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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宿疾(3)

  • 喪(萬夏作品集)
  • 萬夏
  • 4163字
  • 2019-03-20 16:59:18

織女已單單一人在北山住了很長的時間。佃戶一死,她家里很多事物就破敗不堪,她的父親本來可以不死。西山幾個打井的漢子一來,佃戶的病熱就現(xiàn)了端倪。那根繩子一開打,病就不可收拾,愈來愈沉,一直深到癲癇之間。

看見父親每天都陷于妄言和抽搐的痛苦之中,那女兒心中惴惴不安,要父親放棄這根繩子,否則性命難保。而佃戶是條剛烈的好漢,說不能食言,沒有這根大繩,打井的幾個漢子就去不了東山,必死無疑。況且繩子已打成許多,難以半途而廢。那女兒無奈,除了給父親打穴舒脈外,并不能插手救命。

眼看繩子越來越長,父親發(fā)病的次數(shù)猛增,致命的水腫隨著繩結(jié)的增多而逐漸上浮。一旦最后打了總結(jié),腫勢就會漲過胸膛,父親必死無疑。那女兒磨快剪刀,每次趁佃戶犯病之機,一刀兩斷,從繩子上剪下幾結(jié)。

佃戶的病已經(jīng)到神志迷亂,不識實務(wù)的地步,醒來一數(shù),總是差幾結(jié),便又將繩子沒完了地打下去,就這樣佃戶吊起來的性命被那女兒一直剪到秋天,又捱到深冬。織女將剪下的繩結(jié)藏在自己的屋里,床下堆了滿滿的一地。那女兒自己身體卻漸漸地瘦了下去。脫發(fā),指甲發(fā)霉,月經(jīng)一塌糊涂。發(fā)覺勢頭不對,把床下的繩結(jié)都拖出來一數(shù),大大小小約四百個。織女暗喑吃驚。

果然,不久傳來河灘窯戶的兒子死去的消息,西山那幾個打井的漢子也在我家后院的井底挖到了白沙。織女心里大驚,趕緊出屋,佃戶已經(jīng)不知去向。尋了一回,才發(fā)現(xiàn)淹死在半山腰的水潭里。那女兒從此孤身單影,隱隱覺得父親的死與自己有關(guān)。就耿耿于懷,成了情結(jié)。

織女紅著眼睛,臉上掛著淚痕。伊拉著她的手,輕聲說一些好聽的話。我見這臺酒越喝越冷,就喪氣地收拾盤盞。故意大手大腳,把碗碟弄得叮當(dāng)亂響。沏上茶,把顏色奪目的果子故意擺在碟子上面逗眼。幸好春光明媚,生活撲面而來。二月不是傷心的天氣。東說西說,那女兒才云開日出,臉上又轉(zhuǎn)回笑意來。

伊生怕此時又冷了話語,趕緊端一簸箕豆子和織女篩選。我想起織女雖然一人在北山獨立自主,但在那一大片桑田和麻地里勞作勤苦,一年四季早起晚歸,好在只是養(yǎng)蠶織綢,雜事不多。日子活得將就,如同那些撒播的種子一樣,一旦脫手,花兒就要怒放,直到果實爆滿自己的花叢。

伊和織女促膝相坐,一只大簸箕放在兩人的膝頭上,那女兒的頭發(fā)都垂到豆子上面,伊挑滿一把,兜在衣角里,說孤單單一個女子住在高處,無人問寒問暖,難以自力更生。不如搬到家里來,三合一,好歹也有個照應(yīng)。

院子里一時靜寂,一串豆子從手里落到簸箕上,噼噼波波特別響亮。那女兒悄悄地說她私下也這樣想過,只是想起桑麻之事,就放心不了。伊說可以廢了青麻,在地里撒些不問收獲的懶種子,只留桑田,收拾出一個房子,將織機搬過來。桑蠶繁忙的時候,我和河灘窯戶的兩個兒子都可以援手。那女兒輕聲答應(yīng),說等今年最后一季繭花出來之后再下山落戶。兩個女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只聽見簸箕間落下一陣細雨,響成一片。

太陽開始偏斜,墻頭上織女的鞋子也曬干了,伊拿出澡具,那女兒端了裝衣衫的筐子,三個人上了后山。我早就等待不及,但不得已老走在最后。山上的桃樹開得很紅,艷艷的一片吐火。那女兒一路上都在摘野花。滿滿的筐子里掩去半個身子。

池子外邊盡是鮮紅的蛇莓,遍地的夏菇開得放肆。進了棚子,那女兒一見水就生動起來,先脫了衣裳下到水里,忙把嘴接到泉口上,咕咕嚕嚕漱了一回,然后澆水將池子邊擦洗干凈,見伊也脫了衣裳,就小心翼翼牽著伊的手下水。三缺一,我踩著板子進到水里的時候,伊正在幫那女兒把發(fā)髻松開。

