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厭煩了這種生活,我已經厭倦了這種莊嚴。我想把一切推翻重來。”
這樣想的可能是陸镕,可能是鄭老頭兒,可能是圣愈院中沉悶生活著的任何一名員工。可這樣想的其實是達一緯。9月12日清早8:35,他從辦公室里的長沙發中醒來。頭疼欲裂。
按照慣例來說,他醒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打開手機播放器,放上古典音樂。但是今天的他怎樣都毫無心情,“毫無指望的人生,毫無指望的重復!”想到早晨9:00的朝禱會應該開始籌備了,他突然煩躁不安。他不記得自己已經有多少次這般內心的崩潰了。
“千篇一律的禱告,千人一面的蠢蛋!”他心底咒著,“都是蠢蛋!所有人!生活就是一場盛宴,生活就是一場游戲,偏偏傻蛋們執著于意義!”
他極其不情愿地穿上深紫色帶有燙黃金邊的袍子,看到鏡中自己憔悴的臉,打了一點兒粉,然后撥了內線電話到膳堂,問:“怎么沒把早餐給我送到辦公室來?”
電話那頭畢恭畢敬地說著:“尊敬的院長,按照慣例,我們7:00來過,可是看到您辦公室鎖了門,敲門也沒人應。想到也許您不在這里……于是……”
“慣例!慣例!無論什么都是慣例,能不能有點兒創新?”這一次,達一緯顯然沒有遏制住自己心里的無名火,繼續說道,“沒人應門,不知道給我放在門口嗎?現在馬上要開朝禱會了,我沒用餐怎么有力氣主持!”
對方被達一緯的大發雷霆嚇住了,支支吾吾說道:“啊……院長,實在是對不住……我們現在就安排人送過來……”
“不用了,沒時間吃了!”達一緯掛斷了電話。在掛斷電話一瞬間,他竟然感到有些許的解脫。他嘴角露出一絲奇怪的微笑。是的,自己發怒的一面展現在別人面前了,比起自己從前十年如一日的抑制,抑制,再壓抑,顯示出喜怒哀樂竟是如此爽快。“裝什么精神導師,作什么秀?沒有人記得我也一樣是一個血肉之軀的普通人!”達一緯內心叨念道,“我有罪。我偽裝成一副圣人模樣,做盡坑蒙拐騙之事;他們,哼,他們也有罪,無知、自私、沒有精神、沒有骨頭、懶惰,妄想著別人來拯救。大家都在裝!大家都在演!就沒人睜眼看看這是個什么樣的荒唐世界!這個世界,沒有神!倒是一堆群魔亂舞!而我就是其一。”
“嘭嘭嘭。”辦公室外有敲門的聲音。
“我說過不要早餐了!”達一緯朝著門外大吼了一聲。
“院長,是我……于醫師,我來通知您該去朝禱會了……”
“都給我滾出去!”
朝禱會?給我滾一邊去吧。既然我就是這兒的院長,朝禱會我想開就開,想不開就不開。達一緯對著鏡子,看著穿著深紫色帶有燙黃金邊袍子的自己,從自己臉上的憤怒中看到了深深的痛苦。這痛苦是他的神都無能為力的。他越看自己的臉,就發現越來越不認識自己,覺得陌生、丑陋。于是他拿起桌上一個喝空的圣酒杯,向鏡子中的自己砸去……
“一緯,不要生氣。老師也是為了你好,她的話說得是狠了一點兒。”他記憶里浮現了那個有著爽朗笑容的少年,他曾安慰著生氣時摔東西的他。
“為了我好?我生平最恨別人打著‘為我好’的旗幟招搖過市!我父母把我送到精神科也是為我好是吧?!”
“你得理解他們,站在他們的角度看看就明白了,不用為他們生氣。”
“是,我可以理解他們,他們理解我嗎?我已經看透人類這種邪惡的東西了!”
“別這樣。搞得好像人類都欠你似的。如果你覺得你和他們不一樣,那就拯救拯救這些‘愚蠢的人類’唄!”
