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立儲風波再起,武承嗣密謀儲君之位
書名: 武則天6:從三歲到八十二歲作者名: 王曉磊本章字數: 17914字更新時間: 2018-06-20 14:20:12
一、王府密謀
魏王武承嗣的府邸坐落于皇宮正南的尚善坊,正對天津橋,離宮門僅一川之隔,距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的府邸也不遠。雖說這座王府遠不及東宮雄偉廣闊,但閣樓高聳、堂前列戟,裝潢亦甚美觀,賓客盈門更是不在話下;尤其天授革命之際,上至朝廷官員,下至監生游士,熙熙攘攘爭相拜謁,無愧為當朝首相之家。不過自從武曌正式稱帝,這股熱潮反而有所減退,登門的客人少了,連他本人也宣稱自己喜好清靜,拒絕同僚拜訪——至少表面上如此。
不過凡事皆有例外,今天就來了一位難纏的客人。此人約莫四十歲,中等身材,其貌不揚,穿著一身普普通通的布衣,還帶著一輛半舊的馬車。王府的門吏趾高氣揚,大咧咧看了他的名刺,原來是個從八品的官,也沒大放心上,磨磨蹭蹭進去轉了一圈,出來告訴那人:“千歲不在府里,您改日再來吧?!?
主人在不在家,守門的會不知道,還用跑到里面現打聽?這分明是故意逐客。豈料那人竟不走,憨笑著說:“有勞兄弟。既然不在,我就在門外等候王駕歸來。”
門吏暗笑他不曉事,揶揄道:“您隨便吧。”
原以為他傻等片刻,明白過味兒來就走了,哪知這一等竟是好幾個時辰,直至華燈初上,就賴在大門口不走,反倒弄得門吏沒主意。
“實話跟您說吧,千歲不見客?!?
“那我更得等,萬一王駕出門,我或可一見。”
“你沒聽懂嗎?你的名刺我已經遞進去了,千歲沒回話,這就是不想見你?!?
“等他出來碰見,即便責罵我也認了,與老弟無干。”
“你老在我這門口堵著,還帶著輛馬車,成什么樣子?”
“沒關系,我往遠處站點兒?!?
“天已經晚了,千歲不會出府的?!?
“我再等會兒,宵禁之時便去投驛,明天一早再來……”
明天還來?有完沒完啊?若是尋常草民,門吏早就直接轟了,可他好歹是個官,這府邸離皇宮這么近,急不得惱不得,要是鬧出什么亂子來怎么擔待?門吏苦著臉又進去了,這回跟出一位錦衣老者,似是管家之類的人,也勸他離開;他依舊死皮賴臉拿那些話搪塞,無論如何都要見到魏王,管家也只好回去。
就這樣又耗了半個時辰,天色已大黑,王府大門突然豁然敞開,兩名仆童打著燈籠,既而出現一個衣冠莊重、表情嚴肅的人——正是魏王武承嗣。
那人趕緊伏倒在地,納頭便拜:“卑……”
“進來!”武承嗣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根本沒容他開口。
那人跟進大門,武承嗣卻沒有把他往里領的意思,就在門廊下一站,開門見山道:“我已看過名刺,你是明堂縣尉吉頊,對吧?本王與你素不相識,非要見我乃為何事?”
“卑職雖在下位,久仰魏王賢名,朝思暮想欲來拜謁,然則官卑人輕性識愚魯,恐貽笑大方,故而未敢唐突。前番朝廷興建明堂,魏王參謀其事,卑職身為明堂縣尉,駑鈍不明,尸位素餐,未盡尺寸之力,深以為愧……”
“哼!”武承嗣氣樂了——明堂縣名字里雖有“明堂”二字,卻跟洛陽明堂沒半點兒干系,該縣在長安,是高宗總章年間籌建明堂時從萬年縣里劃分出來的,轄境僅有幾個坊;后來因博士爭論不休,長安的明堂最終未建,可劃定的縣境也沒改,一直延續到今。洛陽修明堂,關他長安的縣尉什么事?還尸位素餐深以為愧?這不瞎套近乎嘛!
“好了好了,本王公務繁忙,你有話直說。”
“這……卑職乃吉哲之子?!?
“原來如此?!蔽涑兴醚韵骂D悟——吉哲乃易州(今河北易州)刺史,倒也算是個能臣,頗有些政績,惜乎有貪墨之弊,尤其曾大肆賄賂前任內史宗秦客。女皇嚴懲宗家兄弟,除邢文偉被貶外,還有許多官員牽扯下獄,吉哲也在其列。本來頂多是流放除名,可此案未完就又出了史務滋的事。女皇做成一樁造反的冤案,恐朝野之人失望,于是又追令加重對貪賄者的處罰,以挽回聲望,羈押在獄的吉哲被改判成死刑,眼看秋日將近快要處決了。
窗戶紙捅破,吉頊也不再繞彎,干脆二次拜倒:“懇求魏王饒我父一命!”
