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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紅樓

記得約十年以前,我曾求人刻一個閑章,文曰“幾度紅樓”。此章有浪漫的一面,是身在杜工部的茅屋而幻想大觀園的瀟湘、櫳翠。但主要還是寫實,不提后話,到五十年代初,我出入紅色之樓已經有三度,北京大學紅樓是一,鼓樓是二,本篇說的小紅樓是三。這小紅樓是教育部(其前身先為鄭王府,后為中國大學)內的一處不很大的建筑,在中路(原王府正殿一路)以西,兩層,坐西向東,其略東坐北向南是一座高五層的大樓,大概名紅星樓吧,是教育部的辦公地點。人民教育出版社初成立,算是出版總署的一部分,可是編印教材就不能離開教育部門的領導,估計是與教育部的關系越來越密切,所以到1952年的6月,干脆就遷入教育部。樓不大,主要安置編輯人員,出版方面的職工安置在南面不遠的石駙馬大街。我在檢查科,算編輯人員,就到小紅樓上班。計在這個紅色小樓待了三年(1954年2月起每周一半往語言所,至1955年3月止),到1955年6月遷到景山東街。三年,風風雨雨,也該有些可記的吧,列個題目,試試。

由環境說起。北京的王府,建筑格式大致相同,鄭王府也是這樣,中間一路是殿堂,最后有兩層的后樓。據我所知,這樣的后樓,除佛住的大寺以外,只有王公的府第有,滿清遜位后存世的已經不多。物以稀為貴,所以我到那里上班,院里轉轉,看見它,就不免有得見丁令威城郭如故之感。遺跡還有更值得看的,是西側的一個小花園。有沒有芳名或雅名,不記得了。面積不大,大致是方形,北面高基上建房,西端轉南迤邐而下,下部中間還有山洞,像是還有水,其前植一些花木。這都沒什么奇怪,所奇者是入其內就覺得有一種陰森之氣,說嚴重些是不禁毛骨悚然。這感覺也許有一半來于傳說,是北京有四大兇宅,鄭王府是其中之一,列為兇,就是因為在這個小花園里,常有婢妾之流來上吊。但不是都來于傳說,還是說感覺,園北是部的圖書館,我有時到那里去,穿過小花園,總是覺得氣氛陰冷,不宜于流連。不記得聽誰說或看什么筆記,說這個小園,同于麟慶宅中的半畝園,都出于李笠翁之手。如果竟是這樣,這位寫《閑情偶寄》的,又如果出于有意,難道是一陣發奇想,反他的閑情主義嗎?就是這個小園,算來也是30年以上不見了,經過“大革命”,還能存在嗎?連類而及,再說其身后的圖書館,我進去的次數不很多,因為是初建,藏書不豐富,但有一本,清楚地記得曾借出來看。那是一本英文的《羅素哲學》,美國一書店出版。內容別致,是前部,由許多名家評介他哲學的各方面,后部,作者談他讀后的意見。翻看目錄,評介知識論的竟是愛因斯坦。先看這部分,至今還記得羅素回報文的第一句是:“承愛因斯坦先生評論我的知識論,我感到榮幸。”這是把學識看作至上,掩卷,想到我們的對有力者山呼萬歲,對無力者多方整治,不禁為之三嘆。

