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揚提·拉古納特在一周內就做好了所有準備——發布在社交媒體上的海報、媒體采訪、橫幅以及刊登在報紙上的少許廣告。
達曼閉上滿是血絲的眼睛躺倒在床上。他熬了一整夜,給每一名訂閱者發了新書發布會的邀請郵件。早前,阿芙尼說服他同意在德里的牛津書店舉辦一場《夢中女孩》發布會。
“你應該這么做。”阿芙尼說,“大家喜歡這本書,也喜歡你,只有少數人喜歡先前的莎瑞雅絲。賈揚提說這些發布會對書的銷售有幫助。而且,你知道,”她停頓了一下,沒有直接點出他面臨的經濟危機,而是用柔軟的唇瓣親吻他的脖子,“我會在那兒阻止他們說壞話,好嗎?”
達曼睡了幾個小時,醒來的時候,阿芙尼已經去上班了,手機顯示有三通母親打來的未接電話(他們約好了一起吃午飯)。他飛快地洗漱完,胡亂地套上了一件新T恤,便出發前往父母家。“父母家……”他不快地自言自語——六個月前那兒還是他的家。
不久,他就到了門前——從他的住處到父母家步行只要十分鐘。母親開的門,他一進去就聞到了食物的香味,當然還伴著父親不高興的氣息。
“瞧啊,他來了。”他母親說,親吻他的臉,“你從早上就沒吃東西吧?”
母親喊了一聲普赫庫——達曼十三歲的妹妹。她跑向達曼,擁抱他,說她想他,隨后責怪他不回她的短信。
“我在寫作,普赫庫。”
“哦,哥哥,你的意思是J.K.羅琳和喬治·馬丁幾天都不看手機嗎?”
“好啦,是我不好。”達曼捏了捏她的小臉,但她拍開他的手。她已經不是六歲的小孩了,可達曼還像對小孩那樣對她。
“你讀過我的書嗎?”
普赫庫搖搖頭,說:“你叫我不要看,但我的兩個朋友看了。她們說書很棒,還在臉書和推特上給你發消息,但你沒回。”
“我沒時間。”
“哦,我哥哥現在是大人物了,也有人跟蹤你嗎?”
“很好笑,沒有。”
母親叫他們坐到餐桌邊,飯菜快涼掉了。達曼的父親從沙發上起來,坐到桌邊,仍舊盯著報紙看。普赫庫和達曼也坐過去。午飯準備好了,他們沉默地吃著。十分鐘后,達曼說:“這周末有一場發布會,我希望你們能到場。”
“我知道!”普赫庫尖叫道,她看向她母親,“我能去吧?求你了,求你了!”
“當然能去,會很有趣,你還可以叫上你的朋友。”達曼說。
他父親把報紙放在桌上,說:“沒必要去鼓勵他。還有,普赫庫,你星期二要考試,不能錯過輔導課。”
“爸爸,就一天!”她抗議說。
達曼的父親瞪了普赫庫一眼,然后瞪著達曼說:“她不去。”
“好吧,隨便你。”
“怎么說話呢!你就是這樣和你的父親說話的嗎?在我們為了你遭受這一切以后?”
母親塌下肩膀,無奈地看著盤子,等這場對話自行終結。
“一天而已。你這是在無理取鬧。”達曼說。
“我無理取鬧?你說我無理取鬧?聽聽你兒子說什么。你為了寫書這種荒謬的事情居然辭去工作,還買了一輛沒必要的車,現在你還想把你妹妹拖進去,然后你說我無理取鬧?我不會讓她受你的影響。”
“我的車和你有什么關系?”達曼頂嘴說。
達曼聽說,新車送來的那天,父親打算用他車里的一根鐵棒把新車給砸了,幸虧母親和普赫庫極力攔阻——車禍非但沒有讓父子倆變得親近,反而讓他們更加疏遠了。父親希望達曼安安穩穩地過好他的第二次生命,后者卻不想浪費這一上天贈予的禮物。
在車禍和無盡的治療后,父親也會不時做噩夢。
“爸爸,我的書很轟動,各家報紙都在報道。如果你在讀其他無聊的東西時也讀讀我的書,你就會明白的。”
“所以呢?那又怎樣?今天轟動,明天就過去了。你想在銀行里揮著報紙說你是作家,就能讓他們給你錢嗎?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兒,你輕而易舉就能得到一切。房間里有空調,永遠衣食不愁,所以你覺得一切理所當然。你覺得你的生命理所當然!”
