最后被五間川下游吸納,公宅里的人在小河里洗濯、挑水澆園、清潔打掃。淺淺的河流水聲潺潺,終年不息,水質清澈得可以望見河底的沙礫和溪石,有時就連逆流而上的小魚黝黑的背鰭也一清二楚。春江水暖時節,一早便來到小河邊洗臉的人隨處可見。

流經市內的五間川,是貨船往來的大河,石頭堆棧成的通路從岸邊一直伸到河水深處附近,形成可供上下貨的碼頭。生意人家的人們在這里洗濯,但不知是因為土質的緣故,還是流經市內時弄臟了水質,五間川的水污濁不堪,沒人肯用它洗臉。

相較之下,住所后院有一條可供洗臉的清澈溪流,對普請組的人來說,在水這方面可說是得天獨厚。組里的人雖未特別向外人炫耀,但心里都很喜歡上蒼所賜的這項恩惠。牧文四郎也有同樣的感受。

文四郎只要一走出玄關,便會拿著手巾繞到后院。他那凡事中規中矩的母親,看到家里的人有井水不用,卻拿后院的河水來洗臉,總覺得不成體統,對此頗為不悅。但每逢晴天,文四郎便會不自主被外頭吸引,來到這條小河邊。他的父親也經常在小河邊洗臉,朗聲和鄰居們寒暄,所以文四郎認為此舉并無不妥。文四郎是牧家的養子,養母是他生父的妹妹,也就是他姑姑。不過真要說的話,比起他那個性一板一眼的養母,文四郎更敬重沒有血緣關系的養父。養父助左衛門雖然沉默寡言,卻渾身男子氣概。

普請組的公宅里住的都是俸祿三十石以下的身份低微之人,所以建筑本身并不大;但也許是因為位于城下外郊,院子的占地約有二百五十坪[3]到三百坪,拿來辟為菜園也還綽綽有余。每戶后院,櫸、橡、楓、樸、杉、李樹等雜然而立,構成與鄰家的分界。在櫸樹和橡樹枯葉落盡的寒冬,感覺樹木并不多,但一到夏天,便驟然變得郁郁蒼蒼,連樹籬前的鄰家房舍也被樹葉遮蔽。

文四郎來到河邊時,鄰家少女阿福正在洗衣。

“早啊。”文四郎出聲問候。

阿福聞言,轉頭望了文四郎一眼,隨即起身低頭行禮,但未出聲。然后她側過身去,整個人蹲了下來,仿佛不想讓文四郎看見臉龐。如此一來,阿福膚光勝雪的臉蛋便隱匿不見,但是她渾圓的豐臀卻朝向文四郎。

——嗯。

文四郎微微苦笑。鄰人小柳甚兵衛的女兒阿福,從小便是個文靜的女孩,但以前她見到文四郎時,總不忘開口寒暄。

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態度變得冷淡了?文四郎暗自思忖。好像是一年前吧。當時我是否做出了令阿福嫌惡的行為呢?文四郎苦思細想,始終沒有半點頭緒。

“這種事根本用不著想。是那個女孩已經懂得思春了。”

文四郎想起,先前他談及此事時,他的好友小和田逸平不懷好意地如此斷言。當時文四郎的另一名好友島崎與之助也在場,與之助個性一本正經,不懂“思春”的含意。文四郎和小和田為了向他解釋清楚,急出一身大汗。不過,文四郎至今仍對小和田逸平的斷言半信半疑。

——阿福今年才十二歲。

文四郎的母親登世十三歲便嫁給助左衛門為妻。從前的女孩在這個年紀出嫁,理所當然。但如今時代已不同了。文四郎知道,現在女孩子只要能在二十歲以前出閣即可。文四郎的親姐姐季枝,去年秋天嫁給藩士石冢半之丞時,正值十八。以阿福這個年紀,懂得思春似乎太早了點。

