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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宿疾(1)
一、雪天的燈籠袖子
1.
昨夜的大雪又下到深夜。開門見山,雪已在南山降了絹薄的一層。西廂房終于被積雪壓塌了,斷墻邊的梅花狂亂得愈加不可收拾。風流滿地,香氣吹得到處都是。
伊從走廊的欄桿上抓起一把早雪,擦亮鏡子,端著澡具去了后山的池子。暖暖的泉水錚琮鳴響,伊從籃子里翻出鏡子,手中的面孔立即在水霧中發昏。重新擦亮,靠在籃子旁邊。太陽升起來,從浴棚天窗落下的光輝泛紅,斜射在硫磺的氣味中。
鏡子里的身體依舊沒有掛果,只是膚色比從前更豐潤了。伊從水中拿起兩個松軟的乳房觀看,想起一直無孕的緣由。父親一死,家里就破敗了。方圓數里內的風害一年甚于一年,從前父親住的西屋落滿灰塵和蛛絲,被一把大鎖封死。東廂房也板墻破損,窗欞腐朽不堪。東西耳房都垮塌了一大半。院墻殘斷,大門右傾。伊和我只得在堂屋居住,日日警惕穿堂風。
外面的松枝上嘩啦落下一片積雪,伊用乳香擦了身子,髻上頭發,坐在木板上拿起剪刀修趾甲。抬眼又照見自己,鏡子中的印堂發虛,一副樣子空洞無物。
在泉口捧水漱口,出了棚子,外面的雪突然白得搶眼,旭日高照,山色一落千丈,一澗一澗的燃谷亮著冰冷的火焰。
回到院子,伊在走廊上煽風點火,升旺爐子,提桶到后院的井里打水。我想起這幾日北山的織女就要送來那匹綢子,內心頓時就傾向明潔,每日都將這頹廢的院子打掃清潔,而后又重新將破房子收拾一遍。
打整了房子,又把院子里的積雪掃出一條通向大門的小徑。我同平時一樣,盆子里洗完手,揀一只蒲團在堂屋坐定,守住中庭,一口氣從氣海出發,穿過幽谷,經過靈虛,一直抵達俞府,佃戶正搓著麻繩。那女兒正在更衣,脫下的衣裳掛在床頭上,換一件細碎花紋的青色襖子,用一條果紅的帶子扎腰,出了房門,提著桶到山坡邊鏟雪化水。那女兒十指凍得通紅,吐著白氣,又在漂池邊淘米。佃戶一臉病相,坐在火爐旁邊咿咿呀呀搖著繩車搓麻。
秋天的時候,西山那幾個打井的漢子上了北山,一路野唱,隨手牽羊,擠進院子,放開屁股四下亂坐。佃戶見他們個個面色幽沉,眼白翻黃,便喊出女兒拿了叉竿到樹下去打些棗子下來??椗畯奈葑永锍鰜恚┝艘活I大紅衫子,孔雀藍肥口褲,腰間系一根白色的絲帶。幾個漢子喝了一陣彩,都說織女太好看。那女兒飛紅著臉,拿著根叉衣裳的竹竿,墊起腳跟旁敲側擊,嘩啦啦頓時落下一潑棗雨,滾得滿院子都是。幾個餓癆家伙吶喊一聲,都奔到樹下去亂搶一氣,各揀一捧棗兒兜在衣角里大嚼一頓,果核隨地亂吐。佃戶正提了兩缸酒過來,立在門邊嗬嗬大笑。
一個面兇的家伙在漂池邊將一柄尖刀磨得飛快,把牽來的那只肥羊一刀殺翻。佃戶從籠子里提出兩只野兔抽筋剝皮。一個漢子從籠子里趕出一只小獐子,毛皮發亮,跛著一條腿驚抓抓叫著在院子里亂竄??椗牭铰曇?,趕快從屋里出來,從刀下搶過那只乳獐,抱到蠶房去了。
天氣正好,秋風吹得棗樹打抖。樹下放開一張八仙桌,佃戶主席,幾個漢子平起平坐。那女兒在一邊插個位子添湯加菜。
