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10
- 梁曉聲
- 9554字
- 2020-05-13 15:55:15
張廣泰一回家,王玉珍迫不及待地問:“怎么樣?成了嗎?”
張廣泰低著頭:“沒成!砸了!”說完悶坐在椅子上吸煙。
成民成才都沒睡,并肩坐在炕沿上,相互看了一眼,成民問:“砸?砸什么了?”
“什么都砸,見什么砸什么。”張廣泰嘴上的香煙火頭一個勁往上爬。
王玉珍數落開了:“啊呀啊呀啊呀,我們都在家等著你,實指望你能把這事圓回來,誰叫你大鬧天宮的?”
小芹進來了,哭喪著臉說:“我爹我媽都不許我在家住了,說我是內奸。”
張廣泰說:“那就住這兒!還住你的西間屋。成才,你先跟你哥住一屋。”
王玉珍看看小芹,又看看張廣泰:“你看你剛……這么著合適嗎?”
張廣泰對小芹說:“今兒的事,你師傅不好,你師傅的火爆脾氣上來了。”
成才憤憤地說:“有什么不好?你不去砸,我也要去砸!”
成民扯了扯成才:“成才!”
“不過,師傅也不后悔。我要讓你那個爹明白,女兒雖是他的,可也是我快過門的兒媳婦,也是我的徒弟!”張廣泰的拳在桌上猛地一砸。
天亮了,黃吉順把潘凡找來了,指著里面的一片狼藉:“潘同志,你看看吧,砸成這個樣子,我沒動,我老婆也沒動。他進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砸,我的買賣全給他砸光了。你是我們的官,我們遭這么大的災,你得給我們做主啊!”
潘凡檢視著各處,說:“不要說做主,是負責。我也管大柳樹。唔,這個事……你們兩家,怎么鬧……鬧……鬧……鬧成這樣?”
“你坐下來,我給你從頭說。”
“你看哪兒能坐?說吧。起因是什么?”
“起因,直截了當地說,是張廣泰的兒子要娶我的女兒。”
“黃大翠?”
“是。這件事,過去我們確實說過。可是,兩家沒有換過帖子,也沒有任何婚約之類的東西。他今天三句話沒說完,就動手了。他是打鐵的出身,我兩口子拉都不敢拉,我們越求他砸得越狠。你看看,你看看,砸成這個樣!臨走還說要來搶人。咱們新社會,準許這種惡霸行為?啊?你看看,我們遭這么大的損失怎么辦?”
“我我我不能聽你一一面之詞,得調查。”
潘凡察看完了黃吉順家的情況,來到了曲國經家。
聽潘凡說完,村長曲國經坐在炕頭抽悶煙。
“這件事,責任在張廣泰,兒女婚事,應該兩家商量,成則成,不成則不成,他砸人家,對嗎?黃吉順的買賣做不成了,損失慘重,他應該負責。”潘凡沒上炕,就在炕下來回走動。
“負什么責?”
“他要承認錯誤。”
“行,我給他說說。不承認也不行。”曲國經點點頭。
“他要賠償黃吉順的損失。”
“這可不好辦。誰看見是張廣泰砸了?誰做證?誰能證明不是黃吉順自己砸的,訛賴好人?”
“張廣泰承認了錯誤,就說明是他砸的,還要什么證明?”
“那就別承認那個錯誤了。”
“怎么可以那樣呢?”
“承認個錯誤倒好說,賠償損失?叫他拿什么賠償?張廣泰除了身上穿的,啥也沒有,是農村的無產階級。”
“事情總得了結呀!”
曲國經以老資格的口吻說:“小潘同志,這件事,我看我們這么來處理一下——你呢,負責做黃吉順的工作。他現在搖身一變是城里人了,我這個村長管也管不了他了,歸你管了。他女兒大翠和張成民戀愛的事,我也是個見證人。你要好好教育黃吉順,要求他必須尊重年輕人的愛情,絕對不許再從中作梗。我呢,我來說服張廣泰,等黃吉順態度轉變了,他要主動認個錯。究竟該賠多少,他得爽快點兒。”
“為什么非得等黃吉順態度轉變了,他才能主動認個錯?”
“你的意思是反過來才對?”
“曲國經同志,您可不能偏袒張廣泰。”
“我怎么偏袒他了?凡事都有個因果關系。解決問題,那也要從起因上下手,不對么?”
