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深秋的傍晚,禪師趙州在江南云游數月之后,帶著一名童仆來到了鎮江郊外的丹徒地方。
此地位屬丘陵腹地,素有窮山惡水之名,遠遠望去,煙樹浩茫,荒冢處處,風物景觀與蘇杭勝地果然不同。時惟深秋十月,天高云淡。樹木凋落,所到之處隱約透出一派肅殺氣象。
上燈時分,趙州和尚來到江邊的一座舊園投宿。園中雜樹叢生,鳥糞處處,有頹房數間,水井一眼。園內主人早已不知了去向,唯有井邊的一簇修竹在風中搖曳。傍著斷垣殘籬,為這座枯寂的舊園帶來了些許活氣。
晚上,趙州和尚待童仆熟睡之后,獨自一人來到園中井邊打坐參禪。寒霜初降,月上東墻,風過竹喧,樹影幢幢,寂靜的花園于衰敗之中倒也顯出幾分枯素景致。
約莫到了二更天的時候,趙州和尚在靜修默想中突然覺察到有一股陰冷殺氣向他襲來。他轉過身去,看見花園的深處隱伏著一座傾圮的閣樓,風過窗動,似有人語,趙州的背脊一陣發涼:莫非閣樓中有人居???云游途中所經歷的一幕幕兇險之象在他眼前依次掠過。
趙州和尚從來不會懷疑自己的感覺,既然殺機已現,看來一場劫難已在所難免,他從行囊中取出一支蠟燭,帶上寶劍,悄悄穿過竹林幽徑,朝那幢晦暝的閣樓掩步而去。
閣樓的房間里空空蕩蕩,房中除了一張雕花大床,一個梳妝臺,兩把藤椅之外別無他物,這個房間原先也許是女眷的臥房,一股幽幽的薰香氣息依稀可聞。
梳妝臺上擱著一面鏡,一本絹質的繡像小說。趙州和尚在梳妝臺前剛剛坐下,那本繡像小書突然翻開一頁,就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翻動著它,書中所記,大抵是一些志怪異聞,讀來倒叫人悚然而懼,更讓人覺得奇怪的是,每當趙州讀完一頁,書紙便自動翻過,趙州和尚雖說屢歷險境,道行深純,但此刻也不免毛發倒豎,驚恐萬狀。
書中序篇,題為《一把銅尺》,所述故事如下:慶歷四年,少女慧云買舟夜渡,去揚州的紹隆寺敬香求佛,她隨身攜帶著一把普通的銅尺,船至江心,忽然狂風大作……當趙州讀到月夜尸變一節時,蠟燭已將燃盡,一陣陰風吹來,燭光倏然而滅。趙州忽聞窗外風聲鶴唳,江濤拍岸,人語喋喋,似在數里之外。
第二天,趙州和尚帶著仆童照例在丹徒境內游歷了一番,舉目所見,皆無異趣,早早回園歇息,自不在話下。
這天晚上,趙州再次來到了那座隱伏殺機的閣樓里,繡像小書里的故事一個比一個怪誕可怖。當他讀到第七個故事時,不覺中單衣已為汗水浸透。這個故事題為《石榴園》,它是以這樣的方式開始敘述的:
一個秀才從城里來到鄉間,替他的姨媽看守石榴園,他來到那里的第一天,石榴園中就發生了一件怪事……
趙州和尚還沒有來得及弄明白這件怪事的來龍去脈,他的眼睛突然驚恐地睜大了,他看見梳妝臺上的那面圓鏡中慢慢浮現出一個人的臉來……恍惚中,趙州和尚覺得這個人不僅見過,而且還非常熟悉。
他怪叫了一聲,正要拔劍,猛聽得背后有人驚呼:
“師傅,是我?!?
趙州轉過身來,看見童仆正睡眼惺忪地倚門而立,早已被嚇得面無人色。
“你到這里來干什么?”趙州似乎余悸未消。
“我一覺醒來,發現師傅已不在園中,便出來四下尋找……”
趙州和尚這才長長地松了口氣。
趙州和尚與童仆在丹徒的這座廢園中一住就是半月,漸漸已無歸意,童仆看到師傅一連數日愁眉不展,面容憂悒,便向趙州詢問其中的緣由。
趙州和尚悲嘆一聲,寂然說道:“看來,你的師傅已昏聵老朽啦……”
童仆正要說什么,趙州用手勢制止了他,抬頭遙望著星光明滅的夜空。
童仆注意到,在一帶黑黢黢的屋脊上空,烏云正在漸漸散去,一彎新月破云而出,照亮了整個花園,月亮的出現引動了深巷里的一陣經久不息的狗吠。童仆曾經多次聽師傅談起過“群狗吠月”這則公案,可親歷這樣的場景依然使他激動不已。
當他轉過身來,師傅已憂容頓消,正朝他默然而笑。
“師傅何故發笑?”
趙州用手指了指園中那幢閣樓:“一天晚上,我在井邊參禪。突然感到背后的那幢閣樓里彌漫了一股陰森的殺氣,可我去了那里卻發現閣樓里空無一人,我原以為我的神志已流蕩失守,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那股殺氣是由梳妝臺上的繡像小書所致……想不到書中文字竟然也有靈性……”
趙州和尚說罷朗聲大笑,他的笑聲深邃悠長,驚動了遠山的飛鳥,達于十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