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謊言
- 替身
- 弗路
- 10305字
- 2019-09-09 17:57:21
圣愈院小型會議室
這間會議室是由一間儲藏室改造的,因此它沒有窗,密不透風。
達一緯來到這間密不透風的小型會議室,坐在主席臺位置上。在他對面坐著的就是安全部門部長陸镕。左邊和右邊分別坐著于醫師和福醫師。這是個四人小型會議。會議的主題當然是關于蘇復醒的。
除這個會議室外,圣愈院還有兩個會議廳。一個是用于接待外部賓客和上級檢查的國際會客廳,寬大,通風,采光度極佳,里面有著諸多和整個圣愈院古舊氣息不符的現代設施。國際會議廳北面還設有一個碩大的自助餐臺,旁邊有暗門,內里連接著廚房,大廚們會在賓客開會時緊鑼密鼓地準備豐盛的食物。國際會議廳僅僅在每年11月對全員開放一次,平時看管十分嚴格,私下為院內高層內部時不時聚會、休閑的場所。用安全部部長陸镕的那句話來說,“這是這個鬼地方唯一的樂子了。”
另一個會議廳是開放式的,比國際會議廳大了三倍,每天供員工開會和眾禱會使用。
圣愈院的教會式管理滲入了院內所有人生活、工作方方面面。
每天早上9:00定時有一次朝禱會,夜間21:00有一次晚禱會,均由達一緯主持,而且要求所有員工必須參與,借助眾人禱告的力量,給每個人的心靈進行洗滌和贖罪。
圣愈院共300多號工作人員每天聚集在此進行禱告,不得缺席。所以每日眾禱會場面都異常壯觀。達一緯對于員工平時上班狀態并不多過問,他關心的只是眾禱會的情況。所以朝禱會和晚禱會的考核制度是十分嚴格的,除非病入膏肓,員工絕對不能不在場,否則會扣去在其忠誠指數量化分,此分數直接與薪金掛鉤。
他當然也從來不會給除高層少數人員外的人透露,在眾禱會前給予每個人的“圣酒”都是摻入了興奮劑和少量致幻劑的酒精飲料。很早以前他發現,自使用了這個方法之后,眾禱會上員工們興致比從前高出太多,甚至,對“圣酒”逐漸產生了依賴,以致在這個荒蕪的地方,次次眾禱會都成為員工們唯一期待的時光。達一緯的確是個腦袋靈活的人,這是圣愈院里人人公認的。
而小型會議室呢,就是一個只有極少數人在突發情況下才會用到的地方。在這個地方所討論的事情,八成都離不了圣愈院中出現的各種應急情況和病患觸犯條例法規如何處置的情形。一般來說,每次都會有安全部門的人參與。
17點整,會議開始了。
達一緯:“誰先把情況給我匯報一下吧。”
陸镕:“這個事情發生得是挺突然,也奇怪。我從吳師傅和幾個保安那兒了解到的情況是這樣的:下午3:30左右,吳師傅聽見有人敲大門,打開后發現是蘇復醒。在這之前,沒有任何關于蘇復醒失蹤的消息,也沒人發現和匯報蘇復醒逃走了。但是從R區那邊的消息來看,蘇復醒上午還在院內。我們安全部門調出了所有出口的監控錄像,根本沒有發現蘇復醒逃出的蹤跡。從我們調出的監控錄像來看,蘇復醒最后一次出現在錄像中是12:04,在膳堂,并沒有異常跡象。所以現在我們推測她是在12:04~15:30這段時間離開的圣愈院。關于這段時間是否有人看見她,和其他線索,我們也正在搜集中。”
達一緯:“噢,所以呢,所以你覺得這反映了什么問題?”
陸镕:“這……我們也覺得奇怪啊……她自個兒怎么又敲門回來了呢?”
