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武曌召回狄仁杰,武周王朝暗藏危機
- 武則天6:從三歲到八十二歲
- 王曉磊
- 20113字
- 2018-06-20 14:20:12
一、歸去來兮
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對普通百姓而言,天授二年是個喜慶的年頭。托女皇改朝換代的福,又是大赦又是蠲免賦稅,由于新舊歷法過渡不暢,朝廷默許百姓過了兩次春節,整個冬天都是在愉快的氛圍中度過的。現在艷陽和煦、萬物復蘇,無論依據《周歷》還是《麟德歷》,都是無可爭議的春天了。在這春意盎然的時刻又有喜訊傳遍大街小巷——兩個民怨極深的“奸臣”綁赴都亭,斬首示眾。
這兩人一個是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一個是鳳閣侍郎兼宰相的傅游藝。丘神乃唐室將門之后,先朝譚國公、右武侯大將軍丘行恭之子,但他全無乃父遺風,攀附武氏不遺余力,而且性情歹毒、行事狠辣;垂拱四年(公元688年)李唐宗室“叛亂”,他率軍平叛,不顧博州官吏已擒殺叛首李沖的事實,大肆殺良冒功,屠戮無辜官民千余家,深遭百姓痛恨。傅游藝倒沒做過什么大奸大惡之事,但是風評不佳,尤其他當初組織兩京臣民謁闕請愿,把大伙折騰得夠嗆,所以老百姓也厭惡他;因他一年間從七品官升到宰相,如今又一個跟頭栽下來,故而民間給他起個綽號,喚作“四時仕宦”,極具嘲諷之意。
觀看死刑一向是京畿百姓“喜聞樂見”之事,何況今天殺的是奸臣,豈能不引起轟動?洛陽民眾爭睹這大快人心的場面,扶老攜幼紛至沓來,比趕廟會還熱鬧。眼瞅著兩位曾經不可一世的大人物被灰頭土臉地綁在樁橛上,有人忍不住高聲叫嚷:“哦!‘四時仕宦’當到頭嘍!當初為了升官,折騰得鄉里沸沸揚揚。女皇登基乃是神佛保佑,用得著你上躥下跳瞎跟著起哄嗎?這回馬屁拍到馬腿上,老實了吧?”
“你曉得什么?”別的看熱鬧的人反駁,“我昨天見了告示,傅游藝之罪乃是謀反。據說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身穿龍袍登上金殿,醒來就開始圖謀不軌,鬼鬼祟祟的,結果被抓了。哼!從七品官升到宰相,還不知足,竟還妄想當皇帝,人心不足蛇吞象??!”
“是啊!做人還是本分些好,多燒香、多拜佛,莫生非分之想。那位丘大將軍何嘗不是名利心太重?為了往上爬,枉害無辜,做盡了壞事,現在輪到自己掉腦袋了吧?業力不失,這是報應?。】梢娚n天有眼,皇帝圣明,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有人接過話茬兒:“昔年博州李沖、豫州李貞同時叛亂,博州百姓被丘神害死不少,督軍豫州的張光輔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本來也想殺良冒功,抓了五千多人。幸而狄仁杰赴任豫州,上疏辨明是非為民求情,這才保住那數千人的性命。真是功德無量??!”
“不錯,狄公那等好官實在難得。當年他在寧州任刺史,把那里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百姓感念其恩,給他立德政碑,連后任的幾位刺史見了碑文都深受觸動,沒一個敢盤剝百姓的?!?
又有人神秘兮兮道:“我曾聽到傳言,說狄仁杰是半仙之體,能元靈出竅,白天判州中政務,夜晚斷陰曹冤獄,不知是真是假。”
“唉!可惜狄公常年在外任職,咱們京畿父老反倒無緣一睹他老人家的風采,遺憾啊……”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又談起狄仁杰的事跡,越說越離奇;殊不知此刻有個年逾六旬、身材胖大、白面長須的老者騎馬立于人群之后,正哭笑不得地望著他們——恰是他們仰慕已久的狄公。
狄仁杰科舉明經起家,早年以直諫馳名,近年來他遠離京城在外任職,這固然是因為他善于處理民政,卻更與朝廷局勢有關。當初他擔任寧州(今甘肅慶陽)刺史頗有政績,一度調回洛陽,升任地官侍郎;偏偏事不湊巧,那會兒武曌忙于打擊異己,誅殺劉祎之等人,改用見風使舵的王本立為地官尚書、同平章事。王本立早年曾被狄仁杰彈劾,彼此芥蒂很深,一起共事豈不尷尬?恰逢豫州刺史、越王李貞叛亂失敗,于是武曌命他接任豫州刺史,暫離洛陽。哪知剛到豫州就趕上張光輔捕拿無辜百姓的事,為此他與張光輔大鬧一場,上疏為民求情。結果豫州百姓得救了,他卻因為辱罵宰相被貶為復州(今湖北仙桃)刺史。
數年間狄仁杰的官階降了升、升了降,幾乎原地踏步,不僅因為運氣不佳,更因性情使然。但他屢受挫折依然故我,既在其位必盡其責,無論大唐還是大周,老百姓總要好好過日子吧?狄仁杰便在復州安心當他的刺史,繼續造福一方。不料改朝換代剛幾個月,朝廷突然召他回京,這是福是禍呢?
狄仁杰輕車簡從離開復州,行至半路就聽到消息,貪贓枉法的宗秦客、宗楚客兄弟被貶官流放,他心中頓感暢快,看來朝廷似有匡正之意,于是加緊趕路;眼看快到京城了,又在都亭驛遇上執行丘神、傅游藝死刑的這一幕。對這兩人狄仁杰一樣素無好感,但聽了百姓的議論又不免悵然——淳樸小民是最容易滿足的,不過是崇賢怨佞,哪知道朝廷斗爭的險惡?又怎懂得帝王心機?丘神落得今天這個下場其實是逼死廢太子李賢所致。當初徐敬業叛亂,打著擁戴李賢的旗號,故而武曌斬斷舐犢之情,丘神知進不知退,充當了逼殺李賢的劊子手。這固然一時順了武曌心意,但母子之情是不可能完全斷絕的。如今時過境遷,武曌的皇位穩固,豈能放過令自己抱骨肉之憾的丘神?至于傅游藝,不過是七品官的資質,才不驚人、德不服眾,文不能雕龍、武不能伏虎,只會投機獻媚而已,當初給他加官純粹是為了樹一個順我者昌的榜樣,使勸進更加順利,事后他就沒啥用了;而且躍升宰相后他的淺薄無知日益凸顯,武曌豈會再留這跳梁小丑給朝廷丟臉?其實傅游藝再愚蠢也不至于做場夢就圖謀不軌,以丘神之聲望人脈更是毫無造反的本錢,說他們謀反不過是借口,其實是卸磨殺驢。以他二人所作所為固然是咎由自取,卻也不免令人感慨,君心無常??!
“狄兄,別來無恙……”
狄仁杰正默然沉思,忽聽背后有人呼喚,回頭觀瞧,見不遠處走來一人,有五旬上下,瘦削枯干、其貌不揚,三角眼、高顴骨、塌鼻梁、扇風耳、薄嘴唇,三綹稀稀疏疏的山羊胡,穿一身半舊的粗布衣,正笑呵呵朝他拱手。狄仁杰一見甚喜,跳下馬抱拳還禮:“真宰賢……”
那人連連擺手:“舊日之名千萬莫提,如今我已改名元忠。”
人不可貌相,莫看這位布衣之士相貌猥瑣,卻也曾是名震朝野的人物。他早年以三篇軍務奏疏打動圣心,從一介監生直接進入官場;擔任監察御史時以盜治盜,不動一兵一卒完成遷都;還曾隨軍征戰運籌帷幄,以火攻之計大敗起兵反武的徐敬業——此人便是奇謀之士魏真宰。
因掃平叛亂功勛卓著,魏真宰一度晉升洛陽縣令,成為舉朝矚目的官場明星,可沒過兩年便因桀驁不馴得罪權貴,遭酷吏誣陷下獄;原本被判為死罪,哪知臨刑之際武曌突然遣使降旨,改為流放。魏真宰逃過一劫流放嶺南,后因改朝換代,避女皇之母楊貞之諱改名魏元忠。
經他提醒狄仁杰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忌諱,連忙改口:“元忠賢弟,見笑了?!?
