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愈院/第1天
在陳降那顆對年月與記事十分敏感的頭腦中,她始終記得去年9月11日這個日期。就在那一天,她原本的生命軌跡就這樣永遠地改變了。
說到那件事,也特別奇怪。陳降并不是一個孤獨的人,只是她做了不少看似孤獨的事。所以,若是她在去年9月11日那天,對任何一個人透露了自己的行蹤,或許就不至于陷入這般境地。但正因為她是她,她不是別人,所以她只能陷入這般境地吧。
在那段時間,陳降一直就計劃著要找個日子去市郊那所瘋人院訪問,然后寫一份相關的稿件。這個想法只是偶得,所以她誰也沒告訴,省得添麻煩。她骨子里的懶散和逃離人群使得她盡情享受自己經營生活的樂趣,她所有的事情,幾乎都是獨自做決定。但是這一次,事情卻沒有她想的那樣簡單。
9月11日這一天,在這個立了秋仍然悶熱的南方的下午,你很難預測一場狂風暴雨是否會突然而降。陳降一路離開市區的喧囂和浮躁,到了市郊的那棟風格古舊卻仍然保留著濃厚的西式建筑風味的瘋人院。頓時,她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覺,她感覺到這棟建筑似乎是有生命的,在她內心一種故事似的遙遠回憶被激活了。這大概是她曾在小說里想象過的事物,它呈現給她的模樣就是她曾經的想象。這時,她立即想到了愛倫·坡筆下的厄舍府:
當暮色開始降臨時,愁云籠罩的厄舍府終于遙遙在望。不知為什么,一看見那座房舍,我心中便充滿了一種不堪忍受的抑郁。我說不堪忍受,因為那種抑郁無論如何也沒法排遣,而往常即便是更凄涼的荒郊野地、更可怕險山惡水,我也能從山情野趣中獲得幾分喜悅,從而使愁悒得到減輕。望著眼前的景象——那孤零零的房舍、房舍周圍的地形、蕭瑟的垣墻、空茫的窗眼、幾叢莖葉繁蕪的莎草、幾株枝干慘白的枯樹——我心中極度的抑郁真難用人間常情來比擬,也許只能比作鴉片服用者清醒后的感受:重新墮入現實生活之痛苦……
當天地間一些很簡單的自然景物之組合具有能這樣影響我們的力量之時,對這種的力量的探究無疑超越了我們的思維能力。我心中暗想,也許只需稍稍改變一下眼前景象的某些局部,稍稍調整一下這幅畫中的某些細節,就足以減輕或完全消除那種令人悲愴的力量。
陳降心中的驚愕、凄苦與重創,似乎與愛倫·坡那般的感受隔空相望。甚至那一刻,她有一種身處恐怖小說的暈眩。
眼前這棟瘋人院最初是122年前傳教士們籌建的一座慈善醫院。后來經過社會變遷,它先后被改建成私人圖書館、旅舍,后又因其荒無人煙的地理位置,被廢棄過好長一段時間。但在本世紀初,它經一位無名富商接手投資,改造成了一座“療養院”,院里的制度借鑒了教堂式的禮拜模式,目的是讓里面的“危險人物”與“病患”得以心靈凈化,同時也讓前來療養的人感受到信仰所帶來的能量。因此,它被賦予了一個頗具宗教色彩的名字——圣愈院。
說是療養院,但眾所周知,這是一所管理森嚴的瘋人院,或者說是個監獄。相傳里面關押著的大多數人是極為危險、極為特殊的異類,例如危害社會的心理變態者、具有特殊能力的嚴重精神分裂者、重刑犯,甚至相傳還有巫婆等等。
關于它的流言從未停止,有關它的辟謠也不絕于耳,但由于它出入管理嚴格,信息封閉,所以,圣愈院在世人看不到的荒野,越發神秘。
沉醉在圣愈院建筑的愛倫·坡式美學氛圍里,陳降呆呆地凝視了幾秒鐘,然后在暈眩中抽身而出,走向圣愈院院墻,找尋它的入口。當她快接近那條很久都沒有修理過野草的小徑時,突然變天了。雨一滴一滴砸了下來,暴雨一會兒就要來了。
她從背包里拿出雨傘,無意間瞥見了自己的身份證。她知道這里有嚴格的搜查程序,而她事前通過熟人取得了圣愈院中的某主治醫師的姓名與電話,那位主治醫師也在私下同意見她,并且囑咐她一定要向保安稱自己是市里主管部門的某某,只有這樣才能進入。
陳降遲疑了一秒鐘,將身份證從包里取了出來,向四周一望,找到了一個不起眼的陰干角落——一棵榕樹下,那里躺著一塊巖石。她掀開巖石,把身份證藏在下面,然后朝著那扇高高的鐵大門走去,一邊走一邊在腦海中排演著接下來將要進入圣愈院的說辭。為此她有些興奮,畢竟圣愈院并不是一個一般人可以進去的地方。
當陳降走到高高的鐵大門前,還在想著自己的背包會不會被翻開例行檢查時,門開了,頓時,一束略微古怪的目光投向她的臉。
那是守門人的目光,分秒間,那目光突然變得嚴肅、驚訝,這讓陳降感到有些驚愕和不自然,她頓了幾秒鐘。這時,守門人表情激動、使盡全力地一把將她抱住,她手上撐的傘都被他踩在了腳底。她就像是一只全身被繩索困住、即將被捕殺的動物一樣,驚呼大叫。
可那個守門人叫的聲音比她還大。雨中,三個保安聞聲跑來。
“我抓住了!我抓住她了!”守門人異常激動。
“把她弄進去!快!把她這包也拿著。”第一個保安奪過陳降的背包,轉交給了第二個保安。
“我是來找福醫師的!我跟他約好了!我跟他約好……”陳降大聲呼叫道。
但是他們的行為舉止就像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只顧著將她往里面押,第二個保安一邊押著她一邊用粗魯話語向守門人罵罵咧咧道:“媽的,居然給她跑出去了?!”
