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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約定
一
看幸助在收拾東西,躺在被窩里的父親藤作問:“出去嗎?”藤作從剛才開始就注意到了幸助的心神不寧,眼中充滿關(guān)切。
“嗯,出去有點事。”幸助回答,臉?biāo)坪跤悬c發(fā)紅。
“回來會很遲嗎?”
“不會,晚飯前就能回來。”
“那樣最好,奶奶特意去買了魚。”藤作說。
昨天,幸助在淺草北馬道首飾匠人卯市師父店里的寄宿學(xué)徒期滿,今早將行李打了個包袱,回到了南本所小泉町的家。接下來還要在師父家做一年幫手作為答謝,但這一年不用再住在師父那兒,回家住也行,還能休假。似乎是為了確認這份自由,吃過午飯,幸助倒在客廳的角落睡了一覺,醒來時,身上應(yīng)該是母親阿茂給披的棉襖。三月已然過去一半,天氣也不再寒冷。即使在家中,空氣也是暖的。
幸助睜開眼時沒見母親。按父親藤作剛說的話,母親應(yīng)該是在忙著做好吃的,為了晚上在家慶祝幸助出徒。
——回來得太遲,就太對不起爹娘了。
幸助想。但如果姑娘如約前來,回家也許要晚些。因為想說的話,實在是太多了。
“你是不是談對象了?”藤作問。
話一出口,藤作一陣劇烈地干咳,隨即在被子里翻了個身,趴在了床鋪上。看到父親的兩頰至脖頸瞬間變得通紅,幸助慌張地把手伸進被子,輕拍父親后背。
藤作渾身打戰(zhàn),口中發(fā)出低吟。他患有哮喘,一到冬天就會犯病,今年冬天又得了腰痛,二月初開始臥床不起。藤作也是首飾匠,自立門戶接些活計,但因為患病臥床,工作已經(jīng)休了快一個半月。進入三月后,天氣漸暖,藤作的病情雖稍稍有所緩解,為慎重起見還是繼續(xù)躺在床上靜養(yǎng)。發(fā)作有時還會襲來,但相比以前癥狀要減輕不少。
藤作抬起頭,臉色恢復(fù)了正常,突然的發(fā)作似乎已經(jīng)平息下來。
“師父和我說,父親的病如果比較嚴重,可以一半時間在家做活兒。”
“那可不行!”藤作費了好大勁兒才翻過身平躺下來。他喉骨凸出,長了不少白發(fā),看起來蒼老了許多,“約定就是約定,不好好遵守哪行!”
藤作最開始就想讓幸助以首飾加工為生,但沒有親自教幸助,而是把他送到了熟人卯市那里。卯市的店是有六名學(xué)徒的大店,藤作覺得在那兒學(xué)藝對幸助更好。
“我拿些水來吧。”
“不用,不礙事。”藤作說,緊接著又用略犀利的目光看著幸助問,“你是去見姑娘?”
幸助答說“是”,被父親這么一問,他感到自己的臉又紅了。
藤作盯著幸助,想要說些什么,可是忽然卻又像失去了興趣一樣臉色一變,對幸助說:“去吧去吧,回來可別晚了!”藤作平躺著望向天花板,面頰瘦削,鼻頭尖聳。
幸助出了家門。柔和的陽光溢滿街道,路人步履輕快。剛過下午三點,外面還亮得很,溫暖的空氣重重地沉淀下來。
幸助走過藤代町盡頭,過了駒止橋,來到了兩國橋廣場。廣場上人頭攢動,因為天氣晴好,兩旁的戲棚也開了張,有耍陀螺的,有演雜技的,有說書的,有唱曲的,聚集了好多客人。幸助走進用葦簾圍著的戲棚,一個化濃妝的女人在耍陀螺。幸助看了一會,見有人端著竹筐來收錢,趁那人還沒走近就趕緊離開了,心想只看了那么一小會兒,還用不著給錢。
幸助走上大道,路過尾上町前惹眼的小飯館和茶館,過了一之橋,這次沒再停留,而是加快了腳步向南。雖然知道離約定的時間還有近兩個小時,但心里總是不安定。這種不安的心情,從一個月前就開始了。昨晚心里也一直想著這件事,甚至沒能睡個好覺。
和女孩約好下午五時整在小名木川上的萬年橋相見,時隔五年了啊。
——小蝶變了很多吧。
幸助想。他在腦海里描繪被五年時光打磨的女孩,心中升起無比強烈的期待。最近四五年,幸助感到自己已長成一個骨骼結(jié)實健壯的年輕人。剛開始還不覺得,但有時回家,或是替師父到附近辦事順便回家看看時,鄰居熟人都這么說:“快認不出來了,都長成大人了。”