魏元忠撲哧一樂,湊到他耳邊戲謔道:“不瞞你說,我也三天兩頭說錯話,換一輪天日還不適應啊!不過那舊名確實該改,‘真宰’二字不吉利,上次僥幸陪法場,誰知下次還能不能幸免?真宰真宰,弄不好就真宰啦!哈哈哈……”
“賢弟還是老樣子,一點兒都沒變。上了一次刑場不過癮,還想有下次???”狄仁杰笑道,“你怎會來京?莫非已被赦免?”
“正是?!蔽涸覐膽阎刑统龇菸臅?,“朝廷又想起我這流徒了,一紙召令發至嶺南,調我火速回朝,可能要再授官職。這一路遇到的新鮮事不少,看來圣上有意肅清吏治、撥亂反正,要大干一場啦!”
“當今圣上……”提起這四字,狄仁杰胸中五味雜陳——半年前那個女人還是太后,現在卻成了九五之尊。作為大唐之臣,轉而侍奉這位篡奪社稷的女皇,是否有失節義?但平心而論,這位女皇又何嘗不是明智之人?回溯先前的風風雨雨,顯赫一時的王本立、張光輔最終都被殺了,丘神、傅游藝這樣的小人也即將人頭落地,反倒是他和魏元忠這樣“性情不好”的人有驚無險地活了下來,難道只是巧合?
想至此狄仁杰慨嘆:“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無論如何賢者進、濁者黜,我輩又有了用武之地。且以四海滄生為念,上求濟世安民,下求無愧于心吧……”
話未說完又聽一陣喧鬧,原來行刑時辰已到,劊子手持刀登臺,百姓們也爭著往前擁,嘈雜聲中監刑的官員也出現在圍觀之人面前。這位監斬官方逾不惑之年,卻身穿三品的紫色朝服,頭戴親王的遠游冠,中等身材,相貌端正,頗具儒雅氣質。莫說狄仁杰、魏元忠,連許多百姓也認識,他便是女皇之侄、春官尚書、梁王武三思。
狄仁杰一見是他,不禁小聲嘀咕:“圣上也知丘傅二人民怨甚深,故意讓自己侄兒監斬,欲樹武氏之聲望,邀買民心?!?
果不其然,武三思并不急于傳令,而是開始了一場動情的演說:“我大周立國伊始,本當慎行殺戮,然則丘神、傅游藝窺覬神器、悖亂朝廷,況曾荼毒黎民、妄害無辜,如此行徑萬難姑容!今日我奉圣上旨意,為萬民誅二賊,為社稷除二蠹;日后倘還有不逞之徒敗壞朝綱、欺壓百姓,便與此二賊一樣的下場!”
這番話慷慨激昂,百姓們聽了大為振奮,不住歡呼:“皇上英明!皇上萬歲!”武三思也不禁手捻胡須欣然微笑——話說得確實漂亮,但冤殺無辜、殃及百姓的事他們武家子弟何嘗沒參與?實事求是地說,丘神、傅游藝不過是馬前卒罷了,現在卻把所有罪過都扣在他二人頭上。而此刻這兩只替罪羊的嘴被木塞堵得嚴嚴實實,根本說不出話,況且經過酷刑拷打早已奄奄一息,死亡反而是解脫,哪還有心辯解?只是茫然癱軟在那里,等著砍腦袋。
魏元忠眼見此景,不禁想起自己兩年前陪法場的經歷,當初同時被赦的還有郭正一、張楚金、元萬頃,惜乎郭張二人年邁,先后病逝在嶺南,元萬頃更是“莫名其妙”地死在流放途中,獨他一人熬了過來。此刻見今憶昔,頓生兔死狐悲之感,忙把頭扭開,悵然嘆息道:“拋開忠奸是非,好歹同朝一場,咱們別看了?!?
離開都亭結伴同行,狄仁杰沒帶幾個仆從,魏元忠蒙赦而回只有一騎,說短道長走得很慢,將近一個時辰才入都城。洛陽城還是那座洛陽城,但它已由李唐的東都變為武周的神都,更添了幾座引人注目的建筑。除了明堂和正在建造中的天堂,城東營建了武氏宗廟,祭祀嚴祖成皇帝武克己、肅祖章敬皇帝武居常、烈祖昭安皇帝武儉、顯祖文穆皇帝武華、太祖孝明高皇帝武士彟等五代祖先,以及周文王、郕叔姬武——武曌宣稱他們文水武氏是上古周室后裔,周平王之子姬武之后,故而也將他們建祠供奉,并列武氏七廟。而長安的李唐宗廟雖沒有拆除,卻降為享德廟,只保留李淵、李世民、李治的祭祀,其他李氏祖先的靈位皆被撤銷。武曌甚至還想推翻隋唐以來的州縣制,改州為郡,但重新界定地域過于煩瑣,有人提出“州”與“周”同音,大周建立反而廢州乃不祥之舉,于是此議作罷。另外武曌以佛立國,宣稱自己是彌勒轉世,繼位伊始便下詔稱“自今以后釋教宜在道法之上,緇服處黃冠之前,庶得道有識以皈依,極群生以回向”,就此改變了李唐的宗教政令,佛教地位高于道家,所以朝廷對伽藍精舍也很重視,洛陽的大福先寺、佛授記寺、白馬寺、麟趾寺等廟宇都有所擴建,香煙繚繞氣象一新。
狄仁杰、魏元忠離京數載,目睹這一切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不知不覺日至中天,二人再不敢耽擱,來到邸院(地方衙門設在京城的辦事處,便于傳遞消息、接待官員,中晚唐時期演變為進奏院)存了馬匹行李,沒來得及吃飯便先去皇宮——受召入朝自然要覲見皇帝,但在此之前要到天官報到,等候安排。
二人堪堪行至天津橋畔,忽聞蹄聲大作,有一支馬隊自則天門涌出。二人還以為碰上女皇出巡呢,忙退至路旁;怎料細一打量,哪是羽林軍?騎在馬上的盡是和尚。雖說是出家人,但這幫和尚個個腆胸迭肚、五大三粗,儼然侍衛的模樣;正當中有匹通體雪白的寶馬良駒,其上端坐一位年輕僧人,斜披紫色袈裟,腰系鑲玉寶帶,連手里的韁繩都是金線編的;面上觀,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相貌英俊微有虬髯,一臉傲然之態。
“竟是這淫僧?”狄仁杰憤然蹙眉,“離京數年,沒想到這小子恃寵跋扈更甚往昔?!?
魏元忠唯恐狄仁杰一時憤怒惹出麻煩,忙提醒道:“此乃御虱,摸不得。”
古往今來再英明的皇帝也未免有格外寵信之人,臣子將這等人比擬為皇帝身上的虱子,雖然厭惡但不敢觸碰。何況當今皇帝乃一女子,更不能隨便摸!這位僧人法名懷義,據他自己宣稱俗家是河東薛氏,表面上是和尚,實際是女皇的面首。不過女皇顯然不僅將其視作男寵,還給予他許多重任,先是建明堂,既而炮制《大云經疏》,甚至還曾統軍征討突厥,打了一場“兵不血刃”的勝仗。因為這些功勞,他躋身大周的開國功臣,地位扶搖直上,如今不僅是白馬寺住持,還官封右衛大將軍、爵封鄂國公,加授正二品輔國大將軍的頭銜。
遙想當年懷義剛剛“蒙受天恩”之時,因為從正門入宮被宰相蘇良嗣撞見,被狠狠責打了一頓;而以他現今之勢派,出入宮廷無所禁忌,連武承嗣、武攸寧之輩也要讓他三分,滿朝文武誰還敢阻攔?狄仁杰、魏元忠雖都是性情中人,遇見這個和尚也只能隱忍——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誰叫人家有“后宮之寵”呢?