免了套話,都用海碗喝酒。酒過幾巡,幾個漢子便都推了碗,幾張臉拉得老長。佃戶問起原因,原來自從打了我家后院那口井,幾個人間去就大病一場。從前井并有條,但在西山新打的幾口井,不是并壁崩塌,就是時瀑時枯,再也無人敢攬他們做活。幾個漢子的生汁無從著落,手藝也開始荒疏起來。而西山的氣候惡劣,不是西風壓倒了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風害太重,風云人物也漸漸腐敗下去,什么事都做不成。幾個漢子度日如年,疾病也不能斷根,如果不出西山,肯定就要死在那里。一計較,決定背井離鄉,到東山去闖蕩,破天荒,重新打井立命。
這次一伙人上北山,求佃戶打造一根特別的井繩。從前的那根太細,已用了多年,損傷太重,在我家打并的時候已磨斷了許多筋。這次去東山,那里地質復雜,深不可測,須打一根足夠粗長的井繩,帶結。這方圓之內除了佃戶,恐怕其他人都不能制作。佃戶聽完,不禁一怔,頓時變了臉色,舉到胸前的酒碗也慢慢放了下火,仰面望著對面的上頂,眼高手低,沉吟了一陣。
幾個漢子見佃戶有難,生怕求之不得,都提心吊膽,手里暗暗捏一把冷汗。佃戶見幾條漢子的性命在自己掌心之中,便一把緊緊捏住,往桌上一捶,滿口答應下來。幾個漢子大喜,忙說來年春天給佃戶再修一間蠶房,以報救命之恩。說話間,都把碗里的酒一口扯干。
秋風大起來,吹落的葉子打在臉上。佃戶多喝了些,盡是風言風語,牛頭不對馬嘴,與幾個漢子掙起三股筋說話。那幾個漢子卻聞風喪膽,馬馬虎虎應付一陣,便趕緊要片麻布包上腦袋,頂著風頭逃下了山。佃戶也斜著步子,摸著墻根回到屋里一場昏睡,那女兒正在收拾碗盞,就見從府河那邊飛起一道黑氣,青云直上,天色黯下來。風越刮越緊,空谷中有蕭瑟之聲。
佃戶停下繩車,松開十指,反過手來捶了一陣腰背。那女兒將一缸糙米坐在爐子上熬粥,放幾個紅棗和半把苡仁。佃戶從一大堆繩子里站起身來,十分費力。扶著門掀開棉簾,門外刷白的一個世界,山色成了一片含混不清的聲音,從寂靜的中心播放出來。側身細聽,盡都是空穴之風,從頭頂一直流到足心,又緩緩游散到胸前。景色格外清純。
大門咿呀推開,一口氣趕緊回來。一頭蓬亂著灰發的先生在斷墻外面搓手,吐著白氣,朝我拍幾聲掌。進了門,在走廊上脫下斗笠和蓑衣,抖下碎雪,把釣桿上的一串魚和酒葫蘆解下來掛在欄桿上。我趕緊將先生讓進屋子,緊靠火爐坐下,放下棉簾。兩個人間寒問暖,說三道四。先生最后才問起我養病的事情。
后院打井那陣,先生專程來過,也是大清早敲開門,見了父親的樣子暗自驚詫,只是十分老到,不吐一字。喝過茶,吃完米糕,就和我上了后山。在山頂上,看見山高水遠,山腰上的溫泉水勢凌厲,而山下的院舍零亂不堪。又想起我和伊的氣色,先生的心中已明白了幾分。下山的時候,冷風又起,先生的袖子鼓舞起來,落得兩袖清風?;氐皆鹤樱催^手,只顧低頭喝茶。臨走,拉住父親的手說:趕快治病救人,不然旱情更重。
爐火正旺,屋子里面一團和氣。先生的一張老臉熱得紅嫩,說剛才在結薄冰的府河上面釣魚,看見橋邊的梅花開得正艷,冷風一來,吹得天花亂墜,景色十分動人。
說話間,盞子里的酒已經燙熱,二人都握了杯子。伊將幾條魚燴了,又燒來一碗豆腐。先生吃得認真,埋頭一聲不響,連魚刺也嚼碎了,用手背抹了臉上的湯汁過后,才抱怨菜整得不如父親在時很地道的藿香泡椒味了。我想起打井那陣,腳底的隱痛如一根絲線在皮膚下面游動,腳心冰涼。水井一打成,那痛便從小腿上發韌,分成三股漸漸游上身體,直抵腑臟。以至常常有來歷不明的黑氣吹進院子,人物都防不勝防。父親一死,西耳房就塌了,兩個廂房也壞得不能住人,幾乎頹廢,院墻成了一圍殘垣,好端端只剩一間中屋堂堂正正,并無多大損破。我暗自慶幸自己的身子可能先后已喪,還剩下心室。