達曼翻了個白眼。
“瞧。”他指著達曼的母親說,“這就是他干的事。我們為他做了一切,他就是這么回報我們的。”
達曼往嘴里塞了一團飯,小聲說:“也許我該在車禍里死掉。”
達曼的父親“砰”地砸了一下桌子,母親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沖到達曼身邊給了他一巴掌。達曼感受到了嘴里的血腥味,他搖晃著站起來,結果摔了出去。他捂著臉,握緊拳頭,眼里涌出淚水,耳朵變得通紅。父親一直盯著他。
達曼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站起來走出了客廳。只有這樣,他才能避免自己對父親動手。他倒在自己原來房間的床上,擦凈臉上的眼淚。
他還記得上一次挨打是他告訴父親要辭職當作家的時候。父親威脅說要和他脫離父子關系,他頂嘴說反正也沒什么關系好脫離的。父親說,如果他要追求愚蠢的夢想,那就滾出家門。于是,他在一個周末就搬出了家。更令父親無法忍受的是,他還買了一輛車——這是壓斷頑固的父親和反抗的兒子的脆弱關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不該和爸爸那樣說話。你為什么對他這么刻薄?”
他轉過身,看見普赫庫站在門邊。她走進來,關上門。
“該死的,我……”
“不要說臟話。”
“普赫庫,他像一臺出故障的錄像機,為什么就不能停下來呢?要理解我不想干那份工作有那么難嗎?你知道我該干什么嗎?我該回去工作,寫一封遺書說壓力和不快讓我發瘋,然后開車撞向電線桿,并且確保這次不會活下來。也許只有這樣他才會明白。”
“不許再這么說。”
“我……”
“而且你不是第一次撞車。”她鎖緊著眉頭。“永遠不要忘記。”她說,這次更加嚴肅了。
“我知道,我在車里。”
“是的,沒錯。”
“如果是我開車,我不會撞車的,不是嗎?無論如何,你能逃掉輔導課嗎?我會開車帶你去發布會,沒必要讓爸爸知道。”
“要是爸爸發現了會大發雷霆的。你走后,他在家里嚴防死守,只差在我的腳上拴上鎖鏈了。如果他發現我坐你的車出去,肯定會把它變為現實。”
“好像是我開著那該死的車一樣。”
“哥哥,不要說臟話。”
“好吧,好吧,我很抱歉。那我給你發視頻,好嗎?”
她笑了,說:“你會給我發視頻嗎?你甚至都不給我發短信,哥哥。現在我得預約,才能和暢銷書作家哥哥見面呢。”
“別這樣說。”
“真的,哥哥。朋友們很羨慕我是你妹妹!甚至在地鐵上我都遇到過你的粉絲。她很漂亮,但我知道你已經在和阿芙尼交往了,所以沒要她的號碼。她因你而神魂顛倒!你為什么這樣看著我?我沒說謊!我也告訴媽媽了。”
“你看見她在讀書嗎?”
“沒有,是她找到我。我和朋友在一起,然后她過來和我說話。她說她認識我,因為你在社交媒體上發了我們的合影。難以想象!朋友們印象很深,她也非常友好。我說過的吧?看你笑成了什么樣。”
“為什么不笑!這事也去告訴爸爸。她對書怎么說?”
