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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網

  • 替身
  • 弗路
  • 10688字
  • 2019-09-09 17:57:21

9月12日午時

陳降的手在不停地顫抖。

分組學習結束了,她傻傻地看著周圍人來人往,這個時間,病人們該前往膳堂用餐了。但她感覺不到一絲餓意,甚至沒有任何感覺。在這場詭異的游戲中,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她在哪兒,該干些什么。

她漸漸蹲下身子,雙手用力地抱著腦袋,腦袋朝著地面,似乎想要鉆進很深很深的地心里去。

“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求求你,讓我走。”

這一刻,陳降回想起了自己從前的生活。在她耳邊飄浮著的是葉古和自己的對話。

“你總是把你的自私當作你的權利。”這是在葉古對她的評論中,她記得最清楚的一句。平常葉古對她說什么她都想不起,因為他就是一個說話不容易讓人記不起的人,就像是空氣。噢,不,應該是有色有味的空氣,不致命,但惹她煩。

“對,既然是這樣,別擋著我了。”她冷冷地回答。這大概是一個月前的對話——8月的一個午后,陽光強烈到讓人閉著眼都覺得有灼痛感。陳降站在林崗區的街邊與交往了快一年的男友分手。

“你怎么可以這樣?你為什么一定要分手?”葉古低低地怒吼,陳降看出他非常生氣。但是在大街上,他又完全放不開。說完還左右顧盼了一下,然后壓低聲音繼續對著沉默不語的陳降說,“為什么一定要用分手來解決?我到底做了什么讓你非如此不可?”

陳降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回想起這一年來的時間,多么像冗長窒息的裹腳布,而現在她必須要在葉古面前把從前的時光,如沉積下來的臟水一樣全部潑個精光。

“非此不可,因為你妨礙了我的自由!”她盯著葉古的眼睛說著。

葉古似乎還在等她講更多的原因,但是她突然停止了說話。

“我理解不了你如此抽象的理由,能具體一點兒嗎?具體到事情上,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我都是可以改變的!我愿意改變啊!”

陳降對著葉古大喊:“我不要誰為我改變,你改變不了!你能變成別人嗎?我能不是我嗎?誰也沒法改變!”

“好。是我妨礙了你的自由。祝你他媽的自由一輩子!”這是葉古當面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當她看著葉古怒氣沖沖的背影時,突然覺得有些內疚,心里空空的。但是,這種短暫的內疚和空虛立即就被第二天葉古的短信轟個一干二凈。顯然,他還打算繼續糾纏著這事不放,他隔三岔五就給陳降發來短信,或者在SNS網站上給她留言,時而語氣生硬,時而可憐巴巴,時而揚言要來她家樓下等她,等到她為止。但是這些短信,陳降都一條未回。

在這個時候,要是葉古知道自己在哪兒,八成能把她從這深深的圣愈院中揪出來。可是她繼續一想,就算他有本事找到她,并且能夠成功出去,也絕對不能和他在一起,絕對不能。

可是現在呢?到底是誰想要加害于她?又是何故非要害她?已經折騰了快一天了,事情仍然不見轉機。重要的是這里沒有一個可以相信的人,沒辦法找到一個能溝通的人。

她想到葉古那句“祝你他媽的自由一輩子”!嘆了口氣,向膳堂那邊望去。

就在此刻,陳降看到一個身著深紫色帶有燙黃金邊袍子的男人朝她這邊走來,左右兩邊分別是陸部長和福醫師。她一驚,這應該就是院長了,于是她立即跑向他。

“院長!是院長嗎?”陳降非常激動。

陸镕和福醫師停下了腳步,不聲不響在一旁看著陳降與達一緯的目光交匯。

“有什么事情嗎?”達一緯仔細打量著陳降。

“院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認為我是蘇復醒,也許長得像,也許別的什么原因。但是我發誓,我不是她。當我進入圣愈院后,所有人都認定我是蘇復醒,根本不聽我任何解釋……我被關了快一天了,失去了所有聯系,我的家人……還在等著我。想請院長批準我出去,出去之后可以驗證我的身份!這一切……都可以證實的!”陳降看著達一緯,心里燃起了一絲希望。