達一緯:“我不是在問你這個,現在我要聽聽福醫師和于醫師這邊的情況。”
福醫師:“院長,我和于醫師,分別作為蘇復醒曾經的和現任的療愈醫師,在對她的接觸中,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她不是一般的病人。此前我也建議過很多次,將她列入重點監護對象,希望院內能劃撥更多的精力投入在研究她身上,可是得到的批復都是還在商議中,我們遲遲都未行動起來啊。她現在可以在圣愈院重重監控下消失,這種情況說起來,都實在讓人覺得有點兒超自然……”
于醫師:“是啊。那時福醫師是從我手中接過的她。蘇復醒的情況讓我很頭疼,她是一個讓我很不解的病人,我那時就發現,對她的各種精神測試都幾乎是無效的。我們甚至覺得她身上有惡魔的力量……但又沒有切實的證據……”
達一緯哈哈大笑起來:“這話實在是扯遠了,二位,回到我們今天的事情上來。現在沒有必要把一個人神秘化。我們現在只需要確定一點,復雜的情況請簡單化。于醫師、福醫師,你們在療愈上也是經驗非常豐富的人了。我相信你們見識過的棘手的病人不少,蘇復醒的情況也許是你們一廂情愿了。‘奧卡姆剃刀’是怎么說的?”
福醫師:“最簡單的可能往往是……”
達一緯:“對嘛。最簡單的可能往往才是那個正確的答案。什么超自然的因素先別想了吧。這次出這樣的情況,我是可以同意將她再進一步監護起來的。然后,我希望你們能掌握她的思想。說通俗點兒,就是要把她那些在你們看來不可解釋的行為全部讀透。然后我想請福醫師交給我一份關于蘇復醒的精神情況匯報,我需要你把你們所感到的那種力量轉化成現代科學詞匯,不論如何,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也再做一個蘇復醒找到信仰的可能度測試。你們并不是活在上個世紀的人,不能還搞中世紀那套神神鬼鬼的說辭,老是和從前一樣,那多沒勁啊!”
福醫師:“好,我們之前對蘇復醒的觀測有個傾向就是她可能具備多重人格,今天的怪事讓我們差不多確定了這一點。但是她入院前所謂的‘精神分裂’我并不覺得是真的。她作為案例是非常好的……很好的。”
達一緯:“多重人格不是什么新鮮事。這里的病人,十個中九個都是這樣。話說回來,陸部長,這次的會議我主要是想叫你來說的。剛剛那個問題你想好沒?你是怎么看這件事的?”
陸镕:“哦……她……哦……”
達一緯:“別再扯她了!不要把責任推到一個病人身上。這次情況就很簡單,就是你們安全部門的問題!安全部門的資金是最多的,我不知道你們花在哪里了?福醫師、于醫師,現在暫時沒你們的事了,可以先走了。”
會議室只剩下達一緯和陸镕兩個人。
達一緯:“陸部長,我為什么老是強調遇事要承擔責任,遇事要簡化思維。因為在我看來,問題就是出現在了你們部門,院里的出入口肯定有漏洞。不然你說她怎么就會憑空消失?還有,她這次是自己敲門回來,要是她不回來呢?你覺得你還保得住你這部長的職位嗎?你還會有資格來國際會議室撒歡兒嗎?在她下一次又敲門回來之前,你們部門最好先好好全面檢討一下這事吧!”
