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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武曌心向皇嗣武輪,武承嗣開始失勢

一、生死關頭

武氏兄弟表奏昔日廢王立武的功臣,自以為可以拉攏一批心腹,殊不知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這六位功臣首屈一指的是許敬宗,他兒子許昂、孫子許彥伯皆以文才著稱,惜乎許敬宗活了八十歲,子孫卻很短命,都不到五十歲就亡故了,如今承繼爵位的曾孫許望年紀甚輕,在禁軍中當個小軍官,當然沒什么影響力。李義府雖曾烜赫一時,卻因贓污狼藉滿門獲罪,膝下四個兒子也都跟著流放,時至今日尚在人世的只有最小的李湛,也在軍中任職。袁公瑜早年與裴行儉結怨,遭到報復一貶再貶,最終死在嶺南白州(今廣西博白),終年七十三歲。侯善業一生仕途未至五品,死時年紀也不大,所以這兩家并不算顯赫,子孫也沒有杰出之輩,真正舉足輕重的是崔義玄和王德儉的后人。

崔義玄本是李唐功臣,早在李淵對抗瓦崗李密時就立有功勞,雖然出身寒微,但功成名就后歸入清河崔氏族譜之中,成為郡望之家。他長子崔神基早在永徽初年入仕,至女皇登基時已歷任刺史、侍郎,這次追贈功臣又晉升為司賓卿(鴻臚卿);次子崔神慶更是個難得的吏干之才,舉明經起家,任職諸州皆有政績,頗得女皇賞識。

王德儉出身瑯琊王氏,是南朝宦門后裔,又是許敬宗的親外甥,家世也不弱。他官至御史中丞,死時年歲不高,卻有個出色的兒子,名喚王璿。此人不但學識優異,而且頗具巧思,一直在工部、將作監任職,參與了明堂和天堂的建造,現升任營繕大匠(將作大匠)。

崔神基、王璿本就資歷不淺,又因武氏之恩晉升三品列卿,應該對武承嗣大有幫助吧?實則不然,武承嗣的思路上有偏差——廢王立武的功臣必定和他們武家一條心嗎?昔年謀求后位、誅殺無忌固然是武曌的夙愿,卻也是李治奪回大權所需。他們誠然是武氏的功臣,卻更是李氏的功臣!況且許敬宗、崔義玄是李唐元老,李義府、王德儉出身李治潛邸,他們的子孫食唐祿、受唐恩,仕途起于恩蔭,怎會輕易投效武承嗣?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狄仁杰、魏元忠等人的案子是上次誅殺李唐舊臣的延續,幕后主使必是武承嗣無疑,其最終目的就是打垮皇嗣,斷絕李唐復辟的可能。就公義而論,如今身居要職的官員大部分還是李治時代入仕的,雖然他們不敢像裴炎那樣誓死捍衛社稷,甚至平日對武承嗣頗為恭敬,但那不過是虛與委蛇而已,他們心眼里還是懷念李唐的。從私心而論,李唐能否光復也關系到他們的切身利益,尤其是權貴之家。畢竟多數官員先前與武家沒什么交往,換了皇族等于換一個統治集團,一切都要以武承嗣為代表的文水武氏為核心,那就意味著他們在李唐四代積累的家族地位、姻親關系、官場人脈全部作廢。若是天下戰亂自然另當別論,可武周革命與以往歷朝歷代不同,朝廷還是那個朝廷,僅僅改個名號,如今天下太平四民樂業,國勢還有所提高,平白無故要他們重新奮斗,他們豈能答應?而且事態發展到今天,已談不到日后利益了,現在已是人人自危——大唐舊臣殺了一批又一批,照這樣發展下去,沾李唐一點兒邊就獲罪,那滿朝文武能有幾個沒罪的?天授以后入仕的才幾人?武承嗣豈不想殺誰就殺誰?來俊臣豈不想攀扯誰就攀扯誰?狄仁杰等人的今日就是大伙的明天,救他們七個也是為了自救啊!

可這個節骨眼上誰敢出頭?狄仁杰好不容易傳出一份血書,女皇派周探獄,結果卻帶回一摞謝死表。更要命的是這時候還有人落井下石。前不久剛任命了二十四名監察御史,其中有一人名叫霍獻可,本是懷州(今河南沁陽)錄事參軍,因有文學才華被存撫使推薦,可他偏巧是崔宣禮的外甥。霍獻可得知舅父承認謀反,唯恐牽連自己,竟來了個“大義滅親”,跪求女皇殺掉他舅舅,而且頭觸玉階磕得頭破血流以示忠誠。此后他以綠頭巾包裹傷口,出入朝廷格外醒目,就為了強調自己的“大義凜然”之舉。有這么個討厭的家伙晃來晃去,加之武承嗣虎視眈眈,來俊臣淫威赫赫,誰還敢為七位大臣講情?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嗎?

這時崔神基、王璿的優勢就凸顯出來了,他們心向李氏,卻又是武家的功臣之后,還有比他們更合適講話的嗎?即便如此崔神基還是很小心,沒有直接為七人求情,而是想了個巧妙的辦法……

正月末的一天,皇宮正進行朝會,忽有御史入殿稟報,有個小男孩敲擊登聞鼓請求面君,朝堂頓時嘩然——垂拱二年武曌依照《周禮》在兩京宮門前設立登聞鼓,凡有重大案件或冤情百姓可擊鼓,肅政臺立刻受理,并上報皇帝,不得拖延隱瞞。雖然這一制度設立已六年,擊鼓之人卻極少。因為后來朝廷又設了銅匭,一般案件或告密只要投書銅匭就可以了,即便妄告不實朝廷也不會加罪。而敲擊登聞鼓影響極大,等于直接驚動女皇,這樣一來擊鼓人若本身存在差失或是官司沒打下來,必遭朝廷嚴懲,所以百姓不敢輕易嘗試。然而今天登聞鼓卻被一個小孩敲響了,豈不是咄咄怪事?

武曌萬分訝異,不禁對這個孩子來了興趣,當即傳令把那孩童領到貞觀殿來,就在朝會上接見。

當男孩在衛兵護持下緩緩登上殿階時,群臣愈加驚詫——這孩子太小了,似乎還不到十歲,布衣總角、稚氣未脫,矮小的個子連大殿門檻都邁不過,是扭身跨進來的。不過這孩子甚是膽大,也曉得朝廷的禮數,進得殿來絲毫不畏懼武士百官,徑自來到龍墀前大禮叩拜。

七十歲的武曌面對這個小家伙竟有些手足無措,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微笑道:“起來吧……你幾歲了?”

“八歲。”孩子的聲音還很稚嫩。

“登聞鼓真是你敲的?”武曌有些不信——這么小的孩子哪里碰得到鼓?