武承嗣也不愿殺吉哲,其實他何嘗沒收過賄賂?前幾年他曾奉命黜陟河北,那時吉哲沒虧待他,遠接高迎,伺候得無微不至,若非以往有這層交往,吉頊也不會跑來撞木鐘。但嚴懲貪官是女皇之命,為一個關系不算太近的人違背上意,這顯然不明智。他只能一本正經打官腔:“雖說其情可憫,但法難寬縱。判處死刑乃是上意,獲罪于天無可禱也,本王愛莫能助。”
吉頊當然不死心,又急急渴渴道:“魏王切莫推辭,誰不知您是圣上愛侄?家父之案說是上意,具體判決還不是周興、索元禮他們拿主意?這些家伙在別人面前威風凜凜,在王駕面前又算什么?莫說一條人命,就是干系社稷的大事您也能做主!而今遍觀新舊皇族之人,魏王眾心所系、四海所歸,前程不可限量,豈可妄自菲???”
這番話正撓在武承嗣的癢癢肉上,他聽了暗自喜悅,卻板著面孔訓斥道:“休要胡說!社稷大事我都不敢輕言,豈是你這小官能隨便議論的?”吼罷又耐著性子勸道,“你父待本王的情誼我牢牢記著,你的忠孝之心我也不會忘??纱税敢讯ㄏ?,斷無更改之理,我若平白無故干涉此事,圣上怪罪下來,我如何擔待?還是算了吧,你父受贓乃是實情,并無屈枉之處,趕上這陣風也只能怪他命不好。這樣吧,日后若有時機本王一定提拔你,算是補償吧?!?
吉頊枉費唇舌不起作用,唯有孤注一擲。他猛然躍起,高叫一聲:“得罪啦!”拉住武承嗣的臂膀,不由分說便往外跑。
王府仆童根本來不及阻攔,武承嗣趔趄著被他拽出門去:“你、你意欲何為?”
“卑職有好物進獻!”
武承嗣眼瞅著他把自己拉到一輛馬車前,心里急得冒火——怕什么來什么!不用問,車里必是金銀財寶。現在女皇正嚴懲貪腐,他之所以閉門謝客就是怕有人送禮請托,豈料防不勝防,吉頊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嗎?
“放肆!本王清正自愛,絕非……”話說一半武承嗣愣住了——吉頊將車簾掀起,里面竟不是黃白之物,而是兩個大活人。借著仆童手中的燈籠,他瞧得清清楚楚,是兩名婀娜嬌艷的美女,面如桃花,杏眼蛾眉,似笑非笑,秋波流慧;身穿翠綠衫襦、百褶石榴裙,肩披淡黃輕紗,滿頭金銀珠翠,脂粉之氣撲鼻;身段窈窕,肌膚勝雪,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好一對尤物!
“臣妾拜見大王……”兩人不便下車,就在里面翩翩下拜,燕語鶯聲著實動人。
武承嗣兩眼發直,吉頊見此情形暗松一口氣——八成有門!
為了營救老爹他絞盡腦汁,女皇敕令嚴辦的案子,誰敢網開一面?恐怕只有文昌臺兩大宰相,武長倩做事謹慎,不吃黑、不徇情,想都不要想,只能央求武承嗣??稍趺醋屵@位大皇侄為自家出頭呢?若不是現在這節骨眼上,他真恨不得把老爹這些年撈的不義之財都給武承嗣送來,可宗秦客和他爹就是因為貪賄出的事,正是風緊的時候,送錢來不是害人家嗎?弄不好把自己也搭進去了。正一籌莫展之際,他偶然聽到些官場傳言。
前番劉氏兄弟謀反案,史務滋因違拗獲罪,衛蒲山因與劉行實相厚而遭牽連,阿史那惠是劉虔通屬下,左司郎中喬知之是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為何也牽扯其中?原來那喬知之乃是一才子,與李嶠、陳子昂、沈佺期等文士相交甚厚,頗有些風流心性。他家中有一侍妾,名喚碧玉,生得俏麗動人,且能歌善舞,極受喬知之寵愛,艷名漸播于外。武承嗣聽說此女心中甚癢,遂要求喬知之將碧玉暫借到王府,說是要讓碧玉教自己家的侍女歌舞。喬知之料到武承嗣有霸占之意,但人家是權傾朝野的親王,又是自己的直接上司,哪開罪得起?于是違心將碧玉送去。武承嗣果然匿于己府不再歸還,喬知之雖不敢索要,但對碧玉掛念極深,整日茶飯不思,無可排解就寫了首詩,題曰《綠珠篇》,借西晉之時綠珠墜樓以報石崇的故事抒發愛妾被奪之嘆。哪知眾文友愛其詞句紛紛唱和,此詩漸漸傳開,連身在王府的碧玉也聽說了。碧玉本就難忘舊情,特意覓來此詩,讀后愈加悲痛,以為喬知之責備她不肯盡節,于是也效仿綠珠,在王府投井自盡。武承嗣大怒,認為這是喬知之教唆碧玉殉情,便密令酷吏將其牽進逆案,一并殺害。
這傳聞吉頊雖不敢確信,卻也頗受啟發,給魏王送美女如何?又私下里多方打聽,得知武承嗣嫡妻亡故,前兩年女皇還打算讓太平公主與之成婚,結果未能如愿,至今魏王府沒有正妃。這下吉頊心里更有底了,家中沒主婦管著,閑花野草豈不多多益善?于是他在長安花重金買了兩名美貌的歌姬,領回家待若上賓,食則膏粱、衣則錦繡,居住在上房,不勞她們做半點兒事;二女大受感動,與之義結金蘭,成為兄妹。吉頊這才把實情講出,懇求她們救父,二女既受他恩義,又聽說要入王府,也沒什么委屈的,便欣然應允。
這會兒吉頊見時機成熟,第三次屈膝跪倒:“大王!卑職救父心切,一片拳拳之意無可剖白,唯有讓兩個親妹妹侍奉王駕以表寸心。還望大王念我兄妹可憐,饒我父不死吧?!彼斎徊荒苷f是義妹,一則這樣更顯真誠,再者進獻歌姬也是行賄,而妹妹過門卻是武承嗣納妾,這就成了結親,不算賄賂啦!