“這,我考慮考慮。”
“你這小同志,別跟我打官腔。在我面前打官腔,還輪不到你。今天你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你要考慮,就在這兒考慮吧。兩個人分頭解決矛盾,那就要分工明確,不對么?”
“我看,你有私心。”
“我有什么私心?”曲國經笑了。
“張廣泰連同他兩個兒子變成了農民,其實你心里是高興的。張成民再將黃大翠娶了,大柳樹村又多一名老師,你更高興。”
“這是私心么?”
潘凡笑了。
“笑什么!考慮好了沒有?”
“那,就照你說的辦吧。”
夜里,廣華五金廠里一片黑。
一個身影進了經理室,開了燈,是黃小芹,她把辦公桌上的東西拿下地,鋪片油布,跳上去,躺下就睡。
窗外,吳發林腋下夾根木棍,向室內看了一陣,用木棍敲敲玻璃:“小芹!你在里邊干什么?”
小芹嚇一跳,急忙關了燈,才看清月光下的吳發林:“你偷看我?”
“今晚輪著我護廠守夜,你到經理室干什么?”
“睡覺!”
“這里是你睡覺的地方嗎?你開燈!”
“不開!”
“你不開燈我要喊人了!”
“破五花皮!”小芹噘著嘴開亮了電燈。
吳發林借經理室門口瀉出的燈光走過車間,走過經理室,臉上守夜責任的嚴肅漸漸消逝,變成喜興,手里的木棍藏到背后,進門先笑:“你怎么跑到這里來?”
“來睡覺。”
“你知道今晚我值班?”吳發林笑口大開。
“不知道。”
“你不是在咱師傅家借宿嗎?”
“成才總擠對我,我生氣了。”
吳發林咧嘴對小芹笑,不說話了。
“你走啊!”
“我在這看著你。”
“看我干什么?”小芹疑惑地看著吳發林。
“誰知你要干什么?我值班守夜,有責任。”
“我不會偷鐵。”
“知道,偷別的呢?”
“廠里除了鐵還有什么?”
吳發林笑著,輕聲說:“還有人呢。”
小芹笑了:“我偷人干什么?”
吳發林心里美滋滋地說:“哎,當然有用了。”
“干什么用?”
“別斗嘴了,你先睡吧,待會我來。”
“你來干什么?”
“巡邏啊,再找把扇子來給你趕蚊子。”
“我不要。”
“行行,你睡吧。”吳發林向她點點頭,走出門去。
小芹關了電燈,又睡下了。
吳發林從經理室窗外借月光偷窺睡在桌子上的小芹。秋蟲聲撩撥得他心猿意馬、心潮翻涌、心神大亂。他走出廠大門,四向望了一陣,進廠關了大門,沿廠房四周轉了一圈,輕步回到窗前,見小芹仍睡在桌上,他輕步進了經理室,摸到桌上的小芹。
“吳發林,又是你吧?”
“對對對,不是別人。”
“你解我上衣扣干什么?”小芹驚問。
“我看你這扣子好解不好解。”
小芹握住他的手一擰,吳發林一聲慘叫,滾下桌,小芹跳下地,就勢一腳,吳發林又一聲叫。月光里,小芹伸手拉起他,連打兩拳。吳發林連叫兩聲,似哭似笑地說:“你怎么真打?”
小芹扭他個劉秀背劍,掄圓胳膊像掄大錘,吳發林大叫一聲:“別打了!”
小芹仍扭住他:“吳發林,你還是師兄呢!你那算是干什么?”
吳發林痛叫道:“別打了別打了,我走我走。”
小芹一推,吳發林一個踉蹌出了經理室的門。
小芹說:“明天我一定給師兄弟們說!”
吳發林央求道:“千萬別千萬別!都剛轉成正式工,你看著我被開除啊?”
小芹見他可憐,笑了:“還不快滾!”
潘凡的辦公室里,潘凡給大翠倒了一杯水:“在我面前,你一點兒都用不著緊張。”
“謝謝,我不緊張。”
“我要求你來我這兒,你父親沒什么不良好的態度吧?”
“他只是不明白。”
“那么,你呢?”