小蝶比自己小三歲,今年十八。幸助在做學(xué)徒的淺草那邊認識的十八歲女子都已是成人模樣,小蝶也一定長成個大姑娘了吧。但對此幸助卻難以相信,心中的不安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和成年女性見面,幸助覺得難為情;既難為情,又滿心期待。
幸助走過糧倉,來到河岸邊,面前就是萬年橋了。橋上有人走動,其中有個年輕女子,幸助心中一動,定睛看了看,當(dāng)然不可能是小蝶,離約定的時間還早得很。那女子腳不停歇,匆匆忙忙地過橋后,在深川元町那兒拐了彎,再看不見了。
幸助目送那身影消失后,來到建在大川和小名木川交匯處河岸的稻荷神社。狹小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梅樹和一棵矮矮的櫻樹。梅樹已經(jīng)長出葉子,隱藏在葉子中間的是小拇指尖大小的果實,櫻樹上還留有些尚未飄落的花瓣。院子內(nèi)溢滿陽光,飄浮著像是沉淀下來的溫暖空氣。
幸助走到院子盡頭,看著陽光在大川的河水上跳躍閃動,船影在河面上如滑行般游走。那兒正巧有塊大石頭,幸助坐了上去,石頭被陽光曬得暖暖的,坐上去屁股也暖暖的。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幸助打算就這樣坐著等女孩。萬年橋就在不遠處,可以清楚地看見橋上的行人,小蝶如果出現(xiàn)的話,一下子就能認出來,幸助想。
二
五年前三月初的某一天,小蝶突然來北馬道幸助當(dāng)學(xué)徒的地方來找他。
“去吧去吧!”師父卯市那天不在店里,師兄伊四郎這樣對幸助說。
伊四郎雖然是個技藝不錯的工匠,但對師弟們很嚴格。接著又用不高興的語氣教訓(xùn)幸助:
“女人都找到工作的地方來了,真了不起啊!你還不是那樣的身份!趕緊回來!”
因為師兄的這幾句話,幸助覺得很丟人。同時對突然前來的小蝶也多少有些來氣。不用伊四郎說,正干活的時候放下手頭的工作,去和女人聊天會被人覺得不穩(wěn)重。已經(jīng)做了三年學(xué)徒,對于手藝人世界中的規(guī)矩,幸助大致了解。
幸助一臉不高興,去了小蝶說在那兒等的后門,看見小蝶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一陣子不見,她個子長了不少,樣子和從前比也有了變化。以前臉頰圓潤還是個孩子模樣,現(xiàn)在長成了瓜子臉,手腳也變得細長,瘦了不少,在又高又壯的自己面前顯得那么弱小。
“怎么了?”幸助問。
后門面向的是一條狹長的小路,雖然并沒看見從那兒經(jīng)過的人影,幸助還是壓低了聲音。
“是不是有什么話?”
對于幸助有些不耐煩的口吻,小蝶像是吃了一驚似的抬起了頭,蒼白的臉上有那么一瞬間浮現(xiàn)出要哭的表情。
“對不起。”小蝶說,“突然來找你,對不起。”
小蝶的語氣像是個大人。幸助突然有些不知所措,連忙搖頭。
“不用道歉,來是有什么事兒?”
“嗯。”小蝶垂著兩手,深深地低著頭,然后突然揚起臉說,“我馬上要搬到深川去了。”
“深川?什么時候?”
“明天。”
“搬到深川的哪兒?”
“寺里。”
“寺里?啊,是冬木町啊。”
冬木町在富岡八幡的北側(cè),因為町的西邊有正覺寺、海福寺等七個寺廟,所以大家叫那一帶為寺里。
“啊,這……”幸助回應(yīng),但不知道接下來該說點兒什么。
小蝶是同在小泉町的蠟燭店家的女兒,是幸助打小的玩伴。總一起玩的五六個孩子中,幸助和小蝶最合得來,其他孩子不出來的時候,幸助也會去找小蝶,兩個人一起玩。小蝶從家里拿出要賣給客人的蠟燭,幸助拿來火打石和火柴,在幸助家的后門玩火,因為這個還被父母狠狠訓(xùn)斥過。
幸助十三歲開始外出當(dāng)學(xué)徒,小蝶那時也已十歲,不再是能一起毫無顧慮玩耍的年齡,但即使這樣兩人見面還是會愉快地互打招呼,閑聊一會兒。
“啊,是要搬家了嗎。”幸助又重復(fù)了一次剛才的話,說出這話的同時,幸助明白了小蝶來找自己的理由。
——原來小蝶是來向自己告別的啊。
小蝶來找自己,是理所當(dāng)然。小蝶是不想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消失,幸助想。
“而且,我也要去打工了。”
“在哪兒?”