“是。我個子矮摸不到,想請看守的士兵代敲。可他們不肯,也不信我說的話,我跪在地上求了他們半天,最后有個好心的叔叔把我抱起來,才把鼓敲響。”

“你可知敲擊此鼓便是驚動朝廷?”武曌柔聲細語甚是和藹,“若無故擊鼓是要受罰的。”

“知道。”孩子眨著黑豆般的小眼睛,一點兒也不害怕。

“好!”武曌打心眼里贊賞這孩子的膽量,“你冒這么大風險擊鼓,還口口聲聲要見朕,所為何事?”

孩子眼睛一亮,陡然高呼:“鳴冤!”

群臣交頭接耳起來,武曌卻很有耐心:“你爺娘何在?為什么他們不來,讓你這么個少年出頭?”這話大有試探之意,她懷疑這孩子的家人故意讓他出頭告狀,以博取朝廷同情。倘真如是,此風斷不可長,無論所奏之事誰是誰非,對這孩子的父母絕不能輕饒。

哪知那孩子把頭一低,小嘴一噘,一副悲痛欲哭的樣子:“他們都死了……”

聞聽此言群臣再也不議論了,朝堂上一片壓抑,所有人都悵然注視著這個孩子。武曌也不免嘆息,追問道:“發生了什么事?”

那孩子喘息數聲,似是很不容易才鼓足勇氣,倏然抬頭道:“我乃謀反罪臣樂思誨之子。”

剛剛平靜下來的大殿又是一陣喧嘩,這真是意想不到之事,獲罪之臣的孩子直接來見皇帝。武曌的臉色也變了,她開始后悔貿然把這個孩子叫來,方才的慈愛之態褪去大半,眼中閃耀著冷峻的光芒:“這么說你是覺得朕屈枉了你父親,跑來鳴冤嘍?”

這話陰森森的,不少同情樂家的人為這孩子揪心,崔神基和王璿在朝班中默默對視一眼,額頭上都滲出了緊張的汗水——此事的始末緣由他們最清楚不過,這孩子就是他們找來的。前番岑長倩一案,樂思誨牽涉其中被殺,子侄均受株連,但膝下有一幼子不滿十歲,故而未被處死,沒入司農寺為奴。王璿正參與營建天堂,利用職權很快就找到這孩子,詢問他敢不敢上殿面圣,為忠臣鳴冤。樂家小郎不愧為兩代宰相之家的孩子,絲毫不懼一口應承,崔神基將其秘密領到自己家中,面授機宜,叫他在朝會之時敲擊登聞鼓,這才有今日之事!

孩子倒是順利地來到貞觀殿了,可女皇顯然沒有被打動,崔神基雖然教給他不少話,但當殿奏對言語無常,不可能句句話都事先料準,終究要隨機應變。眼下女皇認定他是來為家人鳴不平的,該如何應對?樂家小郎不卑不亢,大聲作答:“家父生前有言,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我家蒙陛下不棄,祖父兩代為相,得享富貴三十余載,肝腦涂地又復何怨?既然陛下如此判罪,便是我父命中注定該有此劫,草民不敢鳴冤。”這回答甚是巧妙,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死則為不忠,至于究竟冤不冤他卻避而不論。

樂思誨究竟有沒有謀反,難道武曌心里不清楚?但她打擊李唐舊勢力的決心沒變,絕不會為其平反昭雪,如果這孩子一定要糾結他家冤與不冤,武曌只能撕破臉。可這孩子對自家的事避而不談,這也給了她一個臺階下,武曌略感寬慰,態度又漸漸緩和下來:“那你為誰鳴冤?”

“為麗景門內受屈的七位大臣鳴冤!”

此言一出,坐于朝班之首的武承嗣大為光火——可惡!乳臭未干的孩子也來跟我作對!

武曌卻很沉得住氣:“你年少無知,對狄仁杰等七人又了解多少?又不曾下獄與他們相見,怎能一口咬定他們冤枉?”

孩子腰板一挺:“天下臣民皆知麗景門獄殘毒至極,酷吏恣意屈害良善,獨陛下不聞乎?狄公、盧公等人乃是受來俊臣所逼……”

“住口!”武承嗣實在聽不下去了,跳起來一聲斷喝,“你一介無知小兒,又系逆臣之子,竟敢當眾妄議朝廷大事,究竟是何居心?是誰指使……”話未說完只見殿內所有人都緊皺眉頭瞅著自己,上至女皇下至侍衛皆有不平之色,武承嗣不禁氣餒,臉上一陣羞紅——畢竟那是個小孩,堂堂親王恐嚇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說得過去嗎?

崔神基一臉假笑站了起來:“魏王息怒,常言道‘童言無忌’。況且圣上親問此事,您即便有何微詞也得等這孩子說完啊!”

武承嗣啞口無言只好落座,暗憋暗氣。

樂家小郎本來被他嚇住了,卻見崔大人出來為他撐腰,頓時又鼓起了勇氣,以嘹亮的聲音繼續道:“我父已死,我家已破,但為人臣者理當盡命,并無所惜。但惜國法為來俊臣等輩操弄,上欺君、下壓臣,朝廷大受其害。陛下若不信,可以試驗一下,擇忠正親信之人,假稱有罪交與來俊臣等人審問,最后的結果一定也是謀反屬實!在他酷刑威逼之下,沒有不承認謀反的!難道陛下獨信此虎狼之輩,而不信任利國利民的忠良之臣嗎?”

這聲清脆的質問響徹朝堂,那些痛惜狄仁杰等人的大臣無不暗暗喝彩,武曌卻愧然低頭——若是臣下膽敢如此質問,她八成要惱怒殺人,可現在說出這話的是個天真無邪的孩童,難道一國之君尚不如個孩子知書明理?難道酷吏的所作所為她真的毫不知情?她到底是被來俊臣蒙蔽還是被權力之心蒙蔽?

崔神基教的話都講完了,樂家小郎再度叩首:“草民無禮尊上,任憑處置,但求陛下寬宥賢臣……我、我實在不想再有人和我家一樣蒙受冤屈家敗人亡。”說到這兒他終于哭了,也終于忍不住說出自家是冤屈的。群臣盡皆凄然,誰都不發一語,唯有孩子那稚嫩而又悲慘的哭聲縈繞朝堂。

武曌只覺那哭聲宛如一把利劍,聽來扎心一般難受,此刻她也沒心思計較言語過失了,匆忙擺了擺手:“來人哪!把這孩子暫送掖庭,免去奴籍好生照顧著,速速尋覓樂家親眷接走撫養。”

孩子哭著被宦官領走了,武曌兀自嘆息。武承嗣察言觀色已感覺不妙,想說兩句挽回頹勢,卻見王璿搶先出班:“稚子之言誠為可哀也,臣以為陛下當親問狄仁杰等人之案,茍無反情,理當匡正。”

話音未落,崔神基、李游道、李昭德、劉奇等人紛紛出班附議,請求重查此案——托這個小孩的福,女皇已有所動容,大伙終于敢說話了,連謹小慎微的楊執柔也默默站到了請愿的人堆里。

“也罷。”武曌順水推舟,“現在就把他們七人帶過來。”

女皇一句話,轟動了整個朝廷,“例竟門”內走出活人,這還是第一次!消息不脛而走,三省六部、九寺諸衛的官員全驚動了,常朝以外的官員未得召令不能上殿,卻也個個關注此事,都拋下手頭的差事跑到永泰門前等候消息。

來俊臣縱然跋扈,到這會兒也沒辦法了,只能眼睜睜把他們七人放走。不多時七位重臣囚服上殿,狄仁杰等六人倒猶可,魏元忠遭受酷刑傷還沒好,周身劇痛腳步蹣跚,是被侍衛攙上來的。這等情形明擺著,還用再審嗎?