“我也不明白。”大翠低下了頭。
“是啊,我還沒說,你當然也不明白。是這樣的——我們都是年輕人,對于你和張校長的戀愛之事,我當然是理解的,同情的,維護的。年輕人不維護我們年輕人的愛情,那還算年輕人嗎?何況,我不是一般的年輕人,我是黨員,在部隊就入黨了。你相信我嗎?”
“相信。”大翠緩緩抬起頭。
“這就好。但是呢,父母的態度,畢竟也很重要。我來幫你做你父母,主要是你父親的工作。你呢,要配合我。怎么配合呢?你自己不要直接和他發生沖突。在他面前,你還要恢復你從前是個好女兒的樣子。他叫你往東,你就往東好了。他叫你往西,你就往西好了。你能這樣,就等于配合我了,我對你父親就好說話了。做人的思想工作,是一件挺藝術的事。這叫避其鋒芒,消其肝火。你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么?”
“明白。”
潘凡搓著雙手說:“這就好,這就好,很好,太好了。黃大翠同志,我已經替你約了張成民同志。”
大翠一下站起來:“他在哪兒?”
“你先別激動,他在你們以前幽會的老地方等你呢。你別回家了,回家再出來你父親又疑心,還莫如現在就直接會他,彼此說說心里話兒。”
大翠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潘同志……”
潘凡沖她一笑:“別耽誤時間了,快去吧!”
大翠走到門口轉過身來,給潘凡鞠了一躬。
地里的一堆堆麥垛之間,小芹和成才在說話。
小芹羞澀地伸手給成才:“我們拉手吧。”
成才傻傻地看著她:“干啥?”
小芹笑著說:“你拉嘛。”
成才不耐煩了:“干啥嘛,一大早你把我拉引這兒來,拉手?”
小芹天真地說:“你不拉,我倆就不能發展了!”
成才不解地問:“發展什么?”
小芹認真地說:“戀愛呀!”
成才吃驚問:“我倆戀愛?”
小芹一噘嘴:“你不愿意?”
成才慌了神:“我哥不和你姐戀愛,我家不會鬧成這樣,我再跟你戀愛?我爹媽的骨頭不給你家啃光了才怪。”
小芹開導他:“怎么會呢?爹媽是爹媽,我們是我們,我姐和你哥就是這樣。”
成才想了想:“那好吧。怎么談?”
“我看見我姐和你哥是這樣。”小芹拉過成才,動作生澀地親吻。
成才像根木頭,任她擺布。小芹推開他,笑了:“以前,我常想,兩人親嘴,鼻子礙不礙事?把它們往哪放?原來不礙事!”
突然他們背后的麥垛那響起女孩的哈哈大笑聲,是曲彥芳,笑彎了腰。
成才驚叫:“曲彥芳?”
曲彥芳跳來,抱住小芹,哈哈笑著:“我抓住了!抓住了!”
成才紅了臉,小芹笑道:“他還沒拉我手呢!”
曲彥芳用手指劃臉:“沒羞沒羞!啊呀,小芹勾引成才喲!”
成才臉頓時火紅一片,小芹只是傻笑。
曲彥芳笑了一陣說:“成才,你爹和我爹去修學校了,他們叫你去幫我家割豆子。”
“我就去。”成才急匆匆地走了。
曲彥芳喊他:“我不領你,你哪去?”
成才卻早走不見了。曲彥芳又伸手刮小芹臉兩下:“沒羞沒羞!”笑著喊著去追成才,“成才!成才!”
街道辦事處,就潘凡一人,在接電話:“好的!好的!太好了,太及時了!秘書同志,請一定替我感謝局長!不但我作為街道工作人員感謝他的認真負責,也代表張廣泰一家感謝他!我現在就去他家告訴一個信兒。”
放下電話,潘凡拍了下巴掌,接著搓著雙手,一副高興得沒法的樣子。穩定了下情緒,他戴上單帽,鎖上門去推自行車。
“潘同志……”
潘凡一回頭,見是于鳳蘭。
“潘同志,我家大翠呢?她來時候不短了,她爸讓我來找她……回家干活兒。”
“怎么,還沒回家?”
“壞了,準是去大柳樹找張成民去了!”于鳳蘭轉身便走。
“你等等。”潘凡喊住了于鳳蘭,“張成民是這里正式任命的農村小學的校長。你女兒就是去找他,那也不會有什么危險。你先不必去找女兒,我正好想找你談談話。”
于鳳蘭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找我?……談話?……”
潘凡重新支穩車,開了辦公室的門鎖,做著手勢說:“請,您請進吧!”
