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碎影(下)(張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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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漢語課本
我說或寫,多次提到機遇,說想到機遇就感到可怕,因為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而窮達、順逆、禍福、得失、苦樂等都像是由它那里來。關于機遇,限于己身,可說的也太多了,這里只說與漢語課本有關的。記得由1954年2月參加編寫起,到1958年4月漢語課撤消止,連續四年多,經歷的事不少,所得也不少。縱使夠不上千頭萬緒,也總是百頭千緒,說就要從頭來。
頭是中學語文課分為文學、漢語兩門。分,仍有頭,是:一,希望這門課有高效率,主要是學生畢業后能用筆準確通順地表情達意,可是效率總是高不上去;二,其時任何事都向蘇聯老大哥學習,這件事自然也不能例外,他們是分為文學、俄語兩門,推想這必是靈丹妙藥,于是決定分為文學、漢語兩門。一分為二上課,先要有教材。編教科書是大事,要請專家主持其事。文學選定吳伯簫,社內的副總編輯,由延安來的文學家兼作家。漢語選定呂叔湘,因為不久前,他和朱德熙合寫了供大家學習的《語法修辭講話》。呂先生是中科院語言研究所的人,主持編漢語課本,社里送一頂副總編輯的帽子,名義上也就成為社里人。估計開始組編寫班子必在我參加之前的兩三個月,因為我第一次去,已經在語言研究所的院內設置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辦公地點。那是面西大門內以北的幾間西房,室內放幾個辦公桌。呂先生之下還有負全面之責兼動筆的,是張志公。此外還有語言研究所的陳治文,也是負責寫;呂先生的夫人程師母,說是只管抄抄寫寫。以參加時間早晚為序,我排行第五。其后調來參加編寫的還有來于哈爾濱的呂冀平,來于福州的洪心衡,來于蘇州的郭翼舟,來于北京的徐樞。辦公地點曾兩移,先移教育部(在西單北二龍路鄭王府)內小紅樓,再移景山東街原北京大學第二院的工字樓。移小紅樓的時候,程師母和陳治文不參加了。移景山東街,編寫工作結束前后,洪心衡、呂冀平、徐樞也陸續離開,最后剩下張志公、郭翼舟和我,并入語文室工作,還是偏重編漢語知識那部分。
一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調我去編漢語課本。選定我,像是沒有來由,因為:一,我沒研究過語法;二,如果人只能分作光彩和不光彩兩堆,我是屬于不光彩那一堆的。不知為不知,是至圣先師的主張;我則有更進一步的悟解,是與己有關的許多事,至少是其中一部分,與其知道,不如不知道。先師俞平伯詞有句云,“聞道同衾還隔夢”,同衾人另有夢,你想知道,問,如果有如莊周,“夢為蝴蝶”,據實陳述,可皆大歡喜,如果所夢非草木蟲魚之類,那就還是以不問為好,蓋不知心里可以安然,所以我至今還是沒有問。言歸正傳,是從受命兼編漢語課本之后,每周的公務我就分而治之,出同一家門,騎同一輛自行車,一、三、六西南行,到西單北進大木倉口,入教育部小紅樓內的檢查科,做檢查書稿或修潤書稿的工作;二、四、五東南行,過北大紅樓,進東廠胡同轉北到太平胡同,入語言研究所之門,做編寫漢語課本的工作。以下專說這東南行的生活。