兩名美女受過吉家恩惠,也跟著抹眼淚:“求大王網開一面,今后臣妾做牛做馬侍奉大王?!泵廊寺錅I愈加嬌艷,如梨花帶雨一般。
“這、這、這……”武承嗣心神蕩漾,也沒主意了,一個勁抓耳撓腮,“你把她們弄我府里來,這算怎么回事?這要是……”
吉頊跪爬兩步,就勢抱住武承嗣的大腿:“卑職對大王一片忠心溢于言表,對老父的孝心更是天地可鑒!您有所不知,我母下世早,我父怕我們兄弟受屈,一直沒續弦,諄諄教誨、時時養育,天倫之情豈敢忘懷?雖說我父身負重罪,難道就叫我眼睜睜看他身首異處嗎?若國法能允,我都情愿替父一死??!”話未說完已淚水漣漣。
他這話未免夸張,可武承嗣聽了大受感動——二十五年前武曌趁封禪之機毒殺魏國夫人賀蘭氏,把罪名轉嫁武惟良、武懷運,將他們兄弟雙雙處死。武承嗣之父武元爽也被斥為同謀,罷官流放振州(今海南三亞),一路艱辛受盡苦楚,病倒在蠻荒之地;那時武承嗣還不滿二十歲,眼巴巴看著父親病入膏肓氣息奄奄,最終含恨而死,他卻無力挽救,心都要碎了!今日吉頊在他面前哭哭啼啼說出這樣的話,不免揭了舊痛。
本就垂涎這兩名美女,又被吉頊觸動,武承嗣實在忍不住了,把牙一咬:“也罷!念在你兄妹這份孝心,本王竭力周全。不過丑話說在前頭,成與不成可不敢保!”
“這便是天大之恩,卑職赴湯蹈火效死以報,豈敢多求?”吉頊咚咚咚連叩三個響頭,二話不說站起就走,連車都不要了——事辦完別磨嘰,雖說大晚上的四下寂靜,萬一有人瞧見也是麻煩,趕緊走!只要這倆美女進了門,日日在武承嗣耳邊吹風,還愁老爹救不出來?這事必定能成,回去等消息吧。
武承嗣也顧不上跟他客套,生怕叫人撞見,趕緊把車簾放下,囑咐仆童趕車繞到后門,悄悄帶進府里安置。他本人仍走前門,快步穿過前院,繞過前堂的游廊,來至后堂階邊停下腳步,整理一下衣袍,輕輕咳嗽一聲,這才推開后堂的門。
堂內燈火閃亮,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建昌王武攸寧、河內王武懿宗、鳳閣舍人張嘉福、鸞臺舍人王隱客等人圍坐一處,都緊張地注視著他——這里正進行一場不可告人的密會!
“那人是何來歷?”“究竟有何圖謀?”“是敵還是友?”“為何滯留半日不去?”一見他回來,眾人七嘴八舌詢問。
武承嗣自然不能提收下兩名美女的事,只道:“是個獲罪官員的親眷,跑到我這兒求饒來了。真是豈有此理!被我打發走了?!?
“哦……”眾人長出一口氣——私自議論朝政是犯女皇忌諱的,一旦走漏消息,難免降下大禍。雖說魏王、梁王都是女皇的親侄兒,可外甥已被流放,再嚴懲侄子也不是不可能,故而眾人十分小心翼翼。聽說外面有人賴著不走,大伙唯恐來者不善,更怕是女皇派來的眼線,都提心吊膽。
獲悉虛驚一場,武攸暨第一個站起身來:“嚇煞人也!此地不宜久留,我得回家了。”莫看這位皇家駙馬英姿勃勃、儀表堂堂,卻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剛才聽說門口有可疑人物,臉都嚇白了,可不敢再跟他們混下去。
“你著什么急?”他哥哥武攸寧攔道,“正經事還沒商量完呢?!?