李三桐來到新新居,在廈下一張無人占據的空桌旁坐定,單等著黃吉順發現他。
黃吉順一出門,正好看見他:“來啦?”
李三桐鄭重地說:“主任,你交辦的事,有眉目了。”
黃吉順故作派頭地點點頭:“說說。”
李三桐眨眨眼睛:“這人你還見過。”
黃吉順好奇地問:“誰?”
“八角門里二友居掌柜的,記得吧?”李三桐見黃吉順不說話,就接著說,“老伴去了,想續個弦。我看大翠配他合適。”
黃吉順皺著眉頭:“那不是個老頭子?”
李三桐勸他:“哎!老頭子怎么了?連我都想再娶一房呢,現在我在郵局門口代人寫家信,給取包裹的刻圖章,一天能鬧七八毛錢。這也是我趕上解放的好日子了,我們老人都枯木逢春了,年紀大點,娶個年輕的,老夫愛少妻,更好,養下的孩子聰明。”
黃吉順感到陌生了似的看李三桐片刻,低聲然而惡狠狠地問:“你成心惡心我是不?”
李三桐佯裝耳聾:“我?訛詐你?”
“我說不成!那老家伙不成!”黃吉順由于聲音高,令一些吃著喝的人全都住了口,端著杯碗看他。
李三桐若無其事地說:“噢,看來你是不滿意啊!那么,我再替你尋媒尋媒。”又對看著他的眾人說,“大家別吃驚,并不是黃老板黃主任要拋妻另娶,是他求我為他大女兒大翠暗中找對象。”
于是眾人交頭接耳:“他家大翠不是早就許給張師傅的成民了么?”
“看來,他還真要拆散那一對般配的年輕人!”
“他那花花腸子多著呢!”
“難怪張廣泰砸他這鋪子!”
黃吉順聽在耳中,狠跺李三桐的腳:“你!……”
李三桐大喊:“你跺我腳干什么啊?我說黃主任,我什么時候來上班給你當秘書啊?”
“以后再別對我提這個!上級說,聯社不是政府機關,不許設秘書!”
“吹了?”
“吹了,回家歇著吧。”
“給我一碗餛飩。”
“帶錢了嗎?”
“沒有。”
“前次你還欠著一碗餛飩的錢呢,今兒不賒。”
“那,給我碗湯吧。”
“湯也沒有。”
“湯也沒有?”
“湯都倒了。”
“黃吉順,你別當真。我李三桐哪那么下賤,成心逗你玩。欠你的,都撂這了,你收好,從此一筆勾銷了啊!”李三桐笑著放在桌上些錢,昂著頭從黃吉順面前走過,把黃吉順氣得直運氣。
黃吉順猛扭頭,看見林士凡光臨了。林士凡身穿一身嶄新的中山裝,黑皮鞋,新理的頭和皮鞋一樣烏黑锃亮,正在支起一輛嶄新的自行車。
黃吉順熱情地說:“林科長,快請里邊坐,您好久沒來了。”
“您忙您的。”林士凡進了店里坐下,東張西望,顯然是在尋找大翠的身影。
黃吉順看在眼里,沉思起來。
“怎么就您一個人忙啊?”
“老婆出去買東西了,小女兒上班嘛。”黃吉順故意不提大翠,一邊包著包子,一邊偷瞧林士凡反應。
“那……”
“您是想問我家大翠吧?”
“是啊是啊……啊不不,隨便問問。”
黃吉順一笑。
林士凡又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每次來,總見她也在忙得可憐見的。今天沒看見,不由得問問。”
“多謝您關心著她。”
“常來您這兒,對你們家人有感情了。”
黃吉順湊上前敬煙,搭訕著問:“林科長,看您風度,是又高升了啊!”
“高升倒沒高升,工作調動了。今天才有點空,特地來吃你碗餛飩。”
“調到什么單位?”
“市稅務局,城建我是堅決不干了。一天到晚,風沙雨水,每月鞋子也要多穿幾雙,太累。”
“稅務局可是好差,不比公安差。”
“勝過提升一級!給了寬寬敞敞的一套房子,電燈電話自來水,衛生間里還給我安裝了個大浴缸,城建局的局長也沒這條件。”
“恭喜恭喜,買了輛新車?”