當禁閉室的門沉悶關上時,陳降明顯感到,最后一絲光被拒斥在門外了。
在三個保安將她推進禁閉室之前,她聽到其中一個保安對她說:“先進去給我規規矩矩思考一下,什么時候出來就得看我們部長心情了。”末了又補充了一句,“反正你也沒少蹲過這兒。”
這般漆黑的環境,很適合沉沉而睡的。陳降突然想起,曾經在某個雨天,她在臥室里關上窗簾和門,從午后一直睡到傍晚。但是現在這里既不是夜也不是臥室,她除了感知到潮冷的水泥地面,其他什么都感覺不到。
她用手摸到了墻邊,然后坐了下來。她心里再度確認了一次,這里是鐵門僵硬如墻的禁閉室,哭鬧喊叫也不會有人聽見,即使被聽見,也不會因此被放出去。
呆坐良久,她開始恢復肉體上的感知。隨之而來的是一波強烈的不適感,口干舌燥、胳膊上的疼痛、腰部肋骨處瘀青,這些讓她的腦袋漸漸空了。她開始想,自己剛才應該抓住一切機會及時跑掉,又或許該在守門人看到她那一瞬間就逃……
想來想去,她發現,自己剛剛是絕對沒有機會逃跑的。那么一會兒呢,一會兒或許有機會,只要被他們放出禁閉室,或許能夠有機會找到一兩個正常人幫助。首先……首先得出禁閉室。然后她想到,現在唯一的證據就是在墻外石頭下的身份證,只有身份證才能說明一切。那么有沒有機會向外界取得聯系呢?她的朋友、熟人也是可以證明她的身份呀。對了……手機,但是手機被保安拿走了。這瘋人院里始終還是有與外界通話的自由的吧?只要能與外界通電話,也是可以的。想到這些,陳降稍微踏實了一點兒。
現在的問題是,他們不會就把我遺忘在這禁閉室了?有這個可能嗎?應該不會。蘇復醒不是一個重點觀測人物嗎?應該不會忘記她的。會把我關到什么時候呢?……現在應該快到……晚上了吧。
過了一會兒,禁閉室外突然有了動靜,好像是開鎖的聲音。接著,鐵門下的一個小窗口“轟”的一下開了。一大束光透進來讓陳降眼睛非常不適。
“蘇復醒,你的餐。”聽上去是那三個保安當中的一個的聲音。只見一個方盤從小窗口處砸了進來,然后小窗口就迅速地被合上,鎖上了。
陳降突然驚覺,逮住這個機會,大呼:“我什么時候可以出去?!”
等她把話問完,那保安早就走開了。
但是從走廊遠處傳來保安不耐煩的聲音:
“部長說等你想清楚你自己是誰,就可以出來了!”
等我想清楚自己是誰。
陳降不禁內心發笑。我是誰,這難道不是一個哲學問題嗎?
在黑暗中,她摸起了方盤,竟然只感受口渴,卻不知道饑餓。
21:00
圣愈院大型會議廳
晚禱會開始了。達一緯身著一件深紫色帶有燙黃金邊的袍子,緩緩走上主持臺。背景音樂開始通堂播放,那是個圣愈院自創的曲目,叫作“病:神圣的賜予”。歌詞是由達一緯親自寫的,據他所說,為了讓所有人懂得圣愈院的信仰和信念,歌詞用了簡單、通俗的語言,適合反復吟唱。
病:神圣的賜予(眾人合唱)
失去天堂,未至地獄,
人間放逐,生而向死。
死亡是病,死亡是病,
一切有朽,皆為疾病。不朽之神,賜下疾病。
啊——
啊——
誰又敢說,自己沒病;啊——
啊——
誰又妄言,他已痊愈;啊,啊——
我們都有病
我們都有病
若不承認病
才是神經病
啊,啊——
亞當有原罪,原罪即是病夏娃有原罪,原罪即是病上帝造人類,賜予我們病亞當夏娃生后代,
后代皆有病,
認清你的病,
方可至圣愈!
這病可治愈!
全借他偉力!
