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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我畏懼的并不是死亡本身,
而是死之前沒有好好愛你。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一切仿佛都靜止了。
上一刻,我還在凝視著她半掩在墨黑頭發下露著笑容的蒼白臉龐;下一刻,我便心急如焚地催她看路——笑容戛然而止,太遲了。一輛出租車迎面直沖我們而來。她向右猛打方向盤,猛踩剎車,汽車發出一陣刺耳的剎車聲,隨后一頭撞在了隔離護欄上。
迎面的出租車也右轉了,雖然司機打對了方向,但一切都太遲了。
有什么東西爆裂了,她的身體被甩到前面。她沒系安全帶,臉狠狠地砸在了方向盤上,被砸過的方向盤變得像是一張半成品的黏土面具。她的臉龐碎裂了,下巴扭曲,牙齒脫落,眼球暴突。血液飛濺開來。
我的手徒勞地在空氣中緩慢地向她移動著,我感覺自己似乎已經觸到了她。我聽見自己的肋骨在安全帶的攔阻下像枯枝一樣發出斷裂聲——當安全帶把我往回拽的時候,我的胸腔充塞著深刺靈魂的痛。
擋風玻璃外的世界在不停地旋轉,一次,兩次。她依然在對我笑著,她的臉從脖子那里扭曲成了一個恐怖的角度,嘴唇上的傷口流著血。汽車翻過護欄,直直砸向路對面的一輛卡車。
死一般的寂靜,時間仿佛靜止了。玻璃、人體組織的碎片、牙齒都靜靜地停留在半空。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我朝她望去,那張讓我迷戀的臉龐如今成了一堆血肉、碎骨和斷牙的混合物。我想伸手去觸她的臉,但似乎永遠都觸不到。一陣劇烈的嘎吱聲之后,金屬、骨頭和血肉相互擠壓成一團。
我的身體前后甩動,兩條腿扭曲糾纏,韌帶噼啪作響,骨頭斷成碎片。一塊鋸齒狀的金屬碎片從我的大腿對穿而過,玻璃碎片深深扎進我的臉頰。橘紅色的火苗點燃了一切,橡膠燃燒的氣味吞噬著我們,那火苗正炙烤著我的皮膚。我努力睜開被鮮血模糊的雙眼,看到她像破碎的洋娃娃一樣在滾動的車廂里被摔來摔去。
她大睜著眼睛看著我。我竭力尋找她活著的跡象,但我只能看到她眼睛里反射出來的——我那血淋淋的樣子。她的眼睛毫無生機,臉上卻露著笑容——冰冷、死寂的笑容。
一塊金屬像一把灼熱的斧頭一樣刺穿我的肩胛骨,把我釘在座位上。汽車繼續翻滾著,將她甩出了擋風玻璃。我朝她伸手,但她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汽車再一次砸向地面。我也被拋出安全帶,猛地砸向車頂。失去意識之前,我還喊著她的名字,但聲音微不可聞——莎瑞雅絲……
達曼被驚醒了,他又弄濕了床單。尿液和汗水浸滿了他的全身,讓整個房間充滿異味。他渾身顫抖,肩膀和大腿因為疼痛而抽搐,手撫過右肩的傷口,原先露著肉的地方已經結出一道粉紅的疤痕。鬧鐘突然響起,他顫抖著關掉了它。之后,他從旁邊的抽屜里翻出藥片干咽了下去。
距離車禍發生的那一夜已經十八個月了,可噩夢還未消失,藥片的作用也很有限。他起來洗了個澡,換掉床單,趁母親不注意把它扔進了洗衣機。然后,他習慣性地在手機的搜索引擎上輸入“莎瑞雅絲”,網頁上出現了許多張面孔,但沒一張像夢里的那個女孩。他關掉了網頁——至少在今天的夢里,那個女孩是坐在駕駛座上的。她的死是因為交通意外,而不是因為他。
吃早餐的時候,母親發覺了達曼的不適,問道:“又做夢了嗎?”
達曼點點頭,說:“她在開車。她死了,我沒死。但我仍舊記不清她的臉。”
“哥哥,你準時吃藥了嗎?”達曼的妹妹普赫庫問他。
“吃了,普赫庫……”
“別叫我普赫庫!叫我麗圖,這才是我的名字。”
“無論你怎么努力,你都是普赫庫。”
“那個女孩還活著。你知道,對不對?我不懂你為什么一直做這樣的夢。”母親聲音凄苦地說。
“我知道。”
“夢實際上預示著相反的現實,你不該搭陌生女孩的便車。這是一個錯誤。”母親說,語氣里有些怒意,仿佛達曼昨天才剛搭過幾乎讓他死亡的便車。
“媽媽,忘了它吧。”普赫庫說。
“我會的,但你不知道我們因為這女孩經歷了些什么。”母親抱怨說。
車禍發生后,達曼用了六個月時間才醒過來,然后又用了三個月時間治療創傷后應激障礙癥。如果他的母親能決定一切,那女孩早就像達曼夢里那樣死掉了。可事實上,這女孩不僅毫發無傷,還就此消失無蹤了,之后達曼都沒見過她。
他不知道她從哪里來、干什么工作,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上了她的車,也不知道他們在短短的車程中都說了些什么。他甚至沒辦法抹掉腦海中對女孩的臉的模糊記憶——蒼白的皮膚、淡淡的笑容、死氣沉沉的眼睛,這些是對她所有的記憶——其他的一些細節則會在不同的噩夢間變來變去。
除了她的名字,他把一切都忘了。車禍后,他被診斷為解離性失憶癥(雖然他喜歡稱之為心因性失憶癥,因為聽起來更酷),它完全抹去了創傷事件的記憶,只留下了事件之前和之后的記憶——這是大腦的一種應對機制——他在潛意識里將與車禍有關的記憶埋葬了,果阿邦的旅途在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只留下一個名字。
這看上去像一個殘忍的笑話。他記得和朋友一起制訂計劃,記得登機和住進酒店,但其他的一切……接著他能記起來的就是被叫去接受治療。
“這不是一個錯誤。”達曼說。
他看了看手表,已經遲到了。女朋友阿芙尼已經發過三次短信了,從早上起他就沒有回過短信,她應該已經有些擔心了。
盡管已經戀愛八個月了,但達曼沒有告訴她關于夢中的莎瑞雅絲的事。
有什么意義呢?他總是想,我又不認識她,她只是一個影子而已。
迅速吃完早飯后,他準備離開。出門前他看見公寓的信箱里有幾封他的信。從信里翻出信用卡賬單和電話賬單的時候,他注意到,所有的信都被小心地拆閱過,除了一封印有印度偵探出版商標志的信。他將其他的信件都塞回了信箱。看門人跟他抱怨說,現在的人像以前一樣好打聽,他拿他那討厭又愛管閑事的鄰居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上了出租車之后,他將那封信拆開——是一封歡迎他進入集書出版社主力作家陣容的信。他笑了笑,讀了兩遍之后,把它重新塞回了信封。
他還注意到,信封上有一個淺淺的口紅印。
仿佛有人親吻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