“仲町的一家叫汐見屋的飯館。”
幸助內(nèi)心一驚,看著小蝶。一年前幸助回家休假的時候,聽說小蝶家的生意近況不太好,欠了不少債。這次也是因為小蝶的父親那之后沒能重整旗鼓,所以才決定搬到深川吧。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不會讓小蝶到飯店去打工。幸助明白了,小蝶的新家應(yīng)該是在冬木町水渠附近的陋巷里。
幸助心里還介意一件事。雖然他不曾沉溺女色,但聽師兄們閑聊,也大概知道門前仲町一帶是怎樣的場所。那邊是女人出賣肉體,男人花錢買樂的地方。
從幸助的表情,小蝶似乎察覺了他內(nèi)心的擔(dān)憂,她臉憋得通紅,連忙解釋:“別擔(dān)心,并不是什么不好的店。我也只是在廚房幫幫忙。”
“要是那樣我就放心了。”幸助說,同時也隱約感到,交談這樣話題的小蝶和自己,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
已經(jīng)不是孩子,也不能算是成年人。這之后,兩人之間像是突然失去了交談的話題,略顯尷尬地陷入了沉默。
“那……再見,我該回去了。”
“哦,這就要回去了啊。”幸助這樣回應(yīng),但內(nèi)心感到還有沒說完的話。心想以后即使回家,也再見不到小蝶了。以前從未有過的寂寞,充斥著內(nèi)心。“注意身體,別太辛苦。”
“以后再見不到幸助了啊。”
“……”
幸助不說話,看著小蝶的臉。以前一見面小蝶總是叫自己“小幸哥”,今天改了口叫“幸助”,幸助內(nèi)心很不是滋味。
“再見了。”
小蝶突然迅速低下頭,轉(zhuǎn)身背向幸助,就這樣簡單告了個別就走。手腳纖細、瘦弱的小蝶的背影,深深映在幸助眼中。
——為了向我道別,小蝶才從本所來到這兒的啊。
幸助想。小蝶那像要被風(fēng)吹走一般無依無靠的瘦弱背影,格外惹人憐愛。
幸助腦海中突然跳出一個場景。不知是正月還是什么日子,家里來了客人好不熱鬧。幸助和小蝶在一旁玩紙牌。這時,客人向小蝶說了什么。幸助雖然沒記住客人說的話,卻記得小蝶大聲回答:“長大了,我要嫁給小幸哥!”自己臉紅得抬不起頭來,大人們哄堂大笑。大概是十歲時的事。
幸助急忙去追小蝶。小蝶剛要從小道拐到馬道大街。
“小蝶!”幸助叫住小蝶。
小蝶停住腳步,轉(zhuǎn)身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幸助走上前去,穩(wěn)住呼吸后說:“我們約定五年后再見吧。”
“……”小蝶抬起頭,默默看著幸助。
“現(xiàn)在我要學(xué)手藝,深川離得也很遠,沒法去見你。但再辛苦五年,學(xué)徒期就結(jié)束了。到時我們約定再見吧!”
幸助告訴小蝶相見那天的日期,時間是下午五時。小蝶點頭回應(yīng),望著幸助的眼睛里滿是晶瑩的淚水,她小聲問:“在哪兒?”