“我?呵呵。我對拯救人類不感興趣,我也做不了這事。我自己都還沒被拯救。”
9:00整,于醫師正在向大家宣告著:“達院長身體不舒服,這一期的朝禱會就由大家自行禱告。”
這時,達一緯出現在了大型會議廳。于醫師看著達一緯緩步走近講臺中央,于是率先鼓掌起來,并且告訴大家:“我們尊敬的院長帶病堅持來引導迷途羔羊們,實在是感恩。”
臺下的眾人開始鼓掌,帶著些許歡呼聲。背景音樂《病:神圣的賜予》響了起來。
達一緯走上講臺,對著內勤部的員工示意:“請分發‘圣酒’,這一次請每人發兩杯。”
大家高呼起來。兩杯“圣酒”,就是雙倍的快樂,讓人無比渴望。
達一緯看著臺下爭先恐后接著“圣酒”的眾人們,內心猶如一潭死水,臉上不經意露出一個冷笑。
“神啊,請賜予我們這些卑微的病人,給我們這些迷途的羔羊更多勇氣、智慧與愛吧,讓我們每天都充滿著善的能量,讓我們永久克制、溫和、勤勞,相互愛著,讓我們在愛中生與死吧。”
“繼續瘋狂吧,繼續瘋狂吧,讓這瘋狂繼續吧。只要到達一個量,這個世界就可以被毀滅了。那時我真想引吭高歌,讓地獄把我這卑劣無恥的家伙也一起吞沒了好!”達一緯嘴里引領著眾人念著禱告詞,心里卻是這番念頭,“這下面的人,沒有一個知道,我多么想瞬間有一塊碩大無朋的石頭砸下來,把我們全部都砸個稀巴爛!”
9月12日
15:30
林崗區太渡路高檔住宅區
午后,太渡路高檔住宅區沉浸在安靜祥和的時光中,陽光溫和。
“陳降,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你都快失蹤了24個小時了!”中年女人把干頭巾從自己頭上扯了下來,扔在沙發上,頭發濕漉漉、亂糟糟的,但她無暇顧及,看著坐在沙發角落表情驚愕的蘇復醒。
“你的電話,一直沒人接,后來還關機了。你說你怎么回事?你是找他去了吧?”
“誰?”蘇復醒問。
“你說是誰?葉古啊!他是還在糾纏著你吧?”
“沒有……沒有。”蘇復醒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很希望從她的臉上看出些什么。這位硬把她稱作“陳醬”并拉進家的女人是瘋了嗎?她記得自己曾經看過一些案例,某些失去自己女兒的母親因神志不清會把別的人認作自己的女兒,可是,那也僅僅是在母親失去很小的孩子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的啊。
“你到底跑哪兒去了啊?身上還這么臟。吃飯了嗎?”
“沒有,我很餓。”
“吳媽……吳媽……把中午的菜幫小降熱一下。”中年女人對著階梯上喊話道,然后又轉向蘇復醒,“陳降啊,回來就好,我可真是快要報警了,你知道我又沒有你太多同學的電話,我挨個挨個問,都沒問到你的行蹤,這年頭外面可沒那么安全,我擔心死了。”
這時,一位傭人模樣的阿姨下了樓,對著蘇復醒很溫暖又很激動地一笑,說:“回來啦?小降!”
“快去洗個澡,一會兒出來菜也熱好了啊。”這位“陳醬”的媽媽對著蘇復醒說。從她的表情來看,似乎真是松了一口氣。
心里有千萬個疑問,但是此刻的生活節奏就像是在玩一場陌生的游戲。第一,蘇復醒根本來不及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從9月11日清早的臥房床上來到圣愈院外面的,是有人將她麻醉后送出來的?這大概是最不合理的解釋。可是這樣的話情況非常不妙,誰會懷著善意讓她在被麻醉的情況下被“解救”出院外呢?這實在是奇怪。第二,姑父、姑母的住所看來已經是被更換了,也許是自己敲錯了?可怎么偏偏敲開的門就被當作另一個從不認識的人,還被領進家門呢?這太奇怪了。在她對那位“陳醬”的母親和吳媽的觀察中,又覺得這二位不像是精神有問題的人。那么她們是在演戲?她們是有預謀的?她們與“解救”自己出院的人必有關系吧?
