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整風之風
- 流年碎影(下)(張中行全集)
- 張中行
- 6164字
- 2021-01-07 17:34:14
記得是1957年五六月間,又來一次運動,曰整風。這使我先是惶惑,緊接著就心驚膽戰,或者說,因惶惑而引來心驚膽戰。惶惑,是因為不知道這應整之風都包括什么內容,更不知道要整成什么樣子才可以符合要求。這兩種不知道,前一種顯然更值得憂慮,因為,比如說,有了新的法律,可是律條恍兮惚兮,又比如說,你前天閑談,引經據典,曾經提到康德,昨天賣廢品,其中夾一本過時的政治學習的小冊子,你就不能知道算不算犯法。不知道,根據“萬安公墓”的處世哲學,凡事要往最壞處想,你就只好設想為已經犯法。犯法即有罪,其后隨著來的又是個不知道,豈可不心驚膽戰哉!但心驚膽戰是唯心論,欽定屬于無用一類;要唯物,想趨福避禍的辦法。想,自己能有多大力量呢?只能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萬一前程不平坦,就退一步祭起祖傳的法寶,忍加認命。于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度日如年地往下混。
觀,聽,起初是整黨內之風,黨外人可參加可不參加。我幸而還沒有忘記學過的邏輯,知道不參加就等于自認為己身沒有不正之風,也就不需要整;還有,說可不參加,是“客”氣,其前還有“主”氣,是可參加,而如果真不參加,那就成為自視為客,未尊重主。等因奉此,我立即表示參加,而且裝作踴躍。其他黨外之人也都是這樣。只有孫君功炎(其時編《語文學習》,坐在我的鄰屋,來往多,合得來),到我的西北小屋里來,看看屋里沒有其他人,說:“說可以不參加,我就不參加,看看怎么樣。”我曉以利害,說不可有較量的心理。他先是還有不采納的意思,我說了句推心置腹的話:“你不聽,將來后悔就晚了。”他聽而從了,可是心里還存有傲氣的根,后來終于加了右派之冠,押出國門,到晉南安家落戶去了。在這方面,我可以破例吹一下牛,是能夠把各種氣都深藏若虛,外面只留一種,曰奴氣,用我的一位小學老師王先生的名言形容,是“我就是絕對服從,看你把我怎么樣”。
王老師對付的人是校長,對付的情境是今天叫你教這班,明天叫你教那班,用絕對服從的高招應付,輕而易舉。如我,對付整風,就變容易為大難。因為參加之后,進一步,要求對黨提意見,說黨有什么缺點。說黨有缺點?不要說真動口,就是想到不得不動口也會魂飛魄散。這使我不由得想到《莊子·列御寇》篇的一句話,是“知道易,勿言難”,道,此地可以指避禍之道,言就成為說黨的缺點。這其間,我曾見到鄧念觀老先生,談到整風讓提意見的事,他千叮囑萬叮囑,說:“千萬別說話,逆耳,抓住把柄就不得了。”我們不是英雄所見略同,是弱者所見略同,于是制定戰略,是爭取不說話。想不到聽取意見的誠意或熱情竟表現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辦法是由黨辦公室安排次序;每天請一些人去開會,一個一個發言,提意見,黨的書記面對小本,記錄。這一關不好過,但總得過,也就只好下降為戰術,挖空心思,想想說什么。慣用的只是歌頌成為文不對題,因為人家要求說的是缺點。為這件事,記得有幾天,鉆到被窩里不能入夢,因為要翻來覆去編造。丑媳婦終于不免見公婆,是有那么一天,接到開會的通知,讓去給黨提意見。會開始,我退避三舍,只傾耳,不動口。到了晚飯之時,還有兩三個人沒發言,書記宣布散會。我懷著僥幸心理,以為這樣也許就算過去了,但也拿不準,所以還是有些心不安。只是一兩天就明白,因為又接到通知,還是要參加會,提意見。應該感謝我的膽戰心驚,迫使我到發言之時,竟至扔開作文教程,你讓我說缺點,我還是以歌功頌德為主,記得最重要的一句是“成績是主要的”,末尾夾帶一點點雞毛蒜皮。書記照樣記了,沒說我的大作文不對題。