“在小名木川的萬年橋上。你從深川過來,我從家這邊過去。我們在橋上見。”
小蝶一遍一遍點著頭,溢滿眼眶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別和其他人說。”
“嗯,好。”
“注意身體。”
幸助抓住小蝶的肩。小蝶的右手輕輕握住肩上幸助的手。
和小蝶告別后,幸助緩緩地往店里走。心情有些興奮和激動,雖然知道回去免不了被伊四郎訓(xùn)斥一頓,但他一點兒也不害怕。一個巨大的秘密在心中深深扎下了根。這是跟父母也不能說的秘密。因為這個秘密,幸助突然覺得自己開始像個大人了。而和小蝶的那個約定,也讓他感受到未曾有過的強烈喜悅和憂心。
三
——但,這是五年前的約定,小蝶不一定還記得。
照射河水的日光失去光輝,漸向西沉的夕陽隱沒在既非云霧也非暮靄的一片厚厚的混沌當(dāng)中,赤褐色的輪廓懸掛在天空。幸助望著這樣的景致心里想。
馬上就到下午五點。籠罩著暮光的橋上,像之前一樣仍有行人經(jīng)過。
——即使記得這約定,小蝶也有可能不來。
幸助想。五年的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我自己,也不再是五年前的我。于是,不愿被勾起的一段記憶,刺痛了幸助的內(nèi)心。
那是剛剛和小蝶分別不久,師父卯市在桃林寺門前町包養(yǎng)了個情婦,是個叫小絹的膚白嬌小的女人。卯市有時會讓幸助去給情婦家送些錢和東西。
最開始,幸助不太愿意做這份差事。卯市的老婆人很好,對住進家里來的徒弟照顧周到,雖是師父的吩咐,但幸助很反感這種背叛師母的事。
可是去過幾次之后,漸漸熟悉小絹這女人,也開始覺得這差事有點意思。每次幸助一去,小絹總是讓他進客廳坐坐,招待他吃些點心,回去的時候還總是用紙包些跑腿錢。
還不止這些。小絹雖然年長幸助三歲,但不愧是被卯市看上的女人,有張鵝蛋臉,皮膚嫩如凝脂、薄如絲絹,是個美人,性格也開朗,有時會和幸助開些輕松的玩笑。幸助和這樣的小絹,只兩個人聊些閑話,雖然時間很短,但感到很開心。小絹不是以對待一個孩子、而是以對待一個大人的態(tài)度與自己相處,也讓幸助很舒服。每次接過裝著跑腿錢的紙包,小絹妝容的香氣突然襲來,柔軟的手握過來,幸助會一瞬間心跳加快。
就這樣過了一年左右,跑這個差事的還是幸助。其間在幸助之后雖然又來了兩個新徒弟,但卯市覺得幸助知道小絹的脾氣,去小絹那里的差事還是由幸助來做比較好。
晚春的某一日,到小絹家已近日落。進了家門,坐在長火盆前的小絹抬起蒼白的臉。幸助拿出師父讓拿來的東西,看見小絹臉色那么差,嚇了一跳。
“身體不舒服嗎?”
“頭疼,有些暈。”小絹說。小絹患有頭痛。雖然有時也會喊頭痛,但今天的臉色格外不好。
“要叫醫(yī)生來嗎?”
“沒大礙,不用那么興師動眾。對了,能不能麻煩幸助幫我鋪下被褥?”小絹用手扶住額頭,皺著眉頭說,“剛才想鋪上被褥睡一會兒,但頭暈得很,站不起來。”
幸助慌張地進入里面那間屋子,從壁櫥里拿出被褥鋪好。這時,兩只枕頭滾落到榻榻米上,幸助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內(nèi)心起伏忐忑。
幸助在鋪床的時候,小絹坐在那兒解開了和服的腰帶,幸助扶她站起來。小絹的身高只到幸助的嘴那兒,幸助要高得多。幸助半摟半扶著小絹往床鋪走的時候,小絹腳下一絆,摔在了地上,幸助被小絹抓著,倒在了小絹身上。兩個人恰好抱在了一起。
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幸助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小絹嬌小的軀體,轉(zhuǎn)眼間變得巨大,將自己裹挾其中,還記得由一處開始的猛烈快感貫穿全身。一切都結(jié)束的時候,幸助感到自己陷落在女人散發(fā)的體香之中,頭暈?zāi)垦!?