這首曲子的節奏先是舒緩,后是急促,以至高潮,很有在禱告時的情緒起伏感。
每當播放這首曲子的時候,安全部部長陸镕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在他的記憶里,他來圣愈院已經10年,一路從保安人員做到安全部部長,憑借的就是一雙敏銳的眼睛和一副體力充沛的身軀,他為圣愈院的安全維護做了很大貢獻。最重要的是,安全部門人員流動性極大,當與他一同到來的同事皆辭職而走或被掃地出門后,只有他一直堅持。其實,至今他都不太適應這里的氣息,對于無神論的他來說,最不喜歡的當然就是每天舉行的兩次眾禱會。但自從達一緯使用了含興奮劑添加素的“圣酒”后,他對眾禱會的感情就變得復雜了。
“圣酒”總是讓他想起自己年輕時代曾在海外度過的那一段不長不短的“放蕩歲月”,周末的“Weeds Party”實在讓他心曠神怡。那還是20年前,他所在州的大麻尚未合法化,他參加的“Weeds Party”是一個不能直呼其名的派對,而是借以“癌癥互助會”民間組織之名,在一位大佬的家里進行的。每周末都會開展,使用嚴格的會員制度。后來這位大佬因涉黑被警方逮捕了,“大麻派對”自然也就從此消失于世了。
《病:神圣的賜予》在耳邊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但是陸镕自動屏蔽掉它的干擾,開開心心地喝下了那杯“圣酒”。圣酒對于他所起的生理作用持續并不長,一般會持續半個鐘頭。而這半個鐘頭,正好是達一緯在臺上講話的時候。陸镕懷疑,這圣酒起作用的時間都是經過精確計算的。當他喝下一杯圣酒,他就感覺到自己年輕了一回。耳邊的音樂似乎也變成了迪廳里的舞曲,自己仿佛回到了那個“Weeds Party”,各種膚色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或急或緩的音樂中擺動著身體,時而拿起一塊大麻蛋糕放在嘴邊品嘗,時而抽著大麻卷煙,和舞伴一起尋歡作樂。
“唉。可是如今那兒的大麻都合法化了!真是生不逢時啊!”陸镕心里難免有些小惆悵。
在“圣酒”的微醺下,陸镕恍然地看著臺上講著話的達一緯,似乎像看到了天使。達一緯頭上有一圈兩圈溫和的光暈。雖然那可能是燈光效果,但是給眾人的感覺就像是一群孤兒見到了失散已久的慈父,實在讓人無比激動。
眾人們都微醺著,含著淚和笑容聆聽達一緯的講話。大家或許根本不知道達一緯的話哪一點觸動到他們了,但是眼淚和幸福的笑容,這是抵抗不了的物理反應。一些很年輕的員工小伙兒荷爾蒙旺盛,在“圣酒”的刺激下,聽著院長的演講,甚至忍不住會呼出聲。
也許是因為今天的“圣酒”特別有效,晚禱會高潮迭起,不少員工在聽到達院長講到“我們都是神的孩子,我們被賜予了病和罪,但我們不會被拋棄”時,都流出激動的眼淚。演講末尾,達一緯仍然一如既往地說道:“請大家為圣愈院里的病號們禱告。”
此時,一位剛來的員工在“圣酒”的興奮作用下高聲朝著眾人和院長問了一個問題:
“這里的病人們——他們也是神的孩子嗎?”