武曌望著站都站不穩的魏元忠,一陣苦笑:“愛卿這是第二次下獄了,為何總是有人告你謀反?”

其實魏元忠為女皇立過不少功勞,他獲罪與其說因為心向李唐,還不如說是性情所致,可到了這會兒他依舊本色不改,忍著痛笑道:“臣猶鹿也,羅織之徒有如獵者,亟待臣之肉做羮。若不構陷臣,他們哪兒來的富貴?”

“唉!”女皇也拿這個桀驁之徒沒辦法,轉而問狄仁杰,“你既然秘傳血書,為何還要承認謀反?”

狄仁杰一臉肅穆,拱手道:“臣若不認此罪,早已死于來俊臣酷刑之下,豈得面君?”

“是啊……是啊……”裴行本、任知古等人連聲附和。

武曌眉頭緊鎖:“被逼認罪倒也罷了,你們為何要寫謝死表?”

“啊?!”七人也感驚詫,面面相覷,“我們沒有寫啊!”

武曌抄起放在案頭的謝死表,朝他們晃了晃:“這七份表文不是你們交給朕的使者的嗎?”

七人更是一齊搖頭:“我們從未見過使者啊!”

狄仁杰略一思忖已猜到其中實情,這會兒當著群臣的面,正可理直氣壯鳴冤,于是跪倒在地高聲辯白:“陛下明鑒!臣等屈枉下獄,違心認罪已屬無奈,豈會再作謝死表?若遇天使又豈能不辯解?此中必有人故意作梗,欲離間君臣、構陷忠良,懇請陛下召來俊臣和那名使者前來,臣等愿當面對質以證清白!”

這還對質什么?到這會兒傻子也明白了,謝死表是來俊臣偽造的,通事舍人周有負圣命,根本就沒見到他們七人。武曌大為光火,被孩童質問一頓已經夠丟面子了,現在獲悉來俊臣、周還騙了自己,更是火上澆油。倘真當殿對質,證實她被臣下蒙蔽了,她顏面何存?

崔神基、王璿見火候差不多了,趕忙趁熱打鐵:“此案大有冤情,請陛下開釋七臣。”

武承嗣惡狠狠盯著這二人,恨不得抽自己嘴巴——我怎么提拔了這么兩只白眼狼?真是瞎了眼啦!

哪知緊跟著武三思也站了出來,誠惶誠恐道:“狄仁杰、魏元忠等人皆賢能之臣,此番獲罪甚是冤屈,還望陛下開恩寬宥。”群臣都愣了,沒想到武家兄弟里竟也有替七人喊冤的,武承嗣卻似吃了蒼蠅一般難受。

武曌卻沒有立刻表態,只道:“朕自會慎重處置,你們七人暫在朝房待命……散朝吧。”今天這一樁樁事兒鬧得她心煩意亂,現在她只想安靜一會兒,過后再處置。

女皇雖沒有明確表態,但不讓他們七人回監獄了,明顯已有寬赦之意,至少性命已無憂。女皇回轉后宮,群臣當即歡悅起來,這是自垂拱年間大興刑獄以來第一次“虎口拔牙”成功,實在是太不容易啦!大伙連朝堂的禮儀都不顧了,崔神基、李昭德等人紛紛簇擁到七位難兄身邊,相擁舞蹈執手而笑。

武承嗣越看越生氣,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剛走下殿階,忽聽背后武三思呼喚:“兄長,慢行一步……”

見他追來,武承嗣氣不打一處來:“你追我作甚?不如跟他們一起慶賀去!”

“兄長說的哪里話?這件事輸在理上,我不過順從眾意罷了,倘若還抓著不放有悖人情事理,于咱們兄弟的名聲也不好嘛。”

“哼!”武承嗣兀自咬牙切齒,“可恨崔神基、王璿,吃里爬外有負我心,分明就是李嗣真等人一黨,我誓報此仇!”

“算了吧。”武三思勸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咱們……”

“胡說!”武承嗣嗤之以鼻,“當今天下非李即武,哪有什么可解之冤?走著瞧,我必將這群李氏狗黨除盡!”說罷悻悻而去。

武三思見他不聽勸,連連搖頭——愚哉!你以為除掉這些大臣就能入主東宮嗎?哪有這么簡單?當日王慶之率眾請愿,女皇不過礙于百姓眾多才勉強予以褒獎,并非贊同讓你當太子。至于默許聯名推舉你,更是指鹿為馬之計,就是想讓潛在的復辟勢力暴露,一并除之。結果岑長倩、樂思誨等人被殺,你不照樣沒當上太子嗎?鏟除舊唐之臣和立誰當太子根本就是兩回事,武輪無權無勢困于東宮,想廢他只是一句話的事。女皇遲遲不肯決斷,足見心中尚在猶豫,你一再生事鼓動,焦急之態畢露,只會令她老人家厭煩。至于狄仁杰、魏元忠等輩,本來就是女皇賞識之人,就算今天不鬧這么一場,判決之日八成也會適當寬赦,你何苦做惡人?時移世易,現在早已不是更朝換代前殺人立威的時候了,不能再一味喊打喊殺。從古至今謀求儲位者無不籠絡人心、廣結善緣,群臣擁戴才有希望啊!天底下心念李唐的人多著呢,殺得完嗎?你不彰顯寬宏、廣施恩德,把群臣爭取到自己這邊來,反而一再興牢獄、結怨氣,若把滿朝文武都得罪遍了,就算將來女皇想立你為嗣,你又豈能坐穩?再這樣鬧下去不單你自己,只怕咱們全族人的性命都堪憂啦!

