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曼漫不經心地刷著博客，瀏覽著一家網上零售書店小說區新上市的作品。他坐在康納特廣場外圍的英國文化委員會圖書館里——他的第一本書的大部分是在這里寫成的。
工作日的圖書館極其安靜，他可以在任何一個角落寫東西或是讀書。這里的無線網速度非常快。他已經在這里待了一個小時，喝了兩杯自動售貨機里的淡咖啡，伴著可樂吃了一個濕淋淋的雞肉漢堡，卻一個字也不想寫。
他屢屢想起自己接到的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不可能是她，絕不可能。她不想和我有任何關系。那女孩在電話里說的都是胡扯。如果那些都是真的話我應該會記得。
他查看他和莎瑞雅絲以前來往的郵件。大家都討厭她，而她也叫他滾開。但是……
發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收件人：莎瑞雅絲博斯07@gmail.com
嗨！
我很好。感謝你對我置之不理。你覺得這樣的開頭粗魯嗎？但你應該知道，盡管受到朋友和直覺阻止，但我還是給你發了郵件，因為最近我又想起過去。你開車讓我昏迷了六個月，讓我困在治療當中。我的身心嚴重受損。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最新情況。
我怎么會有你的郵箱？說真的，找到你的郵箱幾乎和治療一樣困難。
PS：你在車禍中傷得嚴重嗎？我聽說你從醫院離開的時候只有輕微骨折？看起來我的問題錯得離譜。
達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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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我很抱歉。我在車禍之后很好。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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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開車沖出路面，差一點兒害死我。然后你就這樣回復我？
達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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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是出租車開錯了車道。看看事故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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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為我沒有看報告嗎？我看了。但我們喝醉了，不是嗎？我模糊地記得我們喝酒了。不管怎樣，我給你發郵件并不是怪你，要怪的是出租車司機，但他已經死了。
達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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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一口伏特加不會讓人醉倒。這就是重點。
發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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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們需要見個面。
達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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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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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聽起來有點怪異，但我時常會夢見你，有時候還是個噩夢，夢里閃現車禍的場景。你也做夢嗎？我得了創傷后應激障礙癥，并伴有輕微失憶。不過我恢復得很好，只要吃藥就行。
達曼
發件人：莎瑞雅絲博斯07@gmail.com
收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不。
發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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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笑的是我甚至記不清你的臉，只有模糊的輪廓。我記得你濃密的長發，你曬黑的皮膚，但你的臉不斷隨夢境改變，甚至連眼睛的顏色都在改變。我在網上到處搜你的照片，但我猜你不用社交媒體。
達曼
發件人：莎瑞雅絲博斯07@gmail.com
收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不。
發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收件人：莎瑞雅絲博斯07@gmail.com
