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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清晨,張廣泰一開院門,卻見小芹穿著下夜班時的工作裝,頭發(fā)被露水打濕了,臉色蒼白,困倦無神地蹲縮在門旁,身左身右放著兩坨香椿樹根,他吃了一驚:“小芹!怎么?你在這兒蹲了半宿?”

小芹拎著兩坨樹根站了起來,默默地點點頭,接著吞吞吐吐地說:“我一下班,我姐見了我就哭……我問她什么,她都不說……”

“進屋再說,秋天露水寒氣重,小心著涼。”

進屋,張廣泰坐在椅上,低頭沉思。他的一只手臂放在桌上,手握成拳,虎口朝上立在桌沿那兒,仿佛隨時會起拳猛地朝桌面擂下。

聽了小芹的話,成民忍不住地說:“爸,要不我去看看?”

張廣泰問他:“你不是今天要正式開課嗎?”

成民遲疑地說:“農(nóng)村的課,沒那么正規(guī),讓學(xué)生等……”

張廣泰抬起頭,目光威嚴(yán)地朝成民看去,成民話沒說完就低下了頭。

張廣泰說:“你已經(jīng)去過黃家兩次了,暫且不要再去了。你去次數(shù)多了不好,何況你今天正式開課。”

王玉珍問:“那,我去?”

張廣泰的目光緩緩?fù)蛩q豫著。王玉珍急了:“都聽你的呢,你倒是說話呀。”

成才霍地一下站起來:“那就讓我再去一次吧!我不信他黃家還變成了狼窩虎穴!”

張廣泰的拳往桌上狠狠一擂:“混賬!”

成才悻悻地又坐下了,一時屋里的人都靜靜地看著張廣泰。

張廣泰取過一張紙,沉著臉卷了支煙,慢慢點上。

王玉珍看著他急了:“你啞巴了呀?這眼瞅著快到八月十五了……”張廣泰豎起了一只手掌,示意不要打擾他想問題。

王玉珍火燒火燎地說:“看,看,還不許我說話了,真急死個人!”

成民忍不住說:“爸……”

張廣泰這才看著成民說:“你不便再去,成才是更不能去了。”

王玉珍埋怨道:“那,還在家里穩(wěn)坐著?你倒是趕快親自去一趟呀!”

張廣泰抽了口煙:“臨到我該去的時候,我自然就去了。這么著,你去一次吧。將那城里稀罕的菜,摘上它一籃子,帶去。見了親家的面,先說是順路給他們送點兒菜。”

成才不高興了:“還給他們送菜?!”

張廣泰狠狠瞪他一眼,成才不吭氣兒了。

“那我這可就去了啊?”王玉珍提個籃子,匆匆去了。

成民問:“爸,我也去學(xué)校了?”

張廣泰點頭,成民也走了。

成才哼一聲,也悻悻地回到自己屋,甩手把門關(guān)得震天響。

屋子里只剩下張廣泰和小芹師徒二人了,張廣泰疼惜地說:“小芹……”

“嗯?”小芹又不安又慚愧。

“幫師傅把那兩棵香椿樹根栽上吧。刨都刨出來了,你也大老遠(yuǎn)地拎來了。不栽上,干死了,怪可惜的。”張廣泰說著,站了起來。

師徒二人在院子里刨了兩個坑,把樹根放進去,埋好土,只露出上面的斷茬,小芹往里面緩緩澆水。

“小芹,師傅心里有點兒怕……”

小芹停止了澆水,默默看著張廣泰的臉,那意思是:“還有您怕的人,您怕的事嗎?”

“我不是怕別人,我是怕我的壞脾氣,哪一天忍不住了,會做出什么讓人笑話的事。”

“我覺得師傅的脾氣很好。認(rèn)識您的人,也都這么認(rèn)為。”

張廣泰苦笑:“那是因為我很久沒發(fā)過壞脾氣了。所以呢,無論你,還是成才,都不要攪到我們兩家的關(guān)系里邊去。具體說,是不要參與你姐和你成民哥的婚事問題。那是兩家大人的事,更是你姐和你成民哥的兩個人之間的事。你和成才呢,還是孩子,說話辦事,沒深淺,沒分寸。成才昨晚干的事兒是他不對。”

小芹忍不住說:“我看也沒什么錯。”

張廣泰嚴(yán)肅地說:“不對就是不對,我已經(jīng)教訓(xùn)過他了。不對的事說破大天,那也不能說成是對。你不許說他對。你如果像他那么胡鬧,我也會照樣訓(xùn)你!聽明白了?”

小芹不吱聲,張廣泰板起臉更加嚴(yán)肅地說:“師傅問你呢!”

小芹這才不情愿地答道:“明白了。”

張廣泰撫摸了她的頭一下:“這才對。我也是為你好,你們畢竟是父女,別因為兩家怎么樣了,鬧得你們父女不和。”

小芹澆下的水,從坑里溢出,溢向師徒二人的鞋。

張廣泰又打了她后腦勺一下:“你這是怎么幫的忙?行了,你去把你那張臉給我好好澆澆干凈吧!”

新新居門外,黃吉順連連鞠躬地送幾位吃客:“幾位走好,要是不嫌棄店小,歡迎下次光臨!”

這時,王玉珍恰挎著竹籃到了門口。黃吉順故作意外,客氣有余真誠不足地說:“呀,是您!進城來了?快里邊請,里邊請!”

“想進城買點兒東西,順路看看你們。”王玉珍將籃子放在了桌上。

黃吉順沖屋里大叫:“嗨,你出來一下,看誰來了!”

于鳳蘭聞聲從屋里走出來:“嫂子,您來了。”

王玉珍笑問:“早想來看看你們,這陣子一直沒得空。生意好吧?”