二、魏王失寵

當晚女皇就降下旨意,赦免狄仁杰等人死罪,但又責備七臣行為不謹,以致有謀反之嫌,仍要給予處分,責令有司重新議罪——皇帝是不會承認自己有錯的,更重要的是她打擊李唐舊臣的態度不能軟,誠然她賞識那七人,但只要他們有希冀復辟的嫌疑就要予以懲罰,哪怕以后再把他們提拔回來,現在也不能輕易開釋。

事已至此武承嗣沒有再公然作梗,來俊臣卻不肯罷休,倘若七臣翻過身來還有他的好日子過?他兀自抗辯,堅持要把七人置于死地,司刑丞徐有功力保七人,上疏稱“明主有更生之恩,來俊臣不能將順,有損圣上恩信”。來來去去又爭論好幾天,最終判決狄仁杰貶為彭澤縣令,任知古為江夏縣令,崔宣禮為夷陵縣令,魏元忠為涪陵縣令,盧獻為西鄉縣令,李嗣真與裴行本流放嶺南——李嗣真是本案的關鍵人物,素為武氏兄弟和酷吏痛恨;裴行本在公堂上把來俊臣罵得狗血噴頭,來俊臣未及動刑此案就停滯了,這口氣他一定要出。

無論如何狄仁杰等人的性命總算保住了,這一案對皇嗣也未構成影響,結局還算說得過去。可值得玩味的是,來俊臣嚴刑酷法、偽造口供的行徑明明已被揭穿,卻沒被追究,甚至還在女皇決意免死七臣后上躥下跳,這有些不公平吧?很明顯女皇僅是對個案放寬,并不想徹底消滅酷吏,周興、索元禮等老一代酷吏都已除掉,來俊臣是她蓄養的最后一只鷹犬,女皇還要繼續利用他威嚇群臣、鏟除異己。

七臣之案的風波很快平息,但是剛上任一個月的宰相盡被貶黜,武曌不得不再擇樞臣,這次她以崔神基、王璿以及冬官尚書李游道、秋官尚書袁智弘同鳳閣鸞臺平章事,與武承嗣、武攸寧、楊執柔共掌國政。可這依然是危險的平衡,武承嗣已經與崔神基、王璿撕破臉,這個宰相班子遲早還要出問題。其實武曌對此也心知肚明,但目前她沒有更佳的人選,只能先這樣將就,好在時隔不久喜事接踵而至,她的心情漸漸好起來。

時至二月天竺國使臣來到洛陽朝貢,朝廷上下不勝歡喜——首先,因吐蕃崛起阻隔道路,天竺已多年未派使者來中原了,此時使者到來說明吐蕃內部問題嚴重,對周邊國家的威懾有所下降;再者,與天竺使者同來的還有一位高僧,南天竺的達摩流志。

達摩流志本是婆羅門教徒,精通數術、醫藥、天文、地理等多種才藝,六十歲才轉而皈依佛教。但他觸類旁通悟性極高,僅五年時間就通達經、律、論三藏,在天竺享有盛名,李治在世時就聽說過他的大名,想將之延請到大唐,可惜一直未如愿。這次蒙義凈法師穿針引線,達摩流志得知東土女主當國心慕佛法,也很感興趣,于是不待義凈法師歸國,先跟隨使節而來。武曌仰慕已久,自然待若上賓,請其暫住在佛授記寺——這座佛授記寺也是規模宏大的皇家寺廟,原名敬愛寺,乃孝敬皇帝李弘生前所建,是獻給父皇、母后的禮物,李弘死后二圣見廟思子,故而改了名字。武曌不僅讓達摩流志居于此廟,還命薛懷義時時關照,法藏、圓測等高僧大德前往作陪,并詔令天下暫禁屠殺漁獵,以求功德。

此事剛安排妥當,又有于闐國使臣前來報喪,請求冊封新君。雖是一樁喪事,對武周而言卻是莫大之喜。于闐乃西域四鎮之一,其國自貞觀年間臣服中原,后因唐與吐蕃反復爭奪四鎮,于闐幾易宗主,截至永昌元年韋待價、閻溫古西征失敗,西域現掌控于吐蕃手中。于闐國王尉遲伏阇雄也算一代有為之君,雖然國小兵弱,一直捭闔于兩大強國之間,保一境之安定。現在尉遲伏阇雄死了,他的臣子不是去向吐蕃贊普報喪,而是不辭辛勞來洛陽稟報女皇,足見人心所向。雖然大唐已不復存在,可武周王朝繼承了他們心目中宗主國的地位,他們不甘心被吐蕃統治,情愿臣服中原。

武曌舉行大宴,隆重款待于闐使者,當即冊封尉遲伏阇雄之子尉遲璥為新任于闐國王,并命良匠雕琢伏阇雄的塑像,立于乾陵——武曌雖改換社稷,卻仍對亡夫眷顧頗深,乾陵祭祀一直未停,又責令在述圣碑側塑立藩屬各國已亡故國王的雕像,一者彰顯李治生前的光輝功業,再者也為了宣揚中原王朝對這些地區的統治,至今已有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彌射、龜茲王白素稽、吐谷渾可汗慕容諾曷缽、波斯王卑路斯等十余座人像(截至唐中宗統治年間共塑64座,現存61座,頭部均殘缺,俗稱“六十一王賓像”)。現在武曌把于闐國王添進去,無異于宣誓要奪回西域!

而就在于闐使者離開后不久,又有一大喜訊,吐蕃部族首領曷蘇秘遣心腹與朝廷接洽,欲率部歸順武周——前番黨項內附倒猶可,曷蘇卻是地地道道的吐蕃人,論欽陵的重要部下,連他都想要投靠中原,可見吐蕃內亂之甚。女皇當然來者不拒,火速派右玉鈐將軍張玄遇率部接應;可惜曷蘇機事不密,消息很快泄露,未到達周境就被擒殺,不過他手下部將還是帶著八千余人逃到大渡河,與張玄遇會師。須知這八千人不僅是大周的新子民,還是熟知吐蕃內情之人,女皇焉能不喜?于是特意設立葉川州(后更名為米川州,在今四川康定)安置其民。也是事有湊巧,此時又從北方傳來消息,突厥可汗阿史那骨篤祿病逝,其子年幼,其弟阿史那默啜承繼汗位,此時突厥正在權力過渡的重要時刻,無力侵擾中原。武周無邊庭之患,于是攻略吐蕃一事正式提上朝廷議程……

不知不覺間已到秋天,女皇頻繁召見兵部官員和諸衛將領。此時夏官尚書楊執柔任同平章事,參與日常政務,兵部事宜多由侍郎李昭德主持,因為時常接觸,女皇感覺這個素有“愣頭青”稱號的李昭德是個難得之才,處事干練、言出必行,很合她的脾氣。

這一日散了早朝,她又把李昭德單獨召到武成殿,拿出一封秘奏讓其過目——曷蘇泄密致敗,這也提醒了女皇,此后邊庭軍機直接上奏皇帝,沒有特許連宰相都不能過目。

李昭德恭恭敬敬接過,原來是西州都督唐休璟所上,稱西域之地吐蕃軍心不穩,建議朝廷迅速出兵收復四鎮。他迅速瀏覽一遍,拊掌道:“此誠良機也,陛下籌謀此事已久,何須猶豫?”