你還在你跟我說過的新公司工作嗎？
達曼
發件人：莎瑞雅絲博斯07@gmail.com
收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我從沒在新成立的公司工作過。
發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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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達曼
發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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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在讀那些關于羅馬帝國或阿茲特克人[1]的書嗎？
達曼
發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收件人：莎瑞雅絲博斯07@gmail.com
？
達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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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至少該回復我吧？
達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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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歷史。你在想象。
發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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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的錯。我對于那晚的記憶很模糊。那肯定是另外一個人。我的腦袋里一團亂。我前幾天看了《黑鷹墜落》，結果……做夢夢到你了，你說過——你是一名業余飛行員。
我的錯。
達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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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發一張你的照片給我嗎？我模糊地記得（雖然我的夢是錯的）我在車里用相機拍了一張照，但相機被撞碎了。
達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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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達曼。我很高興聽到你沒事，但我已經把車禍拋之腦后，我們沒必要做朋友，我們也不需要見面。這只是一趟不幸的旅程。請你以后不要再給我發郵件。保重，記得吃藥。
我很抱歉。再見。祝生活美好。
發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收件人：莎瑞雅絲博斯07@gmail.com
我盡力不給你寫信，離你給我的最后一封郵件已經過去六個月了。這也可能是我給你的最后一封郵件。我只想讓你訪問這個鏈接——
我兩個月前開始寫作，其中一些短篇很受歡迎。我擅自用了你和我的名字，但它們都是虛構的，不用擔心。如果大家問起來，我會澄清的。如果你讀過，告訴我好嗎？
再見。
她還沒回復他的郵件。他在這封郵件后又發了幾封郵件，但都石沉大海。過了一段時間，他刪掉了這幾封郵件，這樣他就不會忍不住去看了。
他退出郵箱，開始隨意瀏覽博客，以此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正在讀一篇關于馬桶里育出的金魚是如何在露天湖泊長成巨大怪物的文章。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嗨。”
他轉過身：“嘿？”
“抱歉，打擾了。嗯……剛剛我一直在看你，你是達曼？是嗎？你是達曼！對吧？”
他愣了片刻，然后點點頭。對此他不知該如何反應——有點兒自豪，有點兒厭煩，甚至覺得這是惡作劇——他看見這女孩二十分鐘前經過了自動咖啡機。
“哦。你介意我坐在這兒嗎？”
“當然不介意。”
“你經常來這里嗎？”
“是的，經常來。”他心里暗想這場對話的長短，是交流思想還是隨便聊聊。
“很抱歉我打擾了你。”
“沒關系。什么事？”達曼說，合起筆記本電腦。
“我兩周前讀了你的書，它很棒！”
謝天謝地！達曼心想，臉上卻露著笑容。
“一個關注你的臉書賬號的女孩向我推薦了這本書。她真的很喜歡你在網上寫的小說。她跟我說一個編輯找到你，然后你寫了一本書。我覺得這簡直太酷了。這種事不常發生，對吧？”
他感到有點兒驕傲，這女孩——她美麗又聰明——是他的一名讀者。
女孩繼續說：“我也算是個作家。好吧，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這么稱呼我自己。我寫博客和詩歌。朋友們說我寫得不錯。哦，別擔心，我不會請你讀它們或評論它們。我知道那樣你會很生氣。但你的寫作經歷鼓舞了我，所以我拿起了書。”
“你真好。”達曼說，除了這個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哦，不，是我的榮幸。但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當然。”