于鳳蘭也笑:“就這么忙著,來了吃的鍋上忙,沒來吃的案上忙,也沒顧上去看看你們。”

“昨晚,成才來給我搗亂了一陣,我們爺倆還逗嘴皮子。”黃吉順說著笑了。

“成才就是個不成器的東西,以后你可多管教他點。”

“他那個擔(dān)子,弄好了也是個抓錢的路。廣泰大哥還下地?”黃吉順故意做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

“村長說叫他盤個爐子,打點家用的鐵器。”

“哎,這更是個路,將來可以往開工廠發(fā)展。”

“他哪有你這個本事。”

“我也是瞎鬧。現(xiàn)在越鬧事越多,這不是,區(qū)聯(lián)社叫我擔(dān)任個主任,唉,這新新居也得照看著。”

“有人嗎?還賣不賣啦?”外面有人來吃飯了。

黃吉順正中下懷:“這不是,想閑會兒都閑不住。我得忙去,你們聊,你們聊。”

于鳳蘭對王玉珍:“我們屋里坐吧。”

兩個人進了屋,王玉珍輕聲問:“怎么不見大翠?”

“不舒服啦。”于鳳蘭敷衍道。

“噢,我看看她?”

“不用,哪有老的看小的?”

“嗨,孩子病了,我這婆婆要看看,你這親家母還不讓看?”

“瞧你說的,見外勁兒的!我先去看看她睡著還是醒著。”于鳳蘭尷尬地推托。

“你要不說她病了,我倒也不必非看她一眼。可你既說她病了,我出來到你家里了,不看上孩子一眼,那我心里會不是滋味的。”

“這……”

“走吧,怎么著你也得陪我看上孩子一眼啊!”

二人進了大翠姐妹的屋里,見大翠背朝門躺著。

于鳳蘭小聲說:“看,睡著吧?”

大翠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嬸兒,我沒睡。”

“孩子聽到我來了。”王玉珍走到炕邊坐下,輕聲問,“翠,怎么不舒服了?”

大翠坐起,望著王玉珍,忽然撲抱住她,失聲痛哭。

王玉珍滿腹疑惑地看于鳳蘭。

“這……”于鳳蘭不知說什么好了,卻罵起大翠來,“大翠,當(dāng)著你嬸兒,你這是來的哪一出?”

成才在大柳樹街上焊壺,看見曲彥芳走過來,他招手讓她過來,附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曲彥芳一仰頭:“嗨,我去!保證給你打聽清楚。”說罷,大步南去了。

從新新居出來的王玉珍心事重重,腳步匆匆地往大柳樹村走,在小橋上正遇見曲彥芳。

“嬸,探聽清楚了?”曲彥芳沖問。

“什么事兒啊?”王玉珍不解地看著她。

“還能什么事?你們張黃兩家的親事唄!大翠到底真假病了啊?”

“你聽誰說的?”王玉珍的臉色更不好了。

“我成才哥告訴我的,他還求我?guī)椭ヌ铰犔铰犇兀 ?

“這個成才!哎,彥芳啊,我們兩家的事兒,你一個孩子家可千萬別往里摻和,啊?再說也沒什么事兒。”

“嬸,你可別不當(dāng)回事兒!戶口那一家伙,給你家造成的麻煩還小么?今兒,我要替你兩肋插刀了!”曲彥芳大搖大擺好漢模樣地走下橋去了。

“彥芳,嬸求求你了!”

“不用求!我自愿的!”曲彥芳頭也不回。

一進自家院子,王玉珍就沒好氣地說:“你還有心思弄這個!”

張廣泰兩手泥,在盤鐵匠爐子,看著她張張嘴,卻什么也沒說。

王玉珍把空籃子放下,自言自語道:“也不知彥芳去了,會是個什么結(jié)果。”

張廣泰生氣地將一團泥一摔:“關(guān)她一個孩子什么事?我非告訴她爸,讓她爸狠狠批評她不可!你也是的,怎么就不能攔住她?”

“我白去了一趟,什么也沒探聽出來……”

“那你就指望別人家孩子為我們探聽出什么來?”

“那我還能指望誰?指望你?你不是在這兒盤爐子呢嗎?”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邊就沒在想?”

“那你就想吧!再三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黃家那邊給咱們來個無聲無息,你卻在自家院兒里盤爐子!我也不知這事兒該怎么辦好了,你就在這兒慢慢想,好好盤吧!”王玉珍進屋去了。

張廣泰想了想,一腳將盤了一半的爐子踢塌了。

曲彥芳大搖大擺進了新新居,黃吉順迎住她,躲不起也惹不起地問:“彥芳,稀客稀客。”

“什么稀客干客的!你少給我來這一套!”

“不是稀客,是貴客行了吧?想吃點兒什么?”

“什么都不吃,才不給你面子呢!”

“那,有事兒?”

“我要見我大翠姐。”

黃吉順敏感地問:“你……見我們大翠干什么?”

“怎么?你家大翠一變成城里人,就成仙啦?凡人見不得了?我爹叫她上大柳樹去給學(xué)生上課!”

“上大柳樹給學(xué)生上課?我怎么不知道?”黃吉順一本正經(jīng)地裝糊涂。

“天下事都要你知道?”

于鳳蘭走出來忙插話道:“大翠病了。”

黃吉順也忙附和:“是,是病了。”

“什么病?”

“大半是感冒了。”于鳳蘭扯謊道。

“啊啊,感冒了,她感冒了。”黃吉順趕緊附和幫腔。

“我們大柳樹村的小學(xué)教師病了,我更得代表我爹看望看望她了!”言罷,曲彥芳邁步就往里便走,“大翠!大翠!我是曲彥芳,我代表我爹來看望你!”

黃吉順急得直抹汗:“這個小姑奶奶,我拿她可真是沒辦法!”

于鳳蘭見曲彥芳叫著到了大翠屋門外,急說:“她不在那屋!”

“那么她肯定就在這一間屋了!”曲彥芳回頭沖于鳳蘭和黃吉順一笑,推開門闖了進去。

于鳳蘭推了推黃吉順:“聽聽她們說什么!”