龍馬奔騰,耀武揚威,懷義趾高氣揚揮鞭馳過,顯然沒把往來的官員放在眼里;他手下那幫僧人也都狐假虎威,數十匹馬的鐵蹄踏在橋上,隆隆震耳,那聲音借著洛水傳得極遠,回蕩許久才漸漸散去。狄魏二公回望懷義的背影,嗟嘆半晌才過橋入宮。
與長安的蓬萊宮不同,太初宮的三省官衙并不在朝堂左右,而是設在宮城的西南角,雖說覲見遠了點兒,但官吏往來辦事不會遇見圣駕,反倒隨便許多。二人驗明身份,穿過永泰門猛一抬頭,大為震撼——有個“巨人”正低頭俯視著他們!
那是一尊正在雕刻中的佛像,竟然比龍門的盧舍那大佛還要大,就屹立在明堂的后面,那個位置便是天堂。武曌下令修建天堂供奉佛像,還交代其規模要超過明堂,這可難壞了有司官員。明堂有三層,高達二百九十四尺,已是龐然大物,比這個規模還大,那要有多高?建多少層暫且不論,這是一座佛堂,既然建筑高大,其中的佛像必也大得驚人,如何把一尊巨型佛像運進這座建筑中呢?經大批能工巧匠討論研究,最終想出一個辦法——先造佛像,后筑佛堂。
皇宮的工程比不得龍門,毫無山勢可借,也不可能把比明堂還大的整塊石料運到宮中,所以這座佛像采用脫胎夾纻之法。先用石材、木料雕刻拼湊出一座佛像,作為胎體,然后在外面裹上麻布,涂上漆料、瓦灰,等這一層晾干再裹第二層,如此反反復復,直至形成一個完整并可以屹立的漆殼,然后打碎胎體僅留漆殼,精心雕琢、細致勾勒,最終造成一尊完美的佛像。
現在胎體已基本完成,原本高大的明堂竟然只到大佛胸部,豎立在明堂頂端的金鳳便似被它捧在懷里一般,而將來加蓋在它外面的天堂又有多高呢?二人抬頭仰望,心中隱隱有畏懼之感——雖說寶相莊嚴、慈眉善目,但因為太高大,反而給人強烈的壓抑感。無論身處皇宮南面的哪個角落,仿佛都被它監視著,神目如電凜凜可畏,這尊大佛向世間播撒的不僅是福澤,更是至高無上的皇權!
揣著說不清是崇敬還是恐懼的心情二人折而向西,不多時來到文昌臺,剛邁進天官的院子,又一陣錯愕——今天并非朝會日,此刻又值正午,原以為不會有太多人,哪知進了院子摩肩接踵,似乎恰逢詮選授職。兩人正考慮要不要過兩個時辰再來,忽見正堂上走出一名紅袍的官員,離著老遠向他們揮手致意:“啊呀!二位仁兄來得正是時候!”
來者名喚李元素,是先朝宰相李敬玄之弟,他才干雖不及其兄,但為官清廉、為人正派,早年擔任縣令時曾狀告本州刺史盤剝民財,因此名噪一時,垂拱年間已位列要職,但是前幾年告密盛行,也不知他拐彎抹角卷進什么案子,被貶出朝廷。故人相見魏元忠又驚又喜:“想不到你也回來了,還重披緋袍,威風不小嘛!”
李元素很興奮,快步擠過人群:“我也是幾天前剛回來,蒙圣上之恩官升文昌左丞。二位不必羨慕,這緋袍也有你們的,快進來吧!”說著便拉他們往堂上去。
此時天官大堂甚是熱鬧,里里外外站滿了人。狄仁杰環顧一番,大多是相識之人,崔宣禮、裴行本、盧獻、王勮、袁智弘、陸元方、孔思元、韋叔夏、李道廣、崔敬嗣……這些人或才干優異,或學識出眾,或是名門后裔,但前幾年皆因種種冤獄遭到貶黜,如今一股腦兒都回來了,不少人跟魏元忠一樣是從嶺南赦回的,滿面灰塵褐衣芒鞋,卻已按捺不住重逢的喜悅,呼兄喚弟執手相望,噓寒問暖淚眼蒙眬。天官官員也都在場,鳳閣侍郎任知古、鸞臺侍郎歐陽通也來了,公案之后還端坐三人,竟是武長倩、史務滋、格輔元三位宰相。
狄仁杰有禮有節,沒顧得上和故人寒暄,先向三位宰相施禮;史務滋、格輔元連忙起身,作揖還禮——如今這年頭比不得從前,莫說劉仁軌、李義琰、蘇良嗣那等三朝元老沒有了,連魏玄同、韋方質、騫味道那樣的前輩也幾乎被殺光了,除了武長倩再無天皇遺留的宰相,史務滋、格輔元雖然是同平章事,其實資歷與狄仁杰相仿,論年紀還小幾歲,哪好意思擺譜?
魏元忠心明眼亮——授官之事自有天官處置,為何宰相親臨?其中必有文章。
眾人聊了好一陣子,史務滋才饒有耐心地勸大家落座:“諸位同僚分別多年,必有許多話要說,好在來日方長,也不急于一時。今日我與右相、格公巡視諸部,恰好來到這里,與諸位不期而遇……”
這話魏元忠根本不信——不期而遇?三位宰相同來巡視,哪有這么巧的事?分明是得知我等紛紛到京,故意過來看看。難道有話要囑咐?
正想到這里,見史務滋從袖中抽出張紙:“一個月前朝廷向諸位發出召令,如今大伙陸陸續續都回來了。想必你們也猜到了,這次并非朝集述職,而是諸部諸寺開缺,圣上要晉升你們官職;有的人先前獲罪,也一概赦免。本來早該在文書中明告諸位,但朝中還有一些討論,直至昨日才正式確定大家的新官職。我看今天人來得不少,索性先透露一下,諸位也好有個準備?!闭f著他便按照名單宣讀起來。
狄仁杰為地官侍郎,魏元忠為御史中丞,崔宣禮為司禮少卿,裴行本為冬官侍郎,孔思元為春官侍郎,盧獻為文昌右丞,陸元方為鳳閣舍人……除了京官也包括一些大州的刺史、長史,基本是四五品的重要職位,最低的也不低于六品。眾人靜靜聆聽不發一語,心中卻百感交集——曾幾何時被貶的被貶,流放的流放,現在又都授予要職,比罷黜前的官階還高,真是冰火兩重天啊!看來女皇并非殺戮成性,以前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出于篡權的需要,誰是真正對國家有用的人,她心里清楚著呢!大家能僥幸度過這段腥風血雨的歲月,未嘗不是她暗中保全的結果。如今苦盡甘來,翻天覆地的權力之爭總算結束了,于國于民皆是幸事,可惜大唐社稷已不復存在。
史務滋宣布完畢剛剛落座,武長倩緊跟著開了口,一副上司垂訓的口吻:“春秋之子文,三為令尹,無喜色,三罷其職,無慍色,孔夫子贊其忠,可見榮辱不驚乃臣下當循之道。望諸位勿懷畏難之心,勿生茍且之念、勿忌往昔之怨、勿發毀謗之論,以國計民生為重,恪虔夙夜盡職盡責。”又道,“當今圣上身膺佛讖、天縱神睿,乃遠邁堯舜之君。我輩逢此明主,享恩自信,更當肝腦涂地孜孜求善。”
大家默默聽著,誰也不作聲,但許多人有厭惡之感——岑長倩!如今滿朝文武論資歷誰也比不上你。你是天皇親自任命的宰相,可這十年來你老人家干過什么?廢李顯你不管,殺裴炎你不救,李元軌、李元嘉、李靈夔、李元名等李唐親王被害你無動于衷,魏玄同、劉景先、程務挺、黑齒常之等賢臣良將無辜受戮你視而不見,我們這些人含冤被貶你置若罔聞!勸進太后的時候你倒沖在前頭,加封鄧國公,連姓都改了,搖身一變成了大周的定鼎功臣、開國宰相,還坐在這里倚老賣老吹捧圣德,恥乎不恥?對得起天皇大帝對你的提拔之恩嗎?