“嗯……我朋友也給我發了一些臉書上的小說，內容和書里的不太一樣。”
賈揚提曾經要求達曼一簽完合同就刪除那些小說，但他在此之前就將其復制并分享到了其他平臺。
達曼說：“我猜，你應該覺得這些小說比書里的好，是嗎？”
“之前有人跟你說過嗎？”女孩問，既好奇，又惱怒于他搶先說出評論。
“是的，很多評論這樣說。在網上讀過小說的人實際上不喜歡這本書，但沒讀過的人通常都非常喜歡這本書——他們當中很多人喜歡新的莎瑞雅絲。”
“對此你好像并不高興？”
“確實不高興。我原本可以多花點時間來修改第一個版本的，而不是出版現在這本胡扯的《夢中女孩》。但書的效果顯然不錯，所以我想這也是件好事。我寫下一本書的時候也許要更加注意才行。”達曼說，然后嘆了口氣。
“這種事會經常發生嗎？”
達曼皺著眉，說：“編輯讓作者修改他們創作的角色嗎？”
“不是！”她笑起來，“我是說，人們過來跟你說他們讀了你的書，這種事一定經常發生，對吧？”
“實際上，只發生過一次。”他說。
“是怎么回事？”她問，靠得更近了點。
“事實上，讀者遇見的是我妹妹，不是我。”達曼說，隨后講述了事情的始末。
“沒事，她已經不再騷擾我妹妹了，所以我不確定事情究竟是什么樣的。”
她不悅地道：“難道你不該更加尊重你的讀者嗎？她一定是愛上了你和你的作品，想要更加靠近你。難道你不該對此心懷感激嗎？”
“也許吧。”
“這樣就好。如果作家取笑他的讀者，我會很生氣。”她說。
“我的錯。”達曼說，舉手擺出投降的姿勢。“抱歉，我還沒問你的名字。”
她叫蕾亞，是印度學院文學專業的一年級新生。達曼重新介紹自己，她嘲笑他的厚臉皮。他們一邊交談一邊走向自動咖啡機。
“我不知道寫作是不是我真正的夢想，我只是喜歡寫。”她說，“不過，你很幸運，嗯……不是幸運，我猜‘天才’這個詞更準確。”
她請達曼喝咖啡，但被拒絕了。她繼續說：“有件事我很好奇。”
“什么事？”
“書里的女主角莎瑞雅絲有原型嗎？”
達曼搖搖頭：“不管是書里的莎瑞雅絲，還是我在臉書上寫的莎瑞雅絲，她們都是虛構的。書里的莎瑞雅絲來源于編輯想讓每一本書都成為暢銷書的幻想。但我創作的莎瑞雅絲完全是虛構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想問一個問題。你會怎樣選擇？以前的莎瑞雅絲和失敗的書，還是現在這樣的賈揚提·拉古納特的莎瑞雅絲和成功的書？”
達曼難以選擇，但他的猶豫表明了答案。
“你不需要回答。”蕾亞說，“也許你并不那么喜歡原來的莎瑞雅絲？”
“嗯，其實我喜歡……”
“沒關系，我們就當是賈揚提·拉古納特的錯，好嗎？”
達曼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不過一會兒，他們都笑了起來。他們分別坐在閱讀室靠墻的桌子兩邊，這樣就能長久地看著對方。達曼意識到，他們之間將有故事發生。
蕾亞長得很美！身材苗條，長發挑染成深棕色和藍色，皮膚是完美的小麥色，而且她對他的書很感興趣。此后的半小時里，他們討論了人們是否能學會寫作，書籍是否有一天會消失，作家是否能用一百四十個字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以及很多其他內容。
“達曼？遇見你很高興，但我現在得走了。你介意把你的手機號碼給我嗎？這樣我們以后還能見面。”她邊問邊站起來收拾她的書。
達曼答應了，飛快地說出他的手機號，并記下了她的手機號。
“怎么只有九個數字？”達曼問。
她看著達曼的手機咯咯笑道：“尾號是2222。”
“哦，我的錯。”達曼將號碼存到手機里。他和她一起走向圖書館門口。交談聲漸漸消失了，一種尷尬的氣氛籠罩著兩人。顯然，他們發覺他們互相吸引，但也知道這種吸引沒有出路。
她攔車時，達曼轉身面對她。
“嘿？這周六在牛津書店有一場《夢中女孩》的發布會。你應該去參加。”
“你的女朋友去嗎？”她問，臉上露出調皮的微笑。達曼對她笑笑。
“小心事與愿違，我可能只想得到一本簽過名的書。”她說。
他們彼此擁抱，祝福對方一切順利。
出租車開走了。達曼回到桌旁。他打開筆記本電腦，下載了微軟文字處理軟件，但思緒仍舊繞著她打轉。他發現自己正笑著回想兩人的談話，這些對話不斷在他的腦子里出現。
隨后，他忽然回過神來。
他的笑容消失了。她是怎么知道的？我告訴她的嗎？他在腦子里回想整場談話。他從沒提過編輯的名字，她卻知道。她是在報紙上看到的嗎？
出于好奇心，達曼撥通了女孩給他的號碼。手機另一端的錄音告訴他號碼不存在。他花了十五分鐘在網上搜索“蕾亞，印度學院，一年級”，但沒有任何結果。
他查看了英國文化委員會圖書館的入館登記簿，上面也沒有蕾亞的名字。但在潦草的登記簿上，一個以漂亮的筆跡寫成的名字特別顯眼。
莎瑞雅絲。
她最后借的三本書是《耶路撒冷三千年》《印度軍事戰爭史（1947-1971）》和《算法設計手冊》。真是不可思議。
他顫抖著摸出手機，給莎瑞雅絲發了一封郵件。他已經差不多有一年沒這么干過了。
發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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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來了嗎？
達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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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達曼羅伊111@gmail.com
是的。現在你知道我長什么樣了。做個好夢。
[1]阿茲特克人（Aztec）是北美洲南部墨西哥人數最多的一支印第安人。其中心在墨西哥的特諾奇，故又稱墨西哥人或特諾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