“這,這怎么回事?你……不是蘇復醒?”達一緯愣了良久,皺著眉,看著陳降,又轉身看了看陸镕和福醫師。陸镕做出了一個無語的表情,聳聳肩。心里嘀咕了一句:“瘋娘們兒。”福醫師嘆了一口氣,面露無奈神色。

“只要能出去,我就能證實一切。要是不相信的話,你們可以派人陪我一起……”

陳降看著達一緯,從他的眼神中,她似乎看到了一種強烈的可能性,看到了他的沉思逐漸多出了些許恐懼,那個恐懼在一點點擴散,變大。她嗅出了達一緯和圣愈院其他人的不同。她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只有達一緯是真正在傾聽她說話,并且有可能相信這等荒唐事的人。

“你說說,整個情況是怎么……一回事,盡可能詳細地描述一遍。”達一緯驚恐地盯著陳降,幾乎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眼神中的驚懼。

9月12日

林崗區太渡路高檔住宅區

快到晚飯時間,蘇復醒拒絕了同“媽媽”一起出門去超市。

她不敢出門,是因為她害怕一出門便能看到自己的通緝令。可是現如今這樣像個藏世魔鬼一般躲著,這種感覺讓她十分痛苦。

現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還要不要去南源?

看著眼前這個寬敞、明亮、裝修精致的大房子,這和從前姑父、姑母木質裝修風格的房子大相徑庭。她感到陌生、暈眩,回想起昨夜到今天下午發生的這一系列事情,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她在哪兒,該干些什么。

恍惚間,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起餐桌上的半盤蒸蝦,一邊剝著蝦皮,思緒一邊飄逸著。過了一會兒,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剝好了4只蝦,并且放在了盤子里。她望著4片光溜溜、透亮飽滿的蝦,莫名的失落感使她喪失了食欲。她確信,自己已經完全沒有了享受正常生活的能力。

她告訴自己,這里沒有縈繞著房梁的圣曲,沒有催促分組學習的廣播聲,沒有要抓著你強制進行心理檢測和虔信度測定的人,這里很自由,這里是——家。是舒適的家,是別人的家,陳降的家。“家”這個名詞是屬于別人的世界。那個幾乎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陳降現在在哪里呢?她是和母親吵架離家出走的嗎?她遲早會回來吧。這一切真像陳降日記本里所說的那個“游戲”。

待在這個“家”,被叫作別人的名字,是一件讓人不寒而栗的事情。想到這里,蘇復醒心里襲來一陣恐懼和惡心,她捂了一下嘴,抑制住想嘔吐的感覺,腦中浮現出“媽媽”關切的語氣和眼神,可是,那不是對著她——蘇復醒說的話,這一切,與她無關。不錯,圣愈院是真實的監獄,這里是虛假的“家”,也許圣愈院更像她的容身之地。

“別傻了,我是一個冒充者。我不能在這里待太久。”蘇復醒在心里對自己說,“我注定是一個逃亡者的命運。”

她看了看鐘,現在是下午5:45。“媽媽”也許就快從超市回來了,她的時間不多了。

“復醒,去哪里呀?晚飯馬上準備好咯。”吳媽從廚房里出來,驚訝地看見蘇復醒拎著一個淺黃色的旅行包,并且還在往里面塞一些東西。

“出去一下。”蘇復醒沒有看她。差點兒就忘記了吳媽的存在,她心里舒了一口氣,想著吳媽應該沒有看見她去了二樓的臥室,搜出了陳降媽媽的現金。

“噢?帶那么大的包,晚飯不吃了嗎?”吳媽問道。

這時蘇復醒已經打開了大門,她感覺自己一刻也不能待在這里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向小區大門走去。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以至于她開始懷疑,這里真的是她曾居住過13年的地方嗎?她需要搞清這個疑問。姑母她究竟在哪兒呢?是搬走了嗎?