武懿宗秉性尖刻,一旁冷笑道:“他還能忙什么?必是怕回去晚了公主發脾氣。唉!快走吧,省得公主扒了你的皮。”
武攸暨臉上一陣羞紅,卻支支吾吾辯解道:“你、你這叫什么話?太平懷有身孕,我當然要體貼些……”
張嘉福、王隱客皆是人臣,不能眼瞅著駙馬丟面子,趕緊站起來打圓場:“駙馬說得是,公主身體要緊,皇家多子多孫便是天下之幸,您請便吧?!蔽涑兴靡矡o奈地點點頭,沒說什么。
武攸暨忙不迭告辭而去,待他走遠一直沒話說的武三思才開口:“以后再商量事情別叫他摻和了,他戰戰兢兢的,什么事也辦不成,來也是白來。再說太平公主畢竟是李家的女兒,未必肯和咱一條心,想瞞也瞞不住,就咱攸暨那點兒膽子,只要太平一嚇唬,什么秘密都得泄露出去,反倒誤事!”
“是啊是啊……”眾人紛紛附和。
“唉!”武承嗣剛得到兩名美女,本來挺高興,瞧見這一幕又不禁嘆息——再漂亮的女人終究是消遣之物,難道還比得上公主?當初女皇借宗室謀反案處死太平的前夫薛紹,原打算讓他和太平成婚的,可太平死活不答應,非要嫁給武攸暨,最后鬧得女皇也沒辦法,硬是賜死了武攸暨的原配妻子,讓太平過了門;才智平庸的武攸暨因此飛黃騰達,官升右衛將軍,爵封定王,成了和他以及武三思并駕齊驅的親王。這樁親事固然圓了女皇李武聯姻的心愿,但對武家的政治勢力并沒多大幫助,武攸暨只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除了關起門過自己的小日子,什么事也做不來。事到如今武承嗣越想越后悔,當初怎么就沒努力爭取一下太平的芳心呢?倘若跟太平結成夫妻,對女皇而言他既是侄子又是女婿,還愁爭不到儲位?
武承嗣之所以不擇手段爭取太子之位,固然是野心使然,卻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自咸亨末年他就效力姑母,干過許多事,對抗郝處俊、構陷李賢,造慶山、獻瑞石,打擊唐室忠臣、誅殺李家宗室,雖說功勞赫赫,結下的仇家也數不勝數。倘若將來姑母把皇位還給武輪,無論復不復辟,他都絕無好果子吃,只怕連性命都保不住,他能不去爭嗎?這場儲位之戰武輪輸不起,他武承嗣一樣輸不起!
況且身涉利害的不僅是他自己,更是整個武氏家族,莫看現在武家尊貴無比,二十年前什么樣子?武惟良、武懷運被殺,武元慶貶謫嶺南,武元爽流放而死,子侄受盡苦楚,怎一個慘字了得?現在才剛翻過身來,端著金飯碗還得提心吊膽,將來李唐若是復辟,大家又要被清算了,而且只怕比上次更慘,簡直不堪設想。平心而論武承嗣是注重家族親情的人,當初父母死在振州,他和弟弟武承業相依為命,多次上書央求姑母寬恕,好不容易熬到咸亨大赦,弟弟回到京城還未受重用就染病亡故。他收養了兩個年幼的侄子武延暉、武延祚,視若己出待之甚厚,至大周革命冊封諸王之際,在他一再請求下女皇追封武承業為陳王,以武延暉嗣爵,又封武延祚為咸安王。作為兄長和伯父,武承嗣是可敬的,他努力爭取也是為家族前途著想。實事求是地說,女皇曾一度厭棄自己的家族,更重視母親一脈的親戚,直至處死賀蘭敏之才有所改變,后來重新啟用族人也是出于奪權的考慮,而武承嗣卻是地地道道的武家兒郎,他才是文水武氏的真心維護者。
然而理想很美好,現實卻很殘忍,雖然武承嗣為女皇立下汗馬功勞,雖然他身居首相、掌握大權,離東宮那位置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為此他明里暗里向武輪發起攻擊,卻始終無法徹底打敗那個孤弱的人,這令他大為苦惱:“史務滋雖死,圣上以歐陽通接替其位,這人照舊跟咱作對,換湯不換藥,有何不同?前日我單獨入見,圣上暗示我對劉姓之人的誅殺應適可而止,說穿了還不是不準我朝東宮下手?上意搖擺不定,真不知她老人家究竟怎么想的?!?
“魏王不必憂慮,以卑職愚見,您還是大有希望的。”張嘉福笑道,“前番王慶之上書,直接請求立您為嗣,圣上不是默許了嗎?還特意傳諭嘉獎,這還不是意屬于您?”王慶之的主使者便是張嘉福,這次上書是他一手策劃,為的便是給武承嗣營造出百姓擁護的態勢。
“我看未必?!蔽淙歼B連搖頭,“圣上褒獎王慶之并不一定是贊同他的倡議,而是夸獎他上書的行為。銅匭設立多年,一向是告密的人多,獻計獻策的甚少,圣上夸獎王慶之,就是看重其草民的身份,借此鼓勵臣民關心國事,鞏固我大周王朝。至于他上書寫的是什么,恐怕圣上根本不在乎?!?