守門人有些驚訝:“我根本沒有看到她是什么時候跑出來的……但是……她剛剛竟然自己敲門回來了!”
第二個保安朝陳降大吼道:“把我們當猴耍呢?!”
此時,陳降大概已經聽明白了,自己是被認錯了。她立馬解釋:“我不是這兒的!是來找福醫師的!怎么回事?”
“閉嘴!”第三個保安呵斥了一聲,“吳師傅,你確定她剛剛是跑出去過?”
“是啊!真跑出去了!還是我親自給她開的門呢。真嚇我一跳。”守門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真是在逗我們呢!蘇復醒?!”第二個保安惡狠狠地盯著她。那種眼神仿佛不像在盯著一個人,而是盯著一個非人類,他一邊走一邊將陳降的背包從里朝外翻了個透徹,把手機、錢包、筆記本等全部傾倒在地上。第三個保安默默地回去把它們一件件拾了起來,然后裝在自己包里。
三個保安與那位守門人,緊緊押著陳降往圣愈院大樓那邊趕。
這時,在天邊忽然出現一兩道閃電。
一路上,任憑陳降怎么向這四個人解釋,你們認錯了人,我根本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人,蘇什么的我根本不認識,快放開我之類的話,這四個人始終不理不問。
她感到憤怒,但只能暫時先跟著他們進了那個像教堂一樣的瘋人院大樓。
“至少這女人是我在這幾十年來見過最難辦的貨色!”守門人將他們送至院內,撂下這一句話離開了,然后將大樓正門沉重一關。那聲鈍響和整個密閉的空間使得陳降心里一陣恐慌。面對著三個始終不肯松開她手的保安,她火冒三丈地大叫:
“你們有病嗎?你們認錯了!蘇復醒我不認識,關我什么事!把福醫師找來證實吧,我這次來是見他的!”
“所以你這次又叫陳降了?”第一個保安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第二個保安和第三個保安在一旁表情嚴肅地討論著……
“蘇復醒這次還真跑出去了。”
“哈,真是不可思議。”
“她既然有自信回來就肯定有自信再跑一次。”
“這個瘋女人你不能用正常邏輯來套。你沒看見她是腦袋有病的嗎?腦袋有病的人是沒有什么正經計劃的。她被關得太無聊了,無非就是想我們陪她玩,陪她耗。”
“可別小看她,她可是陸部長眼里的頭號麻煩人物。你怎么知道她到底有病還是沒病,是不是裝的?”
“她能沒病?她要沒病的話那就是我有病!所以我向你保證,她絕對是有病!”