呂叔湘先生我見過幾次,張志公先生同我很熟,程師母和陳治文先生則是初次見面。感覺都富于文氣和古風,所以名為上班,卻頗像到相知的書齋里小坐,心情是愉快而安然。呂先生學問和文章為人所共見,用不著說;為人則是多交往之后,有更進一步的認識,借用孟子的話說是不失其赤子之心,樸實,真率,沒有一點學者架子。見面,當然要談談工作。重點是編漢語語法的教材(還有文字、語音等方面的知識),動筆之前,先要決定采用什么語法體系(包括語法術語),因為漢語語法雖然還很年輕,卻也出現了不同的看法。推想呂先生是了解我乃十足的門外漢,所以布置工作,開卷第一回是溫課,即看看已問世的語法(主要是現代漢語)著作,然后考慮采用什么體系。這就我說是急來抱佛腳,因為不抱就沒有能力動筆,也就只好抱。幸而這方面的著作并不很多,連外國的以及住在外國的也算在內,舉其大要,不過是高本漢、趙元任、馬建忠、陳承澤、劉復、黎錦熙、何容、王力、呂叔湘、語言研究所(合編《語法講話》)等若干家。記得上班就翻看,大致用了兩三個月,該看的都過了目。所得呢,是存于心的三種:一,他們都講了什么;二,由看法不同而來的一些問題;三,孰高孰下的一點己見。是后來,還多了一些深的悟解,可以總括為兩種。其一是學這一門知識(不求通曉深一層的理論)比較容易,即如我這中下之才,合為全月計,只是一兩個月,也就可以在人前夸夸其談,在紙上說三道四,讓慣于耳食的人看作門內漢了。其他門類,不要說入室,就是升堂,也總是非幾年苦功不可。其二,語言現象,作為文化的一種重要成分,當然有研究的價值。但語言來于約定(如此約,如此定,大致有規律可循)俗成(俗是由偶爾變為通行,有脫離規律的任意性),想學好,就不能多寄希望于語法知識,就是說,語法知識的價值主要是學術性的,不是實用性的。
我們編,主觀的想法是學術和實用兼顧。動手寫,就要變主觀為客觀,這,學術的關不好過,實用的關更不好過,因為,比如體系和術語,雖然很難做到天衣無縫,究竟還可以盡人力,至于學了真就能夠變筆下的不通為通,就只能聽天命了。這學術和實用的二分法,是我(主要是后來)的認識,至于呂先生和張先生二位,其時大概還是合二為一的。實用不可見,或說還要聽下回分解;盡人力,現在當下,就只能在體系和術語的選定,以及講說的詳略上下功夫。記得在這方面,由于常常舉棋不定,甚至后想的推翻先想的,耗時間不少。但終于不得不動筆,最后也就只能擇一而從。未必是博善而從,譬如析句,成分指單詞不指詞組,我就認為一定要帶來很多麻煩。大計決定以后,人力逐漸增加,上下一齊動手,因為是教材,不能不慎重,編寫工作不慢不快地進行。一冊,二冊,三冊,四冊,陸續印出來了。還是為慎重,先交一部分學校試教,然后推廣。可惜的是,試教,推廣,這文學、漢語的二分法究竟好不好,很難證明,調查,問人,人各有見,正如一切其他的大小事,好不好,可行不可行,最后只能看在上者的臉色。不知道是誰表示了反對意見,文學、漢語出生不久就都停止,合為語文一種,已編成的文學課本和漢語課本成為新古董,陳之高閣了。勉強說,漢語課本還有余韻,是漢語課停止之后,人(郭翼舟和我)和書(課本)廢物利用,由吳伯簫(領導語文室的副總編輯)布置,編了一本《漢語知識》,正式出版發行,也許有一些人買了看看吧。
俗話說,凡事有得必有失,這句話經常對,卻不是永遠對,即如我參加編寫漢語課本的幾年,回想,算得失之賬,至少是自己覺得,是只有得而沒有失。得還不止一種,而且有的分量不輕,所以就不能不多費些筆墨。為眉目清楚,分項。
其一是關于學的。我一向認為,凡是可信的學問(言外意是有不可信的,如用《易經》占卜,用氣功治病之類),多學一種比少學一種好。我一生用語言(說和寫),有機會親近語法,可以有大得,是較清楚地了解語言是怎么回事;還可以有小得,是小名小利,小名者,有的人寬厚,開語法學者的名單,會大筆一揮寫上我,小利者,可以寫以語法為題材的文章換有大用的錢(以后還要專題說)。其二是關于人的。是借編寫漢語課本的機緣,我認識一些人,至今還記在心里,以得識荊為幸的。由內而外說幾位。