“請問,住在10棟401的蘇女士是搬走了嗎?什么時候搬走的?”蘇復醒來到小區門口的管理處,詢問道。

“蘇女士?我幫你看看。”管理處人員一邊查找著電腦一邊搖著頭,“10棟401的登記者是陳先生和劉女士,沒有一位姓蘇的女士住在那里。”

“那請幫我查找一下蘇循女士和易峻先生,是住在這里的嗎?”

“你好,沒有這兩個人的記錄。”

圣愈院

聽著陳降聲淚俱下、事無巨細的描述,達一緯眼神空洞,流露出呆若木雞的神態。一旁的陸镕和福醫師從未見過達院長有這樣的表情。

“你是說……你是一個想來暗訪我們這里的大學畢業生,來之后,你先被安全部門打了,然后關了禁閉,接著你的身份證不見了?然后,這里所有人都說你是蘇復醒,這讓你自己都沒法證明你不是她。但是你清楚自己是被誤認的,一進圣愈院,你就莫名其妙地成為另一個人是嗎?”

“是的……院長。”

“院長,別和她浪費時間!”陸镕有點兒不耐煩,他已經不想再聽這些鬼話了,“裝模作樣!要不就是她到現在腦袋都還沒清醒過來!暗訪?暗訪她個鬼啊!”

“院長,請你相信我!即使不讓我出去證明,你讓我給家人打個電話也好啊!只要證明我的清白,出去之后,我保證一切都不會追究的。”

“追究?哈哈哈哈。”達一緯突然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嚇到了一旁的陸镕和福醫師,“你以為,你是誰啊?”接著,達一緯又換了一副臉,凝視著陳降說:“今天破個例,咱們就試試,我帶你去信息部門打個電話,你要能證明你不是蘇復醒,也可以啊。我們圣愈院不是一個不人道的地方。陸部長,你帶她去信息部門去。”

“謝謝,謝謝院長。”陳降內心無比激動,事情終于有了一線生機。

當信息部部長剛掛斷達一緯的電話時,陸镕和陳降就出現在他辦公室門口了。

“來吧,撥打到外面請用這一部紅色的外線電話,在號碼前面加5161即可,談話內容會自動錄音的。”

“按個免提!我現場聽聽。”陸镕大呵了一聲。

陳降毫不猶豫地拿起了電話,她知道這部電話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手中纏繞著的電話線是可以把她從這個地獄里拉出來的救命繩索。

看著陳降被陸镕帶走,朝著走廊盡頭邊的信息部門方向越走越遠,達一緯突然臉色慘白,脖子根、手腕在不停地顫抖。他強忍著情緒,對福醫師告辭說:“昨天,我身體就不舒服,現在要回辦公室午休。”說完便趕緊逃離了大廳,逃離這個處處是目光的地方。

他一邊跌撞地朝辦公室走去,一邊心里重復著一些不成句子的段落:“啊……發生了……不止一個,不止一個,果然……魔鬼啊……魔鬼的見證人……可怕……圣愈院……秘密……暴露……”

他死死地關上辦公室的門,呆坐在沙發中。

“一緯,你心中的上帝是什么樣子的?”

“是人們不可能理解的,一個可怕的樣子。”

很多年前,那個可愛的少年總愛問年少的他很多問題。他是唯一愿意了解他的人。男孩子們在十三四歲時,大多都愛玩樂、體育競技和女生。但是他倆卻喜歡坐在操場上聊天兒。

“你覺得這世上有魔鬼嗎?一緯。”

“有。”

“什么樣子?”

“就像我一樣。”

“我才不信!”

“你有想過變成另外一個人,過另外一種生活嗎?”

“嗯……那我還能認識你嗎?為什么要變成另外一個人?”

“因為成為另外一個人,就再也沒有自己身上的詛咒了。”

……

“你不懂的,喚真,你不是我。我想成為任何一個人,但是我不想是我自己。”

森南市林崗區太渡路

“陳降!喂。陳降!”

