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東，今年過年要回來嗎？”

舅媽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了過來，是長輩特有的關(guān)心。

“還是不回來了，我工作忙。”

嬴小東靠在全家便利店的櫥窗邊，眼神有些飄忽。

申城的冬天總是有種衣服曬不干的濕冷，就像是張愛玲筆下弄堂里長滿了青苔的石板路。

腐敗和陳舊。

“這樣啊，”胖胖的舅媽松了口氣，輾轉(zhuǎn)在灶臺之間的身子靈活了一些。“你啊在外面工作還是要注意休息，別太累了，勞逸結(jié)合。”

掛了電話。

“不回來？”舅舅從報紙后露出了地中海。

“是呢，不回來也好，看到他就喪氣得很。說是工作忙。”

舅媽準備去做飯了。

“工作忙？”表姐的聲音從客廳里傳了出來。“他不是做什么外賣員嗎，有什么忙的。我覺得他還是因為姨父的事情……”

“別說了！”坐在沙發(fā)上的舅舅突然抬高了自己的聲音：“你姨父他瘋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也是解脫！”

2019年的除夕似乎比往年更冷，房間里的空調(diào)似乎都沒有了用處。

一個月前。

嬴小東坐在出租屋里，他是一個外賣員，高中文憑，20歲。相貌平平的他在這個大城市里渺小的如同塵埃。

小小的單人間，除了床幾乎沒有多余的空間。墻上掛滿了希區(qū)柯克和庫布里克的海報。

中間的C位也留給了《閃靈》。沒錯，嬴小東是一個恐怖電影的忠實愛好者，他每天都會看一部恐怖片。

特別是愛看那種瘋子有關(guān)的電影。

“你好，是嬴小東先生嗎？”

“我是，有什么事情嗎？”嬴小東趴在床上，穿著襪子的腳丫子晃來晃去，嘴里還哼著歌兒。

“那個，我們是圣瑪利亞精神病院的，你父親他剛剛?cè)ナ懒恕！?

嬴小東從床上摔了下去，兩只眼睛空洞地看著前方。

“你是不是逗我玩呢，醫(yī)生。”

“嬴小東先生，我們不可能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你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直系親屬，他這邊還留了點東西。你空了的時候過來拿吧，記得帶上相關(guān)的證件。對了，先去我們官方微信上預約一下。”

嬴小東掛斷了電話，他緊緊地貼著墻，兩條腿蜷縮在一起，眼睛死死地盯著墻上房東留下的老式掛鐘。嘀嗒，嘀嗒。

死了，他死了，那個男人死了。

那個瘋了二十年的男人，死了。

童年時候，嬴小東總是在幼兒園里被人欺負，他們說他沒有娘，老爹還是個瘋子，都叫他小瘋子。

十歲那年，他和朋友放學回家，看到了一個男人流著口水一蹦一跳地跑過來，手上拿著一盒垃圾桶里的飯盒。

“寶寶，寶寶吃！”

“你個老瘋子，給我滾！”他仿佛看到了女同學嫌惡的眼神，那嘔吐的動作。

為什么，他會有個神經(jīng)病父親！

嬴小東把他親生父親給推開了，哭著回到了舅舅家里。

最終，一家人還是覺得嬴小東的父親是個隱患，把他給送進了精神病院。

那個時候嬴小東甚至想，如果他父親死了就好了，他就不會被人嘲笑是小瘋子。

如今的嬴小東早沒了當年的愚蠢。他點了根煙，直到火苗燒到了指尖才回過神來。還是他的一滴眼淚熄滅了火星。

……

掛斷電話的嬴小東埋頭吃著關(guān)東煮，對面的同事奇怪地看著他：“你不是買了回程的火車票了？”

“我不回舅舅家，我要去別的地方。”

同事哦了一聲，也不多問。

告別了申城久違的雪，嬴小東坐上火車，回到了蓉城。

“師傅，請問圣瑪利亞精神病院在這附近嗎？”

“啥，瑪利亞？”

“圣瑪利亞精神病院！”

“圣瑪麗？”

“得了師傅，我自己找吧！”

嬴小東這破手機，一到冬天就凍的關(guān)機了，以后再買水果機他就是狗！

最后靠著他這張人畜無害（實際上就是老實人）的臉，在幾個上了年紀的中年大媽的幫助下，總算是找到了圣瑪利亞精神病院。

站在這家精神病院的門口，嬴小東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打了一個冷戰(zhàn)。

莊嚴的歐式大門，從門縫看過去，能夠看到圣母瑪利亞的雕像。頭頂甚至還會有白鴿飛過。

應該是文青喜歡的調(diào)調(diào)。

這地方太偏僻了，嚴格來說都已經(jīng)不屬于市區(qū)了。雖然周圍環(huán)境不錯，可看著這四周望不到頭的樹木，總覺得像是與世隔絕了一般。

“你好，你是來我們醫(yī)院的？”

門口的保安打了個哈欠，看起來很少有人主動會來他們這里。

嬴小東趕緊從自己的兜里掏出了手機，接著把他預約的二維碼給對方看。“我來拿我父親的東西，他之前在這個醫(yī)院里。”

保安打了個電話確認之后，替嬴小東把門給打開了。

“節(jié)哀順變。”保安低聲說了一句。

嬴小東回頭看了他一眼，突然問道：“你對我父親有印象嗎？”

保安笑了起來：“這里的病人不算多，我大部分都認識。你父親卻是里面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一個。其他人要不喜歡畫畫，要不就發(fā)呆。他呢，最喜歡拿著個相機到處拍。

有一次晚上他偷偷跑出來，被我給抓到了。我問他這是做什么呢，他不回答我，就要拍我背后。我問他為什么，他告訴我，我背后有個人。你這父親啊，太有意思了。”

嬴小東沒感覺有任何的意思，只覺得自己父親還是和以前一樣，腦子有問題。

“他是這樣的。自從我母親去世之后，就這樣了。”

嬴小東低著頭，走進了精神病院。他沒見過自己母親，聽說是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也難怪他舅舅一家，不待見他和他父親。

圣瑪利亞精神病院曾經(jīng)是一個教堂，如今被改造成了精神病院，不過大部分的裝飾都保留了下來。他甚至還在走廊上看到了幾十年前的修女的照片。

轉(zhuǎn)過彎，一個穿著護士衣服的女人走了過來：“你就是嬴小東吧？”

“我是。”嬴小東點了點頭，這個人走路怎么沒聲音。“我是來……”

“我知道，拿你父親的東西，我?guī)氵^去吧！”護士很是熱情地帶著他走。

他們穿過了一個大廳，在那里是精神病人放風和休息的地方。他們專注著自己的世界，絲毫沒有在意嬴小東的出現(xiàn)。

“他們都這樣，有自己的小世界。有時候我覺得他們不是瘋了，只是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