呂叔湘先生。關于呂先生,我寫過一篇文章(標題為《呂叔湘》,收入《月旦集》),主要是談他的治學和為人,都值得學習,這里不想重復。還說些什么呢?我想,是應該加說,我多有機會學而沒有學,或沒有學好。可是借呂先生的光卻不少。能夠參與編寫漢語課本可能是最大的。其次是八十年代初,我寫了幾篇談學習文言的文章,愿意借此換些小名小利,把文稿送給他看,他不只通讀,提些修改意見,而且惠以書名為《文言津逮》,寫了序。(1984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其后不久,承他不棄,讓我同他合編《文言讀本續編》,完稿,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1988年),我就真是附驥尾以傳了。曹公孟德有句云:“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我這里說一點點與呂先生的交往,也只是心念舊恩而已。附帶說說呂先生夫人程師母,她樸實、溫厚,性格之好,在舊時代也是罕見的。
張志公先生。由五十年代前期起,到不久前我往醫院看他止,連續四十年有零,我們的交往,以及他給我的幫助,太多了。多,萬言難盡,也就只好走間道,只寫一點點我認為值得說說的。有幾個熟人,都小于我九歲,他是其中之一。但他年齡雖小,處理世事的本領卻高于我千百倍,以是,碰到大道多歧,我不知道應該走上哪一條的時候就找他。他總是能夠衡量輕重,明確指出應該如何如何,而照做,雖然未必冠冕,卻總是平安的。這就可證,我們的交誼已非一般。還可以補說個小事,以形容這非一般。是在鳳陽干校接受改造時期,我和他都是常常受批受斗的,記得一次他受批斗,是因為過節,根據通知,買了剩余的酒。而就在這之后,我們碰巧在一起吃飯,看看左近沒人,就共同喝了我珍藏的二三兩剩余的酒。真想不到,在無理可講的壓力之下,犯“法”竟也成為至樂。何以稱為至樂?是暴風刮過之后,我們曾對坐喝茅臺,卻感到,外,酒之味,內,心之樂,都遠不如彼時了。
呂冀平先生。論年歲,我同這位小呂先生,相差二十有余,可是他調來北京,在同一室工作之后,沒有幾天就成為忘年的莫逆之交。口,談得來,還要加上無話不說。筆,也是合得來,一直到合寫文章換砂鍋白肉錢。單說砂鍋,白肉,是因為他特別愛吃這一味。他還好游,為公,同游過大明湖、泰山等地可以不說;還有私,是同游圓明園遺址的西洋樓(正名遠瀛觀)等地。漢語停了,他故土難離,回哈爾濱的黑龍江大學,人遠了,情誼卻還是如共朝夕之時。值得記下來的有兩件事。一件,是八十年代前期,我寫了些回憶的小文,集為《負暄瑣話》,當然想出版,可是人微言輕,誰肯接受呢?語云,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只好寄給他。是靠他明寫序文,暗大吹捧,哈爾濱才有個出版社認賠錢印了。另一件,是緣于半個世紀前的一段經歷,有人在背后反反復復說抑人揚己的話,他怕我舊病復發,“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來信一再說:“要沉默,而且到底。”我覺得這才是“愛人以德”,值得長記于心的。
說起愛人以德,還要大書特書一件,是“朋友”的“與朋友共”,具體說是因為他,我才得結識張鐵錚先生。他和張先生是同住哈爾濱的多年好友,好到一生結交許多人,排隊,最近的一名,呂的一方必是張鐵錚,張的一方必是呂冀平。解放以后,張先來北京,到《教育報》,呂略晚來京,到人民教育出版社。他們仍如在哈爾濱,有機會就一起喝啤酒,外加砂鍋居的砂鍋白肉。人之性,吃喝時必佐以閑談,于是就說到我。記得第一次是張先生來看我,也如與呂,我們很快就成為忘年的莫逆之交。五十年代晚期,呂先生回哈爾濱,至少是形跡上,我和張先生就成為最親近并常聚會的朋友。情誼有淺的,是對坐閑談,上天下地,同喝白酒,同為郊外之游等等;還有深的,是風風雨雨之時,唯恐對方不能安身立命。到八十年代,風雨停了,我們還合力,編注了三本《文言文選讀》。書完成,見面的“理由”少了,可是他至多隔兩三周,必推門而入,照例說:“我沒事,只是來看看您。”不幸是天不給他好身體,心臟出了毛病,以致只能在家里靜養。通信通電話不難,只是我有時進城,坐辦公室,就再也聽不到他的叩門聲了,想到世上稀有的像他這樣的古道熱腸,心未遠而不能常會面,不禁為之凄然。