達一緯愣了一下。但他沒有停下繼續退臺的腳步,似乎裝作沒有聽到的樣子。也沒有立馬回答這個問題。
“也……應該是吧……噢,不……”
一位工作人員小聲回答道。但他很快收回了自己的話,盯著院長。
“哈,別傻了!他們要是的話,怎么會沒有資格參加我們的眾禱會!怎么會沒資格喝‘圣酒’?”另一工作人員回應說。
“對啊,神只是我們的神,可不是他們的!”一個聲音中帶著少些憤怒的禿頂中年人朝著新來的年輕人說著。
“可是……那我們為什么要為他們禱告呢……既然我們的神又不是他們的神……”年輕人問。
下面此起彼伏有了討論。因為這是一個從來都沒被提起過的問題。
這時候,達一緯緩緩回到講臺上,對著大家露出笑容,接著,表情變得嚴肅,聲音變得極度肯定和具有穿透力:
“既然大家對這個問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作為一院之長,不得不為大家解解這個疑惑了!首先,這里我需要強調,圣愈院中的病人是個極為特殊的群體。請大家記住,不信神的人也是神的孩子!只是他們不相信自己是,他們不承認自己是!他們的雙眼被蒙蔽,信仰已經喪失。但是,我們這些認清了自己的人,有義務拯救那些黑暗中的靈魂!請大家記住,所有人都是神的孩子!必須有這一點覺悟!但是我們要警惕他們,警惕他們背后的‘魔鬼’。我看大家露出驚訝的表情,不要驚訝。真理——真理就是充滿悖論的。大家好好琢磨一下我的話吧。下面請張醫師帶領大家進入懺悔禱告階段吧。”
眾人被達一緯的激情所驚呆。不少人面露激動神情,一些人還在琢磨院長所說的話的意思。但是無一例外的,他們都心服口服地結束了這個話題,認為自己得到了眼前一亮的答案。但那個年輕人似乎對達一緯的話感到有些不舒服,不過他說不出哪一點讓他不舒服。
而陸镕根本沒有聽進去,除了那些讓人享樂的場景讓他開心,其余任何一個眾人激情高昂的場面都讓他覺得有點兒可笑。特別是面對著一大堆神神叨叨的辭藻。他覺得達一緯真能瞎扯。陸镕始終覺得,干安全這一行的人,得講實實在在的證據,來不得半點虛的,這些沒有證據的東西,為什么要去談論他們。
“圣酒”效用消失后,陸镕就開始坐立不安。而接下來最難熬就是集體的懺悔時刻。
每當到了集體懺悔時刻,陸镕心里都憋得難受。但表面上還是得裝模作樣地與眾人一齊禱告:“請治愈我的病吧!”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在憤憤地說,“我不相信這些狗屁!”他始終覺得自己是沒病的。這兒的病人、員工、醫師,乃至達一緯才是病入膏肓了。甚至有時候他會懷疑,達一緯是個明白人卻在那兒裝糊涂。這里的人,人人都愛裝。那么別人裝得那么開心、那么虔誠,自己何不如也裝裝好了。畢竟這里收入不菲。
但是,讓陸镕很惱火的是,無論他怎么裝,都是裝不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這種偽裝也讓他打心里痛苦。每年對所有員工的虔誠度考核都讓他頭疼,而達一緯總是以他悟性不高的緣由不讓他進入最核心的領導層。對于核心領導層,他倒是沒興趣,可是他在乎的是關于核心領導層豐厚的福利。他始終覺得自己在這兒干了10年,也該享享福了。
在集體懺悔的時間,陸镕表現得心不在焉,此刻,他在想關于蘇復醒的這一蹊蹺事,覺得毫無頭緒。
22:30禁閉室
是要如何想清楚自己是誰,是要如何向陸部長招供,才會有證明和出去的機會嗎?陳降在潮濕黑暗的禁閉室中思量著。她現在的情緒比剛剛鎮定多了。
但當她一思考這個問題,思緒就無限飄逸。她認為這是一個難題,面對這些陌生人,要證明自己不是某個人,是否就先按照他們的想法那樣承認呢?
“到底是陳降還是蘇復醒,這都是不重要的。在此刻,我是誰都不那么重要了,對于他們來說更不重要。也許我暫時不應該執著于這個了,以前我會以為‘我’就是這個宇宙的唯一。但如今也真荒誕,我原來是可以被替代的。此刻,我不就成了蘇復醒嗎。當務之急,存在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出去就能生存下去。那么,最好的方法是既不需要違心地承認自己是蘇復醒,又不去激怒他們。”她想。
這時,禁閉室的門開了,一束強烈的光照了進來。陳降對這猛烈的光感到不適應,仿佛外面是另外一個世界。
是陸镕親自開的門。他巨大的身軀矗立在禁閉室門口,再將光一點點遮去。
陳降抬起頭來,看見陸镕背后站著兩個保安,已經不是最初抓她進來的那幾個人了。
陸镕目光與她對峙許久,她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水泥地上。
“去,你去把她扶起來吧。”陸镕對身后一位年輕保安說。
年輕保安走到陳降身邊,一把將她提起,然后拉到陸部長面前。
陸镕再仔細打量了陳降一遍,試圖從她的眼神中看出點兒什么東西。“蘇復醒,蹲禁閉室感覺如何?”