我看見伊的身體比以前更豐潤了,兩個乳房飽滿,松軟,朝向水面墜落,乳暈有月季的顏色,器官發(fā)達。怪不得伊這些日子常在鏡子里說現(xiàn)在的體形是最好看的時候。但那女兒卻從來不照鏡子,一身的香氣也就永遠不會消散。織女一年四季養(yǎng)桑織綢,將一樹葉子穿過血液吐成絲綢,披在伊的皮膚上面,閃著金屬和冰雪的光芒。而自己卻將一副完好的膚色躲藏在四季里面,讓一頭黑發(fā)一輩子也梳不完。

我與織女雖然只有稀疏之交,卻疏而不漏,得以大氣。我入水的姿勢如一只張大翅膀的鳥兒急急飛行,或像一枚蜘蛛落在一張臉頰上游泳。拿在手心的皮膚溫涼滋潤,又相濡以沫。骨朵在一夜里就在我的手指上綻開了花瓣,結(jié)出果子,牙齒輕輕一咬,季節(jié)里的黑夜在一盞燈的旁邊花香四溢。浮在一片皮膚上猶如浮在水中,空氣中更是如此,一口氣游進中極,經(jīng)過石門,匯人大海,又破了陰交,一直游進紫宮,在華蓋下面四散開來,身體內(nèi)外都是空空的云朵。

我覺得十分疲倦,就側(cè)身坐起來,眼前已是天昏地暗,那女兒平靜地倦縮在旁邊,猩紅的嘴唇將一頭黑發(fā)顯得格外猖狂,正與她的身體一起漂流。我猛然從壁板縫間看見太陽正朝滿地的蛇莓流出鮮血,一直將萬山紅遍。

一池泉水慵慵和和,冷熱正好。伊早已弄散了頭發(fā),半邊身子盡黑,正往身上涂皂莢。池子里的水都朝她涌起,讓我看不清伊的臉。伊過來給我搓背,十個指頭深深地掐進了皮膚,在我身體內(nèi)部暖和如春。就像每次夜晚的進入一樣,足使我四肢落水。與伊相交,我天天向上,變換無窮的姿勢讓我大瀉不止,腑臟都成了一道氣息深深地吹進伊的身體,使她豐潤又調(diào)和。而我卻漸漸喪失,直到榨干了最后一滴,只剩下一腔姓氏的空殼被伊用雙乳頂在她的皮膚上面。

三個人正在水中搞得沸沸揚揚,那泉水卻在身下暗自漲平,一陣?yán)滹L(fēng)將棚口的布簾掀起一角,我頓時足心發(fā)冷,一股寒氣沿著我的身體上升。我一驚,一時穩(wěn)不起,頓時變了臉色,趕忙出水披起衣服,坐在池邊連連撮指按摩。

伊和那女兒也都慌了手腳,忙收攏頭發(fā),過來幫我舒脈打穴,三個人在水邊搞得不可開交,慌慌張張打成一片。把那股寒氣逼下箕門,陰陵泉,過了漏谷,就再也順不下去。再引一口氣轉(zhuǎn)了經(jīng)脈,又將寒氣逼下陰包、曲泉,過了蠡溝,氣息不通。我一看勢頭不對,只得再轉(zhuǎn)腎經(jīng),氣過陰谷,筑賓,卻不達交信。我心中恍然大悟,果然,三陰交[1],已成了一眼死穴。

我只得將那股寒氣逼進兩只掌心,變成雨汗出盡,出了池子。兩個女人也擦干身體,綰起頭發(fā),四個乳房繃起扣不攏衣衫。

北山的雪下了幾夜才停。天一亮,我就打開窗子,一個世界纖塵不染,連門也推不開。那女兒說該下山了,免得讓伊白白想念。我想無所事事,不如歸去。就把昨夜的殘酒又重新溫?zé)幔攘艘煌霚S謴牟穹坷锬昧艘黄课撮_封泥的陳色酒,暖洋洋下了山。

5.

府河已結(jié)起冰,那座木橋的踏板裂開了大縫,零零落落飛在水面上,橋頭的野梅骨朵亂冒,隱隱亮出一星紅色,窯戶的兩只小窯都廢棄了,只有大窯上還蒸蒸冒著白汽。我在一截殘斷的墻頭撥開枯草,把手握成嘴筒子喊了半天,里面的門才咿呀打開,窯戶的老婆高挽起褲腿,拿一支炙柱露出半個身子,小腿腥紅。

我進了門,就見窗戶和房檐下掛滿了苦艾,濃濃的艾香。窯戶躺在床上,亮起肚皮,正往腹結(jié)上打火罐。見我進來,拔了火罐,小腹上立即翻起一記暗紅的火印子,旁邊是一塊塊發(fā)紫的舊印。窯戶咧著嘴老是把褲子提不上來。