其時還沒有所謂右派之冠,我過了函谷之關,懷著勝利的喜悅,下班回家,面對妻女,喝二鍋頭一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發言文不對題,還是另有老尺加一的布置,語文黨小組的鮑君,還長于我一歲,曾找我談話,也是征求意見。這次是化整為零,化泛泛為具體,提出我在三反五反運動中受處分的往事,問我有什么意見。唯恐我不愿意說,用啟發式,或引蛇出洞法,他先說,是我實在沒做什么壞事,而予以這樣重的處分,明顯不合適,現在黨誠心誠意征求意見,我有意見,應該說,幫助黨整風,改進工作。還得感謝我的心驚膽戰,用不著遲疑,我就以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高才”,一轉瞬就作成對策八股,大意是:我來于舊社會,缺點很多,錯誤的思想包袱很重,三反五反使我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使我有可能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所以每次想到三反五反,我都感謝黨挽救的大恩。對策讀完,他聽完,沉吟一下,辭去。沉吟,表示未必盡信,果然,過了幾天,他又來,還是啟發我吐露對三反五反的不平之氣,措辭中還加了新調料,是不要有什么顧慮。其時我記憶力還未大壞,就把上次的對策八股背誦一遍,末尾也加點新調料,是我確是這樣想的,也就只能這樣說。他聽完,又是沉吟一下,然后辭去,此后就沒有再來。我后來想,不再來追問,一種可能是借了戈培爾的高論(假話多說幾遍就成為真的)的光,他信了;另一種可能是借了衙門口刑名師爺的光,他們筆下常如此寫,“雖事出有因而查無實據”,半信半疑,上交,也就只能憑字面了。
難關,大一小一,都闖過,還有些小的崎嶇,是鳴放,也要謹小慎微地走。這次的戰術是從阮步兵那里學來,曰“不臧否人物”。張貼于席墻上的大字報,能不寫就不寫,萬不得已,也說些不痛不癢的。所求,是天覆地載,有我這樣一個人,卻像是沒有我這樣一個人,即在周圍人的心目中消失,禍從天上來,也就不會落在頭上了。謝天謝地,這個崎嶇的羊腸小道,也走過來了。
但是還有“來日大難”,是情勢告知,已經制作了“右派”之冠,正在背后研究各個人的出于口之言和出于筆之言,看哪一位宜于加冠。宣布的辦法是印發言為材料,由黨辦公室的人送到每個職工的辦公桌上,標題是“關于某某的右派言論”(?)。然后是開批判某某的會,至于如何處理,自然只有天知道。“天道遠,人道邇”,我每天上班,坐的還是那個椅子,心卻像是要跳到胸膛以外,因為總有可能,腳步聲移近,進來的是送材料的,上面的名字正是自己。又來一次,不是自己。心想,強調“成績是主要的”,歌頌的話不少,而且是大聲說的,也許不至于加冠吧?但終歸后邊還有雞毛蒜皮,也可能視芥子為須彌,那就仍不免有加冠的危險。就這樣,疑神疑鬼,如坐針氈,總有幾個月,收到多份材料,其中沒有自己,心才慢慢回到胸膛以內。
此外還有些小關口,對比之下不太難過的,計有三種。一種是參加批判會,不能總是聽而不述。可是述,就要先編造,然后裝作義憤填膺。可惜我沒上過話劇院表演系,已經用了十二分力,連自己聽著也像是在應付;還有,即使心照不宣,被批判的人知道我是在演戲,面對自己尊重甚至親近的友人咒罵,也總不能不感到難堪。另一種是泛論性質的,要寫反右之文。這可以抄,也只能抄,因為,比如說,文件或準文件說罪惡共有十項,你自作聰明,給加或減了一項,也許就惹來麻煩。但是抄也要費心思,應該求內容全同而外貌有異,沒有異就像是做文抄公,心并沒有參加反右。總之,雖然做的是毫無意義的事,卻也不能不費力。同樣費力的,記得還寫過反浪費、反教條的大字報,至于這算作反右之內還是之外,就說不清了。最后還有一種,記得是1978年夏天,加冠,發往北大荒諸事已經做完之后才開始的,其名為“交心”。推想這是求反右的加深和徹底,因為右是錯誤思想,加冠者有而且嚴重,已經用加冠、批判、改造諸法解決了,未加冠的呢,思想就清而且純嗎?顯然,沒有人敢這樣說,甚至沒有人敢這樣想。