但這話只能心里想想,誰也不便說出來,不就是幾句冠冕堂皇的空話嗎?老實聽著就罷了。哪知武長倩話鋒一轉,手捻白須說出兩句奇怪的話:“列位與老朽一樣,皆先朝入仕之人,積數十載辛勞。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今當顧念舊誼、謹守舊德,不違人臣本分。”
表面上看這番話是老生常談,勸大家恪盡職守、謹慎自律、效忠皇帝,可細琢磨起來耐人尋味——何為“舊誼”?何為“舊德”?新朝廷萬物更始,為何一再強調“舊”呢?這究竟在暗示什么?在場的都是聰明人,心下自有一番揣摩。
武長倩不敢把話挑明,只能點到而已,說罷朝格輔元使個眼色。格輔元會意,起身道:“右相之言還望諸位牢記,時時自勉……大家多是遠道而來,早點回去休息,明日朝會之后正式拜官授印,我會陸續安排你們單獨覲見的?!边@就算散場了。
眾人一并向宰相施禮,卻不忙著辭去,畢竟離京許多年,有的圍在一處談天說地,有的向天官官員打聽朝廷近況。魏元忠一臉深沉,只跟盧獻等人草草寒暄了兩句,就背著手走出來——狄仁杰官復地官侍郎倒猶可,而他從嶺南流犯一下子躍升為御史中丞,這比流放前的官階還高,聽武長倩話里話外的意思,朝局恐怕并未明朗。
他上月接到赦令,一路艱辛從嶺南趕來,此時大感疲乏,沒心情再琢磨下去,想回邸館好好睡上一覺,剛走到院門口,又聽外面人聲嘈雜;抬眼望去,見一群侍衛沖了過來,氣勢洶洶堵住大門,緊接著有一名緋袍官員大搖大擺踱進來。此人年近六旬,五短身材,略有些發福,胖乎乎一張圓臉,慈眉笑眼和顏悅色。而魏元忠見到這張笑臉頓時脊背生寒——此人便是綽號“牛頭阿婆”的酷吏周興。
自從武曌平定徐敬業叛亂,設立銅匭大興牢獄,第一個靠告密博得富貴的人是索元禮,此后郭弘霸、來子珣、來俊臣、侯思止等輩紛至沓來,但若論誰是心機最險惡、手段最毒辣的人,非周興莫屬。他不僅殺害大批忠于李唐的大臣,而且曾主持審理“宗室謀反案”,幾乎將李唐宗室斬盡殺絕,遭受牽連冤死流放者更是難計其數。無怪魏元忠懼怕,這個酷吏簡直是全天下人的噩夢!
堂內群臣聽到動靜出來觀瞧,一見“惡鬼光臨”霎時安靜,眾人都以怨恨而又畏懼的目光注視著他——大家被貶被流,有不少案子是他辦的,仇人見面豈能不恨?但周興依仗圣寵步步高升,如今已官居秋官尚書,手握天下刑獄大權,眾人又豈能不懼?
氣氛如此尷尬,周興卻絲毫沒覺得不自在,他無愧“牛頭阿婆”之名,既有牛頭馬面之能,又似老嫗一般和氣,竟笑瞇瞇地給大伙作了個揖,口氣謙卑至極:“列公蒙赦晉升,可喜可賀!今后咱們依舊同殿共事,還望各位多多照顧?!?
眾人見他這般厚顏,心下暗罵——照顧你?你不來“照顧”我們就阿彌陀佛啦!但揚手不打笑臉人,得罪這魔頭恐生無妄之災,耿介者拂袖而避,膽小些的不免違心搪塞:“哪里哪里,周兄客套了?!?
周興越發連連作揖:“常言說‘大難不死必有后?!?,各位都是帶著福氣回來的,務必得讓小弟我沾沾光啊!今日尚有公務在身,改天我做東,為列位接風洗塵。呵呵呵……”說著他回頭朝院外的士兵招了招手,“來呀!將史務滋拿下?!?
這廝行事詭異,下令抓人毫無預兆,連臉上笑紋都沒變。等大伙反應過來,一大群侍衛已涌進大堂,將史務滋繩捆索綁——方才還是燮理陰陽的宰相,轉眼已成待宰羔羊!
“不擾諸位,咱們改日再會?!敝芘d略一拱手,轉身便去。群臣早被這一幕驚呆了,眼巴巴看著史務滋被拖出大堂。
“給我站住!”萬馬齊喑之際忽聞一聲暴喝,有一人疾步奔出,擋在周興面前。
何人如此膽大?眾人凝神望去,原來是李昭德——此人出身五姓七望之一的隴西李氏,祖上世代高官,他父李乾祐在高宗初年任御史大夫,是個鐵骨錚錚的人物。當時長孫無忌一黨把持朝政,褚遂良以權謀私抑買土地,監察御史韋思謙上疏彈劾,滿朝官員懾于淫威誰也不敢響應,只有李乾祐秉持公正主張嚴懲,遭褚遂良忌恨,被貶到偏遠之地,直至無忌倒臺才重返長安。與其父相比,李昭德的性格有過之而無不及,更是個不平則鳴的“賊大膽”,加之處事干練,官升得也很快,不過前兩年他也莫名其妙卷入一場冤獄,被貶為最底層的九品縣尉,發往振州陵水縣(今海南陵水黎族自治縣),在蠻荒之地吃盡苦楚,前不久才赦回,任夏官侍郎之職。
周興沒料到竟有人敢跟自己叫板,也是一愣,回過神來又一臉假笑道:“原來是李老弟,有何賜教?”
“別跟我嬉皮笑臉!”李昭德怒斥道,“天官重地、群僚面前,你就這么大模大樣把宰相抓走嗎?不把話說清楚,何以服人?”他本就生得人高馬大,一時火往上撞,捋胳膊挽袖子,便似要打人一般。
周興頭一遭碰到這種情況,身邊雖有侍衛,可面對這個雄赳赳的大個子仍不免有點兒發怵。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越發笑得和藹:“老弟切莫動怒,別人問我自不能說,老弟是出了名的正派人,愚兄哪敢隱瞞?抓史公并非我意,乃因侍御史來子珣上疏,狀告他與雅州(今四川雅安)刺史劉行實、渠州(今四川渠縣)刺史劉行瑜、尚衣奉御劉行感勾結,暗蓄奸謀圖謀造反。圣上傳令抓捕,我是奉旨辦事,沒辦法啊!老弟莫非對圣上的決定有異議?”這話表面和氣實則陰毒,若李昭德公開質疑,他回去必在女皇面前搬弄是非,甚至可能將其攀扯在此案內。
李昭德性子甚烈,明知他給自己挖坑,還是怒沖沖嚷道:“史公素來清正,劉氏昆仲也皆忠良,昔日……”
“李賢弟,別說了!”史務滋遭此橫禍原本不解,但聽到劉行實兄弟之名頓時了然,忙阻攔李昭德,“此乃定數,既然圣意如此,豈可阻攔?我平生所作所為無愧于心,此案若能查清,還我清白自然最好,倘若不能……便是我命中注定,情屈命不屈,何足為惜?朝廷用人之際,賢弟剛剛回來,不可因我再涉是非,多多珍重吧?!?
“這叫什么話?有罪便是有罪,誣告就是誣告,豈可囫圇不清?大丈夫……”李昭德不依,扯著脖子瞪著眼還要再辯,旁觀眾人趕忙一哄而上,拉的拉、勸的勸,七手八腳將他制止——抓個宰相就夠瞧的了,再糾纏不休他非把自己賠進去不可!