武曌坦然相告:“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吐蕃雖失德,兵馬猶壯,先朝三度遠征皆敗于其手。而今我大周雖有兩次接應降兵成功,正式的大戰還一次都沒打過,首開戰端關乎國運,倘有差失威名有失。若王師兵臨,欽陵統大軍援救,兩強對壘不免又呈曠日持久之態,到那時無論勝敗,軍費所耗難以勝計,豈不堪憂?若無十足的把握,朕不能貿然出兵。”

李昭德微微一笑:“世上何來十足把握?王莽以四十萬大軍進剿綠林,昆陽之役敗于漢光武兩萬人之手;秦之苻堅糾合北方諸部八十萬眾南下,卻在淝水之畔瓦解冰銷。縱有泰山壓頂之勢,何足為恃?”

聞聽此言武曌也笑了——是啊!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從古至今只要打仗就要冒風險,從來沒有十成的勝算。

李昭德說這話不是潑冷水,緊跟著解析道:“吐蕃雖悍勇,部族甚多難以協作,能統轄三軍者唯噶爾昆仲,余者不足慮。前番欲內附之曷蘇,乃欽陵愛將,在其國竟不能存,足見君臣猜忌之深也。葉川立州之際臣已派人查訪內情,獲悉器弩悉弄已奪欽陵主盟之權,自此部族各行其是,皆不聽其調遣。又得邏些(拉薩)弄擴充兵馬、修繕甲兵,明顯意在誅滅權臣。當此時節他君臣互相牽制劍拔弩張,我大軍雖至四鎮,何暇顧及?即便去救,諸部不聽欽陵之命,眾心不一又豈能勝我王師?故而此時出兵,雖無十足勝算,也有七成優勢。再者西突厥自元慶、斛瑟羅兩大首領流亡中原,麾下諸部各自流散,或依吐蕃,或投東突厥。今骨篤祿亡故,默啜掌權日淺人心未服,朝廷若現在不取西域,待默啜穩固大權勢力養成,那時出兵必遭其牽制,故當速戰速決以免后患。更重要的是……”說到這里李昭德前趨一步,抱拳拱手,“陛下紹唐之統,新立社稷,四海藩國雖仰尊我朝,卻仍存觀望之意。今若一戰而定西域,則我大周揚威八荒,自此萬國賓服重譯來朝!”

“好!”武曌滿腹疑慮盡消,“愛卿真是能謀善斷之人,朕便依你意,這一戰咱們打啦!不過該派何人為總管呢?”

“臣以為……”

正說一半忽見高延福急匆匆跑了進來:“啟稟陛下,那個王慶之又來了,拿著您御賜的那張空白手敕到了永泰門前,非要求見您。還跟著許多百姓,都在宮外等著呢。”

“可惡!簡直是附骨之疽!”武曌拍案而起——她之所以一再優容這個王慶之,并非真心贊同其提議,決定立武承嗣為嗣,而是礙于他是尋常百姓,隨便處置怕對民間影響不好。若是臣下敢這么一再騷擾,她早把那人殺了。她又是遣使褒獎,又是賜空白敕書,也算給足面子了,可王慶之偏偏不懂見好就收的道理,依然來滋擾,她哪還壓得住火?

她滿腹怒火急于發泄,抬手一指李昭德:“你去!給朕好好教訓這小子一頓,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叫他長長記性!”

“是!”李昭德求之不得,當即領命而去。

永泰門前熙熙攘攘,往來辦事的官員見王慶之又來了,不免指指點點。王慶之雙手捧著那張空白敕書,正思忖少時若見了女皇該如何夸贊魏王,不一會兒工夫就見從門內走出一個身材魁偉、緋袍長須的大官,徑直朝自己而來。

王慶之猜想這必是替女皇傳話的,趕忙施禮:“草民……”

哪知話還未說完,此人攥住他脖領,揚手便是一記耳光!

“嗷!”王慶之一聲慘叫,被他打蒙了,“你、你……”

“哼!”李昭德這才冷笑道,“奉圣上之命教訓你!跟我走!”說罷又薅住他衣領,邁步就往外走。

王慶之被他拽得一個趔趄,料想事情不妙,捂著紅腫的臉頰不住央求:“大、大人,饒了我吧……”

李昭德根本不理睬,他人高馬大,拽著身形單薄的王慶之活像拎著只小雞,大步流星直奔宮門。這一路豈能不熱鬧?莫說官員,就是侍衛也沒見過這種事,誰瞧了都稀奇,又不便摻和,烏烏泱泱都在后面跟著,來至則天門時已圍了好幾十人。

宮門外更熱鬧,隨王慶之請愿的那一百多人都在外面候著,李昭德見這些人都在,心下甚喜,把王慶之往守門士兵處一推,扯開嗓門一聲高喊:“此賊欲廢我皇嗣,改立武承嗣為太子!圣上有命,狠狠地打!”這聲吶喊實在厲害——武曌只是嫌他討厭,并沒說別的,而李昭德卻故意把他挨打的原因歸結于請立武承嗣!

“大人饒命!下次不敢啦……”王慶之簡直快哭出來了,一個勁地告饒。

當兵的不管那么多,既然皇帝有令,立時圍上拳腳相加,連腦袋帶屁股一通狠揍,李昭德也跟著揮起老拳,把王慶之打得鼻青臉腫、滿地找牙。跟隨他來的那百十號人見此情形怎不害怕?他們或是王慶之招攬的地痞流氓,或是被蒙騙利誘的窮困百姓,全是瞧“孔方兄”的面子,哪個真心擁戴武承嗣?這會兒見領頭的已遭毒打,那還等什么?趕緊跑吧!眨眼的工夫各自鼠竄,逃了個干干凈凈。

來往的官吏卻越圍越多,眾軍兵兀自拳打腳踢,王慶之早被打得骨斷筋折、滿臉是血,在地上不住打滾,喊都喊不出來了,喉嚨咕咕作聲。眾官員也嫌此人討厭,剛開始還暗呼解氣,可眼見他被打得這么慘,又不免動了惻隱之心,該住手了吧?哪知李昭德仍不罷休,從守門士兵手中奪過一條大棍,踩住王慶之大腿,照定他后腦勺猛地一掄——只聽“嗵”的一聲悶響,王慶之再也不動了。

霎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傻了,愣了半天才有個士兵顫巍巍道:“死、死了……”皇帝下令狠揍,可沒傳令打死啊!

“死了更好,一了百了!”李昭德滿不在乎,把大棍一扔,“愣著干什么?拋到城外喂野狗!”說罷抬頭掃視圍觀眾人。眾官員眼瞧著他把人打得腦漿迸裂,兀自心驚肉跳,四目相接都不禁一陣寒戰。

李昭德一臉傲然揚長而去,他要的就是叫大伙害怕——瞧見沒有?想廢皇嗣就是這下場,我看今后誰還敢再嚷嚷立武承嗣!

