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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宿疾(2)

3.

那時我家剛開始打井,我到河灘窯戶家去落實井磚的事情。窯戶正洗了手腳在作坊棚子下面喝茶,二兒子在飛輪邊旋坯子,小兒子在窯口中添柴望火。這兩日風云突變,冷風狂吹,熄了炭火。窯里的坯子大多作廢。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大兒子又病倒了。我和窯戶來到屋子里,見一個面黃肌瘦的漢子躺在床上,蜷起身子沉睡。窯戶的老婆在旁邊的藥爐上鎖緊眉頭煎藥湯。

前幾日,風頭突然轉向,望著窯口亂吹。天氣冷下來,一家人正在風中使勁,就聽到踩泥的大兒子嗷地一聲慘叫,倒在一邊。腳心如踩到錐子上一般劇痛。扶到池子邊洗凈腳,提起來一看,并沒有傷口,只是兩個拇趾的內側隱隱泛白。這個可憐的漢子由兩個兄弟扶起,去屋子里歇下,當時并不放在心上。過后卻嘔吐起來,小腹滿脹。然后開始腹部絞痛,屙血,一腔皮肉眼睜睜瘦成了骨頭,一張臉一直黃進土里。

我回到院子,幾個漢子正坐在支起的井架下面拿著破草帽扇風。父親在一邊伸長脖子,把眉頭鎖成堆往井底看。那井已打了兩丈深,黑洞洞地不見光線,一滴水也沒有。幾個漢子扔下鏟鍬爬上來,說可能穴位打得不對,斷了水脈,建議把井填了重打。父親一聽,紅起眼睛哪里肯依,堅持要打到底。幾個漢子口里不說,懶洋洋地坐在井坎邊歇氣,心中卻各懷鬼胎,伊見場面尷尬,趕忙重新沏壺茶端過去。一片云靜靜浮在栗樹上面。

躺在床上的佃戶,兩條腿麻木不仁,近乎癱瘓。想到打井的幾個漢子性命要緊,便叫女兒將繩車放在床頭,日夜搓麻打結,不敢松懈。三股麻絲每搓到三尺,便各打一小結,三股絞成一根大繩,約六尺長,再打一大結。如此打造的繩子不僅結實筋健,而且容易在手里把握收放,非常耐用。

自從那天在棗樹下發病,佃戶便時時神志不清,臆語,看見的東西時清時濁。打到第四個大結,病重起來,腰痛,煩悶,撒不出尿,聽到的聲音盡是大鐘在陰谷中敲響。到第六個大結,佃戶病得不可思議,一股水泉漲成火焰照耀大海。佃戶最后四肢痙攣,口角吐著白沫,在床上滾成一團。那女兒跑過來掐了人中,封了合谷和涌泉,佃戶才蘇醒過來,喘著粗氣,兩眼猩紅如一個垂死的人慢慢睡去。織女將浸了冷水的毛巾搭在佃戶頭上,以鎮神庭。收拾了屋子,女兒把那截打好的繩子拖到窗前細看,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

佃戶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動了動腿腳,感覺還可以,就硬撐著身子下床,到柴房里提了一缸酒來燙。那女兒說昨天的病勢太可怕了令人擔心,不能再喝了。佃戶嘿嘿一笑,說昨晚夜長夢多,難免失語,有不好看的地方,但無傷大體。說罷,自顧喝酒。那女兒一時氣紅了臉,從佃戶手里搶過杯子扔到院子里打得粉碎,佃戶立即翻起面皮,漲起三股筋,拍著桌子,把一番醉生夢死的道理都在碟兒碗兒的叮當聲中罵了,桌子上濺滿了湯水。織女站在院子中央,也不回嘴,眼睛里含著淚水。佃戶吼了一陣,自覺話不對頭,就把腦袋埋在一碗冷飯里,直到把兩個腮幫子塞得鼓起來。

打完第八個大結,繼續搓繩,就覺得勢頭確實不對。手里的三股麻線不搓自合,絞在一起怎么也解不開,佃戶叫女兒拿來麻刀,繩子迎刃而解,順勢打了第九結。剛剛人扣,小腿內側痛如錐刺,額頭上滿滿地蒙一層細汗。那股痛岔成三股,沿著大腿內側一直游上身體,頓時只覺得肝膽俱裂,脾胃互扯,腰背如墜石一般。一口氣喘不過來,佃戶捧起肚子,蜷縮在棗樹下。

那女兒聽到呻喚出來的時候,佃戶已轉過一口氣,斜靠在棗樹上,面如死灰。挽起褲腿一看,小腿已經紅腫,腫勢漸漸上浮。一陣冷風直吹過來,樹上嘩啦一陣亂響,棗子落了滿地。

那陣冷風吹來的時候,幾個漢子正拉著井繩,將一筐土從井底扯起來。拉到一半,繩子突然斷筋,滿筐土石轟地砸了下去,井下的人大呼小吼,大罵上面的家伙瞎了狗眼。上面的漢子大驚,都搶到井邊伸長脖子。那井已打到三丈多深,模模糊糊看不見下面的東西。燃起火把,接好繩子,將井底的泥土拉起來一看,盡是白沙,仍無一點水跡。幾個漢子都把臉拉得老長,向著父親。父親長嘆一聲,這才死了心,扶著走廊的欄桿斜著步子回到屋里。冷風又來,竹林嗦嗦抖動。幾個漢子身上都起了雞皮,趕緊把衣服披上,縮著身子躲到走廊里避寒。