但傷心的事情總是難免的,遲早在旦夕之間。北山冰雪奇寒,溪泉干涸,佃戶的腎經早已敗壞,所打制的井繩無疑在總結自己,在一網經脈中結束一生。以至我嗜睡、口渴、白日夢,頭發在鏡子中變白、脫落,墻院和房子崩塌。而織女卻在山間隨意種梅,其花開也開不敗,香氣一直吹到我的臉上。此時,我的地機已喪于腹哀,商丘高過箕門,府舍零落。一氣從大包下到隱白:河邊的窯戶正日日祛拔炙燙。一穴腹哀,使院子門前的寬地變成了一片風場。直到我眼睛翻黃,一張臉皮焦成土色,心性暴躁而風風火火的時候,已是日薄西山,那幾個打井的漢子正在行間,過了蠡溝、曲泉,在東山的路上走了五里,已到達期門。
四舍早已敗壞,我只得放棄這些破屋,退居堂屋,守住空空的中庭,以氣養心。但一切似乎都不可挽回了。一事已喪,其余的逃也逃不掉。
當我內心曉然這一切,便細心地存活在這口氣之中,求得同這些風光心心相印的日子。而伊卻頻繁地推窗,掃雪,脫衣,說話片言只語,熱心夜晚交合的姿態,身態一日比一日上進與豐潤。樣子也無端端美麗起來,心去難留。景色在極端的尖銳中紛紛涌進百會,在身體內部變成寂靜不動的狂風,杯子里的酒在爐火中越來越冷。
隔火相望,先生正掌心向火,在我臉上望氣。納了脈,先生拳起右手,伸出中指,在我腳踝內側的三陰交上用力一戳。我周身一緊,足上的三條陰經驟然暢通,一口氣立即順到足心,在鞋子里變成一陣冷汗出盡。先生又從懷里掏出竹管,抖出一枚三棱針,捉起我的手掌,先掐了四縫,然后見縫插針,淺刺。果然一針見血。又刺了少沖和極泉。到氣海的時候,先生換了針,火爐上烤一烤,熱針,急轉直下,直刺一寸。
在盆子里洗完手,先生問我檐下那些燕子的事情,我說很早就不落窠臼,幾年前就不知落到哪家人去了。先生移過椅子,牽著我的手,說我氣勢太弱,要打通道路,一顆心兒才能保住,不然肯定要洗白。說罷合了我的手掌,以掌相對,一脈相承,為找補氣治病。兩人依著火爐抵掌而談。
院子里刮起一陣風,枯草索然,樹枝上的積雪亂紛紛吹落下來,倒塌了的西耳房和傾斜的大門在風中嘎吱亂響。爐火一搖,屋子暗了許多。伊掀開棉簾,拿著一只空桶,說后院的水井里已結了厚冰。
先生走時并不掩門,呵著白氣徑直往風中去了。我和伊心照不宣。各托一辭。伊拿了桶在大門外面鏟雪化水,我將爐子提到走廓上搗灰加炭?;鹧嬗置髌G地燃燒起來。
2.
昨夜的大雪如火,一直齊了門檻。伊說可能是大雪封山,那織女不能下來,而且佃戶又在害病,最好要我親自去一趟。我想亦是,下雪的日子里更加想念舊人,或與佃戶喝一臺暖暖的小酒。臨走,伊又包了幾塊井鹽,半籃櫻桃脯,一盒蘇合香,一盒乳香。
出了大門,看見伊還站在斷墻后面,頭發亂蓬蓬地在冷風中飛舞,千絲萬縷,遮住一臉表情。
遠遠看見河灘窯戶的泥窯已塌了兩座,剩下的大窯還冒著絲絲白氣,如一只倒扣的火罐,周圍盡是亂風,吹得積雪飛揚起來。府河結了薄冰,木橋早已斷開,腐朽的柱頭橫在水面掛著冰棱,只有橋頭的梅樹在雪野中靜靜吹送著氣息。
太陽又升起老高,冬日可愛,暖暖地照著山林。佃戶的柴門緊閉,零零落落披著殘雪。那只小獐子在棗樹下噴著響嚏,聽見拍門的聲音,驚得一閃,蹶著腿一道煙逃進屋里。棉簾掀開一只角,佃戶伸出半個腦袋,面容陳舊,拖出身子來開門。