周興也不愿跟這個愣頭青啰唣下去,且將這筆賬記在心里,趁亂押著史務滋走了。一場意外風波把其樂融融的氣氛徹底攪散了,每個人心中都騰起陰霾,雖然丘神、傅游藝被處決,可周興、索元禮等酷吏尚在,未來前程真的能一帆風順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唯有李昭德還喋喋不休嚷著:“氣殺人也!你們何必攔我?反正我已在蠻荒之地流放多年,大不了再回去!我要上疏替史公鳴冤……”
魏元忠回望正堂之上——武長倩依舊坐在那里,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全沒看見,但不知為何,他那空洞的眼神中似乎蘊藏著一股倔強之氣?;蛟S世人錯看了他,這位老臣并非明哲保身、隨波逐流之輩。
“唉!”魏元忠回憶武長倩的那番話,已隱約猜到些什么,重重嘆了口氣——肅清朝綱?撥亂反正?沒這么容易,樹欲靜而風不止,改朝換代的余波并未平息,恐怕還要有一場生死之爭!
忽而一陣風吹過,每個人都緊了緊衣襟。春天確實來了,但乍春寒也很冷……
二、刀俎魚肉
天授二年的春天是在躁動不安中度過的,隨著夏日到來天氣漸漸轉熱,朝廷局勢也悄然發生著變化。午后時分皇宮內苑靜悄悄的,連宦官、宮女也難覓蹤影,似乎所有人都躲避暑熱去了,唯有知了一刻不停地唱著伏天;而在一棵桐樹下,卻有位衣飾華貴、身材清瘦的男子一動不動地站著。
雖說氣溫挺高,他仍穿著很正式的裝束,衣襟系得很緊,頭戴硬烏紗,腰上圍著蹀躞帶,卻什么飾物都沒掛,只孤零零懸了一枚金色龜袋——唐高宗永徽初年立下規矩,官員進出宮廷要佩戴魚符證明身份,三品以上佩金的,五品以上佩銀的;武周建立略作更改,把符契的形狀由魚的形狀換成了龜的形狀。
他已在樹下站了半個多時辰,卻紋絲不動,宛如一尊翁仲。他的頭微微低著,略微弓著腰,雙手恭順地垂在身側,這是對君王或長輩表示尊敬的姿態。但此刻他面前并沒有人,面朝的方向是一座廟宇,準確地說是一座剛建成的佛寺。
時光飛逝往事如煙,他清楚地記得,眼前這座建筑原本是宮殿,因坐落在西苑九州池畔,先帝曾把此處作為納涼之所,他小時候也常在此玩耍。然而現在紅墻碧瓦重新涂澤,殿門口的侍衛撤防了,換了兩座石獅子,大門上方懸了塊新匾,寫著三個大字——遍空寺。
高岸深谷滄海桑田,世間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對此他深有感觸,譬如他的名字,從小到大改過三次。
他出生在二十九年前的一個清晨,據說那一刻旭日正冉冉升起,所以父親給他取名李旭輪;后來他和三個哥哥都逐漸長大,大哥一直是太子,但身染疾病,父親唯恐他們兄弟有覬覦儲位之心,把他們凡是帶“日”的名字都改了,以示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因此他丟掉了名字里的“旭”,改叫李輪;大哥還是病死了,二哥接任太子沒多久又被廢為庶人,輪到三哥當儲君,可是三哥散漫不羈,惹得父親病上加病,他卻很貼心地在病榻前盡孝,于是父親臨終之際把“日”字還給他,并隱約透露了一絲期許,那時他改名為李旦;后來發生的事簡直像做夢,三哥繼承皇位僅僅六十二天便被母親廢掉,他糊里糊涂坐上了皇帝寶座,然而從那一刻起他成了母親的傀儡,被軟禁宮中長達七年,直至母親改朝換代自己當皇帝,他不得不再次改名。這次不僅變了名字,而且改了姓氏!
李姓是舊朝痕跡,既然女皇姓武,兒子最好也跟著姓武;女皇名“曌”,有日有月,“旦”字觸犯圣諱不能再用,改回原來的“輪”字——所以他現在的名字是武輪。
歷史上兒子奪父親皇位的事不乏先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李世民逼迫李淵退位;弟弟奪哥哥皇位的事也不少,如前秦世祖苻堅殺其兄苻生自立;叔叔欺侄兒的事也有,如北齊肅宗高演廢侄子高殷自立;可是母親篡奪兒子皇位的事聞所未聞。武曌固然是開天辟地以來唯一的女皇,而武輪也成了開天辟地以來身份最尷尬的人——他當過大唐的皇帝,奪走李唐社稷的是他母親,那他退位后該何去何從?反過來當大周王朝的太子嗎?
如果真能順利當上太子,武輪就不愁了,他現在的身份是皇嗣。這是個十分特殊的身份,介于太子與普通皇子之間,不如太子是因為母親還未確立其繼承人身份,高于普通皇子是因為他大哥李弘、二哥李賢都死了,三哥李顯被流放,他是母親身邊僅剩的兒子,自然享有特殊待遇,因此他得以離開拘禁七年之久的皇宮,搬到東宮居住。但搬出皇宮不等于解脫束縛,唯一的兒子也不等于理所當然的皇位繼承人,表面上看他比當傀儡時自由,其實處境更危險。如今的威脅不僅來源于母親,更來自儲君之位的競爭者——武承嗣!
女人當皇帝和男人當皇帝真的沒差別嗎?或許在治國理政方面區別不大,只要具備足夠的智慧、氣魄和毅力,加之天時運氣,同樣可以創造不朽之業。但在皇位傳承方面女人存在重大缺陷,這是文化傳統造成的,無可回避。從古至今孩子都隨父親姓氏,也都歸屬父族一脈,沒有歸屬母族的道理,尋常人家母族是舅室,皇家則稱外戚,說到底不是一家人。
武輪雖是武曌親生子,現在改姓武,但以傳統觀念而論他依然是李氏子孫,更何況他本來就是李唐皇帝,一旦立他為太子,將來把皇位還給他,即便他不公然復辟李唐,武氏統治也等于名存實亡。費勁巴力當上皇帝的武曌能甘心自己的王朝一代而終嗎?所以武承嗣就順理成章地被納入繼承人的考慮范疇。
武承嗣是武元爽之子,雖說武曌與武元爽同父異母,而且早年有很大矛盾,但武承嗣畢竟是毫無爭議的武家兒郎,在宗法上有優勢。再者他自咸亨末年進入朝廷,跟隨武曌鞍前馬后二十年,威嚇群臣、制造祥瑞、帶頭勸進,在武曌篡權的過程中出力甚大,無愧為大周的開國功臣,問鼎太子之位絕對夠資格。
對武輪而言,武承嗣是一個強大的挑戰者,更可怖的是這場競爭只能贏不能輸!縱觀青史,魏晉以來哪個前朝遜帝能保全性命?他之所以還活著,完全因為他是女皇的兒子。女皇在位他尚能茍全,將來若是武承嗣登上皇位,還能讓他繼續活下去嗎?為了自己的性命,也為了對得起祖宗、對得起兒孫,他只能坦然迎接挑戰。
然而這是一場實力嚴重不對等的競爭,經過前幾年的殺戮,不但李氏宗親消亡殆盡,心向李氏的大臣也紛紛被害,相反武氏一族如日中天。除了武承嗣爵封魏王、禮絕百僚之外,武攸暨封定王,武三思封梁王;武攸寧為建昌王,武懿宗為河內王,武攸緒為安平王,武攸歸為九江王,武攸望為會稽王,武嗣宗為臨川王,武攸宜封建安王,武攸止為恒安王,武仁范封河間王,武重規為高平王,武載德為潁川王……就連武承嗣子侄輩的武延基、武延秀、武延暉、武延祚等也都冊封郡王。而且武承嗣身為當朝首相,手握大權,呼風喚雨,有不少心腹黨羽,一干酷吏也聽他支使,煢煢孑立的武輪又擁有什么?