“呃……”
“怎么?別告訴我你在說假話。”
“我沒有,只不過她……她不喜歡這本書。”
達曼皺起眉,說:“那她是什么粉絲?哦,是我之前發在網上的小說嗎?好吧,那也行。”
“哥哥,不要沮喪,她還是一個鐵桿粉絲。她一直在談論你,還和我一起走回家。她還讓我轉告你,她打算原諒你關于書的事了。”
“什么?我憑什么要她原諒?又不是我讓她買書的!”達曼高聲說。
看到達曼這么上心,普赫庫感到很好笑。她走過去坐在他身邊。達曼忍不住擁抱她。這時他才意識到錯過了多少和這個早熟又好爭論的妹妹相處的時光。
“她說了自己的名字嗎?”
“嗯,我沒問。但她說她認識你。”
“認識我?怎么會?”
“她說你和她在果阿邦見過。”普赫庫低聲說,小心翼翼地提起果阿邦。
在家里,他們說起這件事時總是壓低嗓音。達曼皺起眉,他對果阿邦的記憶很模糊。
“果阿邦?”
“沒錯,她就是這么說的。”
“我不記得在那兒見過什么女孩。”達曼說。
普赫庫掙開他的懷抱。“你肯定遇見過什么人。”普赫庫嘟囔著。
“只有莎瑞雅絲。”
“在家里不許提她的名字。”
“哦,拜托,你怎么也這樣?”達曼抗議說,“好吧,好吧,我不提她的名字。但我跟你說,普赫庫,你還記得每天上學前我和爸爸媽媽說過的話嗎?不要拿陌生人的東西,不要相信任何自稱是父母派來的人,不要跟他們走,不要看他們的眼睛,甚至不要和他們說話。我知道你已經十三歲了,但我希望你記住。如果有人像那女孩一樣過來和你說話,不要回應,只要說聲謝謝,然后走開就行。你聽見了嗎?”
“我不是小孩子了。”
“是的,你的確是長大了,但你仍舊和陌生人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你要小心從地鐵站到家的這段路,任何人都可能——我的意思是說,不要搭理陌生人。”
“但你還是搭了別人的車?”
達曼翻了個白眼說:“那就吸取我的教訓,不要和我一樣。”
這時,門被敲響了,母親走了進來。她來叫普赫庫去把午飯吃完,如果要什么就去找父親。普赫庫點點頭,離開了。達曼在母親進來并坐到他身邊的過程中一直低著頭。
“達曼,你什么時候才能不和你爸爸吵?”
“這是……”
“我不想知道是誰的錯,我想安安生生的,好嗎?”
“對不起。”
母親點點頭,用紗麗[1]擦掉眼淚。她慈愛地撫摸達曼的臉,親吻他的額頭,笑著問:“阿芙尼好嗎?工作怎么樣?”
“她很好。”
“你不打算讓我們見見嗎?如果你和她……你知道,我能少擔心你一點兒。”
“我會的,只要時機合適。她的工作很忙。”
“你和她在一起一年多了,還沒到合適的時機嗎?”
“媽媽。”
“好吧,好吧,你最懂。”
“我很快就讓你們見面,好嗎?”
母親點點頭。
“達曼?”
“什么事,媽媽?”
“你不能一邊寫作一邊從事原來的工作嗎?你爸爸……”
達曼盯著她,她沒再說下去。
達曼一下午都在吃著母親準備的薄餅(似乎永遠也吃不完),并和普赫庫玩游戲。晚上,他送普赫庫去輔導班,答應在發布會的時候給她發視頻。離開父母家時,達曼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未知號碼。
他接通手機。
“你好?”
沒有回應,他等了十秒后掛掉電話。然而,手機又響了。
“你好?”
[1]紗麗(又稱紗麗服)是印度、孟加拉國、巴基斯坦、尼泊爾、斯里蘭卡等國婦女的一種傳統服裝,是一種用絲綢為主要材料制作而成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