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未來
- 戒指花
- 格非
- 2964字
- 2020-10-15 15:03:06
九月底,在燕山的南麓,下午過去了一半。幽暗的房間里,張濟聽到了院中的蘋果樹、柿子樹在風中發出的聲音,他甚至能夠看見刺目的陽光所敞開的曠野:群山像行走在荒漠的駝隊,玉米地被鐵欄和門柵分割,秋天的浮云正在證實著他的預感。
約在半個小時之前,他終于獲得了準確的消息。它使往事褪色,使道德變得可笑,真理面目全非,使想象變得幽深而脆弱。為了到達,或者說為了回避,張濟等待了三十七年。他的希望曾經是院中的那棵蘋果樹,花朵的隱秘奇跡,那是三月份的春寒可以期待的果實。現在它成了一本令人不寒而栗的書籍,往前翻或者往后翻,都湊不起二十四小時。
他再次想到了芝諾——無數人重復過的幻影;箭鏃的疾速飛馳讓時間停止;那些縈繞著他的阿拉伯數字仿佛與命運有關。0,這個神秘的刻度足以與無限抗衡。他還想到了令人艷羨的海浪,它的奇妙之處在于,不可能的重復竟然是那樣的輕而易舉。
門開了。陽光像暴風雪一般涌了進來。阿仁帶著兩名電視臺的記者出現在他的面前。
“不用擔心,”阿仁小聲地對他說,“時間還早得很……”
他給張濟帶來一沓信紙,一支削好的短鉛筆,《伊利亞特》和一本圍棋雜志,幾枚糖果。阿仁說,糖果雖不像煙草那樣可以給人提神,卻能讓人安心,張濟說他感覺很好,甚至可以說很快樂。“我的幸福與不幸與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
“我們打算問您幾個問題。”女記者手拿話筒朝他走過來,“不會占用您很多時間。”
盡管她兩次強調了“您”這個字眼,可還是沒法打消她的緊張和恐懼。她坐在他的床邊,臀部就挨著他的腿。張濟一直盯著她的臉,貪婪地看著它如何由紅變白,由白變紅。
“我從來不接受任何采訪。”張濟像個真正的大師那樣傲慢地對她說,“假如您想試一試,我的回答多半會讓您失望的。”
當攝像機的鏡頭朝向他的時候,張濟原以為會聽見磁帶卷動的咔咔聲,就如在一場露天電影中聽到的一樣。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一片可以隨心所欲暢快呼吸的甘洌的天空,那是滿月向幽藍的積雪敞開笑臉的完整時間。膠片的咔咔聲在寂靜中持續,永不停息,他們在草垛和樹木之間奔跑,而手電的光柱恰好照亮了一個新娘的屁股。它是那樣大,那么白……
“假如有可能,”女記者問他,“您現在最想得到的東西是什么?”
“防彈背心。”張濟毫不遲疑地答道。
任憑她如何用力夾緊嘴唇,笑聲還是撲撲地噴射出來。看著她那排好看的牙齒,“夾緊”這個詞有好長一陣滯留在他的腦際,帶給他一種早已淡忘的、羞恥的快樂。
“晚上打算吃點什么?”阿仁將菜單遞給他,“我們為你準備了最豐盛的飯菜……”
“是免費的嗎?”
“幾乎是免費的。”
“‘幾乎’是什么意思?”
“就是說,你只管點菜,不用考慮由誰來替你付賬。”阿仁意味深長地對他說。
張濟陰郁地點了點頭,表示他明白了對方的特別提醒。他覺得什么胃口也沒有。
“明天是怎么安排的?”張濟忽然提起了那件事。他沒有掩飾自己的不安。
“怎么,他們沒有告訴你嗎?”