黃吉順反而推她:“你去!我不合適!”

“看你怎么收場!”于鳳蘭也進了大翠的屋。

曲彥芳歪在大翠炕沿上,輕聲問:“你怎么啦?”

大翠只流淚,不說話。于鳳蘭在旁邊說:“感冒了,不愛說話,難受。”

曲彥芳摸摸大翠的頭,疑惑地說:“不燙手啊,沒感冒。你們打她了嗎?”

黃吉順在門外接話說:“彥芳,這么大的姑娘,我們怎么會打她呢?”

曲彥芳問:“罵她了?”

于鳳蘭忙道:“沒有。好好的,罵她做什么?”

曲彥芳又問:“是她生氣了吧?”

于鳳蘭搖頭:“好好的,生什么氣?也沒有。”

曲彥芳詫異地說:“這怎么回事?中邪了?”

黃吉順在門外說:“沒有,彥芳彥芳,她就是病了。”

曲彥芳眼珠一轉(zhuǎn):“嬸兒,你先出去一會兒好不好?我要單獨和大翠姐說幾句話。”

于鳳蘭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喃喃道:“這……”

黃吉順急了,色厲內(nèi)荏地說:“彥芳,你這丫頭太過分了!你有什么資格在我家里……”

曲彥芳打斷他:“我是一個小丫頭當(dāng)然沒資格啰!是大柳樹村的黨支部書記兼村長同志讓我代表他來的,要不我走?讓他親自來?”

黃吉順一愣,連忙擺手:“別別別,小姑奶奶,有什么話你只管對我女兒說,只管說!”他將同樣發(fā)愣的于鳳蘭扯了出去。

曲彥芳不卑不亢地說:“勞駕把門關(guān)上。”

門一關(guān)上,黃吉順的耳朵立刻就長在了門板上,于鳳蘭也一樣。

曲彥芳看著大翠,小聲說:“大翠姐,我看出來了,你生了重重的心病了。今兒是八月十一,再三天你要出嫁了,有什么惱人的事兒都窩在心里可不好。”

大翠不說話,卻又躺下了。

曲彥芳趴在她耳邊又說:“要不要我替你給張家的人捎些什么話兒?聽說你病了,他們一家可著急上火的了。”

黃吉順、于鳳蘭在外面沒聽到屋里面說什么,最后只能狐疑地目送曲彥芳走出店門。

“她怎么摻和進來了?”于鳳蘭不解地問。

“曲國經(jīng)插手了?不會呀!他怎么會插手?”黃吉順指指大翠的門,“把她叫起來!”

“到底要出事。”于鳳蘭敲了敲大翠的屋門,叫道,“翠兒!……”

“走漏風(fēng)聲?”黃吉順沉思著說。

“什么風(fēng)聲?”

“說你傻你還不認(rèn)賬,大翠的事!張家知道了!”

“他們怎么會知道?”

“是小芹!這個吃里爬外的渾丫頭!一定是她去給他們說了。”黃吉順氣呼呼的,咬牙切齒。

“小芹什么也不知道啊!”

“你們鬧騰一夜,她不去說?”

“這可怎么辦?”

“你看看吧,一會兒張家準(zhǔn)還會有人來!”

“成民?”

“我想,不會是成民。”

“張廣泰?要是張廣泰親自來了,我可不知該怎么說!”

“我看你是心里邊怕他吧?”黃吉順鄙視地看著她。

“你不怕他?”于鳳蘭反問。

“我一沒偷他的,二沒搶他的,我有什么好怕他的?他又憑什么值得我怕他?新中國,朗朗乾坤,光明世界,我一個有戶口本的城里人,又是城里,在自己開的店里,怕他?”

“可咱們明擺著理虧。”

“胡說!咱們理一點兒都不虧,他們張家也一點兒都不理直!”

“你還心里揣著明白裝糊涂,說那心虛嘴硬的話!”

黃吉順將手中抹布一摔:“事情到了這般田地,你怎么還不和我一條心?!心里揣著明白裝糊涂,那就對了!聰明人都這樣!我可告訴你,在張家人面前,理虧也要裝出一點兒都不理虧的樣子!只要裝得好,理虧也不理虧了!”

于鳳蘭愣愣地看他,分明對他那套邏輯一時繞不過彎來。

黃吉順想了想說:“肯定地,一會來的會是王玉珍。兵來將擋,水來土囤。張廣泰來時,我親自出面應(yīng)對!王玉珍來了,是你的事兒!”

于鳳蘭為難地說:“可我,我怎么對人家親家母說啊!”

黃吉順恨恨地說:“還親家母!到水落石出之時,就該說開門見山之話。從現(xiàn)在起,兩家就沒有什么親家不親家的關(guān)系了!”

成才看見曲彥芳回來了,急忙問她:“見著了?”

“大翠的眼腫得睜不開了!”

“為什么哭?你問了?”成才一頭霧水。

“當(dāng)然。什么都不問我去干什么去了?”

“那,我嫂子怎么說?”

“她反反復(fù)復(fù)只說一句話——讓你們張家的人不必為她著急上火,讓你們家要有從長計議的準(zhǔn)備。”

“這是什么話?都八月十一了!”

“我看,你們兩家這門親事,玄。”

“連你也有這么一種感覺?”

“那你當(dāng)我是傻子啊!其實全大柳樹村的人,看在眼里,都暗暗替你們張家著急呢!”

“彥芳,好彥芳,我再求你——把你剛才的話,快去當(dāng)面告訴我爸!”

“你自己怎么不?”曲彥芳撇撇嘴。

“我不敢。”成才倒是老實。

曲彥芳想了想,說:“那我也不敢。我是晚輩,那不是我該告訴大人的話。”

“那,求求你去告訴我哥。”

“你自己怎么不去?我是你通訊員嗎?”

“我這不是忙得走不開嘛!你去,我給你打個發(fā)卡子,帶只小蝴蝶的。”

“說話算話?”