她剛出了小區大門,走了不到50米路,就聽到背后有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在叫她。她頓了一下,但是沒有回頭,也沒有理會,繼續大步朝前走。因為,她得趕緊離開太渡路,不能再逗留。她要走,她這一次要真的走,既不做一個瘋人,也不做別人的女兒。她明白自己是蘇復醒,是一個重刑犯,是一個逃亡者。

“陳降!不要這樣。”那個年輕男人伸出手從蘇復醒背后搭在她肩上,重重一拍。

她回頭看著他,他是一個眼睛里帶著笑意、委屈和怒氣的男生。蘇復醒瞬間反應出這個男生也許是陳降媽媽所說的那個葉古。

“能聊聊嗎?”葉古拉著她的手肘,不讓她走。但是,不到半秒鐘的時間,眼神突然退縮了一下,因為他從來沒見過陳降會有這種冷漠、陌生的表情。他心里突然有些傷感,看樣子陳降是打算把他當陌生人了,看樣子他再也沒有機會了。

“下次,下次聊。”蘇復醒只想快點兒離開這條街。但是,她感覺到對方是個很難纏的人,任憑她怎么掙脫都掙脫不了葉古的手臂,抓得非常緊。

“不行,誰知道下次又是多久?你急急忙忙要去哪兒呀?我帶你去個地方好不好?”葉古的語氣竟然有點兒像在撒嬌。

蘇復醒心急地想:那個陳降,怎么交了個這樣的男友。

“陳降,我都來了好多天了,終于遇到你了,不要生我氣了,好不好?”葉古將她越抓越緊,另一只圍了過來,準備抱著她。

“你信不信我殺了你!”蘇復醒用力吼著,做出了一個極其兇神惡煞的表情,并且使出全身的力氣推開了葉古。她已經沒有時間再廢話了。

“殺啊,你來啊。”葉古反倒笑了起來,“你要敢殺人,那肯定不是你了!哈哈哈。”

現在,離開這里要緊。她迅速轉身就走。但是葉古仍然跟在她身后,她走多快,他就走多快。

圣愈院

“好好好,可以了!別鬧了。”陸镕站在信息部門口,對著陳降喊道。

“這,這不可能啊?”陳降全身發軟。她剛剛撥出了大概有十個電話,她把能記得的號碼都打過了,就是怎么打都打不通。接著,她又撥了一遍家里的電話。但是,家里的電話如有鬼怪作祟一樣成為空號,她媽媽的電話打過去竟然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說打錯了。

“讓我再打一個……讓我……等等,等一會兒我再打。”

“你再打多少遍都是一樣的!快點兒,別折磨老子了!”

“最后一個,最后一個……”說是最后一個,可是陳降根本不記得別的電話。她感覺到目前的情形已經完全失控,心里非常肯定自己是被圣愈院陷害了。在極度絕望的情境之下,她決定孤注一擲。為了讓其他人聽不見,這次她拿起了話筒,撥打了報警電話,電話一通,她就大聲吼出:“警察啊,圣愈院關押無辜的來訪者,濫用私刑,要死人了,快來啊!”

她知道,這通電話打完,等待她的必將會是安全部門的暴力。

森南市林崗區

“你還打算跟著我跟多久?”蘇復醒看著背后的葉古。

“我怎么走路都是我的自由。”

“你的自由妨礙到我的自由了。”她冷冷丟下一句,張開手臂準備攔截路上的出租車。

葉古趕緊把她舉起的手攔了下來,再度擋在她面前。就在那一瞬間,他想起了一個多月前那句讓他無言以對的話——

“非此不可,因為你妨礙了我的自由!”