“別讓你師父知道。以后有機會姐姐再疼你。”小絹說這話時候的聲音,已經(jīng)不再像個病人,精神了不少。
離開后,強烈的悔意撞擊著幸助的內(nèi)心,但并不是因為害怕師父卯市,而是覺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在這悔意當(dāng)中,幸助想起了小蝶。
——沒有臉見小蝶了。
幸助想。自己已經(jīng)身心墮落,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人,幸助為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恥。但即使這樣,幸助在那之后還是和小絹睡過幾次。覺得對不起小蝶的那種愧疚,也漸漸變成“雖說約定五年后再見,但也沒發(fā)誓說要娶她”的狡辯。
那之后過了半年左右,卯市的老婆不知怎地探出了不對勁,到藏著小絹的家里大鬧了一場。小絹被趕走了。幸助和小絹的關(guān)系,也只持續(xù)到那時。
——小蝶沒準兒也變了。
望著開始被暮色籠罩的萬年橋,幸助這樣想。就像那時自己的態(tài)度一樣,小蝶心里也許也覺得又不是約定要結(jié)為夫婦。小絹淫亂魅惑的臉和小蝶十三歲的臉重合起來浮現(xiàn)眼前,幸助連忙搖了搖頭。
五時報時的鐘聲響起。幸助站起來,走出稻荷社院子,站在了萬年橋北面。橋上仍有行人通過,但其中并沒有年輕女人的身影。
——這世界就是這么回事吧。
幸助心里想。于是,沉重的悲涼溢滿內(nèi)心。這樣一來,同小蝶的關(guān)系就完全斷了吧。幸助再次意識到,這五年自己一直在暗暗期待著今天在這兒和小蝶相見。
四
“你看,鐘聲都響了,真不去見嗎?”一起做女傭的好友阿近問,“人家肯定著急死了。”
“別說了。”小蝶說。
從二樓的窗戶,小蝶向外望去。映在眼中的,是被染成暗紅色的晚空。天空的盡頭,赤銅色的太陽在一片灰色的不知是云還是靄的團狀物之間慢慢沉落。在這天空之下,尚還殘留著白天嘈雜氣息的江戶街道,也漸漸被覆上夜色。在這樣的街道之上回響著鐘聲。
小蝶一動不動地聽著最后一聲鐘聲敲響,看著橋上男人轉(zhuǎn)身離開的背影,淚水從她的雙頰流了下來。
“不是天天都念叨著嗎,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天,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阿近說,又說著“天涼了把拉門關(guān)上吧”,站了起來。
“哎呀,怎么還哭了。”阿近先是埋怨似的語氣,然后突然生氣地說,“在這哭的話,去見他不就好了嘛!為了這今天才特意請的假嘛!”
“可是阿近……”小蝶迅速擦干眼淚,“你說我該怎么面對他?”
“你不也是身不由己嘛。見他又不是去說‘娶我做老婆吧’。”
“那倒是……”
“能見到就行,然后若無其事地回來就好了。”
“我做不到。”小蝶說。
和幸助五年前的約定,不是那么隨隨便便的,小蝶想。那是更有重量的,讓人掛記在心的約定。打工做女傭雖然辛苦,但一想到這個約定就能忍耐堅持,這約定是如此重要的信念,要是像阿近所說的那么隨便,自己也不會流淚。
小蝶打工的汐見屋,雖說并不是那種向客人兜售女色的店,但一些老主顧有看上的女傭,會領(lǐng)出去睡覺。對于這種事,店里不會插嘴多管。
小蝶第一次和客人發(fā)生關(guān)系是兩年前。那是小蝶開始在酒桌幫忙斟酒一年左右的時候,有個客人很喜歡小蝶。小蝶對那客人并不喜歡但也不反感,但對客人給出的巨額金錢動了心。那之前,父母雙雙患病臥床,小蝶需要錢給父母找個好醫(yī)生。睡過一次之后,小蝶不再覺得為了錢和男人睡覺這種事有什么了。
父親最終沒能從簡陋破舊的出租房里搬出來,去年秋天去世了,母親仍在臥床。為此小蝶請求汐見屋讓自己回家住。即使和客人出去睡的晚上,不管多遲小蝶也一定回家。每次離開這個飄著藥香的家去工作時,小蝶覺得自己就像個在外面招攬客人的娼婦。
——我沒資格見他。
因為我背叛了約定,小蝶想。而且這兩年,娼妓的氣息一定浸滿了全身。去見他的話,幸助不會看不出。對于這點,小蝶也很害怕。
阿近把油燈點亮。小蝶也關(guān)了窗戶,湊到燈火前。于是,狹小的女傭房間,突然飄浮起夜色。阿近已經(jīng)二十六,沒有家沒有親人,一直住在這間屋子,在汐見屋打工也已經(jīng)有十年了。
“那個人,已經(jīng)回去了吧。”
小蝶的語氣無精打采,白皙的臉頰浮現(xiàn)血色,黑色的雙眸因為剛剛哭過,閃著美麗動人的光。
——小蝶現(xiàn)在是最美的年紀啊。
阿近把要修補的衣物拿到燈火前這樣想。有了男人的女人,像蛻了一層皮,皮膚變白皙,氣色也會變好,適當(dāng)化個妝就變得很美。二十六歲的阿近,看過太多這樣的女人。但是,這些都是曇花一現(xiàn)、過眼云煙。靠賣身賺錢的女人的美,都很短暫。
——我年輕的時候,也出名過啊。
阿近用牙咬斷棉線,看了一眼小蝶想。現(xiàn)在身上這疼那疼,白天在店里打掃衛(wèi)生,在廚房做幫手耗盡力氣。已經(jīng)沒有人再叫阿近去晚上的酒席陪酒了。但汐見屋的老板娘是個好人,能讓阿近繼續(xù)留在店里,阿近就已經(jīng)感激不盡。
阿近不想讓小蝶步自己的后塵。小蝶像對待姐妹一樣對待已經(jīng)是過氣娼妓的自己,阿近不忍看到小蝶就這樣墮落下去。
“還是放不下?”