不多時回到成武殿,跪倒施禮:“臣復命。”

武曌怒氣方消:“你教訓過他了?”

“陛下放心,這刁民以后再不會滋擾任何人了。”

武曌一怔:“你把他殺了?”

“正是。”李昭德面不改色底氣十足,“這等胡言亂語、擾亂朝廷之人,不早除之更待何時?”

“你……唉!”武曌一陣苦笑——我也真氣糊涂了,怎么讓這愣頭青去處置?

武曌何嘗不知王慶之的靠山是誰?教訓王慶之,沖的就是武承嗣。其實她對武承嗣已日益不滿,想當太子是可以理解的,但也不能這么急不可待啊!武曌雖年逾七旬,可當上皇帝才兩年多,武承嗣成天琢磨她身后事,她能高興嗎?但武承嗣是地地道道的武家人,現在打擊李唐復辟還忙不過來,怎能處置自家侄兒?故而她一忍再忍,哪知武承嗣不知收斂,今天實在忍不住了,所以打算借責打王慶之給武承嗣一個教訓。豈料李昭德下手太狠,竟給打死了,這下可鬧過了,今后誰還敢再提擁立武承嗣之事?

她審視李昭德良久,索性把話挑明:“你跟朕說實話,是不是故意打死的?”

“是。”李昭德供認不諱。

“我侄兒與你何仇?你就這么不希望他承繼皇位嗎?”

“陛下……”李昭德雙膝跪倒,義正詞嚴道,“天皇,陛下之夫;皇嗣,陛下之子。陛下身有社稷,自當傳之子孫,為萬代宏業,豈得以侄兒為嗣?母子者,血親也,立廟祭祀乃是倫常。自古未聞侄兒當天子,而為姑母立廟者。況且陛下昔受天皇顧托,乃得正位天下,若將天下傳與承嗣,天皇不血食矣!”

武曌愕然望著李昭德,半晌無語——毫不客氣地說這番話已暗示復辟,甚至還宣揚唐天子的恩德,坦言她武某人的天下就是來源于李唐,就憑這番話李昭德足可落個與岑長倩等人一樣的下場!然而這次武曌沒有動怒,不僅因為被李昭德的直言不諱所震驚,更因為事實不容否認。

沒錯!她的天下本來就是從夫家篡奪的,掩飾又能欺誰?

平心而論武曌真的忍心斷絕和李唐的一切嗎?如果她真打算拋棄李治,又何必堅持乾陵的祭祀?何必立述圣碑?何必塑造賓王石像宣揚其功績?她不可能忘了李治,是李治把她從感業寺拯救出來,她才有后來的一切,恩怨歸恩怨,畢竟她真心愛過那個男人呀!她怎么忍心讓李治變成斷絕祭祀的孤魂怨鬼?她曾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時至今日一切都已破碎,李弘病逝,李賢被她逼死了,李顯廢黜于外,現在只剩武輪這一個兒子了,豈能再舍棄?

僅就感情而論,武曌當然想立武輪,那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可一旦把政權交還兒子,那就意味著她的武周王朝一代而終。就算她讓兒子改了名,也是自欺欺人,復辟是必然的。若把皇位傳給侄子,王朝倒是可以延續,然而武輪乃至李顯又將是什么下場?事情明擺著——倘若立子,便有國祚斷絕之憂;倘若立侄,則有子孫斷絕之危。自相矛盾左右為難,這是個解不開的死結!

“唉……”武曌滿腹心事被李昭德戳中了,頹然癱坐龍椅,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她之所以在武輪和武承嗣之間搖擺不定,就是因為下不了決心,她既不甘心自己苦心創造的王朝化為烏有,又不想付出斷子絕孫的代價。有時武曌甚至恨自己,為何自己偏偏是個女人呢?可她若不是女人,又怎可能篡奪堅如磐石的李唐王朝?老天是公平的,給了她至尊的榮耀,卻也給了她無法逃避的痛苦……

李昭德并非一味斗狠,也不乏智略,他見女皇苦惱不已,很適時地往前湊了兩步,語氣和緩了下來:“陛下,其實臣防備魏王也是為您著想,您不覺得魏王權柄過重嗎?”

武曌擺擺手:“朕知你心屬皇嗣,念你一片坦誠,朕也不怪罪你。至于承嗣,他畢竟是朕侄兒,委以重任理所應當。”

“侄兒?”李昭德微微冷笑,“侄之于姑,其親何如子之于父?子猶有篡弒其父者,況侄乎?”

“你說這話是何居心?”武曌疑他有挑撥之意,頓時柳眉倒豎。

李昭德拱手道:“臣不敢離間皇家,也不敢質疑魏王圖謀不軌,只是就事論事。陛下踐祚以來魏王屢興大案,他宣揚‘代武者劉’,劉行實、史務滋等人就掉腦袋;他叫宰相聯名推舉,岑長倩、格輔元稍有不從就禍滅滿門;他鼓動酷吏誣告重臣,狄仁杰、李嗣真等人便獲罪遭貶。陛下每每順從他意,叫天下人怎么想?如今他貴為親王,身兼宰相,一手把控鳳閣鸞臺之權,又有建昌王、河內王等為羽翼,張嘉福、王隱客等為賓友,來俊臣、王弘義之輩亦甘俯首,威臨百僚聲震朝野,何異人主?古人云‘臣有泰山之安,則主有累卵之危’。陛下若再優容魏王,滿朝文武豈不都要看他臉色行事?后進之士豈不都要投靠他門下?恐非社稷之福啊!”

武曌聞聽此言脊背發涼——是啊!她怎么從來沒想到這一點?從史務滋之案到岑長倩之案,再到李嗣真之案,固然主掌判決的是她,但這些事不都是武承嗣挑起來的嗎?這些人不也都是武承嗣想除掉的嗎?雖然承嗣在她面前老實得像只小鳥,并不等于背后沒野心、沒陰謀!其實她跟這幫侄子有何親情?不過因利相合,當初武元爽還是她流放致死的呢,難道武承嗣就一點兒都不恨她?細想起來她這個姑母其實是外人,武承嗣、武攸寧、武三思他們多年同甘共苦,人家才是真感情。誠如李昭德所言,子猶有篡弒其父者,玄武門之事深可為鑒,更何況侄子?不服老歸不服老,畢竟她已年逾七旬,有朝一日她若老病不起,掌握不住權柄,不怕這幫侄子效仿隋煬帝來個榻前逼宮嗎?那時莫說李治不血食,武輪性命不保,她自己能否善終都難說!其實何待來日,現在武承嗣不已經等不及了嗎?現在不就讓王慶之一再滋擾嗎?