武懿宗憤憤不平:“圣上既遷李氏社稷,便該早做決斷,如此遷延怎么得了?如今武長倩那老賊明擺著要保李家的崽子,格輔元、歐陽通全是他那邊的,樂思誨、任知古也不陰不陽的,他們起用的崔宣禮、狄仁杰、盧獻等人,哪個跟咱是好相與?張虔勖派兵戍衛東宮,說是不讓皇嗣隨便行動,可李旦照樣天天給圣上寫請安奏章,姓張的不但親手呈遞,還替李家崽子美言,我看他也是武長倩那一伙的。還有那個李嗣真!分遣十道御史巡撫天下,他本人去了河東,干得有聲有色,向朝廷推薦的都是些什么人?上個月弄來個李日知,晉升司刑丞,明擺著分酷吏之權;前日又薦來個袁嘉祚,說是要推薦到壽春王府,給李成器當侍讀,這分明都是對付咱的!長此以往咱處處掣肘,怎么跟李家崽子爭?”
“你也不要想得太絕對。不提拔這些人,還能提拔誰?”武三思見得更深,“改朝換代才一年,環顧天下可用之人,哪個不是李唐之時入仕成名的?說到底咱武家興旺不過是這幾年的事,培植心腹哪有這么快?而今能為咱們所用的只有改換社稷的功臣,可是……唉!”武氏立國與歷代王朝定鼎不同,主要依仗武曌的個人威望,所以開國功臣中沒有杰出的文臣武將,或是丘神之類的酷吏,或是傅游藝那等投機之徒,這幫人不被清除已是僥幸,能指望他們干什么大事?
王隱客思索片刻,忽然道:“不妨換個思路,難道唯有建國有功之人才跟大王一條心嗎?若追根溯源,當年天皇廢王立武,那些擁護圣上當皇后的人不也是功臣嗎?徐一門雖因徐敬業壞了事,可許敬宗、崔義玄等人的子孫尚在,也應與武氏休戚與共,何不把他們提拔上來引為己用?”
“嗯?!蔽涑兴靡魂嚳嘈?,“還招攬心腹呢,咱們恐怕又要再失一員大將了。”
“何出此言?”
“今日我把大伙召集過來,一是討論對付東宮之法,二來還有件難辦之事。昨日散朝后圣上單獨召我到武成殿,叫我設法除去一人,并辦成鐵案宣告天下,我左思右想竟無完全之策?!?
“何人?”眾人無不關注。
武承嗣把那人名姓說了,眾人也皺眉——此人罪行累累,就是死一萬次也不冤!其實要殺此人容易,可要干凈利落辦成一樁鐵案實在太難。因為此人和武承嗣關系甚深,若公開彈劾審問其罪,弄不好他破罐破摔,把所有秘密都抖摟出來,到時候莫說武承嗣無法收場,連女皇都臉上無光。
沉寂片刻武懿宗一拍大腿:“干脆別審了,派個刺客把人一宰,不就結了嗎?”
“這主意還用你出?”武承嗣白了他一眼,“圣上處置此人就為解天下人之恨,若不聲不響把他殺了,還有何意義?”
武三思手里搖著把小扇,口中念念有詞:“常言說得好,惡人自有惡人磨……這樣吧,我推薦一人,他或許有辦法。”
“又是誰?”
武三思說了,眾人不禁發笑——這可真成了黑吃黑啦!
武承嗣卻笑不出來,除去這個神憎鬼厭之徒固然可以交差,卻也失去一把殺人利器,對他而言未嘗不是損失。他越想越煩,索性囑咐張嘉福:“你叫那個王慶之再來一次上書?!?
“成!”張嘉福一口答應,“這回我叫他多招攬點兒人,來個謁闕請封,就跟當初勸進一樣?!?
“不妥吧?”武三思頗有顧慮,“上次已屬僥幸,再來一次只怕圣上動怒?!?
武懿宗卻道:“我看行!反正眼下沒別的辦法,試試唄?!?
武攸寧也道:“圣上素來親民,只要拉上一大幫百姓,就算圣上不肯馬上答應,也不至于有危險?!?
“可是……”武三思本想阻攔,他覺得過猶不及,此事做得太過反倒不美,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父親武元慶是武士彟長子,而且當年武元慶雖然被貶龍州(今廣西崇左),卻是善終的,比獲罪流死的武元爽結局要好;論年紀武三思與武承嗣同歲,只晚出生幾個月,因為是庶出的才不及武承嗣尊貴。其實家族內部公認他的才智高于武承嗣,又是長房之人,推他為當家人似乎更合適。不過武三思素來謹慎,一向謙誠待人,連宰相之位都不去爭取;即便如此武承嗣也多多少少對他懷有戒心,就怕他自立門戶參與儲位之爭?,F在大伙都嚷著謁闕請封,他若執意阻攔,未免有故意作梗之嫌。這個節骨眼上兄弟們正該同舟共濟,若再猜忌內斗就更不妙了。況且……
武三思任憑武懿宗等人聒噪,緘口不言低頭凝思——以侄子身份挑戰人家親兒子,以新貴之身挑戰滿朝遺臣,聰明人會這么干嗎?雖說老太太身子硬朗,畢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保不準哪天有個三長兩短,只顧向前可別忘了退路!立儲之事關乎家族存亡,不能一棵樹上吊死,有趁熱灶的,也得有人燒冷灶,多結善緣才有回旋余地。
二、請君入甕
麗景門坐落于太初宮的西南角,早在隋朝興建東都時便有,是一座并不算雄偉的城門,但聲名遠揚。首先這是一座“富貴之門”,因為洛陽朝廷的省、臺、寺、衛都在宮城西南,官員日常辦事出入此門比繞行端門方便得多,高官云集自然富貴得很。不過自垂拱年間以來,這座城門又多了一個別名——例竟門。
文明元年(公元684年)為應對徐敬業叛亂、裴炎逼宮的局面,武曌在洛州牧院設置推事院,審訊涉嫌謀反之人,負責者是索元禮。后來為了進一步打擊異己,武曌又制造銅匭、鼓勵告密,隨著案件的激增,獲罪之人越來越多,涉案官員的品級越來越高,已經不是推事院所能處理的了,于是在麗景門內設立詔獄,由秋官、肅政臺下屬的酷吏管理,專門審訊重犯。自打這座監獄建立那天起,凡被關進這里的人無一生還,遠者如徐敬真、鄧玄挺,近者如丘神、史務滋,更有甚者如范履冰、馮元常、黑齒常之等,干脆在獄中自盡。故而朝野之人取麗景門的諧音,稱其為“例竟門”。例者,慣例;竟者,完結——活人進去,死人出來,嗚呼哀哉,絕無例外!
