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華盛頓廣場(亨利·詹姆斯文集)
- (美)亨利·詹姆斯
- 2768字
- 2019-02-27 09:52:21
這決不是說醫生對這件事十分迫切認真,他倒是首先覺得事情十分有趣。對于凱瑟琳的將來他既不感到緊張也沒有加以警惕,他只是防備不要在家里鬧出笑話來。他的女兒兼財產繼承人受到了史無前例的垂情,但因此而過分激動是會鬧笑話的。醫生不僅不感到緊張,他甚至暗自想他何不等著看一場好戲——這確實是一場戲,戲里佩尼曼太太要讓那位機敏靈巧的湯森德先生擔任主角。他現在還無意來安排這場戲的結局,他完全愿意像伊麗莎白所說的那樣,因暫時還沒有弄清年輕人的意圖而盡量把他往好處設想。這樣做并無多大風險,凱瑟琳二十二歲,畢竟是一朵成熟的花了,需要用力拉一下才能把她從莖上拉下來。莫里斯境況貧寒這一事實不一定對他本人不利,醫生從沒打算要把女兒嫁給一個富翁。他要留給她的財產對兩個通達事理的人來說已經綽綽有余。如果一個身無分文的鄉下癡情漢也能列上求婚者名單的話,只要他能說出充分的理由,也要根據他本人的優劣而決定是否中選。此外,還有其他因素要考慮。醫生認為不分青紅皂白把別人斥為抱有貪圖錢財的動機反而會顯出自己的庸俗,何況他的家門也沒有被獵取錢財的人圍得水泄不通。最后,他也想看看凱瑟琳究竟是不是會因為品德上白璧無瑕而真的受人愛慕。想到可憐的湯森德先生還只上過兩次門,他不禁笑了起來。他告訴佩尼曼太太下次年輕人再來的時候她一定要請他吃飯。
莫里斯沒隔幾天就來了,佩尼曼太太當然興高采烈地執行了這一使命,莫里斯以同樣慷慨的態度接受了邀請,幾天以后就要來踐約。醫生心里想——他的想法當然是滿有道理的——他們不應該只邀請這個年輕人,不然對他是個太明顯的鼓勵。所以他又邀請了另外兩三個人。盡管沒有講明,莫里斯·湯森德顯然是這場宴請的真正目標。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他想給人們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如果他沒有達到這個目的,那決不是因為他不夠機靈或不夠努力。醫生在席間很少跟他攀談,但仔細地觀察了他。女士們退席之后,醫生把酒推到年輕人跟前,問了他幾個問題。莫里斯可不是個需要旁人督促的年輕人,紅葡萄酒的醇厚濃郁的香味也使他感到興奮鼓舞。醫生的酒好極了。這里我不妨告訴讀者,當啜飲美酒的時候,莫里斯心里不禁想,一窖陳釀好酒——這兒肯定有滿滿一窖好酒——是做岳父的最吸引人的一個特性。醫生對客人的鑒賞能力頗感驚奇,他發現這個年輕人真不同尋常。“他能干,”凱瑟琳的父親暗自思忖,“確實有能力,頭腦聰明,如果他愿意多動腦筋的話。他儀表非凡,頗能討得太太小姐們的歡心。但是我不喜歡他。”醫生這些話當然都留在心里,沒有說出口來。他跟各位客人談論異國風情,在這方面湯森德說的趣聞多得他一時應接不暇。斯洛潑醫生并不是個旅游很廣的人,但對于這個夸夸其談的年輕人所說的情況不敢全信。醫生常以略知一些相面術自居。年輕人一會兒噴雪茄,一會兒給自己斟滿酒,從容自信地談個不休。這當兒,醫生兩眼一直緊盯著這位客人容光煥發、表情生動的臉。“他簡直有魔鬼一般的信心,”莫里斯的主人說,“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自信心,編起故事來繪聲繪色,令人吃驚,簡直無所不知。我年輕時青年人哪有他懂得這么多。我不是說了他頭腦聰明嗎?我看是這樣——瞧,他喝了一瓶默地亞勒酒,又是一瓶半紅葡萄酒!”