他所能利用的“武器”只有親情,為此他恪守禮儀,每日入宮向母親問安,時刻關注母親的健康,即便什么事都沒有也要在母親身邊站一會兒,以示虔誠恭敬。當然,在運用這些手段的同時他也沒忘記謹慎自持。雖然不在皇宮居住,他對身邊的宦官婢女一概客客氣氣,唯恐他們之中有母親或武承嗣安插的眼線。更重要的是避嫌,武輪深知母親的猜忌心很重,故而他從不與朝臣交往,專挑路靜人稀時來往兩宮,就怕不慎與重臣撞見,招惹懷疑。而且他不但自己如履薄冰,也要求兒子們也這樣做——改朝換代后皇太子李成器降為皇孫,與次子恒王李成義、三子楚王李隆基、四子衛王李隆范、五子趙王李隆業都搬離皇宮,并賜姓武。兒子們有了開府建牙的資格,這多少令武輪感到欣慰。他囑咐孩子們要深居簡出謙虛謹慎,別結交任何官宦子弟,除了節慶日別到東宮來,即便節慶日也要先去給祖母問安,然后再來看望他。其實孩子都不大,尤其隆范和隆業,一個六歲一個五歲,要他們長期與父母分隔談何容易?真是又哭又鬧的。不過為了他們的長久平安,武輪只能狠下心。
因為武輪的堅持,更因母親改朝換代心情喜悅,母子關系似乎有改善,有時入宮請安母親會留他賜宴,聊聊佛經、詩樂。照這個勢頭發展,武輪是很有希望的。可正當他漸感安心之時,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案驚破了美夢,令他惶惶不可終日——劉行實、史務滋的謀反案!
劉行實兄弟乃先朝名將劉伯英之子,他們的發跡始于七年前的徐敬業叛亂。當時徐敬業在揚州舉兵,攻略周邊地區,在眾多州縣陷落的情況下他們自發組織義兵,在大哥劉行舉率領下堅守孤城盱眙縣,遏制了叛軍的勢頭,直至朝廷大軍趕到。為此武曌一度很器重他家,兄弟四人皆授官職,還特意遣使祭祀劉伯英。但是好景不長,新王朝剛建立他們就大禍臨頭,酷吏來子珣狀告他們串通宰相史務滋謀反,劉行實、劉行瑜、劉行感盡皆下獄,劉行舉雖已病故,但其子劉虔通尚在朝擔任左鷹揚將軍,也被牽連下獄。
此案引得滿朝嘩然,劉氏一家且不論,史務滋是當朝宰相,參與賢臣起復的工作,驟然獲罪豈能不引起轟動?狄仁杰、李昭德、裴行本等人紛紛上疏表示疑義??墒桥蕝s以群臣剛剛起復,史務滋謀反之際大家并不在朝、不知內情為由,拒絕所有人的諫言,最終史務滋和劉氏叔侄四人判為死刑,斬首都亭;家眷流放嶺南,連亡故二十余年的老將軍劉伯英都被毀墳暴尸。周興、索元禮又大肆株連,將左豹韜將軍衛蒲山、羽林中郎將阿史那惠、左司郎中喬知之等十余人網羅進這樁案子,一并處死。
這場殺戮不僅給剛起復的群臣迎頭潑了一瓢涼水,更讓武輪有末日降臨之感——劉行實兄弟在高宗駕崩后發跡,又系平定徐敬業有功之人,他們跟武氏沒什么仇怨,莫說陰謀造反,恐怕連反武也沒多大意愿,怎會遭遇橫禍?答案很簡單,就因為他們姓劉,“代武者劉”這句讖語開始顯露威力啦!
武輪心知肚明,武承嗣大肆鼓吹“代武者劉”是別有用心。天底下劉姓之人多如牛毛,難道斬盡殺絕?當然不會,武承嗣的真正目標只有一個,那是一個女人——武輪的妻子,曾經當過七年大唐皇后的劉氏。
修身正行,不能來福;戰栗戒慎,不能避禍。武承嗣磨刀霍霍,即便武輪表現得再好,終究躲不過對手的蓄意加害。自古疏不間親,武輪好歹是武曌親生子,況且已經改姓,在這種情況下直接發難顯然是不明智的,所以武承嗣采取迂回之策,鼓吹讖語制造恐怖。劉行實叔侄四人都官居五品以上,又是名將之后,立過平叛大功,堪稱當朝最有聲望的劉姓之家,自然率先成了清理對象。但這一家的覆亡只是大陰謀的序曲,只要把清理劉姓之人這件事繼續下去,早晚厄運會降臨到皇嗣妃劉氏身上;而且劉氏之父陜州刺史劉延景已在改朝前的大清洗中被冠以謀反罪處死了,再編造個罪名加在“罪人之女”的頭上真是再容易不過了。
劉氏一旦獲罪,她所生的嫡子成器作為罪人之子也就不保,既而隨著武承嗣的煽動、酷吏的羅織,他們一家誰也逃不出魔掌,到最后玉石俱焚。即便那時女皇尚念一絲母子情義不加罪武輪,母子關系也會徹底破裂,繼承皇位想都別想——這就是武承嗣的奸計。
而且這個奸謀一箭雙雕,史務滋的死印證了這點。武輪早就聽說朝會上的事,史務滋曲解讖緯,險些令武承嗣計劃落空,武承嗣焉能不報復?將史務滋勾連其中置于死地,等于向滿朝官員示威,誰阻擋他謀取儲位的步伐,誰就得死!在這么強大的威懾下,還誰敢幫武輪說話?長此以往必然失寵、失勢、失位,最終失去性命!
武輪預感到不妙,但他又有什么辦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非但無法替那些維護他的人辯護,甚至連自身都難保,生死禍福皆系于母親一念之間。他所能做的只是更加謹慎、更加殷勤、更加謙卑,從那之后他入宮更頻繁,無論天寒地凍還是驕陽似火他都要出現在母親眼前,試圖用忠孝感化母親那顆被權力迷惑的心……
今天也不例外,他頂著太陽來到宮中,卻趕上母親視察剛剛完工的遍空寺,就在寺外恭恭敬敬等候。天氣實在炎熱,即便躲在樹下也汗涔涔的,知了的叫聲吵得人心煩,武輪默默隱忍,吟詩聊以自慰:“垂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此詩乃凌煙閣功臣、書法大家虞世南所作,長安宮中存有手稿,小時候他為了練字曾摹寫過百遍。今日觸景生情,重新品味別有一番滋味,蟬兒居高而聲遠,貌似引吭高歌,焉知不是在烈日炙烤下的悲鳴?夏蟲不知冰,秋風凜冽之時便是魂斷之期,而他自己的斷魂之秋會不會驟然降臨呢?
正胡思亂想之際,他聽到一聲甜美的呼喚:“皇嗣殿下……”
武輪一直渾渾噩噩低著頭,這會兒猛然抬起,頓覺眼冒金花,緩了片刻才看清,不知何時有一位俊俏的宮女已來到面前。
“韋姐姐。”武輪趕忙微微躬身——這宮女姓韋,名團兒,是女皇貼身之人。自改朝換代后上官婉兒協理政務,替女皇打理文書,一般端茶倒水的小事不做了;韋團兒聰明伶俐、生得俊秀,又頗會看人眼色,很快就接過這些差事。其實她才剛二十歲,武輪卻已年近而立,但出于對母親的尊敬,凡母親身邊的宮人無論大小都稱呼姐姐。
韋團兒嫣然一笑,雙手捧上一只托盤,盤上放著碗水:“瞧您汗流浹背的,快喝了吧?!?