……
“準備好出來了?”
“嗯。”
“那說,你現在是誰?”
“我……我就是我啊!”
“你的名字?!別給我耍花樣。”
“我的名字,這……重要嗎?”
“你給我聽好。為你這事我可沒少費心!我不在乎你有多少個人格,也不在乎你怎么裝瘋賣傻,我從來不信你所說的話,你隨便叫什么名字都不關我的事。但現在不是你耍嘴皮子的時候,否則禁閉室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我要你給我老實交代你是怎么跑出去的,我們安全部門的工作一直很嚴格!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人跑出去過,是不是有人幫你?至于裝神經病、裝多重人格這些橋段就別整了。那幾個醫師相信你是精神病,那是他們傻。我早就看穿你一直在裝,這一點,我清楚!你也清楚!”
“好吧,我會交代的。”
“這就對了。跟我來吧。把她帶到安全部門去。”
從禁閉室到安全部門,有兩條路。一條是穿過圣愈院的大堂,繞過院長辦公室和國際會議廳,再往里走,經過膳堂、幾間不同功能的治療室,就能到達陸镕的辦公室;另一條路則是從圣愈院內門外的小道過去,只需穿過一條長廊,再經過內門外廣場邊的小路,推開一扇玻璃門,即可抵達陸镕的辦公桌前。這是安全部門的另一扇門,這扇門之所以連接了透明的玻璃窗,是為了方便安全部門里的人時時警惕和監控外面的情況,但是這條路是所有人都比較少走的。
此時陸镕帶領著兩位保安,看押著陳降從圣愈院內門外的小道行路。夜已深,暴雨過后的空氣非常清新,陳降呼吸到屋外空氣后,頓時覺得舒服多了,仿佛身體內又重新有了力量。當他們急急地走過廣場邊時,陳降發現有三兩個穿著灰色病號服的男人經過長廊邊,他們的表情呆滯,穿過廣場,與陸镕擦身而過。這時,陸镕朝著他們大喝一聲:“還不滾回去!23:00就準時宵禁了!到時被逮著就蹲小黑屋吧!”
三人聞聲而逃,其中一人丟下了半瓶沒有喝完的水。陳降見狀,立馬掙脫開年輕保安,彎身就去撿那一瓶水,不料腳一滑,摔倒在地上。因為剛好摔到了腰上的傷,她發出滑稽的嚎叫聲。兩名保安吃了一驚,慌忙逮回她,原以為她是想借機逃走或是歇斯底里地發瘋,結果只是口渴而已。陸镕立即上前撿起了那瓶水,攥在自己手中。
陳降這一踉蹌,倒把陸镕逗笑了。那一瞬間,陸镕覺得蘇復醒變得比從前逗了,因為在他的印象中,蘇復醒是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場景中的。他擔心自己的笑容被看到,于是立馬收起了笑臉,對陳降說:“渴瘋了是吧?人可以一天不吃飯,但是能一天不喝水嗎?”
陳降眼巴巴地看著陸镕手里的那半瓶水,用祈求般的語氣說:“我想喝水,我快渴死了。”
“不急,不急。等你乖乖地招供了,就有水給你喝了。”陸镕嚴肅地說道。
干了10年安全工作的陸镕,他清楚地知道,人就是一臺被設置得好好的物理機器,再強大的意志、再美妙的謊言都敵不過一次饑腸轆轆,一回口干舌燥的折磨。而最快最有效讓一個人招出自己所隱藏信息的方式就是不給他水喝,這樣比不給他飯吃更加有效。受審的人往往在口舌缺水的情況下頭腦發漲,變得沖動、急躁,他們可以為了一口水而不惜一切。
“你這么想喝水的話,就招供吧。早說早給你,我們也好下班。”陸镕看著天色已晚,也想盡快了結這事。
“好……好,我現在就說,我什么都招。先把水給我好嗎?”