她當時說話的樣子,決絕的語氣,一直以來,這些細節都還在他腦袋中回旋。

真是讓人喪氣啊,喜歡的人把自己當作妨礙自由的東西。這可真是對一個戀人最貶低的評價了吧。葉古心里一陣難受。多不容易等到她啊,可她就像變得更冷淡和絕情了一樣,完全不給他任何機會,一心只想著擺脫他。他把這種難受頓時轉化成一股怒氣,用力攔住了眼前的她。

“你現在可以抓著我不讓我走,可是這只會讓我們更不可能。”蘇復醒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對著眼前這個快要失去理智的人說,盡管她真的很想給這個難纏的人一巴掌,但是那樣只會讓他更“來事兒”,她對這個人的快速判斷就是如此。

說罷,她趕緊打開了停在自己面前出租車的車門,但是固執如牛、臉皮奇厚的葉古竟然還沒有松開手,緊緊抓著她的手臂,和她一起上了車。

“你上次和我分手,也分得太草率了。那絕對不算是分手!”車開了,葉古振振有詞地告訴她。

“分手還有算不算數的嗎?一方離開,另一方無論怎樣都得接受。”

“雙方皆大歡喜才對。例如我和我前女友,我們現在都還是好朋友。你是這樣嗎?你和你前男友是永不再聯系了吧?”

蘇復醒沒有說話。她的頭突然生猛地疼了起來,那疼痛就像是有東西在腦袋里跳動一般,腦海中那些帶著鮮紅色彩的畫面沖擊著此刻的她,那是4年前的畫面了。是啊,這些畫面她怎么可能忘記呢?

4年前

8月一個夜里

林崗區吾明街道公寓樓

這是蘇復醒第一次來到王翼家,也是最后一次。

即使是入夜后的冷清街道,都還充斥著魚腥味與污水蒸發的氣息。這里被大家喚作“下半城”,治安混亂、環境惡劣、人員嘈雜,和整個林崗區相比,這里似乎顯得格格不入。它像每個城市中必然墮落的一個角落,也是林崗區美好光澤背后擺脫不了的陰影面。

王翼住在一個有四面樓環繞的有巨大天井北面的一個小房間,就算外面陽光普照,他家都很難見到一絲光,就算是在大白天,家里都會一直開著燈。

而他家簡陋、破舊得一如整個“下半城”街道般的頹態。在這個8月燥熱的夜里,屋內只有一臺嘎吱作響的電風扇辛苦地轉動著,試圖清掃房里的所有煩悶與局促。

王翼的父母是這條街盡頭的雜貨鋪店主,從來不會在夜里2:00前回家。他曾向蘇復醒講過,父親酗酒十分嚴重,幾乎每天對母親拳腳相向。他對他父母有著深入骨髓般的痛恨,他恨他父親的暴力,也恨他母親的軟弱。但他更恨他自己,因為他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不想做。

那一天,快到深夜1:00時,在他倆呆呆對峙幾分鐘后,他終于不耐煩了,濃濃的眉毛皺成一塊,神色慍怒,近乎低聲怒吼般向蘇復醒說:“你倒是快點兒啊!”

“你真的確定嗎?”

“我已經全部都告訴你了!我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你還猶豫什么?快點兒,懇求你現在就動手了結了我!”他將那把準備已久鋒利的刀硬塞在她手里。

“你為什么不能自己動手?我要回家了。”她試圖去找自己的書包。

“少廢話,你已經答應我了,答應了別人就要做到!”他早已藏好了她的書包,他眼中怒火像火星一般呼之欲出,不達目的不罷休。

“我覺得你還可以再考慮一下……就算你考慮好了,你也不用非找我動手。”她也有些不耐煩了,但是她告訴自己保持鎮定。

“蘇復醒!有那么難嗎?有那么難嗎?”他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嘶聲怒吼,“你曾經那么多次告訴過我,在這世上,這曾經是你最想嘗試的事情啊,現在可以了啊,機會來了啊!我打賭你會喜歡這種感覺!快做!可別讓我看不起你!”終于,眼淚大顆大顆地從他臉上滾落了。