“騙你死了變個蛤蟆。”

曲彥芳一揚手:“怎么說的呢?重說一遍!”

“說錯了,說錯了。騙你,我死了變個蛤蟆!”

曲彥芳滿意地笑笑,轉(zhuǎn)身走了。

大柳樹村小學(xué)依然破漏如故,不過西墻多了一片黑干泥,上面寫著“中國共產(chǎn)黨”“社會主義”。孩子們趴在矮木板上寫字,成民正在木板間踱步。

曲彥芳在窗外向成民招手,成民愣了愣,走了出來。

曲彥芳在成民耳邊低聲說了一陣悄悄話,成民聽完,誠摯地說:“知道了,謝謝你。你告訴我父親母親沒有?”

曲彥芳搖搖頭。

“你剛才跟我說的話,千萬不要也去跟他們說,啊?”成民矜持地笑笑,轉(zhuǎn)身走向教室。

“哎!你……”

成民站住,轉(zhuǎn)過身子。

“你不信我的話?”

“信啊。”

“那你根本不當(dāng)一回事兒?”

“怎么會呢?”成民苦笑。

“那你倒快去黃家呀!成才的意思,是要你親自去向大翠問個明白啊!”

“我這不是正在上課嘛!我得把課上完啊!”

成民走入教室,引領(lǐng)同學(xué)們一句句讀課文:“人有兩件寶,雙手和大腦;雙手能做工,大腦能思考。”

新新居廈下,于鳳蘭收拾餐具,黃吉順抹桌子眼望大柳樹,思忖片刻,對于鳳蘭說:“我說,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了,這層窗戶紙早晚得捅破,晚不過早,早點和他們講明了倒好,不要挨到大后天,八月十五,吵吵鬧鬧的,來過節(jié)的聯(lián)社委員們,吃瓜不甜,喝酒不香,招人家說笑話,更不能讓曲國經(jīng)插進來。那老家伙,辦不了好事。”

“怎么捅破?”

“這簡單,給他們明說,退婚。”

“幾天前還親家親家地叫著,眼珠還沒轉(zhuǎn)過來就說退婚?”

“那又怎么了?天下的事都這樣。你去給他們說。”

“我可沒有那厚臉皮!”

“原來沒有,練練就有了。不是說嗎,人人都得學(xué)習(xí),這也得學(xué)習(xí)。去吧。”

“你為什么不去?”

“你又為什么不去?你去了,看他們的意思。行了,沒說的,以后兩家人見著了,還保持個客客氣氣的態(tài)度。如果他們說不行,我這兒還有個退還步。去吧。”

“還想落個好朋友?不打我們個頭破血流才怪呢!”于鳳蘭擔(dān)心起來。

“他敢!”黃吉順把胸脯一挺。

“怎么不敢?”

“看你這點兔子膽兒。”

“不是膽的事,怎么跟他們開這個口啊!”

“我給你說,這事,你要說它復(fù)雜,它就復(fù)雜,你要說它簡單,這也很簡單。到那兒,給他們說一聲,打個招呼就行了。有什么了不得?他們成民,小學(xué)教員,一表人才,還怕找不著個農(nóng)村老婆?”

“你就不為大翠想想?”

“給你說了多少遍?我就是為大翠,才走這步棋。快去吧!”

“這可真是難死人!”于鳳蘭嘆口氣,坐下了。

“快去啊!”黃吉順催促她。

于鳳蘭三步一抬頭兩步一回首地到了張家門前,遲遲疑疑,站住了。向門前望一望,低了頭,沿張家房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院門前,再次向院里望一眼,又繞張家院墻走。

院里,張廣泰在盤被他踹塌了的爐子,王玉珍急走過來:“我看見于鳳蘭在咱房后往東走了。”

張廣泰不信:“瞎說,你看錯眼了。”

王玉珍急切地說:“真的,不信你出去看看。”

張廣泰出了院門,正好看見于鳳蘭沿院墻從東走來,忙叫:“老弟妹!你怎么在這兒?”

于鳳蘭停住了,張廣泰迎了過去:“怎不進家?”

于鳳蘭尷尬地笑了。王玉珍從后面上前拉于鳳蘭:“快快,進家!”

于鳳蘭慚愧地連連搖頭:“我還有什么臉進你們的家?”

王玉珍聽話茬不對,敏感地一怔,但仍舊說:“看你說的,怎么沒臉了?快進家。”

張廣泰兩手泥,不知該怎么是好:“對對,快進家。”

于鳳蘭被請進張家院,看見了院西墻下的爐子:“張哥盤爐子?”

張廣泰說:“村長叫我盤個爐子,干點農(nóng)業(yè)上的活。”

于鳳蘭不安地說:“咳,不進家了,就在這給你們說說吧。”

王玉珍拉她:“進家坐,我給你燒壺水,泡碗茶,咱們喝著,慢慢說。”

于鳳蘭說:“不啦不啦,在這說吧。”

“這哪像親家登門呀?”王玉珍硬拉于鳳蘭進了房。

張廣泰說:“我燒水,正好盤了爐子。”

于鳳蘭坐下,嘆了口氣:“自打成民回來,說在大柳樹教小學(xué),大翠表面上也有說有笑,可是沒人的時候,偷偷嘆氣,抹淚,一天一天變得不愛說話。昨晚我問她,她就是哭,不說為什么,我們倆琢磨,多半是為成民的工作她不滿意。”

王玉珍疑惑地說:“不會吧?前幾天他們倆還有說有笑。”

于鳳蘭又嘆了口氣:“我們大翠那孩子,重情義,寧肯自己受委屈,也不愿別人難過。她是要成民自己退下去,可成民不知道,這不是,病了。”

王玉珍為難了:“這可怎么辦?”

于鳳蘭說:“所以啊,我們來和你們商量,能不能把八月十五這個日子,往后拖幾天?等她再和成民見幾面,倆人慢慢說開了,事就好辦了。”

成民上完了課,來到新新居,黃吉順迎住他:“成民,來啦。見著你嬸了?”