“公家的,給我專用的。”
“有了房子,那還不趕快把夫人接來?”
“唉,我還沒愛人呢。”林士凡重重嘆了口氣。
“林科長,這您就不對了,怎么跟我開這種玩笑?憑您,還沒有愛人?”
“這好說謊的嗎?”
“就您?這么一表人才,年輕干部,還沒愛人?”
“啊呀,忙啊!沒顧上。”
黃吉順給林士凡端上餛飩,林士凡用小勺呷口湯,連道:“鮮,真是個鮮。”
“我給您入了味素,一般人,舍不得給放。”
“黃老板,我也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說吧說吧,您說什么,我都聽得進去。”
“你女兒大翠,可不能整天圍著你這店里的鍋臺轉,那么好的人才,豈不埋沒了?”
“您夸獎了。人才好不好,我自己不敢說。可論文化水平,那也是高中畢業生啊!”
“您女兒的事兒,您雖當面求到我了,可她自己,似乎也不怎么上心。但您畢竟求我一次了,我沒給辦,心里卻始終當成件事裝著。”
“太讓您認真了。”
“我這人,就是個認真的。我看這樣吧,您如果愿意,大翠也愿意的話,我幫她在稅務局安排個坐辦公室的工作怎么樣?”
“哎呀,哎呀!……”黃吉順喜出望外。
李三桐倒背著雙手,優哉游哉地走在街面上。路過廣華廠門前,朱存孝在廠門里叫他:“李老,李老,慢走一步,有話跟您說。”見李三桐停下腳步,又招手,“您請進廠來嘛!”
李三桐進了廠門,問道:“什么話,神神秘秘的?”
“聽說,您要給黃吉順家大翠四處物色對象?”
“確有其事。”
“李老,恕我直言,您那么做可就不對了。你知道的,大翠和張廣泰師傅的大兒子成民……”
李三桐豎掌打斷他:“知道,知道,當然知道,那兩個孩子可算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兒。當初兩家是以親家的關系換房子,還是求我給立的字據。”
“那您還……就圖白吃幾碗餛飩?”
李三桐一笑,拍拍朱存孝的肩:“賢弟啊,你也太把我李三桐看扁了!我是從前的國高畢業啊,如果不是年紀老朽了,新政府那也會把我當一位文化人看待,用著的。”
“那是,那是。”朱存孝連連點頭。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和張廣泰之間什么關系?是廣華街面上人物之間的關系啊!是他敬我、我敬他的關系啊!我能做對不起他的事么?我是在暗中幫他。”
“幫他?您怎么幫他?”
“你想啊,黃吉順是打算把他家大翠當件寶,待價而沽。他家是農民時,他倒沒這樣。搖身一變成了城市里人,就不是從前的他了!我呢,專撿那根本成不了事兒的男人,一次次說給他聽,興許惡心了他幾次以后,他會自我反省一下。即使他不,那不是也為張家爭取了一段時間,好讓他們趕緊想出辦法成全兩個年輕人的愛情啊!”李三桐說著,在手掌上寫了一個字。
“緩?”
李三桐小聲說:“緩兵之計。我李三桐,目前也只能幫張師傅這么點兒小忙了。”
“啊,啊,原來如此,這我就放心了。”
“想他黃吉順,自己個兒搶了個街道聯社主任當就洋洋得意,不知天高地厚,還打算籠絡我李三桐去給他當什么秘書。就他,配有秘書?配有我李三桐這樣的秘書?我不過是老來無事,閑心難耐,哄陪著他玩玩,排遣寂寞罷了。正好讓我有機會再研究世相人心啊!”
“唉,黃吉順,黃吉順,從前油滑是油滑,可也是個多么謙卑的人啊,好像這世上人人都是他的爺!”
“說到底,還不是個工農差別、城鄉差別使他現在這樣!就看共產黨怎么消除了。”
“是啊,盼著吧!我農村的三親六戚也不少,都想沾我的光統統變成城市里人呢!唉,不是我……我也沒那能耐呀!”