“這……”武輪不敢接。
“放心!”韋團兒知他所慮,“我哪敢隨便賞您?萬歲知道您在外面候著,命我端來的。”武輪這才放心,先朝著遍空寺遙施一禮以示謝恩,才捧起碗來一飲而盡。站了半天他確實口渴,雖是平平淡淡一碗水,喝來卻似蜂蜜甘露,暑氣減了不少。哪知滋味尚未褪盡,韋團兒一改笑盈盈的表情,左顧右盼一番,忽然湊到他耳畔,壓低聲音道:“有件事關乎殿下安危,我得告訴您……”
武輪甚是緊張,且不論韋團兒要說什么,他是絕不敢跟母親的侍女私自耳語的。萬一這是母親設計試探他,考驗他的忠誠,該當如何?可是眼見韋團兒提心吊膽一臉真誠,不似有歹意,他又有點兒猶豫。這閑話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無奈之下他只好低頭故作木訥。
“今晨萬歲接到一份上書,是一個叫王慶之的京城百姓寫的,他請求立魏王為太子……”
武輪心頭一緊——糟糕!終于有人把這層窗紗捅破了。哪兒來的這么個王慶之?八成又是武承嗣搗鬼。制造冤案算計我還不夠,又假托民意索要儲位,真是咄咄逼人??!
“萬歲看完奏疏愣了許久,表情怪怪的,雖未應允卻也沒動怒,還派宦官出去夸了王慶之一番,說他身為草民關心國事,值得嘉獎??傊@事兒透著蹊蹺,殿下還是多小心為妙。”
武輪暗自苦笑——多多小心?我已謹慎至極,還能怎么小心?
韋團兒透露這件事本想買武輪一個好,卻見他無甚反應,不禁皺起蛾眉:“殿下,萬歲的規矩你是知道的,私通消息罪過不小,我好心好意告訴你,一會兒你見了萬歲千萬別把我賣了。”
“是是是。”武輪再不能裝啞巴了,趕緊恭恭敬敬道,“多謝姐姐冒險相告,此恩日后必報。”
“不敢當……也別太緊張,瞧這一頭冷汗。”韋團兒轉憂為喜,朝他溫柔一瞥,抽出自己懷里的帕子為他擦了擦頭上汗珠,端著空碗走開了。
武輪哪兒顧得上她?心里早一團亂麻,又思忖史務滋之案,又琢磨王慶之的事;不知多了多久又聞交談之聲——母皇從遍空寺走了出來。
今天不是朝會日,女皇未穿龍衣,錦衣披紗、頭戴髻釵而已,身邊還跟著四人,一位是法藏國師,一位是大宦官范云仙,一位是專門管理工匠事務的尚方監裴匪躬——這三人自然是陪同武曌視察新寺,參詳意見的。
而緊貼在武曌身邊的卻是個女人,年逾七旬、滿頭白發,矮胖的身材,乃是安定公主——這位老公主絕對堪稱“奇女子”,她乃唐高祖李淵之女,原來的封號是千金公主,兩次婚姻兩次守寡,論輩分本是武曌的姑婆。但此人素來唯利是圖,李治在世時巴結李治,李治駕崩后又轉而攀附武氏,懷義和尚原本就是她的“閨中至寶”,為了邀寵進獻給女皇。前幾年武曌制造冤獄誅殺李氏,連閉門自守的李慎、李元名也未能逃過一劫,她心中憂懼,于是跑到宮里哭著嚷著要認侄媳婦武曌當干娘。武曌拿她取樂,還真答應了,遂賜姓武,封延安公主,改朝換代后又改封安定公主。這封號與早年武曌夭折的女兒名號一致,這位比干娘歲數還大的老公主受寵若驚,三天兩頭往宮里來,陪吃陪喝陪玩,又說笑話又拍馬屁,變著法子討干娘歡心,臉皮功夫令人嘆為觀止!
“大體還算不錯。”武曌邁出山門,回頭望了一眼法藏,“國師以為如何?若請您入居該寺,可覺有何不妥?”
法藏道:“美固美矣,但宮殿改作佛寺,還不免有些奢華,有悖清靜之德……”還有些話他沒法直說,女皇與懷義的事天下皆知,現在又在宮里建這么座廟,若請他住進來講經說法,外間之人不知實情保不準瞎議論,他這堂堂國師的清譽何在?先賢道安法師有云“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雖說四大皆空,虛名乃是浮云,終究還是少些麻煩才好。
武曌立刻吩咐裴匪躬:“依國師之言,把禪房的繡帳換成布的,金銀香爐換作銅器,供果的盤子也換成邢州白瓷(隋唐初期流行使用今河北邢臺出產的瓷器,以白瓷為主,即“邢窯”),其他地方不動……也不能太過尋常,畢竟是皇家禮佛,要有些氣派才顯得虔誠。”
“對啊!”安定公主忙插話,“我倒覺得這樣甚好,珍奇琳瑯才是皇家氣象,可不能跟我那小廟似的?!贝筇曝懹^末年天下佛寺共計三千七百一十六所,武瞾掌權以來大力推崇佛教,僅為了推行《大云經疏》就在各州設一座大云寺,如今有名有號的寺院不止四千所,還不算民間私設的蘭若山房。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女皇既如此,貴族們紛紛效仿,太平公主與武攸暨共居一府,把坐落于歸義坊的舊公主府舍與沙門,改建太平寺;安定公主作為干女兒也不甘落后,把坐落在皇城正南觀德坊的宅子舍了一半,取名景福寺,專收納女尼,有不少年邁有病的宮人無處著落,便在那里出家修行。
武曌聽她主動提及自己的尼寺,情知這又是故意擺功討好,遂笑道:“是啊是??!你也修了座廟,朕忘不了。”回頭又對法藏道,“但朕這座寺院可不是給宮人建的。實不相瞞,前幾日義凈法師遣弟子歸國,向朝廷報告了一件喜訊。”
“哦?”法藏甚是好奇——義凈法師乃河北涿縣人,俗家姓張,本是律宗弟子,但他非常仰慕玄奘法師西行求法的壯舉,于是在咸亨二年(公元671年)由廣州出海,經室利弗逝(今蘇門答臘)至天竺,在那爛陀寺、祇園精舍等圣地游歷學習,并為東土搜集遺漏的佛經,至今已整整二十年。
“他也效仿玄奘法師寫了一部傳記,名曰《南海寄歸傳》,記述他在南海三十余國的經歷。此外還提到,他在南天竺遇到了高僧達摩流志,據那老僧所言,西域于闐國有個和尚,手中有一部《華嚴經》,與現今流傳的版本不同,似乎更為完整。朕之所以修建這座遍空寺,是想延請這位西域僧人攜經前來,重新翻譯編纂?!?
《華嚴經》全名《大方廣佛華嚴經》,是釋迦牟尼成佛之初向眾弟子宣講的經文,關于它的流傳還有一段神奇的故事。在佛祖涅槃近六百年后,佛門出了一位智慧超凡、博聞強記的龍樹菩薩,短短數年間就通曉了當時的所有佛經,自以為釋迦牟尼的佛法也不過如此。正當他打算自己另創一教的時候,龍王忽然現身,聲稱還有他沒見識過的經書,龍樹菩薩好奇,隨之到龍宮觀看,見到的便是《華嚴經》。據說這部佛經有上中下三部,上中兩部非凡人所能受持,連龍樹菩薩也不能全然參悟,于是僅將下部帶出龍宮,在世間流傳;而單單下部便有十萬偈、四十八品,蘊藏普度眾生的無窮智慧。龍樹菩薩經歷此事,深感佛學廣大浩如煙海,于是打消了自立門戶的想法,從此戒驕戒躁,修行弘法,廣著論述,最終成為大乘佛教的理論奠基人,東土佛門的三論、凈土、法華、律宗、唯識等宗派皆尊其為祖師,有“二世佛陀”之美譽。
《華嚴經》在東晉時傳入中原,由北天竺三藏法師覺賢(佛馱跋陀羅)翻譯為漢文,有六十卷、三萬六千偈,顯然并不完整,但這已是東土保留的最佳版本,歷經二百余年,一直流傳至今。法藏半生鉆研的就是這部《華嚴經》,雖有頗高造詣,卻也??嘤诮浳臍埲?,此刻得知世上尚存更完整的版本,豈會不高興?這位素養極深的大師興奮得二目炯炯:“阿彌陀佛,倘真如此乃東土佛門之大幸!”