有,就算是不很嚴重吧,總不能任它在頭腦里盤據著。要清除,不幸是天命或上帝所定,它是只能推想為有卻視而不能見,怎么辦?語云,言為心聲,只好請他或她自己說。說,限定說思想之錯誤者,曰交心。記得這項小運動也如暴風雨之來,動員之后就全體并全身心投入,小組會上說,散會之后寫。這文章是自怨自艾性質,闖禍的可能性小,但不是絕無,比如你異想天開,用夸張法,說曾有反什么的想法,結果如何就很難說了。所以這交心八股就要既可以稱為錯誤,又關系不大,此是不能不具備的慧心之一。還有之二是要得體,就是戴在自己頭上,人家看著合適,不像借來的。還要加個之三,是數量不能少,比如能湊幾百條,就會給人一種印象,是毫無保留,可見有誠意改造自己,也就可信賴。這個小運動放在整風的結尾,時間不長就過去。所得呢,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多數人交,不得已而編造假話;少數人受,也未必有興致看,即使看,信不信,也是只有天知道。
說到“信”,還想說一些可以稱為既可笑又可悲的情況。信有程度之差。上上品是《使徒行傳》中人物,至上說往東走好,出向南之門立刻向左轉,沒走多遠,又傳來至上的聲音,說往西走好,立即向后轉,往西,而不想為什么向東或向西就好。至于中下之士,聞道,反應就沒有這樣快,——甚至只是惶惑。也可以舉兩個實例。一是形式邏輯有沒有階級性,某日之前,說沒有是反革命,之后變為說有是反革命,因為就是在某日,斯大林說沒有,其前都說上層建筑無一例外,都有階級性。二是林彪是好人還是壞人,也是一日之隔就性質大變。像這類的一剎那就變,要求“盡信”,一般人就苦于跟不上。跟不上也有程度之差,如加右派之冠的諸位就是走在前面的,整風,說誠意接受意見,以便改進工作,他們信了,于是把憋在心里的話都倒出來。萬沒想到。“言者無罪”之聲猶在耳,冠加在頭上了,你辯解嗎,不低頭認罪,處分就更重了。所以,至少是在這件事上,走在后面的諸位就有福了。走在后面有多種情況,其中一種,推想數量不會小,是不信。這就產生一種陰錯陽差的情況,是好心人倒了霉,有機心的人占了便宜。這也可以稱為“偶然”嗎?也真有所謂偶然,我的兩位治語法的同行,張君和徐君,都在某學院工作,參加提意見會,張先發言,長篇大論,晚飯時散會,徐的發言推到次日,碰巧,第二天,在《人民日報》上“工人說話了”,徐看到,頓悟,說:“工人說了,我就不說了。”于是變多牢騷為多歌頌,張加了冠,他就還可以坐在家里喝白干。因信而加冠而困頓的張君是門外的,再說兩位門內的。一位是凌伶,與我同齡,舊學底子厚,通詩書畫篆刻,任圖書科科長。其時舊書多,價廉,社里買書舍得花錢,他經手買了大量的國學方面的書。我們交往不少,合得來。可是不知道他何以會不檢點,說了逆耳之言,加了冠,發往北大荒。他是湖州人,由江南移到漠北,身體不能適應,受了凍傷,到醫院割掉腳趾,入殘廢之列,才得婦唱夫隨,回了太倉。另一位是龍在田,據說通俄語英語,在外語室工作。有在國民黨軍事部門工作過的經歷,也許在肅反運動中受些打擊吧,整風來了,號召鳴放,他就鳴放。記得看過他的大字報,說某運動中整他,他冤枉,我替他捏一把汗。果然,過了不久,他加了冠,成為雙料的反。不知道為什么沒發出去,在社里勞動,“文化大革命”來了,常看見他在工字樓右邊的空地上砸煤。頭上有兩頂帽子,小紅衛兵當然不會放過,對待的辦法是用棍子打罵,兼以往臉上啐唾沫。天天如此,他沒有婁師德唾面自干的修養,終于有一天過午,溜到街西口外,躥到無軌電車之下,解脫了。
由“信”迤邐而下,我想置身于現在,即差不多40年之后,再說幾句。這一回“真”交心:我是萬不得已才說假話的;如果說真話不算犯罪,我同于一切還沒有喪盡良心的人一樣,是愿意以真面目見人的。以下就以真面目,先說對整風,后說對自己的一些想法。