栗樹上的那片烏云壓得更低了,立在樹梢上面發黑。樹下的伊正在舂一缽八角,猛聽見墻外腳音急促,門板一陣亂拍,河灘上那窯戶的小兒子聲淚俱下,他的大哥新喪。

佃戶的腫勢一漲再漲,一直飛上身體。溺于水中卻口舌干渴。想起那幾個漢子在西山的冷風里已無立錐之地,性命只在早晚之間,佃戶口含薄荷,咬牙雄起下床搓開了麻繩。唯恐繩子不結實,就又添麻絲。入一股,還是覺得太虛,再加一股,用五股小繩搓成一根大繩。一條井繩比胳膊還粗,拿在手中如捉住一條大蛇。絲絲入扣,繩子天天生長,亂糟糟纏了一屋子,佃戶的身體連同繩車陷落其中,難以自拔,病疴就更加深沉了,雙腿腫成兩根柱子。后又小腹寒疝,腰痛,便血,昏昏噩噩中那道冷風吹開大門,在院子里彌散開來。一時間風聲大作,寒氣四溢,吹開的窗子又將茶幾上的花瓶打碎,暗香和著清水遍地流淌。

父親關門閉戶,爐子上坐了藥罐,守在西屋里飛刀鑿石。喘咳之聲時時傳來。我在走廊里傷風,心想就要下雪。伊說還是關門大吉,收拾了晾在櫻桃和栗樹間的那匹綢子,插上門栓。那股寒氣卻攻勢凌厲,越吹越烈,又破了石關和通谷,天氣暗下來,彤云密布。

那織女趕緊關了柴門,將屋子里的門窗關死。那冷氣仍過了幽門,打著旋子,將塵土卷成一只高大的漏斗立在院子中央,又垮塌下來,變成一團風窩到處亂竄,使破洞百出的房子四處漏風。佃戶一時慌了手腳,急忙提一口氣搶先占了靈虛,再以心神封堵漏洞,這才轉過一口氣來。

佃戶不敢一心兩用,那搓繩子的手自己也就混亂起來,顧不得三股五股,抓起一把麻絲就搓,大結小扣飛快亂打。那道冷氣被阻,又橫過胸鄉,散成一團亂風,掀翻了作坊的草棚子。窯戶的老婆焦黃著面皮在棚子下面點上燈芯,正艾炙地機。棚子轟地一聲塌了下來,油燈引著草桔,火順風勢,作坊里立即騰起——片烈餡,兩座小窯也在大風里轟然崩塌。

被烈焰烤燙的風吹在父親身上,心焦口渴,扔下刻刀和石章,急忙打開門到后院的水井打水解渴。幾個打井的漢子也棄了西山,在東山的路上奔逃了五里,過了章門,準備立起架子冒著冷風打井。這股冷風走了一回,凝在爐子的火焰中央,屋子里頓時明朗如初。佃戶回過一口氣,手中的繩子早已打成一根。仔細一數,小結三百七八,大結二十六個,只差最后一個總結。

但佃戶已經手腳冰涼,口渴難禁。知道自己氣數已盡,心中千頭萬緒,心亂如麻。看見繩頭上亂蓬蓬的麻絲,就想起繩子必須最后打一個死結,否則繩頭發岔,前功盡棄。快刀斬亂麻,拿了切口整齊的繩頭,佃戶提起最后一口氣,全力打最后的死結。可惜內心實在虛空,手上無力,一個結怎么也扣不起。忍不住口渴,就從一堆繩子里掙扎出來,提起水桶和繩子摸出了院子。

那半山的水潭將近枯竭,水面落下去七八尺深,結著薄冰。一片黃云飛了過去,寒風蕭瑟,天邊隱隱發紅。眼看就要下大雪。佃戶趕緊站在水潭邊用鋼叉鑿冰。水面落得太低,鋼叉夠不著。佃戶將繩子的一頭拴住桶把,提起繩子用桶底朝冰猛砸,又生怕有失,佃戶將繩子的另一頭在自己的身上打個梅花結。鼓搗一陣,冰面砸開一個大洞,將半桶水拼命扯上來。只聽水潭里一聲響亮,屋里織女心中一冷,那雪早已將山林飛了一層白。

二、伊的一場夜話

4.