“不行!”陸镕低吼道,“你得先說!”
“部長,不如先給她吧,您看她現在這個樣子,也不能怎樣吧。”旁邊的一位年輕保安實在看不下去陳降可憐兮兮的樣子。
陸镕看了看年輕保安,又看了看陳降。于是把水遞給年輕保安,說,“你給她喂,只許一口。多一點兒都不行!”
陳降用力撇開年輕保安正給她喂水的手臂,自己拿著瓶子狂飲而下。
“呀,力氣還真大。”年輕保安甩著手說。
“哈哈哈哈……”陸镕突然笑了起來,任由陳降把那半瓶水喝光,他樂不可支地對陳降說:“圣酒都沒有這么好喝,是吧?噢,對,哈哈哈哈哈,你沒有資格喝圣酒,因為……因為你是個垃圾。哈哈哈。”
她喝完水后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口氣跑完1000米一樣。她喘著氣說:“我……我招供。我都招。”
“很好。那就別耽誤我們時間,現在就說,我錄下音做個存檔。”
“好,好。我帶你們去看,就不遠……”
“看什么?”
“看我怎么逃出來的,看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院墻外……”“那外面有秘密出口?”
“是……”
“你說在哪兒?”
“就在院墻外,那邊有一棵榕樹,看見了嗎?”
“王保安,你出去檢查下!蘇復醒,你最好老實點兒。”
“等等……我去指給你們看吧,樹下那塊巖石……是在那兒。”
“老實待在這兒。王保安、畢保安,你們倆一塊兒去,就那榕樹下,把那大石頭掀開,附近都仔細搜查下。看一下有沒有秘密通道之類的。”
兩位保安很快出了門,帶著強瓦數的手電往榕樹那邊走去。陸镕用懷疑的目光盯著陳降,說道:“你現在可以告訴我,那樹下究竟是什么?”
陳降看到他冰冷的目光,似乎感覺到他根本沒有相信樹下和附近會有秘密通道的說辭一般,她心里有些害怕,但卻不知如何作答,看著兩個保安已經到了樹下,估計就快掀開巖石了。她內心祈禱著,趕快掀開巖石看看吧。
“蘇復醒,問你話呢!”
“他們看到巖石下的東西了嗎?那下面……有東西……”
“什么東西?!”
“一個可以證明我身份的東西……”
陳降話音剛落,就被陸镕一巴掌扇倒在地上。腦袋里充斥著無法消徹的耳鳴。“我要你交代你怎么逃出去的!誰在幫你!你他媽的想什么呢?”陸镕大吼,“你想什么呢?到底在耍什么花樣呢?!”
“報告部長——這邊樹下什么都沒有!”是兩位保安的聲音,他們已經把巖石掀開,把榕樹方圓幾米內仔細審個了遍。
“給我仔細看看!巖石下有沒有什么東西?任何細節都不要放過!”陸镕一聲吼了回去。
然后他看著陳降,怒火中燒。這個小娘們兒竟然敢耍他——一個圣愈院安全部門部長,干了10年安全工作的中年人。這個蘇復醒,她不僅講話賣關子,還想著騙出院墻外,估計是想要有機會逃跑吧。
“臭娘們兒!看老子不打死你!”陸镕看著腳下的陳降,想起他多年前離家出走的老婆,也曾這樣被他打過。這個畫面實在讓他似曾相識。
這時,兩名保安已經返回,年輕的保安實在看不過去眼前這幅畫面,于是趕緊對陸镕說:“報告部長,我們的搜查已經完畢,請部長不要打出了人命。”
陸镕停了下來,想到若是自己把她傷得太厲害,定是會被達院長扣分的。但是沒辦法,他實在是受不了女人騙他。他一旦打起來就收不了手,總是需要有人提醒他。
“部長,請小心不要出了人命,她看起來很虛弱,還請部長冷靜一下。”年輕保安繼續補充。
“你教我怎么冷靜吧,我真的受不了女人耍花樣。你們檢查了樹下?巖石下?如何?她是不是在耍我們?”