“我嬸?沒有。大翠怎么了?”

“你嬸給你爹媽說去了,你來也正好。”

大翠突然出現(xiàn)在屋門前,手理一把散發(fā),叫道:“成民!”

成民怔怔地看著大翠:“你怎么了?”

大翠上前拉成民進自己的屋,黃吉順陰沉著臉叫道:“哪去?”

大翠說:“我們說說話。”

黃吉順嚴(yán)厲地說:“還沒成親呢,有什么話要關(guān)起門來說?”黃吉順拿過兩個小凳,放在當(dāng)門口地上,“在這說吧。”

大翠和成民愣了,只得就地坐下,兩人相視,不知如何開口。黃吉順又拿過個小凳自己坐上,正色催促道:“說吧!”

“大叔,我們倆有我們倆的話。”成民沉默了一剎,終于開口。

“你們倆有怕人的話?”黃吉順逼問。

“沒有,我們沒有怕人的話。”

“沒有怕人的話,有怕我的話?”

“也沒有。”

“沒有怕我的話,就說吧。”黃吉順一陣?yán)湫Α?

成民蹙眉看著黃吉順:“大叔,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倆眼看要成親了,說句話你還在旁邊看著?不讓我們單獨說?”

“眼看要成親了,可是還沒成親。有什么要單獨說的話?”

“就是還沒成親也有我們單獨要說的話呀!”

“那就說吧。”

成民和大翠相對無語,成民站起說道:“大叔,你要叫我們唱梁祝?”

“什么梁柱?”

“你要拆散我們?”

“怎么我要拆散你們?你們本來也沒在一起呀!”

“可我們馬上就要在一起了。”

“在一起就說在一起的話,還沒在一起就說沒在一起的話。”

“以前我們常在一起說話。”

“以前我沒看見。今天我看見了,就得看著你們說話。”

“大叔,你告訴我,大翠為什么哭?”

“你問這個?”

“對,問這個。”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那么我問大翠。”

“大翠也不能告訴你。”

“為什么不能告訴我?”

“你這話可真奇怪,我家的事,為什么要告訴你?”

成民噎住了。

“張成民同志,你想過沒有?今天你到我家來找大翠,合適嗎?”

“怎么不合適?”

“你想想,自己想想。你怎么可以闖到我家來找我的姑娘呢?”

“大叔,你怎么突然說出這種話來?我要找大翠,問她句話,有什么不可以?我和大翠是什么關(guān)系,你不知道?”

“你和大翠是什么關(guān)系我不管,可是,不論你和大翠是什么關(guān)系,你和她說話,我都該聽著。要問我們家事,應(yīng)該先對我說,先問我。”

“噢,這個禮節(jié)的細(xì)節(jié),我疏忽了,不過我也要跟你說,也要問你的。”

“你要跟我說什么呢?問我什么呢?”

“你想,我會給你說什么呢?我會問你什么呢?”成民本就有氣,語氣漸漸生硬起來。

“我不知道。”

“本來,我要給你說的,應(yīng)該很多,可是現(xiàn)在,你忽然阻攔我和大翠說話,我要說的只有一句:你這是有意拆散我們。”

“不愧是師范畢業(yè)生。行,我這么給你說吧,你和大翠的事,雖說新社會不由父母做主,可是沒有父母的同意,你們辦不成。我說的對不對?”

“也對,也不對。”

黃吉順冷笑道:“張成民,我不跟你爭什么對與不對。我只告訴你,你嬸已經(jīng)到你家去替大翠退婚去了。而大翠,她的婚事最終還是要聽父母的!”

“爹!你們這都是干的什么事兒啊!別忘了你們可都是做父母的人啊!”大翠急哭了。

成民正色道:“大翠,你給我一句明白話!”

黃吉順站起來聲色俱厲地罵道:“張成民!你憑什么威逼我女兒?你給我滾出我家去!”

此言一出,成民和大翠都驚愕了,大翠捂面哭著跑進了自己屋,成民猛一轉(zhuǎn)身,怫然而去。

成民在回去的路上遇見了于鳳蘭,停步叫道:“大嬸。”

“啊,成民。”

“嬸,你是到我家去……”

于鳳蘭支吾地說:“回家……你回家就全知道了。”從成民身邊繞過,匆匆走了。

成民急急回到家里,進門便問:“媽,大翠媽來過?”

王玉珍苦笑:“來過。你怎么知道?”

成民說:“我碰見了。我去找大翠,黃吉順不讓我和她說話了,說叫我回家問你們。看他的樣子,他們要拆散我和大翠!還說你們已經(jīng)知道了。”

王玉珍一愣:“是嗎?于鳳蘭可沒有這樣的話。”

張廣泰說:“話是沒有這樣明明白白地說,鑼鼓聽聲兒,說話聽音兒,意思可是有了。”

“爹,你要敢成心拆散我們,我就敢死給你看!”

“我看,你是要想先把我成心氣死了算!”黃吉順氣得發(fā)抖。

“你要是非做無品無德的父親,我就只有做那忤逆不孝的女兒。”

“此話怎么講?”黃吉順不解地問。

“你自己尋思!”

黃吉順抓起鵝毛撣子想打大翠,卻被大翠牢牢抓住了另一端。

大翠決絕地說:“如果真是我把你氣死了,我給你披麻戴孝,我大翠終身不嫁了。但我絕不會為你流一滴眼淚的!”

黃吉順氣得口眼歪斜,渾身哆嗦,忽然向后倒去。

大翠吃一驚,急忙扶住他,慌亂地叫道:“爹!爹!……”她卻哪里扶得住,眼看著二人都要倒在地上。

于鳳蘭恰在此時進了門:“哎呀,我的老天爺!大翠!大翠!你怎么忍心把你爹氣昏過去!”