文四郎用河水洗臉,發出嘩嘩的水聲。倘若母親站在一旁,肯定馬上會訓斥他沒規矩。不過,如今在他身旁的并不是母親,而是小和田口中那因思春而沉默不語的阿福。

文四郎洗完臉后,順便拿起沾濕的手巾,從脖子一路擦向胸部和手臂。如此一來,因夜里的悶熱而滿是黏汗的皮膚清爽了許多。文四郎邊感受著這股暢快,邊望向小河對面那片廣闊的田圃。

綠油油的田圃,因清晨的日照微微帶紅,銜接遠方村落的青黑色森林一帶,還留有夜里未散的濃霧。沉靜停滯的濃霧,也因晨曦照射略顯赤紅。天才剛蒙蒙亮,便有人巡視田圃。黑色的人影膝蓋以下全被稻草淹沒,緩緩遠去。

頭頂的櫸樹樹蔭處,傳來陣陣蟬鳴。文四郎完全沉浸于這份舒暢的感覺之中。然而,一聲慘叫粉碎了他的沉醉。

從岸邊到小河中央一帶,一路豎有三四根木樁,將木板橫在木樁前,使其沉至河底,便形成了一座小型河壩。在河壩前鋪木板,運來大石頭加以填滿,以此造出一處洗濯場。這項工作對普請組每一戶人家來說,簡直易如反掌。

每戶人家后院,都會沿著小河建造這樣的洗濯場。多年來深度與時俱增的洗濯場,流水越過前方河壩而下,終日水聲淙淙。不過,洗濯場的位置有在河岸中央附近,也有在宅院的角落的,每戶人家各有考慮。

文四郎家的洗濯場位于宅院的右方角落,緊鄰隔壁小柳家的洗濯場。這一帶造有洗濯場的房子,都分別被徒具形式的樹籬隔開。

發出慘叫的正是阿福。此時文四郎早已聞聲躍過擋在中間的樹籬。當他進入小柳家時,發現有條蛇正蜿蜒著從呆立原地的阿福腳下逃離。是一條長約二尺四寸的赤鏈蛇。

阿福臉色慘白,緊按著手指。

“怎么了?被咬到了嗎?”

“是的。”

“我看看。”

文四郎握著阿福的手,只見她右手中指指尖有個紅點。似乎微微滲血。

文四郎毫不遲疑地將她的手指含入口中,用力吸吮著傷口。血的腥味微微在口中擴散開來。阿福一臉恍惚任憑文四郎處置,接著開始輕聲啜泣。也許是想到身中蛇毒,一時感到莫名的恐懼吧。

“別哭。”文四郎吐了口唾沫,呵斥道。他的唾沫帶著鮮紅。“赤鏈蛇并不像蝮蛇那般可怕,用不著擔心。況且,你身為武家的后人,豈能為了這點兒小事哭泣。”

待阿福傷口的血被吸盡,手指開始泛白后,文四郎這才松開阿福的手,告訴她:“應該沒事了,不過你回家后,要告訴家人你被蛇咬傷的事。”阿福聞言,不發一語行了一禮,快步走回家中,似乎驚魂未定。

洗濯場內,洗到一半的衣物散落一地,文四郎跪了下來,掬起河水漱口。接著起身尋找剛才那條蛇。雖說赤鏈蛇無害,但還是大意不得。找到之后,文四郎打算取它性命。

最后,文四郎在自己家與對面山岸家交界處的昏暗竹林中找到了那條蛇。他一把抓住蛇尾,使勁將它從竹林中拖出。蛇回身一口咬來。文四郎將蛇甩向地面,最后再以石頭重擊,結束了它的性命。長輩告誡過他,千萬不可虐殺蛇類。

文四郎返家后,并未向母親提及今天在后院遇見阿福,以及殺蛇的事,只是靜靜吃著早飯。文四郎心中暗忖,不論是吸吮阿福的手指,還是搗爛蛇頭取蛇性命,都只會惹母親不悅。

這幾年來,文四郎心中慢慢郁積了許多無法向父母明說的事。現在,他覺得心頭的秘密又多了一件。剛才抓蛇的那只手,雖然一再清洗,用餐時還是會感覺到一股腥臭,令他深感困擾。