武曌越想越覺得李昭德的話有道理,不禁攥緊了拳頭……

三、自謀出路

如意元年八月,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女皇突然下詔,宣布文昌左相武承嗣改任特進,納言武攸寧改任冬官尚書,夏官尚書、同平章事楊執柔改任地官尚書,并罷政事——武承嗣失勢啦!

特進是正二品文散官,僅次于開府儀同三司,地位甚是崇高,但沒有任何職權,實際上就是閑人,連朝會都沒必要參加。如果僅是武承嗣丟了實權也罷了,武攸寧也丟了相位,連帶著有親戚關系的楊執柔也跟著罷相。很明顯,女皇對武承嗣的態度有了重大轉變。

除了李昭德,百官都莫名其妙,雖然許多人樂于看到這個結果,但也轉變得太快了吧?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裸露了女皇的心思。九月初一日,女皇在大朝時對百官宣稱,她兩年前脫落的一顆后槽牙又長了出來。七旬老嫗長出新牙,世上有這等奇事?群臣當然不會掃興,都夸贊女皇身體強健,說這是一大祥瑞。于是女皇下令在洛陽嘉善坊建一座長壽寺,專門紀念此事,并改元長壽,大赦天下。

這回大伙明白了,女皇是要向天下人宣示:朕很長壽,誰也別算計朕的身后事!

改元后女皇又增補李昭德為鳳閣侍郎,崔元綜為鸞臺侍郎、同平章事;武承嗣觸了姑母的霉頭,懊悔不已,更忌恨那些心向皇嗣的大臣,但這時候他不敢輕舉妄動,因為西域之戰已拉開序幕。

武曌采納唐休璟的建議,發二十萬大軍西征,不過主帥人選卻是個難題。朝廷自天皇晚年就出現了缺乏大將的問題,李治死后原本還有程務挺、王方翼、黑齒常之三位名將,但武曌為了奪權,消弭軍中隱患,把這三人都除掉了。現在遇到重大軍事行動,該以何人為帥?關鍵時刻李昭德推薦一人——右鷹揚將軍王孝杰。

王孝杰,雍州新豐人,出身寒門自幼從戎,早年曾跟隨劉仁軌、裴行儉出兵放馬,以勇武著稱,立過不少戰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曾在吐蕃有過一段傳奇的經歷。鳳儀三年唐朝西征受挫,時任副總管的王孝杰、劉審禮在大非川遭論欽陵大軍圍困,由于主帥李敬玄臨陣怯懦不敢營救,先鋒軍孤立無援全軍覆沒,劉審禮重傷身亡,王孝杰被敵軍生擒押往邏些。當時吐蕃前任贊普芒松忙贊過世,器弩悉弄剛剛繼位,年僅五歲,小贊普見到王孝杰,驚奇地發現他的相貌酷似死去的父親,抱著他一頓痛哭。結果吐蕃人非但沒加害他,反而禮敬有加,待為座上客;兩年后兩國暫時息兵,適逢文成公主去世,朝廷遣使吊祭,他又跟隨使節返回大唐。王孝杰雖然從來沒擔當過主帥,但由于有這段特殊經歷,對吐蕃內情了解極深,對他們的將領及戰法更是了若指掌,故而李昭德此番力薦其出任主帥。

女皇從善如流,當即任命王孝杰為武威道行軍大總管,并給他配了兩名得力的副手,西州都督唐休璟、左衛將軍阿史那忠節——唐休璟久在邊庭,曾任西域副都護,文武雙全頗有智略,此番出兵的建議就是他提出的,當然義無反顧;阿史那忠節乃西突厥胡祿屋部首領,跟隨阿史那斛瑟羅內附,派他去自然是為了招撫舊部,防備東突厥。

這是大周建立以來首次大規模出征,朝野莫不矚目,三軍士氣高昂。一則選將得當,二則將士盡命,加之吐蕃內亂軍心不穩,論欽陵根本未及救援,王孝杰指揮得當連戰連捷,一路凱歌勢如破竹,結果僅用了一個多月時間便將龜茲、于闐、疏勒、碎葉四鎮全部領地盡數收復。

露布傳至洛陽,女皇驚喜非常,在朝會上盛贊王孝杰之功:“昔貞觀中得蕃城,其后西陲不守,并陷于吐蕃。今既盡復于舊,邊境自然無事。孝杰建斯功效,竭此款誠,遂能裹足徒行,身與士卒齊力。如此忠懇,深是可嘉!”于是晉升王孝杰為左衛大將軍,又在龜茲重建安西大都護府,任命左玉鈴將軍許欽明擔任都護,留三萬兵馬駐守——自此西域重歸中原王朝統治。(這次收復意義重大,此后西域一直在唐朝直接或間接控制下,維持了一百多年,直至唐后期藩鎮割據嚴重,無法顧及遙遠之地才被迫放棄。)

然而勝利的歡呼還沒結束,新一輪冤獄又開始了,始作俑者依舊是武承嗣。他固然失權失寵,卻不死心,爭奪儲位已騎虎難下,只能一條道跑到黑。但是這次罷相武承嗣并不了解內情,以為仍是崔神基等人搞的鬼,所以把他們當成了報復對象。西征一結束他馬上行動起來,這次的案子與上次狄仁杰、魏元忠等人之事如出一轍,他唆使酷吏王弘義掀起誣告,將崔神基、王璿、李游道、袁智弘四名宰相打入詔獄,并攀引文昌右丞李元素、春官侍郎孔思元、益州長史任令暉等重臣,皆判為死罪。

又是在生死一線的時刻,又冒出了救星。崔神基之弟崔神慶正擔任并州長史,聞聽兄長下獄判死,晝夜馳騁趕到洛陽,求女皇寬赦。并州既是李唐龍興之地,也是女皇的故鄉,天授革命后號稱北都,崔神慶在此兩年頗有政績,鎮壓土豪、平準糧價,尤其并州過去因汾水相隔分東西二城,他到任后重新規劃,修改城坊增筑橋梁,使之連為一體,不僅交通更為便利,還節省了駐防兵力,深得并州百姓愛戴。女皇本就器重崔神慶,又見他心念兄長甚是可憐,竟然賣了個天大的面子,把所有涉案官員一律改判為流放。這倒也罷了,諸臣踏上流途沒幾天又連追詔敕,把流放也給免了,紛紛改任為司馬、長史,其中李元素干脆官復原職,回洛陽繼續當他的文昌右丞……

轉眼間北風凜凜,已將近年末,武三思散朝而歸,坐在馬車上喟然苦笑——武承嗣沒戲啦!