“……”
“放不下的話,現(xiàn)在去也來得及嘛。別留下遺憾。”
“……”
“沒準兒現(xiàn)在還等著呢。”
阿近給小蝶鼓著勁兒,小蝶卻只是搖頭。店里傳來三味線的琴聲和響亮的笑聲。那笑聲是阿熊的,阿熊的笑聲總是穿透空氣,應(yīng)該是早早就有客人來喝酒了。
“你也真是個怪人。”阿近停住手里縫補的活兒,看著小蝶說,“這么說的話,沒法兒去見人家你心里老早不就清楚了嘛。既然沒有去見的勇氣,還總是在念叨。”
“……”
“今天是約定的日子,不是每天都在講嗎?今天不是也打算去見他的嗎?打扮得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還請了假。”
“……”
“也許能回到正路上去,這樣的機會誰都有過一次兩次。但好機會,可不是總有的呀。”
這些辛苦和那人相見后就能結(jié)束了,內(nèi)心正是有這樣的希望,才能撐過出賣肉體的日子,小蝶心想。
——是從哪里開始,變得如此不同了啊?
小蝶心里清楚,她無法去見幸助。從明天開始,萬年橋上不會再有等待自己的人。小蝶覺得自己陷入了無底的深淵,雙手捂住了臉。
五
幸助胳膊肘拄在橋欄桿上,手托著腮,看著河水。河水潺潺,波動著月光。太陽西落后,這一帶一度完全被黑暗包圍,沒過一會兒,一輪讓人有些害怕的、又紅又大的月亮爬上天空。那月光,讓幸助覺得能再等一會兒。
時間已從約定的五時,又過了近三個小時。因為饑餓,幸助頭暈?zāi)垦#~頭也浮起一層冷汗,勉強地半倚半靠站在橋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過橋,偶爾有路人從幸助后面走過,幸助能感到對方像是害怕一樣加快了腳步。
——如果回去的話,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幸助想。
幸助大概猜到,小蝶是有什么情況不能來。她也許已經(jīng)不住在深川,也或許已經(jīng)成了哪個陌生男人的老婆。五年時間太漫長了,五年里,自己身上發(fā)生的變化,同師父情婦小絹的私情、父親的病等等,這些五年前無法預(yù)料的事,發(fā)生在小蝶身上也是理所當(dāng)然。
真這樣的話,小蝶可能已經(jīng)不在門前仲町的店打工,也不住在寺里了吧。上門去找她的話,小蝶也未必會開心。不來赴約,表明了小蝶現(xiàn)在的態(tài)度。如果就這樣放棄回去,與小蝶之間相連的線,就會徹徹底底地斷掉。
但有一個不能讓幸助完全放棄的理由。幸助無法忘記五年前小蝶流下的眼淚。那時那刻,小蝶和幸助共有了無法與人言說的秘密。雖然并沒有發(fā)誓要成為夫婦,但那只不過是因為當(dāng)時還都太年輕,害怕說出口罷了。兩人在那時說出的其實是超越語言的誓言。
這樣一想,幸助開始覺得小蝶也許想來,只不過被工作纏住,無法從店里抽身,也焦急得很。這個時候如果自己不等她的話,小蝶會多失望啊。
——總之,再多等一會兒。
幸助在內(nèi)心重復(fù)著這句已經(jīng)對自己說了很多次的話。
聽到南邊的橋頭傳來木屐聲時,又過了很久,應(yīng)該已經(jīng)快到九點。朦朧的月色映照著的,似乎是個年輕女人。
幸助猛地抬起頭,看著女人。走近的確實是個年輕女人,幸助轉(zhuǎn)過身,定睛看著那身影,是個臉頰圓潤,胸部豐滿的女人。
——這是小蝶嗎?