用完早飯后不久,父親便要離家進城去。文四郎和母親一同來到玄關,目送父親步出簡陋的家門。

普請組在施工時,父親助左衛門大多不會進城,而是直接前往工地。這時候,父親會套上野袴[4]或輕袗[5],纏好綁腿,腳穿草鞋,頭戴苔草斗笠,身后背一只裝有午餐飯團的長筒袋,以這樣一身裝扮出門。不過,今天似乎不用忙工程的事,所以助左衛門穿著一件略顯破舊的武士禮服。助左衛門身高普通,但背部看起來相當寬厚健壯。

跟著母親走回廚房后,文四郎請母親做一只飯團給他當午餐。

“回家吃不就得了?”

文四郎上午得到居駒禮助的私塾學習“四書五經”,下午則前往鍛冶町的石栗道場修習空鈍流的劍術。這是他每天的功課。因此,有時文四郎會請母親為他做飯團,省得再回家一趟。

不過,文四郎家的公宅,正好位于居駒塾所在的青柳町和道場所在的鍛冶町中間。與其說母親登世懶得花時間替他做飯團,毋寧說是擔心文四郎整日待在外頭,所以總是會先反對他的提議。不過,文四郎自有他的辦法。

“我和逸平他們說好了,如果天氣好的話,要一起在外頭吃飯。”

“你還跟他走得那么近啊?”

母親臉上明顯露出不悅的神色。半年前,逸平家的一位年輕婢女突然辭掉工作回鄉去。后來便有流言傳出,說是因為逸平勾搭這位婢女的緣故。

小和田逸平今年十六,比文四郎還大一歲,已行過成人禮,身材也比文四郎高大許多。他臉上已長有胡須,看起來十足的大人模樣。流言也許就是因此傳出。不過,逸平本人指稱這些流言蜚語全是子虛烏有。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自己要多加留意……”

母親叨念了幾句,最后還是動手替文四郎做了飯團。于是文四郎將木版印刷的經書和飯團用包巾包好,夾在腋下,肩上扛著竹劍和練習服,就此出門而去。

在踏步向前與對手互擊時,矢田作之丞的竹劍擊中文四郎的肩頭,文四郎的竹劍則準確命中矢田臉部。

文四郎的竹劍快了些許,打擊的力道也略勝一籌,所以矢田“哎喲”一聲,急忙向后躍開,雙手緊按隔著頭巾被擊中的部位。石栗道場在進行竹劍練習時,會戴上護手的手套,以及用鞣過的獸皮包覆絲綿制成的頭巾。適才文四郎那一擊,似乎力道直達矢田頭巾下的皮肉。

“好了,到此為止吧。”矢田言畢收起竹劍,順便拆下手套和頭巾。只見他的前額已開始紅腫。

“抱歉。”文四郎向他致歉。

矢田作之丞是藩內的司庫,在道場里是排名第五的高手。

“沒什么,用不著向我道歉。”個性溫厚的矢田如此說道。

他重新拿好手套和頭巾,瞇起眼注視著文四郎。接著評論起剛才的攻擊,直夸文四郎進步明顯。

“你贏了我一場。”

“不,那是……”

“用不著謙虛。才一陣子不見,你進步了不少。”

文四郎低著頭,極力不讓受人夸獎的喜悅顯露。

“文四郎,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還沒行成人禮吧?”