“你別那么幼稚!你想用這些話刺激我是不可能的。”然而她知道,他的痛苦是真實的。別人也許不會理解他,但是她永遠知道他的感受,因為她熟悉他、理解他;但她厭惡此刻的他,甚至在她內心深處,她希望他死,那樣他就解脫了,那樣他就罷休了。她看著王翼,眉眼真是好看,他的牙齒參差不齊,像一匹無家可歸的狼。他曾有數不清的時候認真或不認真地告訴她,他愛她。但她可悲地發現,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愛,而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去愛。她離這個詞很遠,他也離這個詞很遠,如果“愛”是直線上的0點,那么她在“﹣∞”處,他在與此相反的“﹢∞”處。

王翼自知自己是扭曲的、自私的、毀滅性的。他并非沒有勇氣自殺,而是他一定想要讓自己的死亡與她產生關系,他覺得那樣就是一種極致的親密方式,一種極致的報復方式。他知道蘇復醒不會同意和他一起死,而他現在只要能死在她手下,他便覺得功德圓滿,但對方卻不愿幫他這個忙,她難道真的不懂,他的請求實際上是救命嗎?

“蘇復醒,我發誓,今天我一定要做到!”他歇斯底里地朝她沖過來,掐住她的脖子,他雙手的力氣大到不可思議,這是極度憤怒和視死如歸的人才會有的力氣。

痛苦中,她的手漸漸松弛,隨后又握緊,分秒間,她使出最后的力氣將手里一直握著的那把刀捅進了他的腹部……

她將抽搐著但無力還手的王翼推倒在地,他躺在地板上,嘴里還在嘀咕著什么,她湊過去聽。

“幫我也解決掉他們……拜托你,蘇復醒……”他執著地重復著,用死亡般的意念不斷重復著,生怕她聽不清。

“解決掉他們。”這句話讓她徹底憤怒了。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厭惡過一個人,甚至一點兒不后悔將刀子刺向他。可是若說她厭惡的是他,毋寧說她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種類似于人類才具有的不幸和惡心,為什么要那么痛苦、那么渺小地活著,卻連死亡都要讓另一個人承擔,卻連殺戮的決心要別人來賜予。那一瞬間,她又不可遏制地想到了帶著自己去投海的父親,父親的行為一直讓她以為,去死是一件非常干脆的事,就像決定去往外面的世界那樣;父親抽離的生活態度與自殺行徑也從內心深處影響了她,讓她打心底認為死亡并沒有什么大驚小怪,這世間也沒有任何大不了或不能做的事情,因為似乎有一個自己,在6歲那年已經與父親一同葬身于大海了。她從一旁再度握起刀刺向他,直到他再也不動為止。

她仍然在那間狹小的屋里坐著,在已經死去的王翼身邊坐著,她沒有任何驚慌和失落。過了好一陣子,她的注意力才集中到破舊風扇發出的聲音中。當她冷靜下來時,已經感受到風扇將燥熱全部趕走了,身體上的汗液也全部帶走了。她突然神奇地體會到了一種莫名的興奮,這種感覺竟然讓她覺得那么奇妙。

她神情鎮定、泰若安然地坐著,她知道王翼的父母很快就會回來了,但一種神秘的驅動力讓她繼續留在了這里,這間破舊的小房間就像她重新發現自己生命的圣地。

當她看到推開門的是一位醉得不省人事的中年男人——王翼父親時,她試圖對上他的目光,但他根本沒去看她。相反,王翼的父親舉動極度反常,他分明是看見了躺在地上的王翼,但他朝著那具尸體踹了一腳,邊笑邊罵道:“畜生,去床上睡去,別擋老子道!”接著,他醉醺醺地關上鐵門,走過她身旁時才發現了她,他的臉上堆滿了奇怪的笑容,然后朝著她撲過來。那一瞬間,她已經用刀刺進了他的腹中……

幾分鐘后,王翼的父親倒下了。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今夜的使命,于是她開始等待著第三個人的到來。

她突然驚覺,原來自己的本性是嗜血的……

“喂,神游呢?陳降。理我一下啊?”葉古從回憶中將她給拎了回來。

這時,她才回過神兒盯著葉古,就像此刻自己被拽入了另一個世界。她立即說:“我沒空再和你廢話了,過了這個紅綠燈就請你下車。”

“陳降?你是想要離家出走嗎?”葉古看著那個大背包,驚恐地瞪著她。

圣愈院

陳降放下電話還不到10分鐘,幾位警察就趕到了圣愈院的安全部門。這時,陸镕還在等著達一緯的指示,如何處理這個報警的瘋女人。

“我們接到報警電話,疑似你們這里非法關押市民?”