借禪宗的語言來說明,用運動之法求改善,是相信有頓悟的可能,立意也許不壞,至于實效,那就成為另一回事。即以整風為例,設想是敲打幾下,酣睡的可以猛醒,身上有些小泥點的可以揩掉,所謂朝中一呼,普天之下震動,不合己意者頃刻間變為合己意,豈不妙哉。可是發動之后,事與愿不盡合,或大不合,回報的聲音竟有說自己身上也有泥點的。依理,已經宣揚“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就應該平心靜氣,或對鏡,反觀諸己,看看有沒有泥點。可惜稱孤道寡慣了,沒有這樣的雅量,甚至沒有分辨是非、至少是衡量輕重的再思之量,就由不快而大怒。其后又是走老路,用壓力求一切不如意變為如意。壓力的功效有直接的,是加冠者受苦難,未加冠者戰栗,有間接的,是都三緘其口,不再有人敢說真話。表面看,人都服了,但屬于假冒偽劣,真想用就未必頂用。所以我還是老腦筋,總覺得還是孟老夫子的想法對,是“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以德,德之中有感情,是愛人如己的感情,不是仇視并訴諸壓力的感情。嚴格講,治國平天下,要靠理智,“眾志成城”,信任理智就要遠離個人的感情沖動。其實,靠壓力進行的運動都來于個人的感情沖動,因為非眾志,不理智,所得就必是事與愿違。仍說整風,作為因,果很多,其中之一,也許是最大者,其后許多舉措,如“文化大革命”,也沒有一個人敢說個“不”字,總是值得還沒有忘記國家前途、人民幸福的人想想了。
再說說對自己,算是“一”省吾身吧。與凌伶、龍在田諸君比,我是幸運者,或用夸張說法,勝利者。但如一切勝利,來之不易。也分為思想和感情兩個方面說。由思想而產生戰略戰術。這戰略戰術還來頭大,曹阿瞞尊重的《孫子兵法》,曰:“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先說知己,是確信自己是弱者,一怕苦,二怕死,還要加上兼怕自己的親近人受苦和死;對壓力呢,不要說沒有抗的力量,是連逃的力量也沒有。再說知彼,也有來頭。可以分為兩個方面,書本和現實。書本,當年喜歡雜覽,除了東方的“學而時習之”“道可道”等等之外,還看了些西方的。專說西方的,也是雜,其中有些是談治平的,讀了,對于制度、治術之類就略有所知,聯系實際說,對于“權”,就不只有所知,還有些怕。再說現實,有所聞,有所見,還是權的問題,常常是不只不能抗,還不能測。這樣,知己和知彼相加,趨福避禍之道就成為裝作心悅誠服,百依百順。思想如此,就真換來平安。改為說感情就情況大變。前幾年寫一篇《直言》(收入《負暄續話》),末尾曾說這種心情,為偷懶,抄在這里:
至于我們一般人,放棄直言而遷就世故,就要學,或說磨練。這很難,也很難堪,尤其明知聽者也不信的時候。但生而為人,義務總是難于推卸的,于是,有時回顧,總流水之賬,就會發現,某日曾學皇清某大人,不說話或少說話,某日曾學鳳丫頭,說假的。言不為心聲,或說重些口是心非,雖然出于不得已,也總是啞巴吃黃連,苦在心里。苦會換來情有可原。但這是由旁觀者方面看;至于自己,古人要求“躬自厚”,因而每搜羅出一次口是心非,我就禁不住想到我的鄉先輩“難說好”先生(案有寧可挨打也不說假捧場話的軼事),東望云天,不能不暗說幾聲“慚愧”。
慚愧完了,想想,難道一年有余,就沒有一點可以算作不“可憐無補費精神”的嗎?用力搜索,也只能找到三宗。其一,大概是1958年,整風的后半段,我和郭翼舟坐在工字樓上西北小屋,無事可做,廢物利用,簡化不再試用的本,編一本《漢語知識》,于1959年出版。其二,我忙里偷閑,苦中作樂,有時還到書畫店看看,就在這時期,從琉璃廠寶古齋買到一件高南阜(鳳翰)的書札,六開,左手,至精,語云,自求多福,我的發明,更上一層,還可以化苦為樂,此即其一正也。其三,還是初期,右派之冠可能還沒設計,鼓勵鳴放,就出現不同形式的鳴放,其中一種是演出此前不準或不宜于演出之戲,我看了一次,是小翠花的雙出,雙怕婆和活捉三郎,在東安市場的吉祥戲院。花旦戲,表現人生的不拘謹一面,大道多歧,似也不無可取。還有可取,是功夫純熟至于出神入化,其后不鳴不放,就如嵇叔夜之廣陵散,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