于鳳蘭在街道辦事處被潘凡叫住開導,“學”了半天婚姻法,垂頭喪氣回到新新居。
營業時間已過,店里這兒那兒已都收拾干凈了。黃吉順正架二郎腿坐在桌旁,心里高興地哼著京劇。見于鳳蘭一個人回來了,他詫異地問:“咦,大翠呢?”
“人家說已經回來了……”
“潘凡這么說?他胡說!”
“別沖我嚷嚷!有本事你沖潘同志嚷去!你在家哼曲,害得我挨了一通訓!”
“他訓你什么?”
“讓我們不許反對大翠和成民的事兒,還說過幾天也要找你談話呢?”
“我怕他?他是個主任,我也是個主任!不行,我得去找他要人去。”
“已經不在那兒了,你不是白去找嗎?”
“那會去哪兒?……哎呀不好!去找張成民了?”
“大概是吧。”于鳳蘭點點頭。
“這……這……你……你別傻坐著了,跟我去把她找回來!”黃吉順急得團團轉。
他們兩個人到了大柳樹村,到處找大翠,叫大翠。
曹有貴趕車過來,看見了他們,將手中鞭子啪地甩了個脆響,接著高叫:“鄉親們聽著!樹林里有兩個賊,八成是要找機會偷我們的莊稼!”
地里收麥的人全都直起腰來,看出是黃吉順兩口子,紛紛喊道:“黃老板,回村幫秋呀?”
“找什么呢?要不要我們一齊幫你找啊?”
“我們還等著喝你家大翠的喜酒呢!”
黃吉順和于鳳蘭不好再找下去,離開樹林,往城里那邊匆匆溜走了。
回到新新居,黃吉順氣得直瞪于鳳蘭。
“你別瞪我,瞪我有什么用?興許跟成民去張家了。”
“那會弄出好事兒來?我叫你后腳跟著你不跟著!你這個難支使的娘兒們!”
“真不回來了,過了今晚上,這碗燙嘴粥,你就閉上眼喝了吧!”
“美得他!”
“不美你又怎么辦!”
“晚飯后不回來,我去找張廣泰要人!他不放人,我給他張家放火!反正他砸我的官司還沒了斷!”
“就怕成民拉著大翠給你跪下,一齊叫你爹!看你還放什么火!”于鳳蘭要哭了。
“成民給我跪下叫我爹?我給他跪下,叫他爹!我不認這個賬!”
大翠卻就在這時回來了:“爹,媽,我回來得太晚了吧?”
黃吉順怒氣沖沖地問:“你哪兒去了?”
大翠說:“到大柳樹村去了。”
黃吉順一愣:“……”
大翠微微一笑:“大柳樹那邊在修小學校,潘同志指示我去關心關心。”
大翠見一摞摞盤碗還沒刷,挽起袖子就刷起來并愉快地輕輕哼歌。
黃吉順與于鳳蘭看在眼里,忍不住對視一眼。
晚上,黃吉順仰躺著,于鳳蘭坐著,照例給他扇蒲扇。
一臺舊收音機里正在播放侯寶林、郭啟儒合說的相聲,黃吉順聽得直笑。
于鳳蘭終于忍不住問道:“笑,笑,你倒是還有什么心情笑啊!大翠的事,目前這樣,怎么辦啊?”
“啊對了,你去告訴大翠明天我帶她進城。”
“進城?進城干什么?進趟城就能解決她的問題?”
“她還有什么問題,她的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么?我托林士凡給她在城里找工作,林士凡滿口答應了,估計準成。她一有工作,進城里的什么機關上班,每月開了工資,心情一好,成民那頭,大翠自己也就會漸漸地淡了。感情這東西,原本是世上最靠不住的東西,擱置一段時間,自己就會貶值的!”黃吉順說著又幾聲笑。
“但愿像你說的那樣。”
“什么叫但愿?我說的是個真理!”黃吉順隔了片刻又說,“你覺得林科長這人怎么樣?”
“挺客氣個人,待人沒架子。哎,你問他干什么?”
“人家大科長,國家有級別的干部!我又能干什么?因為他常來,所以隨口問問嘛!”
“你那肚子里的花花腸子,不是又要轉什么歪點子吧?”
“哎呀你這張破嘴!讓我好好聽完一段相聲不行么?還不快跟大翠說!”
于鳳蘭下了炕,走到門口,又聽黃吉順說:“你告訴你生下的那個女兒,我一切都是為她著想。如果她明天都不肯和我一塊去見林科長,那她干脆公開聲明和我脫離父女關系得了!”