母女二人手忙腳亂地將黃吉順抬上炕,于鳳蘭哭道:“他爹,他爹,你可不能死啊!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大翠心虛了:“爹,爹,你醒醒,我再也不敢氣你了!”

于鳳蘭甩手扇了大翠一耳光:“張成民就真的那么好嗎?”

小芹剛好下班回來了,見狀質(zhì)問:“媽,你為什么要打我姐!”

于鳳蘭怒道:“她把你爹氣昏了,你快去把李三桐請來!”

小芹驚訝地看大翠,大翠捂臉哭著跑出去了。

天黑下來,黃吉順閉眼仰躺炕上,于鳳蘭燒好一個火罐,要往他額頭放下去。

黃吉順忽然睜開眼,用手推開她道:“你干什么你?”

于鳳蘭愕異地說:“你……蘇醒了?”

黃吉順一掀被坐了起來,抓起蒲扇連扇:“還給我蓋被子,想把我熱死啊?”

于鳳蘭高興起來:“謝天謝地,謝天謝地,不用拔個罐子了!”

黃吉順卻反問:“大翠是什么表現(xiàn)?”

于鳳蘭眨眨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黃吉順又問:“我問你,她把我氣昏了,她怕沒怕?”

于鳳蘭放下罐子,連說:“怕,怕,嚇哭了,我還扇了她一個嘴巴子。”

“小芹呢?”

“也怕,也怕,怎么能不怕呢?”

“你呢?”

“我更怕了呀!你要是一下子半身不遂,癱在床上,那我還有一天好日子過嗎?”

“你別咒我!李三桐那老精怪怎么說的,給我開了些什么藥?”

“他沒給你開藥。他只說,你再犯這種病,潑你幾盆涼水就行了,還笑嘻嘻的。我看大翠把你氣昏了,他倒有幾分高興。”

黃吉順心里嘀咕:“這老精怪,果然是個懂醫(yī)道的人。”

于鳳蘭忽然想起什么,問道:“當(dāng)家的,你上輩人沒有患羊癇風(fēng)的吧?比如你爹,你爹的爹……”

黃吉順生氣地打斷她道:“你給我少說這些!我告訴你,你也要告訴你那兩個女兒,你們以后都少氣我,凡事要順著我。不然,我這病還會犯的。這病是生生被你們氣出來的!”

于鳳蘭喏喏地說:“不敢了,可不敢了……”

張廣泰一家四口圍著晚飯桌干坐著,誰也不看誰。張廣泰垂著目光吸煙,屋里煙霧繚繞。

王玉珍滴下淚來,忽然抽泣了一聲,兩個兒子卻還是沒有看她一眼。只有張廣泰瞪她,她用衣襟拭拭眼角,立刻噤聲了。

“都吃不吃了?都不吃就撤了,都睡覺去!”張廣泰說罷,起身下了炕,往外便走。

通往城里的道路上,張廣泰大步騰騰地往前走,邊走邊想:黃吉順,黃吉順,你可休怪我不客氣,這可是你逼我和你撕破臉的!

越接近小橋,張廣泰腳步越慢,走到小橋上,他站住了,想起了以前在廣華街的生活,嘆道:“我對廣華街有感情,太有感情了!”

到了新新居門前,張廣泰站住了,欲拍門,卻又猶猶豫豫地將手放下了,眼望著店門,踱來踱去。他又一次舉手,但終于還是沒有拍下去,最后竟三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張廣泰在路上碰到了李三桐,李三桐主動打招呼:“廣泰,你這是……”

張廣泰不自然地笑笑:“想咱們這條街了,過來走走,看看。您呢?這么晚了還沒睡?”

“我……散散步,想想事兒。”

“這條路,一拓寬了,還就是讓人心里敞亮。”

“是啊是啊。廣泰,有些話,我一直憋悶在心里,總想當(dāng)面向你道個歉。就是你和黃家立下?lián)Q房契約那一件事兒……”

“您不必的。您那也是好心嘛,不關(guān)您什么責(zé)任的嘛!”

李三桐感動地說:“廣泰,真難得你這么厚道……”

兩個人又閑扯了幾句,張廣泰回了家。

張廣泰來到成民的屋里卻見成民頭朝炕沿仰躺著,大睜兩眼瞪著房頂。他輕輕坐在他頭邊:“我和你媽剛剛商議了,你和大翠的婚事,八月十五肯定是辦不成了,倒莫如過了八月十五再作打算。總而言之,兒子你放心,你父親一定為你向黃家討個合情合理的說法。”

成民閉上了眼:“爸,我什么結(jié)果都扛得住的。您快回屋睡去吧。”

張廣泰扭頭看兒子一眼,張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再說。他返身爬上炕,替成民拉了窗簾,接著下地端起油燈,一口吹滅了。

八月十五,圓月當(dāng)空。廣華街上,有些拎小燈籠的孩子忽聚忽散,跑來跑去。

新新居里,遍地瓜子皮、花生皮,桌子上也都是盤盤碗碗的——“飲食聯(lián)社”的一次會剛開過。

黃吉順邊將桌上的散煙往煙盒里裝,邊問掃地的于鳳蘭:“女兒們呢?”

“小芹在廠里組織開聯(lián)歡會,大翠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在寫什么。”

“唔?不會是給張成民寫信吧?”

“誰知道。”

“寫也白寫。都聽我的,沒錯吧?這不,八月十五了,張家那邊,不是也消消停停的了嗎?別扭勁兒一過去,就萬事大吉了嘛!”

“但愿的吧。”

一個拎燈籠的孩子偷偷溜入,抓了一把糖就跑。黃吉順發(fā)現(xiàn)了,喊著“給我放下”,追了出去,在門外幾乎與左手拎一對酒瓶,右手拎兩包月餅的張廣泰撞了個滿懷。

張廣泰扭頭看看跑遠(yuǎn)的孩子,強作笑顏:“你追不上了。”

“喲,張師傅,歡迎歡迎。偷我糖,不像話!”