陳治文先生。論年齡,陳先生也是小字號,可是人老練,學問扎實,為人同樣是古道熱腸,我敬重他,愿意同他交往。我們在語言研究所相處時間不很長,只是一年多,可是情誼很厚,比如他知道我喜歡歐詞,就把他有的影印宋刻歐的詞集送給我。他的更大的恩德是介紹我拜謁他的尊人陳保之(名邦懷)先生。陳老先生鎮江人,在天津文史館工作,其時為了整理文字學方面的書稿,常到北京來,來就住在語言研究所。第一次見,印象是高身材,消瘦,質樸如三家村的農父。交談,雅馴,更多的是謙和。這樣的風度當然會使人愿意親近。時間稍長我才知道,陳先生原來精通舊學,尤其專的是古文字。也就因為治學偏于稽古,還精于文物鑒定。此外,詩詞也寫得好,沒有新時代的氣味;書札和文稿用毛筆寫行寫楷,勁而秀,使人想到姜白石。可是“良賈深藏若虛”,給人看的一面,像是不會什么的樣子。我一生見到學術界的前輩不少,其中有兩位,是世俗之名遠不如學業之實,一位是顧隨先生,另一位就是陳先生。兩位還可以相比,是顧先生還有些名士氣;陳先生呢,如果一定也要說有什么氣,那就是鄉土氣。我說句狂妄的話,是陳先生這些高不可及的造詣,我都看清了,所以就愿意常趨前請教。早期,他在天津,1976年地震以后他來北京住,我總是有機會就去問安,不敢說想學什么,是親謦欬感到心安。使我心不安的是不以后輩待我,比如去看他,辭出,他一定要送到大門以外。有時還送我估計我會喜愛的長物,記得有方藥雨(名若)畫的南塘讀書圖、顧二娘制硯的拓片等,可惜那幅圖,因為上有羅振玉題,“大革命”中怕惹來殺身之禍,付之丙丁了。八十年代后期,陳先生年90,作了古,我為又少一個師表而很悲傷。幸而還存有他的不少手跡(包括書札),以及兩三種書。書的一種是1989年齊魯書社出版的《一得集》,收考證文百余篇,我總是放在書櫥中的易見處。何以要這樣?是有時拿出來翻翻,可以助我保持“自己毫無所知”的自知之明。
幾位語言學大師。一位是羅常培先生,當時任語言研究所所長。我上北京大學時期,羅先生在中國語言文學系任教,講語言方面的課,我畏難,沒聽過。這次在語言研究所相遇,他念同出入北大紅樓之誼,還來看看我,寒暄幾句。另一位是陸志韋先生。陸先生是學界的大名人,曾任燕京大學校長。時移事易,到語言研究所做研究漢語的工作。人中等身材,偏于瘦,言談舉止都輕快,沒有大學校長的架子。他在美國是學心理的吧,思路清晰而細密,記得分辨詞和詞組的界限,考慮到各方面,可謂深入底里。才高,表現為思路(定形于文字)的跳躍,所以讀他的作品,就要慢,想想夾縫中省略了什么。人還有剛正的一面,不記得聽誰說,某次受批斗,施的一方曾勒令他跪下,他挺到終場,沒有跪。人各有見,應該怎樣看?我這里不想作制藝文,是以有機會認識這樣一位為榮的。再一位是丁聲樹先生。丁先生也出身于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比我早兩年。如其時的千家駒、卞之琳等,在校門內就露了頭角。他是前輩,又小有名,在學校我和他沒有交往。在語言研究所看見他,是在乒乓球臺前。推想是為鍛煉身體,他常參加打,卻打得不高明。他高大身材,平時寡言語,只是拿起球拍,也說說笑笑。在學術方面,他有如錢玄同先生,有高造詣,作得卻不夠多。1956年以后,他主持編《現代漢語詞典》的工作,用舊說法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實際是完成了一項大事業,即如我,老了,常常提筆忘字,就要翻開這本書,向它請教,也就常常想到他。最后說一位是李榮先生。論年歲,他小于我,因為講出身,他已經是西南聯大。可是才和學,至少我睜眼看,就高不可及。他學的是語言,尤其方言,著作很多,我視為天書,不能贊一辭。單說文章,一次聽呂叔湘先生說,審《中國語文》清樣,就怕看李榮的,比如為調整版面,想減去一行,反復看,竟是一個字也不能去。這就真可以上比禰衡,文不加點了。說起禰衡,不由得想到另一點的相似,是因有點狂而有些怪。比如上上下下,出入語言研究所之門,像他這樣年齡的,只有他,有時穿長袍。我一向認為,怪是赤誠的一種表現,所以愿意親近他,聽他的高論。他少有許可,關于書,他最賞識的是《幼學故事瓊林》。人呢,稱贊過什么人,不記得了;只記得一次提到郭沫若,他沖口而出,說:“不通,不通,不通!”所說對錯暫可不管,像這樣的不為時風所左右,心口如一,總是應該點頭稱嘆的。