小芹不在,大翠正在屋里對鏡而坐,望著鏡中的自己出神。她看見鏡中的大翠,變成了罩紅蓋頭的大翠,而且鏡中也出現了一身新郎裝的成民。成民輕輕掀開蓋頭,雙手捧住她的臉,俯著吻她……
門開了,于鳳蘭走了進來。大翠把小圓鏡一翻,掩飾地說:“媽,怎么還不睡?”
“唉,小芹這死了丫頭,干脆把廠當家了,都不回來睡了。”
“媽,你就別管她,隨她去就是了。”
“翠啊,媽求你件事兒。”于鳳蘭疼愛地撫摸著大翠的頭發。
“媽,只要不是害我的事兒,您就說吧。母女倆,還用得著誰求誰嗎?”
于鳳蘭將大翠輕輕一推,接著又輕輕打了她一下:“瞧你說的!媽會害你嗎?”
“那可不一定。有時候因為糊涂,父母也會害兒女的。明明害著,還覺得是愛著。”
于鳳蘭定定地看著大翠的臉,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了。
“媽,說呀。”
“我又不敢說了,怕你剛剛才有點兒高興了,我一說了你不愛聽的,你又跟媽翻臉了。”
“媽,說吧。我看您這會兒不糊涂,心里挺明白的。”
“好,那媽可就說了——那位林科長,你見著多次了吧?”
“咱家什么事兒,又和他有關了?”大翠很敏感。
“嗨,你爹那一種病唄!說是羊癇風吧,祖上又沒有遺傳。說不是吧,犯起來又嚇人搗亂的……”于鳳蘭忍不住嘆了口氣。
“媽,那真是我的一句話給氣出的病嗎?”
“是不是你氣的,一家人,就不論那些了。單說那個李三桐吧,他也不拿你爹的那個病當成是種病,什么方都不給開,單說叫潑冷水!沒見過只潑涼水就能祛病的。倒是人家林科長,一聽說了,就熱心暖腸地給在城里聯系了一位老中醫。明天你爹要進城去看看病。他一個人去,媽怎么能放心呢?媽求你明天陪他一塊去。”
大翠聽了低下頭,不言語。
于鳳蘭輕輕推她一下:“就這事兒,算媽求你。你去,還是不去?給媽個態度。你爹那邊,還等著媽去回話呢。”
“媽,只要我爸他不跟我耍什么陰謀,那你告訴他,我陪他去就是。”
于鳳蘭就又輕輕打了大翠一下:“他是你親爹呀,能跟你耍什么陰謀?你那么說,他聽到了不是又會生氣?唉,你爹也怪可憐的。里里外外,這個家還不是全靠的他?他要是哪天有個三長兩短,叫媽還怎么活下去?”
“媽,我也要問你一句,我和成民的事兒,你究竟什么立場?”
于鳳蘭一愣,摟抱住大翠,又撫摸她頭發:“那事兒,順其自然吧,啊?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女兒;丈夫說要替女兒的將來著想,女兒卻又偏要婚姻自主,你倒替媽想想,叫媽的立場怎么站好?終于咱們母女這會心情都挺平和的,能這么著說說話兒了,咱們先不談你和成民的事兒行不行?”
大翠又不吱聲了。
“你想買點兒什么,叫你爹順便給你買。”
“我什么也不要。”
“不管怎樣吧,姑娘得像個姑娘,長得又挺好,可不能雞窩頭灶王臉的。明兒讓你爹舍得些錢,給你買塊東北的大繭料子,像以前的閃光緞那樣的,太陽底下閃亮,做兩件時興的大翻領兒。”
“媽,我不愿趕什么時興。”
“大姑娘嘛,又是城里人了,該趕的時興,那還是得趕。不趕,就是有戶口本兒,又怎么能像真正的城里人呢?啊,媽還得囑咐你兩句,明兒見著人家林科長,可不興愛答不理,問一句頂一句的。那叫你爹的臉面往哪兒撂?要是把他氣得在城里犯起病來,可就了不得啦。”
“我不會的。媽你勞累一天了,快睡去吧!你說的,我都聽,行了吧?”
“這才是我的好大翠……”于鳳蘭這么說著,心里卻在問自己:我算不算得一位好母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