這樣一座人間地獄,自然是腥臊惡臭、慘絕人寰,充斥著凄厲的慘叫聲。然而今天情況有點兒特殊,在一間牢房里有個綠袍官員正指揮一群獄卒清掃,把地上青磚擦得油光閃亮,撤去原先的草席,換上嶄新的被褥、坐墊,點上熏香驅趕血腥氣味。都安排妥當后,他又親自張羅一桌菜肴,四碟八碗,水陸畢陳,還預備一壇上好的清酒,兩雙筷箸、兩只酒杯對面而放。
此人名叫來俊臣,官居監察御史,也是負責詔獄的酷吏之一。他出身低微,本是一介流民,因在和州(今安徽和縣)為非作歹被當地刺史、東平王李續抓獲,其時正逢宗室謀反案爆發,他便誣告李續參與謀反,受到武曌接見。因相貌端正、為人機敏,更因他的誣告正合武曌鏟除李唐宗室的心思,所以授封御史。這兩年來他也像其他酷吏一樣,嚴刑逼供、制造冤案,害了好幾條人命。但今天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要宴請一位貴客。
將近正午時分伴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貴客駕臨——秋官尚書、酷吏頭子周興。
來俊臣滿面堆歡,深施一禮:“大人終于來了,晚生恭候多時。”當初李續的案子是周興一手包辦,來俊臣當官也賴周興推薦,論起來周興不僅是他的上司,還是他的恩人,故而以師長之禮相待。
周興在別人面前嬉皮笑臉,在他面前無須裝相,一跨進牢門就皺起眉頭:“你這小子真會搗鬼,我還以為有什么棘手的案子呢!把我誆過來就為吃飯?”
“大人何等身份?晚生算什么東西?直說宴請怕您不肯賞光。”
“宴席就擺在這種地方嗎?”
“這才是好地方呢!沒旁人打攪,更沒有耳報神,說話最方便。為這桌酒席我花了不少心思,您千萬別嫌棄。”說話間那幾個收拾牢房的獄卒都很識相地退了出去。
周興也揚揚手屏退隨從,卻道:“還有公務在身,我只坐片刻?!?
“這便是天大的面子!”來俊臣殷勤至極,明知坐墊是新的,還假模假式拿袖子拂了拂土,才請周興落座,然后鄭重其事端起杯酒,“晚生先敬大人一杯,感激……”
“少來這套!”周興冷笑道,“平白無故請我吃飯?酒無好酒筵無好筵,到底有什么事,快說吧?!?
“唉!大人神機妙算啊……”來俊臣把酒灌下去,立時換了一張苦臉,“今天請您過來,其實是想訴訴委屈。大人有所不知,自從您高升以后,詔獄的差事越來越不好混。當初這里何等興盛?哪天不逮十幾個人?現在再瞧瞧,簡直空了。前番劉家的案子,本以為是立功的機會,哪知才羅織十幾人,就這樣還有個喬知之是魏王塞進來的。聽說圣上那兒就發了話,不讓隨便牽扯。而且落案也越來越難,這里的內情您老也清楚,如今咱不僅有老冤家,又添了新對頭!”