外面的雪漸漸大了起來。那女兒放下暖簾,說大雪封了山,等過兩日放晴再走。一陣暗喜,這天氣正隨了我的意。我燒起一盆熱水燙腳,織女也把爐子撥旺,到房檐下摘一串干蘑菇燉起一鍋野鴿子,又去里屋拿來一件新縫的棉襖給我試穿。

心事在春天就已落下。正值陽春白雪,飛花的日子里伊故意打開半個大門。把幾個瓷瓶拿到走廊上擦亮。我坐在栗樹下磨皮擦癢,磨著草鐮,不時朝門外張望。

二月的天氣使內心特別慌張。太陽照進走廊的時候,遠遠見那女兒來了。那女兒的臉飛過一片紅,說這匹綢子前些天就落了棱子,只是今春的蘭花開得好,就在薰柜里多放了幾天,直到昨晚才剪了斷頭。一大早下山,到了府河邊,春水正在發動,桑田綠云隱隱,四野的花朵想開就開。有幾只鴉雀在里面發瘋。清風白水,那女兒只顧貪看景色,兩只鞋子早被露水打濕。到了橋邊,已遠遠看見河對面窯戶殘廢了的粉墻和窯子。挽起袖子在破橋下面洗手,太陽紅紅地浸在水中,冷冰冰流上面頰,用手捧起來,一片天色嘩地從指縫流進河里,只剩半張臉兒落在掌心中。

伊將包袱打開,一匹雪白的綾子,暗香浮動。伊抖了披在身上,閃閃發光,將南山上的殘雪照得泛紅。我和伊都喜歡得不得了,左右照看,舍不得松手,把織女丟在一邊,忘了沏茶。

伊收拾了瓶子,就提起鍬鋤到院墻外面栽柳樹去了。前幾天窯戶送來一捆苗子,枝條殷紅米芽鵝黃,說是上好的紫柳。伊用一根絹帶子扎起頭發,穿一件領袖寬大的暗花衣裳,果綠色的緞子滾邊。蘿卜紅褲子,淺口。

那女兒把鞋子放到墻頭上曬,光著腳丫子站在走廊的欄桿上,前面鮮紅的嫩姜抓緊,后面一只鴨蛋高高墊起,篼搭房檐下面的燕子窩。窗紙早已發黃,織女一把撕去,拿了一張新紙糊起,剪了幾幅花雀貼窗。

伊將冬天的衣被翻出來曝曬,巾巾片片掛得滿院子都是,盡礙人手腳。我洗了手,給織女沏壺茶,一碟蜜杏脯。那女兒正在屋里嚼一顆橄欖,背對著門偷偷在鏡子面前照,深處一張純正的臉相,水藍的布衫,襟上插一朵黃花,里面空空洞洞望不到盡頭,直到想起那些傷心的事情。那女兒見我進來,慌忙轉過身,把一枚暗紅的棗核吐在手上,牢牢攥住,藏進袖子里。

太陽正好,取了門上的棉簾,唏哩嘩啦掛上木珠簾子。屋子里頓時一派光明。伊將石磨洗干凈,搬在櫻桃樹下推豆漿。那女兒也掇條短凳子,在伊旁邊舂一缽五香。頭上的樹子都開花開朵,桃紅李白,杏紅的枝頭上毋須手摘,亂紛紛都漫出墻去。櫻桃接著房檐口。無花果。太陽越來越大。暖暖的二月天氣。

我把生銹的犁鏵扛出來,在栗樹下用一塊砂石打磨,鋒芒畢露,直到太陽從生鐵里射出去年冬天的光芒。無事可做,覺得無聊,慵懶的身體在陽光下面更加口渴又思睡。伊說春夜里出來覓食的蟲子很多,叫我和些石灰,把院墻修一下,我說那院墻反正破敗了多年,懶球得弄,不如將墻頭那棵老梨樹上的蜂包搞掉,免得黃蜂飛起來蜇人。說起捅蜂包,身上一下上了勁。拿出叉衣服的竿子爬上墻頭。

遠遠望見南山頂上披銀,府河的水肥得流油,野地里太放縱自然了。隨意亂綠,隨風漂到看不見的地方。回頭一望,陽光里盡是蝴蝶的翅膀,越逃越美麗。兩個女人的頭發烏黑懸長,卻飄不起來。那女兒舂完五香,幫伊往石磨的心眼里添豆子。漿汁乳白,在兩個女子的身邊流了滿滿一盆。

一窩蜂炸開的時候,我早扔下了竿子跳墻,射進屋子里關起門窗。磨子邊先是兩聲驚呼,然后才捧起肚子笑滾了去。

點上豆花,在栗樹下的石桌上擺開碗盞,伊放了一個大杯子,兩只小杯子,溫了一壺水酒,三個人就在暖風里慢慢地喝。伊每次都一口半杯,做出一副很喝得的樣子,不一會兒酒紅就漸漸上了臉。那女兒薄酒小口,因此紅得淺些。我心無所系,大口小口只顧得痛飲,臉先是紅一陣,后來就越喝越白,直到薄成一張水紙。伊說我臉白心不好,就放下筷子起身添菜去了。那女兒紅潤不減,頭頂上一簇蔟杏花艷得飛到了屋瓦上。太陽當頂,三個人的影子都照回了皮膚里面。

看看話語漸稀,我到屋里取了琴回到桌前,亂彈琴,泛泛地空唱一陣。曲高和寡,那兩個先是附和一回,后來都啞了口,放下杯子默聽弦響,菜都涼了。我見兩人心不在焉,覺得沒趣,就收了手,心里老是想去后山洗澡。剛放下琴,就見那女兒落下淚來,低低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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