“是的。家父說,今年要找人當我的烏帽子親[6],好在明年春天行成人之禮。”

“才十五歲啊。真是后生可畏。”矢田莞爾一笑,“我們這些前輩以后可不能太掉以輕心了。”

適才道場主人石栗彌左衛門宣布今天的練習到此為止,便徑自往屋內走去,但仍有人繼續練習。不少人用道場外的井水擦拭練習后的滿身汗水,然后回到更衣室或是道場內的角落更衣。其中有個人早已更衣完畢,在地板上盤腿而坐,大聲和周遭的人交談,此人正是小和田逸平。逸平這個人練習時總是晚到,但結束時動作卻比誰都快。盡管如此,他過人的劍術仍深獲眾人的認同。

文四郎向矢田行了一禮,也摘下了手套和頭巾。此時道場一隅傳來一陣激烈的喝罵聲。眾人不約而同轉頭望去,文四郎也不例外。

發出叱喝的人,是代理師父佐竹金十郎。而站在他面前垂首不語的,則是島崎與之助。

“聽好了,我叫你和我互擊。”代理師父扯著嗓門大吼。

“不要躲。你要挨我一擊。若是不能領悟這當中呼吸的節奏,你根本就沒辦法練習。”

與之助聲若細蚊般地應了聲:“是。”

有人聽了之后私下竊笑。代理師父察覺出笑聲,旋即朝聲音來源怒目而視。

“剛才是誰在笑?!”

佐竹一聲呵斥,道場角落里的人登時噤口不語。原本盤腿坐在地上,跟人插科打諢的小和田逸平,也急忙在地面上端正坐好。

佐竹金十郎在藩內做馬倌,俸祿不足十石,身份相當低微。但他在空鈍流的石栗道場里,卻是無人能敵的高手。在此得提一下數年前佐竹成為代理師父之前的事跡。依照慣例,石栗道場與御弓町的松川道場(一刀流)會舉行熊野神社的祭神武藝競技,當時佐竹以利落的身手連勝五人,此事至今仍在石栗道場傳為佳話。

不過,也許因為佐竹自己是苦學型的劍士,所以他對人的要求相當嚴格,有時會顯露火爆的個性,進行嚴苛的訓練,因此深受后生晚輩的敬畏。眼下,與之助正被這位可怕的佐竹金十郎給纏住。

“明白了嗎?”佐竹又將目光移回與之助身上,“沒記住挨打的疼痛,就別想更上層樓。”

空鈍流是以八雙[7]的架勢踏步向前展開攻勢,將一切賭在出劍的快慢上,劍法的秘訣也就在此。剛開始先以木劍指導劍法,等學生學會劍法后,再改為持竹劍練習。畏懼對手的竹劍,正好違背了此派劍法的要領。

此事似乎令佐竹感到很不耐煩,最后,他揚起竹劍,以迅捷如電的速度擊中與之助的肩頭,接著快步朝屋內走去。

與之助被佐竹擊中,腳下一個踉蹌。眾人停止喧鬧,慢慢各自離去,但島崎與之助卻仍握著竹劍佇立原地。

“島崎,你怎么了?”

文四郎走向有井水的出口,邊出聲叫喚。與之助這才抬起頭,拆下手套和頭巾,慢吞吞地朝文四郎的方向走來,臉色慘白。

從道場所在的鍛冶町沿著小路走沒多遠,便可來到五間川寬闊的河岸大路。離開道場的文四郎、小和田逸平以及島崎與之助,將練習服捆成一團,綁在竹劍上。話雖如此,生性懶散的逸平嫌綁繩子費事,直接用竹劍頂著練習服,串豆腐串兒一般,扛著竹劍在河岸大路上往南而行。

路過的行人看逸平這副模樣,活像扛著一個大豆腐串兒,都憋著笑從他身旁走過。逸平仍是一派輕松地信步而行。盡管夕陽已開始西沉,但炎熱的陽光仍照耀著河岸大路,唯有躲進青翠的柳蔭下,方能讓人有解脫之感。

“看來我實在不適合到道場練劍。”與之助如此說道。接著,他皺起眉頭,擺動起先前被佐竹擊中的肩頭。

文四郎問他是不是還疼。

“在哪里,我看看。”逸平說著一把抓住與之助的肩膀。

與之助慘叫一聲,想從他手中掙脫。看來,逸平的大手直接抓中了他的痛處。

身材魁梧的逸平強行按住嬌小柔弱的與之助,掀開他的衣襟窺探肩頭的情形。

“哇,被打得好慘。”

“我看看。”文四郎也湊過來觀看。

與之助的肩頭有條蚯蚓般的腫痕,周圍一片泛紅。

“佐竹先生這一劍可是鉚足了勁啊!”