張廣泰進了店里,環(huán)視著問:“這是……”

“我不是被委任了個餐飲聯(lián)社的主任嘛,剛剛在我這里召開了一次茶話會。”

張廣泰將酒和月餅放在桌上,說:“恭喜啊!”

黃吉順連忙擦桌子:“快請坐,快請坐。”

張廣泰坐下后問:“我親家母呢?”

黃吉順最不愛聽“親家”二字,一皺眉,隨即臉上堆笑:“那不在那兒掃地呢!”

張廣泰扭頭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了于鳳蘭,繼續(xù)強作歡顏地說:“親家母,我那口子,和兩個兒子,都讓我代問你好哇!”

于鳳蘭情知來者不善,惴惴地說:“都好,都好,兩家都好。”

黃吉順說:“又這么客氣!下次串門,千萬別帶東西了。讓我怪過意不去的!”

張廣泰說:“今兒八月十五,饞酒了,想讓你陪我喝兩盅。”

黃吉順猶豫了:“這……”

張廣泰不軟不硬地說:“不怎么愿意?”

黃吉順也強作笑顏:“瞧你老哥說的,哪能呢!”轉(zhuǎn)頭對于鳳蘭說,“先別掃了,快,炒兩個菜!”

菜上來了,張黃二人碰了下杯,都一飲而盡。

“前幾天,兩家有些誤會。孩子們不會說話,盡惹你生氣。今兒我來,頭一件,就是給你賠個不是。怪我,沒調(diào)教好。”

“其實,也沒什么誤會的是不是?喝酒,喝酒!”黃吉順明顯是在應(yīng)付,把兩個人的杯都斟滿了酒,二人又一飲而盡。

“第二件,我要看看大翠,聽說她病了?”

“是病了,在睡著。我們嘮我們的,嘮我們的。”

“既然你覺得我不方便見她,我也不是非要見孩子一面不可了。我問你,今天什么日子?”

“八月十五啊!”

“原定的,你家大翠和我家成民今天成親,是不是?”

“啊啊,那事兒,不是已經(jīng)過去了嗎?”

“是啊,這都到八月十五的晚上了,沒辦成,可不是過去了嘛!那,咱倆來商量商量,再給他們定一個日子怎么樣,比如‘十一’,小年,大年,都行啊!”

“張大哥,說起這件事啊,現(xiàn)在,難了!”

“怎么難了?”

“我們兩家,一直都這么說,我們是親家。可是——嗨,大翠和成民有來往,這我們也知道,都不假。我們也說過,他們倆挺合適,這也不假。我們還說過,要是真成了,八月十五,給他們辦喜事。可是呢,話都是那么說說,也不過就是說說而已呀。”黃吉順做出一副真正為難的樣子。

“你的意思,那都不算數(shù)?”張廣泰緊盯著黃吉順,很平靜。

“你我都是一把年紀(jì)的人了,你以前又是工人階級,空口說白話的事,我們能辦嗎?”

“是不能辦。可是,還要些什么呢?要辦個結(jié)婚證書,叫他們自己去辦就是了,還要什么?”

“可不是嘛,還要什么?他們不要什么了,是我為難了。”

“你為難什么?說說,我們商量。只要孩子們過了好日子,我們做父母的,能給他們幫點忙的,就幫,父母都是為孩子。”

“你這話太對了,父母都是為子女,誰不為子女?你為你的子女,我為我的子女,成民回到大柳樹了,你說,我能叫大翠丟了城市戶口到農(nóng)村去?”

“大翠也這么說?”

“她是沒這么說,可是,這事,我當(dāng)?shù)牡脫?dān)起來呀,我得給你這么說啊。”

“大翠沒說,你擔(dān)它個什么?成民告訴我,大翠一直說她無怨無悔。那就是說,大翠她不嫌我們現(xiàn)在是農(nóng)村人家了。”張廣泰仍舊一副平靜的表情,不急不躁。

“大翠啊,咳,這孩子,是礙于成民的情意,自己不知該怎么了斷。”

“大翠讓你替她說?”

“那倒沒有,心思可是明明白白的了。你得想啊,人和人不一樣,你們一家到了大柳樹,自然得入鄉(xiāng)隨俗。大翠呢?城市戶口,這一條,和你們不一樣啊。”

“你明白地說吧,是大翠不愿意,還是你不愿意?”

“你還讓我怎么明白地說呢?”黃吉順用手一指屋里的電燈,“比如這吧,這叫什么?電燈。大柳樹村點什么?油燈。電燈和油燈,那給人的感覺一樣嗎?廣華街,那叫街。大馬路,多寬敞!大柳樹村呢?一下雨,稀泥呱嘰的!你總得承認(rèn),城市農(nóng)村,是有差別的呀!但凡是個人,能不在乎那一種差別嗎?都不在乎還要縮小它?再怎么縮小也還是有差別啊!兩種戶口,什么什么都不一樣了啊!還用往下說嗎?”

“戶口,啊!當(dāng)初咱們兩家,若是不換房子,大翠不是還在大柳樹嗎?你不是也在大柳樹嗎?你們一家不都是農(nóng)村人嗎?”

“那自然是。可是咱們換了,現(xiàn)今不一樣了。那時候,誰也不知道大柳樹會劃個農(nóng)業(yè)區(qū)!”

“不,我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會和你換。更不知道——不,不是不知道,是沒想到,沒想到你會提出這個借口拆散兩個孩子的婚姻。”

“后悔藥就不用吃了,到哪山砍哪柴,說現(xiàn)在的吧。”

“我就是來聽你現(xiàn)在的。”

“現(xiàn)在明擺著的,我不能叫大翠跟著你們?nèi)ナ茏锇。 ?

“你是說,決定不叫大翠和成民成親了?”

“只能這樣了。”

“給他們退婚?”

“退什么婚?根本就沒有婚不婚的嘛!”

“那就說解除婚約?”