吃完飯莫里斯·湯森德走到凱瑟琳跟前。她站在壁爐前,身上依然穿著那條紅綢裙子。
“他不喜歡我,一點也不喜歡我,”年輕人說。
“誰不喜歡你?”凱瑟琳問。
“你父親。他真是個不同尋常的人。”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這樣想,”凱瑟琳臉紅起來。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生來十分敏感。”
“也許你錯了。”
“那么,你去問問他喜歡不喜歡我,一問就知道了。”
“你覺得他會說他不喜歡你,如果真有這種可能的話,我看還是不問為好。”
莫里斯悶悶不樂地望著凱瑟琳。
“你頂撞他一下,這也許會給你帶來一些樂趣。”
“我從來不頂撞他,”凱瑟琳說。
“那么,你寧愿聽憑我受人辱罵也不愿張開嘴來為我分辯幾句啰?”
“我父親不會辱罵你的,他對你還不夠了解呢。”
莫里斯大笑一聲,凱瑟琳又臉紅起來。
“我永遠也不會在他面前提起你,”凱瑟琳這么說是想掩飾自己的惶恐。
“那當然很好,但那并不完全是我想要聽到你說的話。我想聽到你說的話是:‘即使我父親對你看不上眼,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但那是會有關系的,我可不能那樣說!”凱瑟琳低聲驚叫起來。
年輕人微微含笑,對她看了一眼。如果醫生一直在觀察莫里斯的話,他可以看到莫里斯一雙充滿了殷勤和柔情的眼睛此刻正閃爍著一點不耐煩的神色。但是,在他接下來的話中除了一聲細微的哀嘆之外再也找不到什么不耐煩的痕跡:“哎,這樣說來,我還不必放棄使他回心轉意的希望。”
那天晚上再晚一些時候,莫里斯對佩尼曼太太說得就更直截了當了。在這之前他為大家唱了兩三支歌,那倒也不是妄想討好她的父親,而是因為凱瑟琳羞怯的請求。他有一條甜蜜柔和的次男高音嗓子,唱完的時候每個人都發出贊嘆,只有凱瑟琳沉默不語。佩尼曼太太宣稱他最有“藝術家”的風度,斯洛潑醫生稱贊說:“唱得真好!太好了!”他的話聲清脆響亮,只是聽上去有點干巴巴的。
“他不喜歡我,一點也不喜歡我,”莫里斯·湯森德把剛才對侄女的做法同樣用到姑母身上。“他把我看得一無是處。”
佩尼曼太太跟她的侄女不同,她沒有要他作什么解釋,只是甜蜜地笑著,似乎什么都懂得。她也沒有像侄女那樣試圖反駁莫里斯。
“請問,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她細聲細氣地說。
“啊,你說得對!”莫里斯說。這使佩尼曼太太十分得意,她總是以說話恰到好處而洋洋自得。
在這之后遇到他的姐姐伊麗莎白的時候,醫生告訴她,他已經結識了那個深得拉維尼婭寵愛的小伙子。
“從體格上說,”醫生評論說,“他長得異乎尋常地勻稱健壯,如果人們都像他那樣的話,我們做醫生的就沒有用處了。盡管這樣,觀察他那完美的體形結構,我這個懂點解剖學的人還是覺得有無窮的樂趣。”
“你看人的時候除了他們的骨骼之外,還看到些別的什么嗎?”埃爾蒙德太太接著問。“作為一個父親,你覺得他怎么樣?”
“作為一個父親?謝天謝地,我才不是他的父親!”
“你不是他的父親,但是是凱瑟琳的父親。拉維尼婭對我說凱瑟琳愛上了他。”
“凱瑟琳必須忘掉他。莫里斯·湯森德不是個正人君子。”
“你說這話得小心點!請記住他還是湯森德家族的一員呢。”
“他不是我所稱為‘紳士’式‘君子’的那種人,他沒有那樣的靈魂和品質。我一眼就看出來,他好奉承拍馬,那是種庸俗的品格。他顯得過分隨便而不拘禮節,我討厭這種作風。他是個巧言令色的花花公子。”
“是嗎?”埃爾蒙德太太說,“要是你這么早就能輕易下結論,那說不定倒也干脆。”
“我不是在輕易地下結論。我告訴你的話是我累積三十年觀察人生的經驗所作的判斷。為了能在一個晚上作出這樣的結論,我整整花了一生的時間來研究探索。”
“很可能你是對的。但是重要的是這一切應該由凱瑟琳自己來觀察。”
“那么,我會向她提供一副如何進行觀察的眼鏡!”醫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