“看起來是啊。”

逸平與文四郎徑自熱烈討論著,與之助開口說道:“喂,你們看夠了吧。”

“啊?”

“樣子很難看,快放開我。”

文四郎抬頭一看,只見行人紛紛以異樣的眼神看著他們三人。雖說他們還是少年,但與之助在大馬路上公然袒胸露肩,另外兩人在一旁專注地端詳,這等怪異的模樣,也難怪會吸引路人好奇的目光。

逸平也察覺到這個情況,這才將手松開。

“很嚴重嗎?”與之助一面整理衣襟,一面擔心地問道。

逸平答說,傷勢并無大礙。

“換成是我,是不會去理會這種小傷的。不過你身子瘦弱,回家后最好用水冷敷比較好。”

“這樣就行了?”

“你如果那么在意,就再抹點軟膏吧。”

“我以后再也別到鍛冶町練劍算了。”與之助說。

“就因為挨佐竹先生打?別說傻話了。”文四郎苦笑道。

“不管去哪里,都沒有那種會摸著你的頭教你武藝的道場。”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與之助晃了一下扛在另一邊完好無傷的肩膀上的包袱。與之助身子孱弱,盡管只肩著竹劍和練習服,卻像扛著沉重的包袱。與之助繼續說道:“我在猶豫是否要停止到道場練劍,改為專心追求學問。”

“什么?”

文四郎與逸平兩人互望了一眼。這么一說就好理解了,文四郎心想。與之助號稱居駒塾創立以來最杰出的俊才,有時還會代替老師禮助向塾生們講解《論語》。所以與之助這么說,也不無道理。

與之助突然又跳往了另一個話題:“也許我會前往江戶也說不定。當然了,不是現在。”

“喂喂,真的假的?”文四郎問道。

三人來到菖蒲橋上游的置石場,席地而坐。在柳樹的遮蔽下可以盡情暢談,不會被來往的行人看見。

與之助坐在一塊方形的石頭上,拔起胯下一株挺立的穗草含在口中。夕陽逐漸西沉,再過不久,便會落至對岸商家的屋頂,與一旁那座屋檐下萬頭攢動的魚市場屋頂中間。夕陽帶著一抹慵懶的紅暈,深色的余暉照在與之助瘦削的臉上,為他平添了幾許大人般的世故陰郁。

與之助將手中穗草的長莖朝前、穗柄在后,往水面上投去。接著他望著魚市場的人影說道:

“居駒老師很早以前便對我說過,如果我有意鉆研學問、求取功名,就到江戶去。他可以介紹我去葛西塾。”

“哦,那很好啊。”文四郎如此應道。

逸平則是發出一聲低吟。

葛西蘭堂是連海坂藩這個鄉下地方也素聞其名的一位知名朱子學家。逸平雖是居駒塾的劣等生,不過他應該也知道,他們的老師居駒禮助、在藩校擔任學監的柴原研次郎、中老[8]遠山牛之助,以及番頭菰田莊兵衛,全都來自江戶的葛西塾。

逸平問道:“你什么時候去江戶?”

“我還沒決定,不過,真要去的話,應該是秋天吧。”

“今年嗎?”

“嗯。”

“這么快啊……”

文四郎此話一出,逸平和與之助均沉默不語。江戶在離海坂城下一百二十里遠的地方。一如文四郎心中興起的念頭一般,沉默不語的另外兩人也許思緒早已飛往那從未見過的城市。

與之助又低頭拔起一株穗草。

“因為我不像你們一樣可以繼承家業。”

也許平素便常思索著這些事,與之助的聲音聽起來相當世故。他的父親是負責從漆樹的果實提煉蠟漆的鄉間巡察小吏。與之助是家中的次男。

“我得靠自己尋找出路。”

“入贅也是個方法啊。”文四郎說。

“聽說我們藩內有不少藩士家里全是女兒,很希望招女婿入贅呢!”