“我們仔細搜查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出口或者任何可以用于挖洞的利器都是沒有的。”
這時,陳降艱難地抬起了頭,望著年輕保安,問著:“什么都沒有?……樹下,巖石下?什么都沒有?”
“沒有。”年輕保安答道。
“有什么!你說啊?什么證明你身份的東西?蘇復醒!”陸镕怒氣未平。
“有的,一定有的。我的身份證……我的身份證……就在巖石下。”她用盡全身力氣,從地上爬了起來。她看著遠處那塊被掀開的石頭,和草地,想要親自跑過去看個究竟,“我的身份證就在那石頭下,不可能沒有!”陳降站了起來,用虛弱的聲音對年輕保安說。
陸镕把她一把抓住,阻止她走出去一看究竟。
“身份證?你要那玩意兒干嗎?”
陳降滿臉的淚水,像是一個被困在地獄里的人,朝著陸镕大叫:
“你不懂的!我要我的身份證!我不是蘇復醒啊!”
陸镕發出冷笑:“我真是一秒鐘時間都不想被你耽擱了。蘇復醒,我們累了。”
這時已是深夜23:00,圣愈院的宵禁時刻到了。
雨后晴朗的夜空,冷清的月光照在圣愈院哥特式的屋頂上,照在墻外的榕樹上,樹下那被掀開的巖石下空空如也,草地都平整如新。
每當圣愈院宵禁時,到處都是一片死寂。虔信神的人們在23:00早早入睡,被關押在病房里的瘋人們也悄聲看著黑暗的四面壁。他們或癡呆,或麻木,或睜著恐懼的雙眼聆聽黑夜的聲音。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說,寂靜的深夜,人人各自歸房,祈禱著第二天神的治愈,便是圣愈院井然有序的救贖。
然而今天圣愈院的沉寂被陳降穿破。
月光下,圣愈院的廣場上,陳降嘶聲哭泣,哭聲足以驚動黑夜中潛伏在荒山野嶺中的野獸,她驚覺著這個荒涼的世界,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究竟在為何而哭泣。保安和陸镕站在她身邊,面無表情。陳降看見凄冷的月光明明暗暗地灑在保安與陸镕的臉上,她似乎看到了他們前所未有的陌生的神情,詭異的笑容,寒冷的氣息,這一切觸動了她最深的恐懼。
恍惚間,陸镕和保安的臉漸漸在陳降眼中扭曲、變形,他們似乎變成了守門人驚呼的臉,然后是三個保安蔑視的臉,接著變成走廊間那老頭怪笑的臉……他們無一例外地指認著自己是蘇復醒。他們,他們在共同編織著一個謊言。他們想要置她于死地。
“全是可恥的謊言!沒有蘇復醒!沒有她!只有我!你們都在陷害我!”陳降用嘶啞的聲音大叫起來,她朝著年輕保安大叫,也朝著另一位保安叫,也對著陸镕大叫。她想要用沖破天際般的吼叫來戳破他們的陰謀,想要一直吼到他們的人形面具全部脫落。
她大概認為,如果這是一個噩夢,那么這樣的吼叫一定能拯救自己,讓自己醒來。
“沒有蘇復醒!根本沒有蘇復醒對不對!”朦朧中,陳降看到了年輕保安露出了一絲同情的神情,于是握著最后的希望追問著年輕保安。
天地間非常靜。只聽到陸镕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喂。福醫師,是的,這外邊出了點兒情況。對,是她。你們也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