幸助有些疑慮,在女人的面容中努力尋找小蝶的樣子,可女人只是瞥了一眼幸助,沒有停留便走了過去。女人過橋后,幸助聽見了男人的聲音。男人是從哪兒出現(xiàn)的,幸助沒有注意。
“好晚啊。”
“對不起,被阿姨留住了。”
“你也真行,走夜路不怕嗎?”
“月亮亮得很啊。”
“阿姨身體還硬朗?”
“硬朗是硬朗……”
說話聲漸漸聽不見,只聽見哧哧的笑聲。幸助茫然望著兩人向遠離河岸的元町方向走去的背影。
幸助感到忍受至今的疲勞,突然將自己的身體包裹。他不由得屈起雙膝,手搭在欄桿上蹲了下來。
——小蝶還不來啊。
在這五年里,與小蝶的聯(lián)系不知什么時候切斷了。這么一想,幸助突然眼角發(fā)熱,想起了在北馬道小路上十三歲的小蝶哭泣的模樣。同時感到自己失去的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必須要回去了,爹娘肯定很擔(dān)心,再過一會街門也要關(guān)了。幸助這樣想,卻仍然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女人是什么時候來的,幸助沒有察覺。
“幸助。”
一個聲音叫著自己的名字。幸助以為是錯覺,抬起頭卻看見小蝶站在那里。小蝶出落成個美人,快認不出了,但幸助馬上知道站在面前的年輕女子就是小蝶。
“對不起。”小蝶說,聲音清透婉轉(zhuǎn),“讓你等了這么久,對不起。”
“沒事兒。”幸助說,同時用凝視的眼神,將小蝶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約定,沒忘嗎?”
“怎么會忘啊!”小蝶激動地大聲說,“一天也不曾忘記過。”
“是嗎。”深深的感動震顫著幸助的心。
“幸助呢?”
“我也是,從沒忘過。”幸助低聲笑著,“小蝶來得太遲了啊。讓我急壞了,都以為你不會來了。”
“對不起,店里面太忙。”
“我甚至都想你是不是已經(jīng)嫁給誰做老婆了。”
“那怎么可能。”
“太好了,能這樣再見。”幸助伸出手,小蝶緊緊握住那手,用讓幸助有些吃驚的力氣。“那時的事,你還記得嗎?在馬道的店,你來找我那次。”
“記得啊。當(dāng)時想,必須見幸助一面,所以瞞著家里人,不顧一切去見你。”
“當(dāng)時的你手腳瘦弱細長,是個奇怪的女孩兒。還哭了是吧?”幸助注視著小蝶,“小蝶變漂亮了。”
“……”
“讓你等了好長時間,終于有希望了。”幸助笑著偷看小蝶,“寄宿學(xué)徒期已經(jīng)結(jié)束,但還要做一段時間幫工答謝師父。不過可以回家住,還有休假,不像之前那么不自由,能抽出時間去見你。”
“……”
“父親生病了。來年我打算在家努力做活兒賺錢。你要是愿意,到時我們成親吧。”
“我真高興。”小蝶抬頭望著幸助的臉小聲說,緊接著嘴唇顫動,一滴又一滴的淚水濡濕了臉頰。幸助看了又憐愛又心疼,心被緊緊揪住了。
“真是個怪女人。”幸助抽出手,抱住了小蝶,“嘴上說著高興怎么還哭。”
小蝶被幸助緊緊抱在胸前,閉上了眼睛;向上揚起的臉仍不斷流下淚水,身體微微顫抖。
“能再見真好。果然我只想和小蝶在一起。”幸助耳語,緊接著想要去親小蝶的時候,小蝶把身子從幸助懷里掙脫了出來。她用了很大的力氣,從幸助的懷里逃開了。
“喂,到底怎么了?”嚇了一跳的幸助邊喊小蝶,邊在后面追著瘋了似的向前跑的小蝶。
“別靠近我!”幸助一走近,小蝶抓著欄桿,背向幸助大喊。
“你瘋了嗎,小蝶。”
“沒有。”小蝶表情嚴肅地回過頭。頭發(fā)凌亂,眼神冷艷,“我沒瘋,我是認真的。”
“……”幸助不知所措地看著小蝶。感到一瞬間眼前無比黑暗。是啊,怎么可能這么順順利利啊,幸助想。
“聽我說。”小蝶說。
“說啊,無論你說什么,無論我聽到什么,都不會吃驚。”
“但你聽了肯定會吃驚,是非常嚴重的事。”
“長篇鋪墊就免了,快說吧。”幸助聲調(diào)提高了。
“我為了錢賣身,以此為生,是那種骯臟的女人。”
“……”幸助閉上了眼睛。聽到了比預(yù)想還要糟糕的話。緊閉的雙眼里,哭泣的十三歲的小蝶一閃而過。
“這回明白了吧。我沒能在約定的時刻來赴約的理由。我已經(jīng)變成沒有顏面來見幸助的女人。”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兩年前。”
“……”
“幸助,你可別以為我是自愿變成這樣。”
“我沒那么以為,理由能猜個大概。”
“謝謝你,幸助。”小蝶聲音低沉,充滿感情,“來了真好。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遺憾了。”
小蝶慢慢地離開欄桿,然后轉(zhuǎn)身背向幸助,沒有了表情的臉孔如石頭一般。走到橋頭的時候,她轉(zhuǎn)過身,說:“我曾想過要成為幸助的老婆,但對不起。”
幸助一動不動地目送著小蝶的背影消失在朦朧的暗夜中。
母親阿年叫小蝶,小蝶來到臥房。
“娘醒了?”