所謂“老冤家”指的是另一個酷吏頭子索元禮,現在官居從五品司刑正。他起家比周興早,但周興后來居上,他心里很不服氣。周興籠絡來俊臣、萬國俊等輩,制造東平王謀反案,于是索元禮也招攬侯思止、王弘義等爪牙,整倒了舒王李元名,兩家各造冤案爭權斗勢。至于“新對頭”則是徐有功等幾位新任命的司法官員。
徐有功,洛州人士,隋末著名儒士徐文遠的后裔。他雖然舉明經入仕,卻沒有走祖輩研究《左傳》的老路,反而刻苦鉆研律法,起家擔任蒲州(今山西永濟)司法參軍。在任期間寬仁慎刑、明察秋毫,審訊犯人據理而斷,不輕易動用刑罰,卻總能把案件搞得水落石出,故而被百姓喚作“徐無杖”,在民間頗有聲望,因此官職一再提升,至唐周迭代女皇干脆把他提拔到朝廷,任命為司刑丞。這樣一位嚴守法度、秉中持正的官員參與詔獄事務,與酷吏格格不入,很快就激起了矛盾。
貴鄉(今河北大名)縣尉顏余慶與人結怨,仇家逮住他曾在博州任職的履歷,誣告他參與瑯琊王李沖的謀反。來俊臣主審此案,將顏余慶捉拿下獄,屈打成招判處死刑。徐有功核對案卷,認為顏余慶與李沖只有禮節性交往,并不構成同謀關系,要求重審;來俊臣不忿,兩相爭執,一直鬧到女皇面前。對于謀反這等事,武曌一向寧可錯殺不能錯放,所以偏向死刑判決??尚煊泄砹?,并搬出永昌元年(公元689年)的大赦文書,其中承諾以往逆案不再追究,凡涉案不深者給予寬免,宗室謀反案已完結兩年,豈能說了不算?問得武曌啞口無言,最終將顏余慶赦免。
此案影響雖不大,卻是酷吏們第一次被挫敗,而就在此案結束后朝廷提拔以往貶黜之人,原殿中侍御史杜景儉也入職司刑寺,此人也以心思縝密、斷案公正著稱,儼然與徐有功形成一派;再加上李嗣真新近舉薦的李日知,這些人對來俊臣、索元禮等酷吏形成很大制約,制造冤案不像以往那么容易了。
周興何嘗不知來俊臣的難處?可他地位變了,已是高高在上的三品尚書,對下面刑訊逼供的勾當自然“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故而搪塞道:“索元禮不過是個粗人,徐有功再難纏終究要聽圣上的。你無須跟他們爭執,小小不言的案子大可順其自然,只要把圣上和魏王親自交代的案子辦妥,你的官位便能穩固不搖。”
“光坐穩官位不成啊!”來俊臣作色道,“晚生正值不惑,當努力進取,為朝廷另立新功。您看您……是不是再幫晚生一把,給我換個位置,最好升個一兩階?!痹V苦不是目的,說到底是為了升官。
周興笑了:“哪這般容易?別忘了你是監察御史,刑獄之事只是代管,既然審案的事不好干,那就干你的本職,出去巡視地方、糾察官員,天長日久自有進身之階?!?
“您老說得輕巧!”來俊臣叫苦不迭,“我讀過幾本書?懂得多少朝廷制度?那些事自有張仁愿、宋璟、桓彥范等人包攬,人家是進士出身,正牌子御史,我不過混這么一身皮罷了。晚生早琢磨好了,要升官還得在您老麾下,您如今執掌秋官,莫說給我個郎中,就是當個員外郎,跟著混碗湯也好啊!”
“你想得倒挺美,朝廷用人豈是我說了算?”
“大人雖不能做主,人情總是有的吧?別說天官那些人,連宰相也懼怕您,您隨便說句話,誰敢不給面子?有幾滴雨總比旱地強!其實晚生不單為了一己富貴,我能當官皆因您老栽培,若不回報大人實在于心有愧。現在您就已經是尚書了,將來必定拜相,到那時有什么不便親自出頭的事,或許還用得著我。晚生現在升兩階官,日后也好接著為您效力呀!”
聽著這悅耳的奉承話,周興卻絲毫高興不起來,甚至還有幾分苦澀——當宰相?可能嗎?平心而論周興絕非天性殘毒之輩,相反還很有理政之才,十多年前他擔任河陽(今河南焦作)縣令,政績優異、吏民擁護,甚至一度引起天皇李治的注意,如果那時得到晉升,恐怕就走上另一條路了吧?可惜朝廷不公,嫌他是小吏出身,不予提拔,他滿腹委屈無處傾訴,最終踏上告密之路,由循吏變成酷吏。對制造冤案這份差事一開始他很熱衷,親眼看著昔日騎在自己頭上的人一個個被打入監牢、置于死地,乃至家破人亡,何等快意?然而漸漸地,報復的快感褪去,一切都變得麻木了,殺人仿佛成了理所當然的工作。人們給他起綽號叫“牛頭阿婆”,指責他殘害無辜;剛開始他還設法狡辯,后來罵得越來越多,解釋也無用,他干脆在府門口貼了一張戲謔的榜文“被告之人,問皆稱枉;斬決之后,咸悉無言。(被告之人都說自己冤枉,處決之后再沒一個喊冤的)”相較索元禮、郭弘霸、來子珣等人,他確實更勝一籌,勝在熟知官場,懂得揣摩女皇的心意。大周建國他撈了一頂功臣的桂冠,榮登三品顯貴,但周興心里很清楚,他的上進之路到此就算終結了,雖然距宰相之位只一步之遙,可這步他永遠也跨不上去。他雖精明能干,也有幾分治國之才,卻臭名遠揚,女皇豈能用他這種人當宰相?非但無法再進一步,而且可能有殺身之禍,因為改朝換代已完成,殘害李唐勢力的鷹犬終將失去用武之地,丘神不就是前車之鑒嗎?其實他何嘗不想洗心革面?可是太遲了,他欠下數不清的血債,即便想回歸正道,同僚也不會接納他,冤家仇人更不會放過他。踏上這條不歸路,注定無法回頭!