我細看這房子,四周的墻土早就剝落了,窗子用泥磚封死,墻上掛的那張破琴也幾乎被蛛網(wǎng)裹住,弦也斷了兩根。兩邊耳房都塌了頂子,用幾根樹條子撐起,一片衰敗的景象。窯戶嫌屋子臟亂差,就去作坊棚子里打整出一張桌子,又揀幾匹泥磚坯來,墊上蒲團當(dāng)矮凳。窯戶的老婆沏上一壺茶,到灶房翻出一盤子果餅,又回屋里艾炙去了。

窯戶的兩個兒子正蹲在棚子邊用茶水泡了冷飯呼嚕嚕地吃喝,手腳上盡是稀泥巴。窯戶的大兒子死后,一家人的那口氣就一直沒能順過來,不久,兩個兒子也相繼患病,人看著看著就蔫了下去。窯戶慌了手腳,暗想事情不妙,和老婆日夜在床前捻針捉炙,不敢出一口大氣。

兩個兒子看看好轉(zhuǎn),老婆自己卻一病不起。先是太厭食,干嘔,只覺得腹內(nèi)邪氣亂竄,鳴響如雷。后來就絞痛起來,終于便血。最后焦黃了面皮,身體骨瘦如柴。窯戶趕緊叫兒子去野地里采來苦艾,晾干,舂細,炒焙后制成艾柱,叫那女人亮開肚子,點了腹哀、大橫。大炷,炙七壯。老婆便立即止了膿血。只怕邪氣不出,窯戶一鼓作氣,從上至下點腹結(jié)、沖門、府舍。中炷,炙五壯。

那女人減了疼痛、腹里的邪氣都往腳下逃。窮追不舍,再點箕門、血海、地機、漏谷。小炷,炙三壯。那老婆飯量大增,面有血色,漸漸來了精神。窯戶心中一陣暗喜,便又炙三陰交、公孫、隱白,想那股邪氣最終會從三陰交逼出隱白而斷根,如此大吉。

但一番搞整下來,病根仍然未除,老婆仍然黃皮刮瘦,腹中偶痛。窯戶以為是藥性不夠,便用大炷,炙十壯。小腿的皮幾乎燙起了水泡。無效。那邪氣從此沉疴在三陰交之上,成了癥結(jié)。

入秋的時候,天氣十分惡劣,日夜冷風(fēng)狂吹,三只窯的火墻都風(fēng)蝕了。那寒氣來去無常,在院子里吹成四面來風(fēng),飛砂走石,先是塌了院墻,然后屋頂落土,房基磚石松動。窯戶一家人添磚加瓦,又砍了些樹干將房梁撐起。但那冷風(fēng)卻使窯火時旺時滅,廢了很多坯子。窯戶便叫小兒子在窯前專門望風(fēng),看見風(fēng)來,就用籬笆掩住大門。窯子這才勉強燒下去。

直到我家后院打井那陣,窯戶燒兩千匹井磚,想到是我家的活計,便親自動手,天天冒著冷風(fēng)踩泥打坯。坯子上窯的時候,天氣更冷了,那風(fēng)在窯子邊打著旋子,直搗窯門。頂著風(fēng)頭,好不容易生了火,窯戶自己卻渾身冰涼,手腳發(fā)抖,腳踝內(nèi)側(cè)痛如針錐,那股寒氣被迫下了漏谷,就再也沉不下去。

果然,三陰交,穴死脈斷。奔茅廁如沖鋒一般大瀉不止。窯戶大驚失色,急忙祛撥體內(nèi)的寒氣,每天只將火罐亂打。從兩肋到小腹,落滿了一塊塊烏紅的火印子,猶如窯子里一匹匹烏紅的磚坯。

地上到處是舊雪,很遠的山上更白。剛才茶水很疲,半天沖不開茶葉。窯戶的老婆從灶頭上砍下半只風(fēng)鵝,一碗豆干,一盤鹽水筍子,把我從北山帶來的陳色酒溫起。我看那婆娘黃黑著面皮,雀斑發(fā)紫,比黃豆還大,想已是病得深了。喝了幾杯,窯戶說自己牙齒不聽話,老是往自己舌頭上咬。我問是不是很久沒肉吃或唱曲子。窯戶說雖有老婆在床,但只能睡素瞌睡,最多說些葷笑話。說完,就拖著身子去屋里取了破琴出來。

吹去灰塵,試撥幾下,弦不上調(diào)。窯戶很尷尬,罵罵咧咧一陣,就扔下破琴,用筷子敲著板沿,啞起嗓子氣急敗壞地干唱:

溪水雪白烏鴉黑,春宵有人難度夜……

窯戶中氣不足,嗓音發(fā)岔,失去了以前的嘹亮,說自己宿疾太深,已亂了身上的底氣,今不如昔。說完,只是苦著臉埋頭喝酒。

我細看這漢子,潮紅著眼睛,刮瘦的臉上黃得可以抹下一把稀泥。一副粗大的骨子撐在衣服下面。想起以前的窯戶松形鶴骨,氣宇軒昂,如今卻喪于這片風(fēng)土,只覺得酒冷。又一陣風(fēng)吹進棚子,我想橋邊的梅花大概早巳落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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