“我!我!”陳降對著三位警察呼喊。

森南市

“你媽媽打電話來了。”葉古看著她,把手機遞了過來,“快接一下吧,她連我的電話號碼都問到了,一定很著急你呢。”

蘇復醒有些無奈,接過了電話。

“小降啊,我等你吃飯呢!你又和他見面?在哪里?很晚了媽媽來接你!”

“不……不……我有點兒事。我不回來吃飯。”

“你不是說了不和他來往了嗎?什么事情啊?怎么什么都不告訴媽媽呢?你在哪里,我開車來接你。”

葉古奪過電話,說著:“劉阿姨,我現在就把她送回來,保證安全送回來……師傅,掉頭吧,回太渡路!”

“不!師傅,請繼續去天相碼頭!”她急呼道。

“哎,小姑娘你就乖乖回家吧!你男朋友勸了你一路,你媽也那么著急!”司機有些無奈地說,“我女兒也和她媽合不來,可也沒想過離家出走啊!”

隨著車在路邊停下、掉頭、走上回去的路,她突然感覺自己像只困獸。她可與他們不一樣,可是此刻怎么那么無力。但與此同時,她竟然有一種隱秘的甜蜜,因為她有家可回了。這一瞬間她似乎覺得自己就是那位從未謀面的陳降。

我就是陳降嗎?身邊這個人和家里的人,他們看著我的時候,是看著陳降的。那么我就是陳降嗎?她是誰?她為什么和我長得一模一樣?那么除了長相,她其余部分也和我是一樣的嗎?她在哪里?她還活著嗎?或許我應該回去,等到她出現?我是誰?我是……

此刻,她想到姑母曾經對她說的那句話。“蘇復醒只是你的名字,你可以叫其他任何一個名字。蘇復醒不能代表你。”

是,蘇復醒不能代表我。可是,蘇復醒指代著我至今為止所過的這唯一的生活。可是這莫名其妙的“陳降”呢?它決不能指代曾經的我,曾經的我與它無關。但我現在所經歷著的,是本屬于陳降的生活?

隨著汽車漸漸駛入林崗區,蘇復醒看著窗外的夜色漸濃,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一股莫名的恐懼涌上她的心頭。她嘗試著讓自己鎮定下來,抑制住所有緊張、好奇的復雜情緒,對葉古說:“你手機能上網嗎?”

她微微顫抖著接過葉古的手機,確保他沒有看出她的緊張和興奮。打開了移動搜索引擎。

圣愈院

“警察大哥們,就是這么一回事了!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陳降覺得,發生在她眼前的一切,都是扭曲的、荒誕的、奇特的,“求你們別演了,救救我好嗎?你們不是警察吧。”

“看到了吧?她就是我們院里的一個有名的瘋子。她總是說自己不是蘇復醒,也給了她機會給外界打電話去證實,結果一無所獲。剛剛竟然撥電話撥到你們那兒了。”陸镕對警察解釋著,“現在我們院長要繼續來處理這事兒了。”

“以后把你們院的瘋子看緊點兒,別讓他們把我們當猴耍,他們可以不對自己行為負責,但是你們可不一樣啊!”

“是。”陸镕將三位警察送了出去。

那位領頭的警察回頭看了陳降一眼,然后嘟囔了一句:“看你說話的樣子,也不像個瘋子啊,可是為什么要害我們瞎折騰,還打電話去戶籍管理處查證。下次,至少編個靠譜的名字啊!”