屋里的氣氛非常暖和。爐子上的大砂鍋呼呼地吐著當歸的熱氣。屋中央是佃戶的繩車,地上亂糟糟地盤著那根新打的繩子。我看見這網經絡,心里一緊,暗地里手心捏出兩把汗來。佃戶吆喝一聲,那女兒在里屋答應。罵了幾聲鬼天氣,佃戶把砂鍋揭開,油湯里正燉著兩只肥大的野鴿子。眼睛虛起,吹開油面子,半碗滾湯在手中去寒。
那女兒聽得我來,趕忙在里屋更衣。換了件青色的夾心襖,罩一件紅衣裳,燈籠袖子,腰上扎一條果紅的滾邊帶子。聽到父親的喊聲,趕緊把頭發梳直,鬢髻。打開門,望著我點頭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掀開簾子,到房檐下面搭起梯子,將瓦棱上的凍柿餅摘了一串下來。
佃戶臉上有難看之相,說那匹綢子已成了棘手的事情,氣候時旱時溢,桑情慘淡,蠶兒死病過半,繭子很薄,盡是斷頭,幾乎不能繅絲。眼看就要翻年,綢子才勉強織成半匹,而且多有疵點,十分下流的貨色。
佃戶長吁短嘆,把指節捏得辟啪直響,心亂如麻。那女兒在一旁不作一聲。三人一時無話可說,都把眼睛望著爐火,那火焰頓時高漲起來。
和佃戶出了柴門,順著一條結冰的枯溪朝山里走。佃戶腰里掛著網,提根叉桿走在前面,我拿張核桃木的彈弓踩著佃戶在雪地上的腳印。出了一道澗谷,天色頓時一寬,滿目都是青郁郁的松林,亂蓬蓬在枯草里落滿墨色的大巖石,上面花花點點披著殘雪。兩道涓流從一面陡崖上掛下來,旁邊亮晶晶結著冰棱。左右逢源,二人心中都十分歡喜。
來到一潭池子邊,水面都結了冰。佃戶說冬天里盡是些沉魚落雁,就用鋼叉砸開一大片,從腰間解下網,提在手里。我一看是一張新打的網,路線是綱,網目慎密均勻。只見佃戶退一大步,呵嗬一聲大吼,手一撒,綱舉目張,如一片烏云朝池子里飛去。就近的亂草里嘩啦啦驚起一對雪雞落到林子里去了。一支麻皮野兔竄出來,慌慌張張射進一堆石頭。一網打盡,只揀了幾尾肥的桃花魚,摘一條松枝串起,瘦小的都抖回了池里。
佃戶心貪,叫我提了魚,便跑到亂草中用叉桿鼓搗一回,并不見鳥獸的影子,這才從林子里折回身。野罵一陣子,又到山窩里轉了一回,提了一只被套籠夾住的野兔子,一棍子打死。兩個人這才踩著雪回到院子。
酒過幾盞,佃戶紅了面皮,只說宿疾在身,不能多喝,手里的杯子卻不停地添滿又扯白。半斤八兩,兩人又將舊話新說,牛皮鲞,鲞牛皮,不覺已是中午天氣。那女兒在爐子邊也酡紅著臉,起身推開半邊窗子,探出頭,看外面的時候。
陽光如霜,院子里的雪似乎比遠山上的清潔。一陣風來,女兒的香氣飄到我身上,鼓動的袖子扶住窗欞,又伸出手,落在手上的光變成一小潭發亮的溶雪,又從指縫里漏了出去,外面的陽光更猛烈了,半窗的景色裝,也裝不下。那女兒縮回頭,關好窗子,回到里面的屋子。
佃戶的目光松滯地望著爐火,一腔皮肉空泛無邊。那根井繩快要打完,只剩下最后一個總結,而佃戶卻遲遲不打:只等繩結一打完,那根繩子就要拿走他的一生。
我想起井繩剛剛開打的時候,樹上的棗子正在翻黃,葉子綠沉沉地下墜。三股麻合在一起,一頭拴在棗樹身上,佃戶就在樹下忙開了。因繩子太粗,又要防繩頭開岔,因此第一個大結十分難打,搞來搞去,佃戶都不如意,手上也磨出了血泡子。等一個緊口結打下來后,佃戶一起身,兩腿一閃,險些跌倒。趕緊扶著樹干,只覺得兩只腳如踩在冰水里,渾身冰冷刺骨。一陣暈眩,那棗樹也嘩地落下一地葉子。織女聽到聲音,趕緊出來,看見滿樹棗子已紅得爛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