武三思從頭到尾看得都很清楚,《易經》有云“一為過,再為涉,三而弗改,滅其頂”。武承嗣連興大案,從岑長倩到李嗣真,再到崔神基,威力一次比一次弱,剛開始還能置人于死地,后來成了貶官、流放,現在想流放人家都辦不到了。宰相之權已經丟了,仍然不知悔改,這次冤案能做成完全是僥幸,其實是被女皇利用了。武承嗣與崔神基等人有怨舉朝皆知,女皇既罷武承嗣,就不會讓崔神基等人獨大,再說還要維護武家的面子,所以罷免這些人是早晚的事。回溯兩年來武承嗣掀起的所有大案,都是女皇受益,借勢壓制了李唐舊勢力,而他自己卻沒撈到半點兒好處,還結了一大幫仇家,東宮里的武輪更是連半根毫毛都沒傷到。歸根結底武輪的廢立全在女皇本人的態度,跟外間有多少大臣支持沒關系!

武承嗣爭取儲位的手段就四招,一是宣揚“代武者劉”的威脅,二是制造冤案鏟除政敵,這兩招意在打擊武輪;三是假造民意請封太子,四是向女皇獻媚取寵,這兩招是抬高自己。現在嚷“代武者劉”已經沒人理了,冤案也造不起來,王慶之更惹煩了女皇被活活打死,除了拍女皇的馬屁他武承嗣還能干什么?還會干什么?更重要的是隨著這次冤案的落幕,鳳閣鸞臺的權力格局有重大轉變,一位鐵腕宰相已脫穎而出——李昭德。

天授以來宰相已經換了十八個,或貶或殺,快得跟走馬燈一樣,可這次崔神基等四人被免,女皇竟不再增補,鳳閣鸞臺實際已落入李昭德掌控,雖然他名義上還只是同平章事,實際權力卻不亞于內史、納言。現在誰都看得出女皇對此人格外器重,況且他又在收復西域的事情上立有大功,地位穩固不搖,八成不會再換啦!而李昭德對于立嗣問題的態度,僅從打死王慶之一事就可見一斑。這么個立場鮮明、手段強硬的人掌控朝政大權,武承嗣還有什么咒念?

算啦!這些年結的仇夠多了,再折騰下去誰也甭想活。如今大禍已露端倪,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武三思決定自謀出路……

他冒著寒風回到自己的王府,無暇歇息片刻,匆忙翻箱倒柜找出兩件名貴的禮物,一盆三尺高的珊瑚樹、一柄檀木鑲美玉的如意,叫仆人用彩緞裝飾,放進提盒,送往定王府——去年這會兒武攸暨與太平公主生下個兒子,取名武崇敏,現在時值周歲,這兩件東西算是生日禮物。當然給小孩送禮全沖著大人面子,武攸暨算不得什么,太平公主卻是女皇唯一的女兒,萬萬怠慢不得。

張羅完這件事,武三思又坐到書案前,提筆寫了兩封信,吹干之后又反復讀了兩遍,確定無誤裝入信封,命仆童叫執仗親事裴巽前來——親王府雖比不上東宮,也有宿衛扈從,由品階稍低的官員子弟充任,分為親事、帳內兩府,執仗親事是親事府屬員,從八品下的小官。裴巽字令直,年方二十一歲,乃是隋末司農少卿裴之隱的后人,惜乎其家已沒落,其父仕宦不過六品,裴巽雖憑恩蔭入仕,卻無緣侍衛女皇,僅在王府任職。不過這個年輕人相貌英俊、聰明伶俐,很討人喜歡,故而武三思視之為心腹,常派他辦事。

不一會兒工夫,裴巽歡歡喜喜來了:“王駕有何差遣?”

“有兩封信勞你傳送。”武三思雖這樣說,卻只遞他一封,“給羽林將軍蘇宏暉的。”

裴巽聽到這個名字,白皙的笑臉露出一絲尷尬:“這……”蘇宏暉負責看守東宮,兼管皇嗣武輪,梁王給他寫信該不會有陰謀吧?送這封信會不會卷入麻煩?

“放心吧。”武三思明白他的顧慮,嘿嘿一笑,“可對你直言,我寫這封信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勸勸蘇將軍,叫他看管東宮別那么嚴。畢竟武輪乃女皇親子,又是皇嗣,若太過刁難將來何以自處?最好還是像當初張虔勖一樣,若有皇家親密之人可以放入,書信傳遞也別阻攔。凡事將心比心,皇嗣明明是無比尊貴之身,卻悶居宮中不得自由,也挺苦的嘛!”

“是是是,親王宅心仁厚,是活菩薩啊。”裴巽心下暗想——風向變啦!看來親王有心與皇嗣結好。

剛想到這里,又聽武三思發問:“你在我府里多久了?”

裴巽趕忙回過神來,笑著作答:“一年零三個月。”

“真快啊……你覺得本王待你如何?”

裴巽乍聞此問受驚匪淺,匆忙跪倒:“親王待我恩重如山,賞賜頗豐,關懷備至勝過雙親,卑職終身不負親王之恩。”這話雖不免阿諛,卻也不算很過分,武三思確實對他不錯。

“快快請起。”武三思雙手相攙,“其實從你一來,本王就覺得你是個人才,又這么年輕,當早謀富貴。所以我打算讓天官通融一下,給你外放個參軍。”

裴巽喜出望外——執仗親事只是個侍衛長,連正式差事都沒有,若能外放為官,熬上幾年便可遷轉。自己才二十一歲,又有梁王做靠山,前程大有可為。

“多謝親王栽培!”

“謝什么?我這也是為朝廷選賢嘛!嘿嘿……”武三思笑著回歸座位,臉色漸漸凝重起來,“眼下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司倉參軍開缺,我會盡快幫你謀到,這可是肥缺啊!”

“肥缺?!”裴巽大惑不解,均州在山南道,離京又遠又貧困,據說常鬧水災,那是什么肥缺?

武三思知他不理解,點撥道:“均州毗鄰可就是房州。”

聞聽“房州”二字,裴巽雙眼一亮——廢帝李顯軟禁之地!

“實話跟你說吧,若不是太過顯眼,我就直接在房州給你找個職位了。”武三思這才把第二封信遞給他,“你到任均州后,速尋時機前往房州,這封信就是給房州刺史崔敬嗣的。如今這年頭風雨不定,誰都有求人的時候,本王承諾在朝中支持他,擔保沒人能誣告他,只求他厚待廬陵王。倘若事情順利,你不妨直接拜謁廬陵王,也替我多多致敬。他們一家若有何需求,你竭力滿足,所有開銷皆由本王負擔。辦好這件事,我保你前程似錦一門富貴!”

“遵命……”

武三思連連點頭——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趁武輪、李顯現在尚在困篤之中,趕緊和他們拉關系,多給些好處。日后他們翻過身來才不會為難自己呀!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武三思目光不可謂不遠,心機不可謂不深,對李家兄弟的投入絕對是明智的。然而他做夢都沒想到,一個意外事件險些打亂他的計劃,皇嗣面臨一場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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