黃盛璋先生。也是乒乓球臺前常看見的,人小個頭兒,活潑,因為沒有架子,拿起球拍,對手就慣于同他開玩笑。他多才,還表現為治學,涉獵的方面廣。不久前見一篇介紹他的文章,說他在許多冷僻的部門也有不同凡響的貢獻。我只記得他寫過考證李清照是否再嫁的文章,根據史料說話,主張確曾再嫁張汝舟,而不囿于保全名節的主觀愿望,總可以算是有見識的。
再說得的其三,是關于游的。游是私話,說官話是為了解漢語教學的情況而出去調查。我參加的計有兩次:先是1956年11月下旬往濟南、泰安兩地,同行者為郭翼舟和呂冀平;后是1957年5月中旬往保定、徐水、定興、涿縣、良鄉、昌黎六地,同行者為郭翼舟。為什么單說私話?是因為:一,脫離政治的本性難移,不想說官話;二,行之前就確信,調查必沒有“真”的結果,因為一切評論都決定于“草上之風”,在上者主張分為文學、漢語,漢語教學就必有好效果,在上者主張合為語文,漢語教學就必沒有好效果。還有,撇開順風的情況,實事求是,效果要表現在學生執筆為文,通順的程度上,這豈是一年兩年能夠看出來的?不可能,還要做,是大家都已經習慣,在上者有什么不可行甚至荒唐的想法,裝作心悅誠服,重則可以得福,輕則可以消災。關于得福,還有由順風而孳生的奧秘,比如你不喜歡出去開會,分配你去,你就應該裝作信受奉行,而碰巧,時為夏季,地為北戴河,你就可以拿出真精氣神去游鴿子窩、姜女廟等地,到會場上去“恢復疲勞”。等因奉此,濟南等地之行,我們用了半月有余,保定等地之行,我們用了兩周,公事,寫了調查報告,交上去了事,至今還記得的卻是一些游的所得,任其泯滅可惜,所以擇我認為可存的寫下來。
先說濟南等地之行。我到過濟南,可是沒有這次心靜,且時間長。也可算作走運,住的地方好,后宰門的明湖旅館,出向北的店門,西行一箭之遠就是大明湖南岸的鵲華橋。我們都看過《老殘游記》,由鵲華橋就想到明湖居。問左近閑坐曬太陽的老者,說是在沿湖往西走路南,簡陋的建筑,早拆了。自然,不拆也不會再見到白妞、黑妞,所謂“去日苦多”是也。逝者如斯,不免有“前不見古人”之嘆。嘆完了,還想看看物方面的遺跡,于是找老殘下榻的高升店。居然找到,在大明湖南,原小布政司街東口外,一條南北向街路東一短巷內路南,今改為某單位的宿舍。遺跡,最好是能有李清照的,傳說在金線泉旁,可惜是距今太遠,什么也找不到了。于是只能躲開史,單說游,計前前后后,游了大明湖、千佛山、趵突泉、金線泉、黑虎泉等名勝。語云,聽景別看景,果然,看完,印象是不過爾爾,即如千佛山,就俗陋而沒有一點山林氣。泰山就不同,雖然就海拔說不很高,可是沿路景物變化多,或雄偉,或幽靜,駐足凝眸,頗像欣賞名家的青碧山水。慚愧的是我和郭君畏難,只到中天門就向后轉,任呂君一個人繼續走上去。但我們也不是無所得,是找到經石峪,在石刻的斗大字上坐一會兒,足足發了一陣思古之幽情。還是轉回來說濟南,我以為,到濟南,第一值得欣賞的應該是水。多種泉,水也。同樣應該大書特書的是《老殘游記》說的“家家泉水”,我就看見不少人家門前有個石砌的小渠,不過半拃寬,泉水在里面流。說起這水,其不同凡響之處是“清”到無以復加。可以舉我們的一次鬧笑話為證,是到商埠的銘新池去洗澡,到澡盆那里,見盆內空空,就喊服務員,責問還沒放水,服務員說有水,用手去摸才知道果然有,這是已經清到不能以目驗,推想無錫的惠泉,玉泉山的玉泉,也要拜下風吧?由水又聯想到口腹之欲。城西商埠地區有個大觀園,性質同于北京的東安市場,其中有個飯館名趙家干飯鋪,米飯(估計是用燜法)和三吃黃河活鯉魚(一條魚三種做法,裝在一個橢圓盤內)味道絕美,我們吃了幾次,至今想起來,限于自己見識過的,還是應該推那一家為第一。還有一家名百花洲飯館,個體小鋪,離鵲華橋不遠,我們常去吃,總是餃子,實惠,味道也不壞。主人姓賈,章丘人,樸厚熱情,有古風。店里有個小女孩,名小翠,活潑天真,我們吃飯時候常到桌前來玩。其時她七八歲,算算,現在是年將知命了,不會還記得我們吧?