“你看見了哈?只有蘇復醒的信息,沒有陳降的。警察大哥,她看起來正常?你可不能只看表面的哈。”說罷,陸镕與警察走出了信息部門。

林崗區太渡路

果然是這樣……

蘇復醒臉色發白,手心開始冒汗。

在手機里的搜索引擎中,搜出“蘇復醒”三字是全然的空白,沒有一條信息。“蘇復醒”三個字在互聯網上消失了。若是4年前,她記得有她錄取信息、發表的文章以及幾百條關于她犯罪行徑的新聞。

現在,沒有了。

她不復存在了。

圣愈院

達一緯出現在安全部門的門口,看上去臉色非常不好,有些虛弱。說話的語氣中夾雜著發抖聲,他對一旁陪同的陸镕說:“明天,把這個人……把蘇復醒……關禁閉,無限期。沒有我的批準不能放出來,沒有我的批準不能有任何人隨意去探望,就這樣……”于是他擺擺手,表示自己身體仍舊很不舒服,先回去了。

“你知道我不是蘇復醒!對不對!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陳降用沙啞的聲音對著達一緯離去的背影大喊了一聲,她有一種反正已是將死之人的勇氣。現在她要讓達一緯害怕,因為她隱約體會到了達一緯害怕。他怕什么?她不管也不清楚。

“把她……現在就關進去!”達一緯的身體顯然失去了平衡,但他用盡全力對陸镕下達了這個命令。

“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完蛋了!院長!”陳降在被拖走時還對著達一緯大吼大叫道。她看得清清楚楚,達一緯的臉上越來越深的恐懼。隨即,陳降被陸镕押送得越來越遠,直到嘶吼的聲音完全消失在走廊盡頭。

“我完蛋了……我完蛋了。始終會有這一天吧……既然如此,那就來吧!”達一緯走進了辦公室,他感覺兩眼還有些發黑。

20:55

林崗區太渡路

“謝謝你把她送來回來啊,小葉。時間不早了,你也早點兒回去吧。”媽媽在住宅區大門口接到了他們。

“回來就好啊!”媽媽扶著蘇復醒的肩膀,似乎像把她從不歸路上搶了回來一樣,“以后我不說找工作的事情啊,你愿意待在家多久都可以呀,我不逼你了。吳媽說你收拾了一個包,然后匆匆地就走了,你也真要那么極端地處理事情嗎?”

“復醒,不用擔心。你要知道那個寫故事的人,是愛他的作品的,是愛你的呀。你什么都不用害怕,因為他,已經為你預備好了人生。”

闖進她腦海中的,是姑母多年前這句話。

“媽……”蘇復醒突然說話了。

“嗯?”媽媽立即臉轉向她,向她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因為她實在害怕女兒再不見了。

“是誰在寫我們的人生嗎?”她順口而出。

媽媽驚詫地看了看她,過了幾秒鐘,說,“不是我們自己在‘寫’嗎?說什么呢?”

“我怎么覺得不是。比如……”蘇復醒頓了頓,心想,要不要說話。

“比如什么呀?”媽媽認真地看著她。

“比如我為什么是陳降?你為什么是我媽?”她終于還是說出了口。

夜色中,小區靜如一面幽清的湖。她倆朝著那個叫家的地方走去,她腦中莫名地蹦出了三個字——造物主。如果如姑母所說,牽著所有人命運的是造物主。那么此時此刻,這就是造物主貢獻給她的自由吧?讓她暫時成為別人,過著別人的生活。

接著,她內心嗤笑了一下自己這個念頭:“你能騙過自己?成為別人?你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不是陳降。”

接下來,心里另一個聲音在向她說:“別緊張,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你不能做什么。看見了嗎?”

然后,早已模糊的父親的樣子也在她腦中漸漸出現了。他氣若游絲地對蘇復醒說:“這一切,都是可以重來的,相信我……在另一個時空。”

在上樓前,蘇復醒抬頭望了望掛在天邊的那輪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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