……
在被押送至圣愈院安全部門的路上,陳降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
暴雨將瘋人院內的霉濕氣息全部熏蒸上來了。這時她感到自己口渴極了,即使在這樣的暴雨天里,她的汗水都一滴一滴往下掉。她身邊的兩個保安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另一個在前面疾步領路。通往安全部門的長廊很長,而且十分安靜。一路上,陳降沒看見一個人。
可是后來發生的事情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在三位保安將她押進安全部門的大門后,他們便離開了,然后又是一聲沉重的關門聲,緊接著,陳降被迎面一股重重的力量扇了一記耳光。
打她的是一個中年男人,這大概就是保安口中所說的陸部長。她看著他的臉,這是一張經常打人的臉。
“繼續跑啊!垃圾!”陸部長狠狠地說,語氣中還帶有一種無名的蔑視。陳降不明白他的這種蔑視究竟是從哪里來的,但自她十幾分鐘前闖進了這片奇怪的領地被認作蘇復醒后,她就感到自己仿佛已經連人都算不上了。
“啊……能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嗎?”陳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又態度堅決地辯解說,“聽我說,你們認錯人了。”
陸部長不為所動,也沒有看她一眼,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她說的話,直接拿起內線電話開始撥號。
“你們弄錯了!”陳降忍不住歇斯底里般大呼起來,她不喜歡這種完全被忽視的感覺。
這時,電話接通了。
陸部長的頭都沒有抬一下,說道:“蘇復醒被帶回來了。嗯,對,確認了。已經搜過身。人沒有什么問題……是的,暫時還沒有其他情況……現在她就在我辦公室,放心,我會好好審問她的。”
“喂!喂!再這樣對我,我會告你們的!”她再度呼出聲。
然而,她得到的回應卻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陸部長下手很重,一巴掌能把人打得發眩。麻木和疼痛感漸漸地在陳降臉上擴散、加深,然后消退。她心已瀕臨崩潰,但她用盡全力忍住,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我不是你們在找的那個蘇復醒。我叫陳降,是因為我和那個人長得像還是什么?但是,真的不是我……在院墻外那邊有我的身份證!就在石頭下面……我可以證明!”
“隨便你叫什么,你每天變10個名字都可以。”陸部長幽幽地說,“你違規已經累計不下30次了吧。其中企圖逃跑也不下5次了,被嚴重警告過十幾次。關禁閉室的次數也不少,你能聽懂么?能做算術嗎?佩服!蘇復醒,我現在給你出一道算術題,要不你自己算算,還要再累積幾次,你就可以成為這里的終身VIP?永遠出不了院,也沒機會自殺?”
“我不是蘇復醒!我不是她!我聯系過福醫師,求求你們放過我吧,只要找他來問問,調查一下,就會真相大白的!”
“你還想找福醫師呢?!他上個月剛把你列為重點監督治療對象,你今天就逃了。真是浪費我時間。”他喃喃一句。接著,又撥了一個電話。
“于醫師,是蘇復醒這事,我今天恐怕問不出個什么了,我干脆通知福醫師、達院長等人開個緊急會議吧。對。她在我辦公室。噢,沒有用。我懷疑她多重人格犯了,她不肯承認自己的身份。她說自己不是蘇復醒。具體逃出院時間未知,但是據病房的人目擊,她上午仍在,所以跑出去的時間應該是下午。是的,她是自己敲門回來的。呃……我現在什么都問不出來。她完全不配合。可能吧,可能還未恢復她本來蘇復醒的人格吧。這個我說不清!其他人也許好說,但是她,我從來看不出來是真的還是裝的。對對,我有對她使用一點兒暴力,但是沒有用……是是,我知道輕易使用暴力是不對的。這是我做得不好。可是對蘇復醒這種異類,我也是實在頭疼!你們的工作才是更難的吧……”
陳降在一邊聽著這通電話,心已跌入了無底深淵。這里是一個瘋人院,她的任何求救在他們看來,都只是那位蘇復醒的一次或真或假的發病或玩弄。可是這究竟是為什么?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事,又為什么偏偏落在了她的頭上?
她的腦袋亂成一鍋粥。口干舌燥、精疲力竭和身體疼痛讓她無法思考。
“蘇復醒,從今天開始,規矩點兒吧!”陸部長掛斷電話,然后向門外守著的三個保安發了命令,“把她帶去禁閉室。”
她癱軟在地上,心里冒出“完蛋了”三個字。嘴里還叨念著“我真的不是蘇復醒”,但聲音已然沒有了什么力度,然后硬被三個保安拖了起來。
在押送陳降至禁閉室的路上,從膳堂與大廳的連接處走廊邊躥出了一個穿著病號服的老頭兒。
那老頭兒眼睛緊盯著陳降,突然神情驚喜地叫了出來:
“復醒!回來啦?可別哭啊!這可不像你!”老頭兒笑聲詭異,“先準備關幾天小黑屋吧。哈哈哈哈。”
在這一陣詭異的笑聲中,陳降突然意識到:這也許真的是大難降臨了。
在路上,她開始梳理著這一切:
這是一座瘋人院,今天從這里跑掉了一個叫作蘇復醒的人。
然而她為什么剛好就這一天下午出現在了瘋人院門口。
她為什么又把自己的身份證藏在了巖石下。
最奇怪的是為什么他們都認定她是蘇復醒。
這一切,都多么像一個密謀。
在這種無可名狀的恐懼和無助下,她似乎感覺到整個圣愈院在一點點變形,門與窗都快要將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