再說次年初夏的保定等地之行。其時省政府在保定,我們先到保定,是找教育廳介紹地方,目的是看看縣級以下中學漢語教學的情況。商酌,遷就交通的方便,由保定北行,看沿鐵路的四個縣。然后往昌黎,參加漢語課本的修改意見會。以下還是略去公事,只說游。我在保定住過將近一年,沒有嘗新的要求;但正如周大夫之歌黍離,還想看看七七戰火之后的舊。混飯吃的地方,育德中學,住過的地方,皂君廟街,操場營坊,以及游樂的地方,蓮池,紫河套,馬號(商場),等等,都看了,所得只是失落感。還是以口腹之欲為例,曾到馬號內的兩益館,想吃昔年的美味蕎麥面饸饹條,要,說早沒有了。勉強湊一得,是住招待所,同室有個鄉下來的,鼾聲之大,超過社內公推為呼嚕大王的朱美昆不啻十倍,也可以說是一種“觀止矣”吧。然后斷斷續續北行,四縣,幾處中學,也間以游觀,可是留有清晰印象的卻很少。也勉強湊,說兩處。一處是第一站的徐水,只記得吃第一頓的招待飯,覺得盛饅頭的盤子很別致,灰黃色,細看,才知道是一層灰塵,也可以說是一種“觀止矣”。可是就是這個徐水縣,不久之后就出了大名,大小人物都去參觀,取經。據說大躍進,一躍就躍到玉皇大帝的南天門,棉株都長成樹,糧食更不用說,產量增到數學家也說不清。吃飯當然不要錢,單此一項就成為全世界的奇跡,因為如北歐的一些福利國家,吃飯也得花錢。唯一的遺憾是好景不長,也是不久之后,就都不再有飯吃,花錢不花錢反而成為無關緊要的事了。再一處是到了涿縣,住城外東北方第一中學,晚飯后無事,與郭君為郊野之游。東行,因為遠望有個土丘,上面有房屋和塔。走到,上去,知道是個廢寺,名清涼寺。房屋殘破不堪,院里有個金大定年間的碑卻很好,字可入逸品,也許不見于《金石萃編》一類書吧?可惜我沒有拓的工具和技藝,只能望碑興嘆了。還有更深的嘆,是西房三間,竟有一個人住,其時日已下山,土丘前有老樹,上有烏鴉叫,不知怎么我就想到岑寂,無依,直到出世間的冰冷。就在這時候,我更加感嘆,知的“無”,行的“舍”,終是太難了。離開涿縣,良鄉停一下,我們回到北京,但只是一停,就往天津,再東北行到昌黎。在昌黎,沒有游,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但關于口腹之欲,也可以說一點點,那是聽人說,有一家賣蔥油餅,是昌黎名產,應該去嘗嘗,我們去嘗了,記得是個小鋪,在一條街的路南(?),味道果然不壞。又近午到站下車,見手端竹盤叫賣熟對蝦的不少,都是一角錢一對。用我們家鄉話說,人就是賤骨頭,一角錢一對,我們竟連看也不看,及至三十年之后,變為二三十元一只,我們羨其名,反而很想分得席上的一只,回家“驕其妻妾”(引四書文,如引今代之最高指示,不敢更動,實際是只有妻而沒有妾)。在昌黎無游,但昌黎之外卻有游,那是忙里偷閑,乘火車往返,到北戴河海濱看看。我是平生第一次見到海,水無邊,波濤大,一時驚為奇觀。又那里的濱海土地為石質,沒有泥沙下流,所以能夠保持遠近一片濃綠。塘沽就不然,站在海河口東望,一片昏黃,與北戴河相比,就有西施、東施之別了。寫到此,想到適才說的第一次見到海,有的人迷信小說家者流,會以為我是健忘甚至故意“將真事隱去”吧?所以這里要掏心窩子說,第一次到北戴河,確是在1957年5月29日的中午,相伴者是長于我四歲的男子漢郭翼舟。其時郭君年過知命,我年將知命,兩個半老泥做的,不夠浪漫嗎?那就請只醉心浪漫的諸才子諸佳人仍舊耳食去好了。
就內容說,這一篇說“得”,還應該有個其四,是寫了一些有關語法的,換來一些供孩子上學的錢,因為情況復雜,而且有其他牽扯,附庸宜于蔚為大國,就只好留待另一個題目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