“我又忘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阿仁支支吾吾地說道,“一般來說,他們明天早晨六點鐘會將你叫醒用早點。假如你沒有吃早餐的習慣,也可以看看書,或干點別的什么事。七點一刻左右派車來接你。八點鐘到達會場。大會通常很短,無非是請你亮亮相,不要求發言。然后你將坐上另一輛車直奔目的地。沿途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小時,因為你無需擔心交通堵塞……”
直到天黑下來的時候,阿仁和那兩名記者才離開。“你真的什么也不想吃嗎?”他又將頭從門外伸進來。
“我這樣就挺好。”張濟說,“我一點也不感到擔心,再見。”
很快,黑暗淹沒了他。建筑物的墻壁和巨大的穹頂將它與星空隔開。他知道,即便他能夠看到星星,它們也不再向他顯示任何秘密。月亮上的暗影、潮汐、季節和蟋蟀的叫聲都是虛幻的。就連屋外漸漸濃重的黑暗也似乎不那么真切。此刻,在地球的某一個角落,正是鴿子飛過海岬的黎明,教堂的鐘打著五點;而在另一個偏僻的鄉村,麥收時節的淫雨剛剛停息,正午的陽光讓人昏昏欲睡;色拉寺的喇嘛從不為黃昏的到來而憂心忡忡,他們習慣了從金粉圣水和酥油燈的陰影中辨認布達拉宮;蘇里南的戒指花只在子夜時分綻開她的花蕾,像一把打開后又收攏的傘。此刻,數不清的鳥飛往同一個巢穴。耳語和嘆息正在失去最后的耐心。婚禮上的新娘仍在猶豫不決,而養老院的耄耋頑童徒勞地想抓住一點使長壽具有價值的什么東西。
沿著一條看不見的緯度,無論你朝東,還是朝西,無論你越過多少海洋、森林、山川和河流,你都無法走出空間儀表盤上的十字準星,旅行的終點正是命運為你預先所劃定的地方。遠方消失在一連串的自我懷疑之中,而未來正在縮小。
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是現在?
憤怒和怨毒再一次壓住了他的心。當張濟確信已沒有任何辦法讓他忘掉恐懼的時候,一陣突然襲來的睡意穩穩地托住了他。事實上他并未睡著。半夜里阿仁推著一只裝有輪子的鉛桶來送夜宵,他們還隔著門柵交談了很久。阿仁的喋喋不休并未使他厭倦。他知道自己正在經歷兩種完全不同的時間。他的未來,在通向過去的叢林中開辟著道路。它慢慢伸向遠方,鋪展著喜悅和安寧。它像阿拉伯傳說中的魔盒,打開一只,又是一只,仿佛永遠沒有盡頭;它像被砍斷后又重新長出枝葉的月桂樹,像不斷涌向岸邊的海浪……所有的未來將被重新安排。
在他誕生的那個炎熱的七月,母親并未死去。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守著搖籃跟他說話,母親要讓他相信,她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時間就過去了三小時;決定他后來命運的那件事并不是發生在一個大雨滂沱之夜,而是十一月的清晨,扎向外科醫生胸膛的鋒利匕首,只是一把卷齒的鋸子,它使杏樹吐出鋸末的芳香,并讓樹干朝右傾斜。那時他正在姨媽家做客。他聽見表姐在屋檐下沖著他大叫:傻瓜,當心!然后杏樹就沉重地倒在地上,杏子像水珠一樣跳躍著。在另一個午夜,妻子在抽完了兩包煙后開始流出了懺悔的淚:第一次是在廁所里,她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統計學,高分子化學,遺傳生物學將不再使他失眠。實際上,他只要一拿起荷馬的《伊利亞特》,就會立即進入甜黑的夢鄉。“睡得簡直像個死豬一樣。”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他記得那是在一個朋友的婚禮上,一只柔軟的手企圖將他弄醒。
“不行,我得再睡一會兒。”張濟說。
“外面雪下得很大,咱們出去散散步怎么樣?”她又開始推他。
“讓我再睡五分鐘,就五分鐘。我實在是太困了。”張濟央告道。
“待會兒,你有的是時間睡覺。”一個低沉而有力的嗓音在耳邊提醒他,“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張濟睜開眼睛,看到床邊站著兩名刑警。看上去他們已經有點等得不耐煩了。
“現在幾點了?”張濟不安地問道。
沒有人回答他。黎明已經在他的房間里投下了確鑿無疑的光影,它在灰泥斑駁的墻壁上跳動著,戰栗著,仿佛是時間跟他開的一個小玩笑。
一名刑警冷冷地催促他上路,他又看了一下手表。
“去哪兒?”
“去你該去的地方。”
“現在?”
“現在。”
“你們不會弄錯吧,我是說……”
那名刑警不動聲色地告訴他,原定的公判大會因故取消。槍決將在十分鐘之內執行。
“這有點太突然了吧?”
刑警又笑了一下。他說命運有時就是這樣。隨后,他們不由分說地走上前來,架住了他的胳膊。張濟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片樹葉一樣,沒有任何分量。腳鐐敲打著樓梯的臺階,給他留下了最后一個毫無意義的數字。
在距離看守所不到五十米遠的一塊玉米地里,張濟和另外七名死刑犯站成了一排。在處決前,他們被允許小解一次。看著那尾被熱烘烘的尿液壓彎的玉米葉,張濟覺得自己就要從一場噩夢中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