“有什么婚約?我們有什么婚約?沒有啊,一個字也沒有。你該還記得不?咱們換房的時候,李三桐在契約上寫了個親家,我當(dāng)時就叫他去掉了。我們兩家沒有這個親家關(guān)系呀!對不對?”

張廣泰還在回憶當(dāng)時的情形,黃吉順接著說:“就是有契約,有證明,結(jié)了婚還可以離婚呢,是不是?何況咱們兩家啥都沒有,退的什么婚?我這么一說,你就沒說的了吧?”

張廣泰已經(jīng)激動了,但為使自己不失態(tài),仍做出平靜的樣子,一手把住桌上的酒瓶:“是啊,我還有什么話可說?既然這樣,你能不能讓我見見大翠?”

“既然這樣,你見她干什么呢?不親不故,就算你跟她說幾句話,有什么意思?事情就這么了結(jié)了吧。往日,你們給大翠拿來些東西,我叫她媽拾掇好了。你帶回去。鳳蘭!包好了嗎?”

于鳳蘭應(yīng)聲拿出個包袱,也不敢看張廣泰一眼,默默放在桌旁木凳上,立刻轉(zhuǎn)身又進了屋。

“你拿回去,我就不特地給你們送去了。”

張廣泰點點頭:“我給你說幾句話行不?”

“怎么不行?以后我們還是好朋友嘛,還可以喝酒嘛。”

“那我就說幾句?”

“說吧,一邊喝,一邊說。”

“好,唉,我再問你一遍,我能不能見見大翠?”

“嗨,我不是說了嘛?還見什么?不親不故!”

張廣泰又點點頭:“黃吉順啊!古話說得好,人和人相交,都是合群合流啊,那叫魚找魚,蝦找蝦,王八找個鱉親家。要說咱們做親家,倒真不是一流的人。你為什么要和我換房子,廣華街家喻戶曉,你事前聽到了街南要劃成城區(qū)的消息,當(dāng)時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這件事,本來我可以對你說明白,當(dāng)時我也不知道,我確實沒聽到什么城區(qū)不城區(qū)的消息,但是現(xiàn)在就不用表白了。天地良心,我能那么辦事?我說的是,給你換成大房子,孩子們好成家,住著方便。”

“對。你當(dāng)時說了這個話的,說得很明白,現(xiàn)在你該兌現(xiàn)了!”

“現(xiàn)在那個話辦不到了。我不希望他們成親?希望啊!可是你們成民叫人失望啊!我不能叫自己的骨肉跟他去受罪呀!”

“黃吉順啊,黃吉順!老天不公,你是這么個人,可是你卻有大翠那么個好孩子。孩子在你手里,最終會落個什么結(jié)果?”

“張大哥,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不會給大翠找個農(nóng)民。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通天下都是一個道理。”

“是啊。若是我成民分配在城里大機關(guān),當(dāng)上個大干部,你不會提出退婚吧?”

“這不是你也很明白這個道理嗎?還有什么說頭?”

張廣泰已經(jīng)控制不住了,但仍做出平靜姿態(tài):“前兩天你和成民說了些什么,我知道了。于鳳蘭在我家說了些,我親耳聽見了,你又和我說了些什么,我們面對面,句句清楚。現(xiàn)在,該我給你說要緊的話了——結(jié)婚不見得非得趕個什么節(jié),八月底,我打發(fā)兒子來娶親。時間充充裕裕的,天也涼快了,也好。你聽明白了?”

黃吉順驚笑:“啊?你要來搶親?哈哈,搶親?你是山大王?解放了,新社會了,你個農(nóng)民敢到城里來搶親?哈哈!”

“黃吉順!別給你臉,你不要臉!今天的事,其中是什么典故,我已經(jīng)明白了。告訴你,大翠是我張廣泰的兒媳婦,這事你變不了!也不用我來搶!兩個孩子自己能做主!大翠自己能做主,還有政府!”

黃吉順“嘿嘿”一笑:“不用嚇唬我。政府,婚姻法,那都是宣傳,說說、唱唱的!你見哪個姑娘不經(jīng)父母同意就出嫁了?劉巧兒怎么唱的?轉(zhuǎn)了一圈,柱兒就是趙振華,還是得有他爹的姓。你看,還說什么,這你就別生氣了,把東西拿回去,從今以后,我們該是朋友還是朋友,呃?”

“我和你還是朋友?我張廣泰和一個狼心狗肺的畜生交朋友?好!我叫你看看我怎么和你交朋友。”張廣泰舉起酒瓶,猛砸下去,酒瓶碎了,滿桌盤碗跳起來,酒灑菜散。

“你要干什么?”黃吉順驚呼。

“我要你認(rèn)識認(rèn)識我張廣泰!”張廣泰操起砸煤鐵錘,開始了全武行,橫掄豎砸,桌椅,菜案,盤碗,家具……見什么砸什么。

黃吉順大叫:“來人啊!”

于鳳蘭聞聲奔出,見狀嚇得往桌子底下躲。

張廣泰揪住黃吉順衣領(lǐng),將他的身子按定在墻上,怒不可遏地說:“黃吉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耍我!今天我要你領(lǐng)教,誰這么不拿我張廣泰當(dāng)人看待,他該付出些什么代價!”

“大爺!”張廣泰一低頭,大翠跪在他腿邊,雙手抱住他一條腿。

大翠仰臉求道:“大爺,你會要了我爹命的啊!”

街上拎著燈籠的些個孩子,都擁進店里看熱鬧了。張廣泰一松手,不回頭地走了。

黃吉順癱坐地上,又抽起了“羊癇風(fēng)”。于鳳蘭手忙腳亂地喊:“大翠快潑水!”

大翠急忙用盆從缸里舀了滿滿的一盆水,問:“往哪兒潑?”

“還能往哪兒?往你爹身上!”

大翠嘩地一盆水潑過去,黃吉順一個激靈,猛坐起來,惹得看熱鬧的孩子們笑得人仰馬翻。

“滾!”黃吉順往地上一躺,接著“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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