能夠預演出這一幕的,必定是對自己身世和姑父、姑母住址知根知底的人。她再度想到了圣愈院,想到了達一緯,甚至是鄭老頭兒。
“無頭之案。”她心里默念著,決定不再多想。在浴室里,她暫時放下疑惑享受著水流。“至少這熱水讓我享有片刻安寧。”
蘇復醒洗罷,憑直覺打開一扇臥室的門,發現正是那位“陳醬”的房間。她打開柜子,挑了兩件衣服穿上,剛好合身。更衣時她不經意朝著梳妝臺望去,不經意間,看到了一張鑲在相框里的單人照。她仔細看了看,那張照片里的人是她。沒錯,是自己。絕對是自己。她突然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動。愣愣地看著那個照片中的“自己”。
照片中的自己穿著一條長大的磨白的牛仔衣,手里捧著一個“最佳實驗新聞獎”獎杯,笑容自然。她仔細地看著這張照片,仔細搜尋著這張照片中的PS痕跡,但是她沒有看出來。
蘇復醒不禁手有些微微發抖,她慌忙中拿起了相框旁的一個黑色皮質筆記本,胡亂翻開了一頁,這下更是讓她全身發涼:
“傳說這個宇宙始于一次意外。人生,無論多么荒誕離奇都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為,它就是游戲。Joy于××××年8月31日”
她一輩子都記得,4年前的這天,就是她被捕的那一天。但她不記得她何時寫過這樣一句話在這個本子上。但是那個字體,她認為這絕對是出自于自己之手,可是署名不是她。她急急忙忙將本子翻到封面內頁,見內頁上寫著“陳降”兩個字,下面有一個“Joy”的字樣。
她又胡亂翻開了一頁,上面潦草地寫著:
“Ray Davies的《I'm not like everybody eles》真好聽,單曲循環了一上午,沒有寫出任何稿子。我不想過這種生活,我已經厭煩了這種生活,我想把一切推翻重來。Joy于××××年7月27日”
我不知道Ray Davies是誰,更沒聽過這首歌。這個人究竟是誰?“陳降”究竟是誰。
蘇復醒以最快的速度打開了書桌旁的電腦,打開搜索引擎,顫抖地輸入了“陳降”二字。
“這究竟是個什么陰謀,現身吧!”她心想著,一定有人在計算著她,一定是的。
“陳降,陳降!”那個中年女人敲著臥室門,“洗好了嗎?飯已經準備好了。”
“等……等一下。”蘇復醒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她看見電腦中顯示出“陳降”的搜索結果:
1.森南市國立高中××××年錄取結果:高09班,學號13號,陳降,D大學新聞系
2.××××年大學生實驗新聞獎獲得名單:D大學新聞系陳降
3.陳降大眾社交平臺博客相片
4.D大學志愿者名單“跨國交流”項目5班,學號03號,陳降
5.D大學優秀學生獎獲獎名單5班,學號03號,陳降
……
蘇復醒快速掃視著這些頁面,看著發文日期,都不像是偽造出來的。于是她離開書桌,饑腸轆轆地去到飯廳,在途中她腦袋炸成了一鍋粥。是真的有陳降這個人的嗎?
她來到飯廳坐下,看著眼前豐盛的飯菜,還有在她一旁坐下的“媽媽”,此時此刻,已經找不到任何詞語能形容她現在的感受了。
“小降啊,和我聊聊吧。自從你爸爸去世后,你一直都拒絕和我交談,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你昨天究竟去哪兒了呀?”
“同學家。”
“葉古他沒有再找你了吧?以后交男朋友,都要告訴我,我也可以幫你鑒別鑒別呀!”
……
“你畢業到現在兩個月,都一直懶在家,我知道,你不想工作。媽媽有時說你兩句,也是為你好,不要不耐煩。我知道你一直有很多想法,但是都不切實際呀。你先去報社工作一段時間,就當學習,以后要創業也有點兒經驗嘛。”
“嗯。我知道了,媽……媽。”蘇復醒突然看著她,叫出了一個她這輩子至今都沒有用過的字眼兒。
“人生,無論多么荒誕離奇,都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為,它就是游戲。”她喝了一口粥,想起了陳降日記本中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