環境之后想說說人。我是戴著貪污分子的帽子走入小紅樓的,新時代,推行的處世之道是兩極分化,對有加冠之權的是絕對服從加歌頌,對被加冠的是劃清界限,哪怕關系是父子、夫妻之類的,因而我就除公事之外,幾乎同任何人沒有來往。那么,這寫人的部分如何才能完篇呢?用擠之法,想到三個人,也無妨說說。第一位是部長楊秀峰。說他,還有點遠的因緣,那是我上通縣師范時期,聽說時間略靠前,他在女師范教歷史,教得好,為人正派,思想開明先進。果然,30年之后,升了高官,還有不少書呆子氣。重要的表現是嚴于律己,說所見或所聞的三件事。一件,也因為住得不遠吧,上班,總是步行,后面一個人提著書包,跟著他。另一件,是什么小運動,領導要帶頭檢查,他挖空心思,說出去,住賓館,曾憑證由小賣部買幾包紙煙,惹得臺下聽的人都破顏為笑。還有一件,是聽說,部里來一批剩余物資,職工可以看單子,先圈后買,他出去了,家里人圈個大件,是冰箱吧,他回來,堅決退了,說:“這種高級用品,要盡人家買,咱們不能買。”我見了聽了這些,想到通縣的一點點同住之雅,心里感到安慰。第二位是黃秀芬。是個女的,其時20歲上下,在小學語文編輯室工作。大概就是為小學語文的事,我初次和她交談。人小個頭兒,略豐滿,可以算是漂亮。更突出的特點是和氣,表現為唯恐人家不高興。我受到意外的優遇就愿意多說幾句,沒話找話,問她:“你是北京人吧?”她說不是,是福建人。問什么時候來北京的,她說不到一年。我大吃一驚,因為閩粵一帶人,改說普通話,時間不長,讓我這半老北京聽不出是外地人,確是個奇跡。其后我們交往很多,直到在干校挨整,一同和泥抹墻,我才知道,在語言的天賦方面,上帝給她的,不知道超過一般人多少倍。例如福建話若干種,她幾乎都會,凡是她到過的地方,只要住三個月,就說當地話,當地人聽不出不是本地人。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竟局促于一個出版社,編大狗叫、小狗跳之類終其身。這有時使我想到社會問題的一種,是如何才能人盡其才。人盡其才來于人人有機會自由發展,而說起“自由”,在尾部會加上“主義”的時代,又有誰敢想呢!再說個第三位是李克俊。是總編室的一個普通職工吧,30多歲,身材偏于高,枯瘦。好活動,尤其書方面的,記得曾組織賣書的事,還求馬敘倫部長寫個牌子。沒有視我為賤民,同我來往,像對故交一樣。我知恩思報,記得曾送他一本錢玄同先生著的《說文部首今讀》,他立即由西單商場淘一本辜鴻銘的《清流傳》(用英文寫的)作為回報。萬沒想到,1955年6月下旬出版社遷景山東街之后不到十天,他自殺了,據說是出了什么問題,可能是胡風問題吧。人生百年,終于不免一死,但在人的觀感中,自然動手(用不治之癥)與自己動手(用數尺白綾)終歸不能等同。分別在于前者不可免而后者可免。由治于人的絕大多數人看,還不只是“可”免,而且是“應”免。如何免?就理說很簡單,不過是不“使民戰栗”而已。胡風問題使一些人戰栗,但其中有“強”者,可以用自打自罵加忍之法保住命;李克俊走了數尺白綾的路,可證是弱者。我更弱,是直到現在才有膽量寫這么幾句,以表示還沒有忘記他而已。

人說完,還可以說點雜事。語云,自求多福,挑挑揀揀,想只收賞心悅目的。這也有一些,是因為到小紅樓上班,經常出入大木倉口,近水樓臺,也就有所得。所得也許不少,可惜絕大部分由記憶庫里溜走,只能說兩件還記得的。先遠后近。大木倉東口過大街的東面是西單商場,還有些舊書店和舊書攤,舊習難改,有機會就去看看。以常情推之,零零星星的,總會買一些。其中一種是戚本《紅樓夢》有正書局印的大字本,只有上函(脂批都在上函),價才一元,買了。其后幾年我又買到全套的小字本,庫存新書,一部三元,有個學生也愛(乾隆年的)紅書,就送她了。另一種是書畫之書,迷戀文物的人會視為珍品的,清嘉道年間金石家張廷濟寫的一件手跡。先說來路。大木倉東口外偏北路西第一家是個私營小書鋪,一間門面,鋪主姓劉,健壯,面黑,人稱黑劉。貨來路雜,有舊書,間或還有舊書畫,像我這樣的人當然就愿意過門而入,看看有沒有可要的。是一次入內,問有什么新貨,他拿出個裱好的卷,打開看,橫幅,藏經紙色灑金箋,朱絲闌,先是張廷濟贈瑞少梅(名元,鐵保之子)的兩首七律,字作行楷,很精,后有三個人的和詩,其中一人是張的長子張慶榮,詩都規矩,字工整。我多年瀏覽法書,喜歡張廷濟的金石氣,收了幾件,這一件寫自作詩,更有特點,當然愿意收,問價,才一元,收了。到執筆的現在,40年過去,其間還經過“文化大革命”,篋中的長物損失不少,這一件卻還保存著,就算作出入小紅樓三年的紀念吧。

最后還要說一件可以稱為“士冠禮”之尾聲的事,是1953年的夏季,仍是在小紅樓,宣布解除管制,依運動法之法,我又成為“人民”。其實實質性的變動并不很大,只是少寫幾次匯報、多參加一些會而已。但就是這一點也來之不易,因為,也是依運動之法,先要面對稿紙,表示有罪,而且服罪,然后面對群眾,表示有罪,而且服罪。顯然,這仍是帝王在上,賜死也要謝恩的舊套,只要翻過史書,就不會感到新奇。但究竟是一次災難,過去了,如果不掐頭去尾,則應該說是起于1952年2月的受命交代與大眾書店以及《語文教學》的關系,終于1953年8月的當眾宣布我復位為“同志”,時間恰好是一年有半。《論語·陽貨》篇記宰我問三年之喪的事,說“期(讀jī,一整年)已久矣”,所以接著說“期可已矣”,我會不會追隨這位“朽木不可雕”的人物,說一年有半過于長了呢?曰不然,因為四五年之后,大批的士加右派之冠,有不少是經歷了20年才復位為同志的,則采納李笠翁的退一步法為養生秘訣,我就應該謝天謝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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