文四郎話才剛說完便想到隔壁的小柳家。小柳家包括長女阿福在內,三個孩子都是女兒。

不過,與之助卻只是應了聲:“入贅啊。”朝文四郎露出無精打采的笑臉,“那就像抽簽一樣。如果沒抽中,一切就全完了。”

“不,與之助確實適合去江戶。”逸平斬釘截鐵地說道。

文四郎和與之助望著逸平的臉,只見逸平沉穩地點了點頭,再度肯定地說道:

“與之助的劍術非常糟糕。”

“喂喂喂!”

文四郎出聲警告逸平,與之助則是一臉苦笑,但逸平仍一臉正經繼續說著:

“剛才我也聽見佐竹先生那番話,他那樣說還算客氣。你在劍術方面根本沒有發展。”

“我也是這么認為,所以才想停止到鍛冶町的道場修練啊!”與之助收起笑容,一臉沮喪。

“你的想法很好。你的確很適合專心發展學問。憑你的腦袋,到江戶發展肯定能出人頭地。”

“那可不一定。得去了才知道。”

“不,既然老師也建議你這么做,那么,逸平說的應該沒錯。”文四郎也在一旁幫腔。

“你就下定決心前往江戶,專心一意朝學者之路邁進吧!”

“我確實是有這份心。特別是今天被佐竹先生臭罵了一頓,更令我覺得只有這條路可行。”

“那很好啊!”

“不過,要去江戶得花不少錢。”

聽與之助這么一說,文四郎旋即噤聲。因為他對游學費用一事完全沒有概念。逸平看起來也是同樣的心思,沉默了片刻。但不久,他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開口道:

“要路上的盤纏是吧?我們去通知各路朋友,替你籌措餞行的禮金。好不好?”

文四郎對看著自己的逸平搖了搖頭。

“不,與之助所說的并非只是路上的盤纏。要前往外地,食衣住行樣樣都要錢。不比在家里生活那般容易。”

“啊,原來如此。”

“我爹說他沒這筆錢。我們家一貧如洗。”

雖然這么說,但與之助臉上并未顯現陰郁的神色。語氣給人的感覺,似乎對家里的貧窮感到好笑。

“居駒老師也很明白這點,所以老師說他會向葛西塾請托,讓我在塾內半工半讀。”

“一面在塾內工作,一面念書啊?那可是很辛苦的。”逸平如此說道。

但文四郎卻有不同的看法。

“辛苦是在所難免,不過,如果順利的話,吃住的問題就不用愁了。”

“話是這樣沒錯。不過我聽老師提過,對方似乎也不是分文不取。而且每個月三餐和衣服多少得花點錢,書籍費也同樣不可免。”

“說得也是。”文四郎說。

“難得能前往江戶,總會想四處逛逛。總不能因為沒有零花,而整天窩在塾內足不出戶吧。”

“這每月的零花……”與之助接著說,“老師說,這點錢他可以每個月給我寄去。可是老師自己手頭也不寬裕。這樣我實在是過意不去,無法接受他的好意。”

“與之助,你……”逸平扯開嗓門說道。

“居駒老師是因為看重你,才會對你這么說。你可真幸運啊!”

“不妨就照老師的話去做吧。”文四郎也在一旁建議。

“等你學有所成后,再報答他的大恩不就行了。”

與之助陷入沉思。夕陽已落至對岸人家的屋后,五間川上游的原野一帶,僅剩下些許的落日殘紅。在櫛比鱗次的房屋后面的西南方,可望見一片隆起的黝黑之物,那是城里的樹叢。雖然距離如此遙遠,但流經眼前的五間川,卻被視為海坂城的外壕。