“呵呵呵?!蔽鋾仔α?,“譯經之事自然也少不了國師您的參與,義凈法師在外多年也該歸國了,另外朕還想請達摩流志也到洛陽來,那時必有一場佛門盛會。遍空寺設于大內,沒有外間煩擾,幾位大師可以心無旁騖潛心著書?!?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法藏激動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一個勁地宣佛號。
武輪在旁伺候,見這會兒是個空子,這才上前施禮:“兒臣參見陛下。”自從兩年前母親稱圣母神皇,“母后”二字便不能再叫了。
“嗯?!币灰姷絻鹤?,武曌臉上的笑容立刻凝固。
安定公主是察言觀色的行家,馬上說:“臣妾得幸先睹寶剎,大開眼界,觀覽半日也該回去上香了,就此辭駕?!闭f罷轉身便去,看都沒看武輪一眼——姑婆也罷,干閨女也罷,畢竟原本是李唐宗室,跟退位皇帝走得近乎豈不招女皇猜忌?最好理都別理!
法藏和裴匪躬也自覺有礙,緊跟著辭駕,不過身為人臣他們臨行前還是恭恭敬敬朝武輪施了一禮;唯獨范云仙沒走,后退兩步,一聲不吭察言觀色。
武輪心中滿是憂慮,明明聽說王慶之上書的事,卻還得假裝不知道,笑盈盈道:“陛下今日可好?雖說為國求福、政務繁忙,也要多保重龍體?!?
“還好吧。”武曌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武輪還做了別的準備,他從懷中摸出一塊綾卷:“這是兒臣半個月來親手抄寫的經文,祈愿佛祖保佑陛下健康長壽。陛下喜樂康泰,便是兒臣之幸、天下之幸。”
“承我兒惦念?!蔽鋾仔攀纸舆^,略掃一眼,見有“本命元辰,災星退度福星臨,九曜保長生,運限和平,福壽永康寧”等語,原來是《藥師經》中吉祥的愿誓,更難得的是綾上的字跡黑中透著殷紅,分明是用血寫的。
兒子刺血抄經為母親祈福,這樣的孝行難道不令人感動嗎?武曌雙眉微微有些顫動,沉默半晌卻道:“炎天暑熱的,你每日奔波兩宮也實在辛苦,自明天起不用進來請安了,有事命宦官代奏即可?!?
武輪萬沒料到會這樣:“兒臣……”
“朕知道你很孝順,倒也不必晨昏請安、時時在側,回去吧?!?
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涼。今后武輪不能隨便見駕,想觸動圣心越發不易,可他又有什么辦法?只能逆來順受,滿心委屈地應了一聲:“是……”
“萬歲,老奴有個建議。”一直在旁察言觀色的范云仙突然插口,“皇嗣出居東宮,衣食住行比不得住大內的時候。再說神都東宮與長安不同,就在端門內,百官乃至雜役整日從門口來往,紛擾不斷。奴才覺得皇嗣的安全極為要緊,不如讓左羽林將軍張虔勖分派士兵嚴守東宮諸門,省得外人擾了皇嗣清靜。”
武輪聞聽此言怒火中燒——好個見風使舵的老奴才,我幾時虧待過你?這哪是保護我安全,分明是將我看管起來!我都退得無路可退了,你還落井下石!
“好?!蔽鋾讌s認為不錯,“就按你說的辦吧?!?
“是?!狈对葡赊D而朝武輪微笑,“走吧,皇嗣殿下,老奴護送您回東宮?!?
武輪心痛不已,只能施禮而退,幾度回望母親,卻見母親一絲表情都沒有,手里茫然攥著那篇佛經,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兩人行出去甚遠,回頭再也望不見遍空寺了,范云仙突然開口:“殿下放心,羽林軍不是拘禁您,而是保護您的。”
“呃?!”武輪一怔。
范云仙低聲道:“老奴這輩子既侍奉今上,又侍奉過天皇大帝,他們夫妻都是老奴全心效忠的主子,說句攀大的話,我是看著少主子您長大的,豈能眼瞧著您受苦?那張虔勖曾與程務挺共事多年,與武承嗣斷無瓜葛,絕對靠得住!由他圍守在東宮外,一可防奸惡之徒行刺,二來省得外臣貿然請見,招圣上猜忌。俗話說‘虎毒不食子’,何況圣上喪失二子,廬陵王又被監禁在房州(今湖北房縣),如今就剩您這點兒骨血啦!相信圣上遲早會想通的,無論大唐還是大周,您都是承繼天下的不二人選?!?
武輪這才曉得他是一片好心,眼見左右無人,撩袍便拜。范云仙趕緊抱?。骸笆共坏?!老奴算什么東西?這是應該做的,我也只能幫這點兒小忙。既為殿下,也為天皇大帝不再遺恨九泉,更是為圣上這輩子別再錯留遺憾。不論發生何事,您要好好保重,不可自棄??!”武輪想要矜持,卻還是忍不住淚水漣漣……
御苑恢復平靜,所有人都離開了,只剩武曌自己還在徘徊,她把兒子刺血抄錄的經文看了又看,長嘆一聲揣到懷里,又重新審視剛剛落成的大內佛寺——平心而論她的善舉絕不僅僅是出于信仰。她宣稱自己是佛祖在世,而釋迦牟尼修成后宣講的第一部經便是《華嚴經》,所以她重譯經典有特殊意義,是對自己神圣地位的鞏固。再者薛懷義等人炮制的《大云經疏》廣引讖緯符文,邏輯上有許多漏洞,如果能從義凈搜集的經書中另外找到女子稱帝的依據,不啻為意外之喜??偠灾砻嫘判臐M滿,實則心里尚有疑懼,不當皇帝尚有退路,現在已是九五之尊,再無交權的可能,必須確保武周王朝屹立不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雖說皇帝的利益就是國家的利益,但有時兩者也會有分歧,現在武曌就面臨這一難題。史務滋、劉行實等人的謀反毫無疑問是冤案,對此她心知肚明,甚至知道是武承嗣背后操縱,但出于自身立場她還是默認了酷吏的行徑。實際上至今為止她還沒想好大周王朝的未來該交付給誰,無論兒子還是侄兒都兼具優勢和劣勢,實在難以抉擇,她不讓武輪隨便進宮并非因為絕情,而是天天見到兒子心中越發矛盾,索性先圖個眼前清靜。不過“代武者劉”的讖語已流傳開,有識之士都漸漸揣摩到其背后的用意,史務滋試圖曲解讖語明顯是對武輪的保護。保護皇嗣本身無可厚非,但史務滋這樣做究竟是出于對母子血緣的尊重,還是希冀武輪將來繼承大位復辟李唐?
武曌更愿意相信他是懷念李唐,而且武長倩、格輔元等人也流露出這種傾向。她的大周王朝剛剛建立就有人想復辟舊唐,豈能容忍?現在正值起復賢能之臣的重要時刻,若置之不理,這種情緒勢必大肆蔓延,將一發不可收拾。所以武曌痛下狠手,借史務滋、劉行實等人立威,遏制其他人的復辟念頭!
可惜凡事都有兩面,冤案固然起到一定效果,卻也壞了她的事。罷黜宗秦客、處死丘神,朝廷風氣本來為之一振,現在一場冤案又打回原形,仿佛一夜間回到兩年前。她召回那些賢能之臣是幫她建設國家的,倘若酷吏依舊橫行,弄得人人自危畏首畏尾,誰為國家盡職盡責?誰敢秉忠而言、放膽做事?如今木已成舟,該如何挽回?
“開眼見明,閉眼見暗,雖見不同,見性不變”。武曌一陣苦笑,當年她曾痛恨李治玩弄平衡之術,一面用她處理朝政,一面利用宰相制約她;而現在她也不得不走丈夫的老路,左搖右擺努力平衡,確保自己既不喪失權力又把國家治理好。為此她又要棄卒了,這次她決定處置一個夠分量的惡人,再度贏回群臣的衷心愛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