“啊。”
“身體怎么樣?”
“感覺舒服了不少,昨晚睡得好。”阿年看著小蝶微微笑著。
阿年總是這樣回答,她的身體各處都開始出毛病,從床上起身都很費力。再加上貧血,即使躺著也總是頭暈,覺得天花板在一圈圈地轉(zhuǎn)個不停。
“稍等,我用熱水給娘擦擦臉。”
“辛苦蝶兒了。”
“昨天從阿近那兒拿了些好吃的梅干,等一會兒吃飯的時候給娘嘗嘗。”
早上照顧病人告一段落后,小蝶回到了廚房,蹲在柴火燒得正旺的爐灶前,用手按住了額頭,有些輕微的頭痛。
昨天和幸助分別后回到家,已經(jīng)快到晚上十點。小蝶躺在床上,一刻也沒能睡著。火光刺痛了眼睛。
——今天過后,該如何是好啊。
小蝶怔怔地想。到昨天為止,在這灰暗的生活當(dāng)中,仍有某種東西發(fā)著微小卻耀眼的光呼喚她,給她以力量。因此她才能夠忍受那么多艱辛。但這光卻消失了,只剩下灰色的道路。一想到這兒,小蝶內(nèi)心涌起一種令人懼怕的孤獨感。
從萬年橋回來的路上,小蝶心想能見面就已經(jīng)很幸福了。更是知道了這五年里,幸助也一心惦著自己,單是這點就讓小蝶覺得已經(jīng)知足。可一夜過后,小蝶感到心中有什么東西“咔嚓”折斷了。
小蝶輕輕嘆了口氣,然后熄了灶火,抱起剛剛洗好的衣物,走到玄關(guān)。這時門從外面被拉開,耀眼的晨光中,站著一個身材瘦長的男子。
“可以進去嗎?”幸助說。幸助有些尷尬地笑著,然后推著呆立著的小蝶,進到了屋里。“昨晚話沒說完,你就回去了。”
坐在門口的地板上,幸助這樣對小蝶說。也坐著的小蝶,仍是一臉茫然地看著男人。
“一晚沒睡想了很久。我還是我,小蝶還是小蝶,不會和五年前有什么改變。我是這么想的,也為了說這個來的。”
“……”
“我還要做段時間幫工,說實話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但這種事,難道不是該慢慢考慮嗎?總之我們兩個不能再分開。”
“……”
“當(dāng)然,得小蝶也同意。”
“說什么同意……”小蝶喃喃地說,臉上是一副恍惚的表情,“但那是不可能的啊。”
“可能啊,我們兩個人都嘗過一點點大人的辛苦。”
“不是一點點啊。”小蝶像是確認般看著幸助的眼睛,然后說,“等我去把這些放好。”接著抱起一堆洗好的衣物走進廚房不見了身影。
小蝶好久也不回來,幸助正想叫她一聲時,聽到小蝶低聲的啜泣。不久,這啜泣變成了放聲大哭。
看著流瀉進狹小玄關(guān)里跳躍的日光,幸助想,來了沒錯。小蝶悲痛的哭聲就是證明。那哭聲,聲聲戳進幸助的心。幸助自己眼中也含著淚。漫長的盡是別離的旅程,此刻結(jié)束了,幸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