像山谷般深邃幽暗的河面上,貨船緩緩順流而下。不論是船身還是撐著船竿的船夫,同樣黝黑而朦朧。城鎮已逐漸為薄暮所籠罩。

與之助抬起頭,說:“我明白了。不過,我還得再想想。”

隨著與之助這句話,三人不約而同站起身,沿著來時的路,再度往南信步而行。

“喂,你不走那條路回家沒關系嗎?”逸平問道。

文四郎返家的最短路徑是經菖蒲橋往西行。但此刻他并沒有急著返家的意思。就算此刻返家,父親也還未出城,家里就只有母親一人。他并非刻意與母親疏遠,但與其和母親獨處,他寧可跟與之助和逸平多待片刻。

“沒關系,我送你們一程。”

聽文四郎這么說,逸平簡短地應了聲“哦”,三人就這樣并肩在街上踱步。過去也曾如此,沒有太多的交談,有時甚至是漫無目的隨意亂走。

街道已變得昏暗,不見錯身而過的路人。

“不過,與之助離開后,我應該會感到寂寞吧。”逸平說。

此話文四郎也深有同感。若是前往江戶求學,不知何時才能重回藩內。三人就此事聊了許久,但沒人知道確切的時間。

三人來到位于菖蒲橋上游的行者橋時,數名身穿禮服的武士行經昏暗的橋面,往岸邊走來。想必是剛離城。

這群男子過完橋,大多直接走向盡頭的住宅區,身影隱沒在街道中。唯有一人走在河岸大路上,朝他們三人走來。此人來到近前,是個年約四十、體格壯碩的武士。他們三人向對方行了一禮,武士停下腳步向他們問道:

“你們是哪戶人家的孩子?”

“在下是家住漆原町的小和田逸平。”逸平報上姓名。

小和田逸平十歲喪父后,便繼承了家業。雖然尚未至城里任職,但他的身份不同于文四郎和與之助,他乃是俸祿百石的小和田家之主。

對方聞言后,仔細端詳著逸平,仿佛想加以確認似的。接著他又詢問了文四郎和與之助的家名。

“從道場返家是吧?”這名武士以銳利的目光注視著他們三人,如此問道。

逸平代表同伴們應道:“正是。”

“年輕人在天色昏暗的街道上漫步,并不值得稱許。快點回家吧。”這名武士只說了這么一句,便大步離去。

三人行了一禮,默默目送他遠去。

“挨罵了。剛才那位是誰呢?”

與之助如此問道,但逸平和文四郎也都不知此人姓名。不過,文四郎因而決定要從行者橋返家。來到了行者橋,他揮手向同伴們道別。

“喂!”

文四郎突然想起了某件事,喚住他們兩人。

“赤鏈蛇有毒嗎?”

“如果被咬中的話,應該會中毒吧。”逸平說。

“如果馬上吸出毒血,一樣會中毒嗎?”

“已經吸出了嗎?”

“嗯。”

“那應該就沒關系了。誰被蛇咬了?”

“不,沒什么……”文四郎含糊帶過。

回到家里時,天色早已昏暗迷蒙。文四郎因遲歸一事,向母親賠罪。

“因為與之助說他可能會前往江戶,所以和他多聊了一會兒。”

“那孩子要去江戶……”母親的語氣中帶著驚訝。本以為她會進一步說些什么,但只有這么簡短的一句。

由于助左衛門稍晚才會返家,所以母親吩咐文四郎先行用餐。文四郎很想問問隔壁小柳家有沒有什么狀況,但最后還是忍住了。

隔天早上,文四郎來到小河邊,頭頂上蟬聲不絕于耳。阿福已在那里忙著洗衣,見文四郎到來,立刻拆下束衣袖帶,起身答謝昨天的事,頗有成熟女子的架勢。阿福白皙的雙頰一如往常。

“沒事就好。”文四郎如此說道。

阿福聞言登時滿面紅霞。文四郎見她滿是羞怯之色,自己也急忙將目光移開。

品牌:譯林出版社
譯者:高詹燦
上架時間:2021-05-06 18:12:39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譯林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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