想到此處周興暗暗嘆息,又重新打量眼前這個一門心思想往上爬的人——既然無法收手,不妨多提拔幾個人,仇家殺來時也好有幾個幫手。于是強笑道:“也罷,念在你對老夫這份忠心,若有機會必定提攜你,不過這事兒不能急?!?
“多謝多謝,有您這句話,我心里就踏實了?!眮砜〕加职丫贫肆似饋?,“大人待我恩同再造,晚生先干為敬!”
這次周興終于把酒喝了,抹抹嘴道:“你我之間不必講這些虛禮。眼下最要緊的是把手頭的案子辦好,你得做出些成績,我提拔你時才有話可說呀!”
“是是是?!眮砜〕济髦輧戎凰麄兌耍瑓s還是壓低聲音道,“實不相瞞,眼下我正策劃一案,告禁軍里幾個中下級軍官謀反。這幫人原先都在劉虔通麾下,司戈、執戟之流,最高不過七品,還有幾個是胡人,家世單薄,沒半點兒后臺。”
“孺子可教也!”周興捋髯而笑,“案子鬧得大大的,牽連之人多多的,殺得血流成河,可上面的官一個不牽扯,貴人一個都不得罪,冤死都沒人給他們報仇,還能撈個偵破逆案的大功。你小子不傻嘛,這么搞就對啦!”
“不過也有難處。”來俊臣的眉梢又耷拉下來,“前幾日我已交代底下的人誣告了兩名軍吏,試著審了審,實在不容易啊!”朝廷之事盤根錯節,黨中有黨、派中有派,爪牙下面還有爪牙。來俊臣本身是為周興辦事的,而他又招攬了衛遂忠、王德壽等人,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吏,專在外面刺探情報、尋釁誣告,為他制造冤案提供機會。
“有何難處?”
“這幫兵痞雖沒有靠山,骨頭卻很硬,都跟吐蕃、突厥玩過命,刀尖上滾過來的,戰場廝殺全然不懼,就咱那些刑罰,根本不頂用!折斷了刑棍,兀自咬死不認,更別指望他們攀扯旁人了?!?
“那是你小子無能!”幾杯酒下肚周興已不那么矜持,不再擺尚書大人的架子,“常言道‘人心似鐵非是鐵,官法如爐真如爐’。我就不信世上真有鐵骨錚錚的硬漢,撬不開他的嘴?!?
“瞧您說的!我的手段你還不曉得?這次竟束手無策。”
“鐵枷用過沒有?”周興說的鐵枷并非一般的枷鎖,而是索元禮的創舉,用鐵箍套在犯人頭上,往縫隙里釘木楔,能讓人頭破血流痛不欲生,甚至腦漿迸裂而死。
“試過了,那兵痞疼得嗷嗷直叫,我以為成了,哪知他最后抬手一指,竟說我就是他同謀!”
“噗……”周興笑得滿口酒噴出來,“那就試試‘鳳凰曬翅’。”這也是一種刑罰,將犯人的軀干捆在木樁上,手腳向后彎,再綁一根橫木,命獄卒使勁轉動橫木,四肢蜷曲痛苦至極。
“也用了,骨斷筋折照樣不認,有個斷腿的現在還在牢里躺著,正不知如何發落呢?!?
“哦?!”周興辦案無數,還沒遇到過這么棘手的犯人,也不禁來了興致,“硬的不行來軟的,熬著他,不給吃不讓睡,熬得他昏天黑地,直到招供為止。”
“不行,也試過,熬了三日他便尋死覓活的。而今比不得當初,徐有功、李日知這幫人雞蛋里還要挑骨頭,萬一案子沒結弄死個人,他們一狀告上去,晚生也要下獄啦!若再落到索元禮、侯思止手里,我這條命也賠進去啦!”
“嗯……”周興半晌無言,自斟自飲起來,面孔漸漸變得猙獰,“看來只能用那一招了。”
“大人還有高招?”
“我這招使出來,莫說用到犯人身上,就是讓他看上一眼,便會嚇得渾身癱軟?!?
來俊臣拋下筷箸,喜滋滋踱到周興身邊:“大人快教教晚生,學會這一招,以后審案可就方便了?!?
“這辦法倒也不難。你準備一口大甕,最好是銅的,點燃炭火在四周燒,燒得滾燙,然后將犯人塞入其中。這辦法便如無數把烙鐵同時烙在犯人身上,甕口又窄,他周身劇痛想鉆也鉆不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不當即認罪?”
“哈哈哈……高!晚生望塵莫及,我得親眼見識一下?!闭f著來俊臣高叫一聲,把獄卒喊了進來,命他們現在就按周興所說的準備。
“你忙什么?”周興甚是不屑。
“晚生好奇,學了這妙招還不得馬上試試?讓小的們當著您的面演示一遍,若有什么不妥之處還要勞您指出來?!?
“放心,這辦法百試百靈?!?
“那是自然,大人的手段隨便露一露,就夠晚生終身受益啦!來來來,我給您滿上……”
來俊臣麾下的獄卒自然也都是狠角色,很快就把一口大甕搬到這間牢房內,架柴火的架柴火、燒炭的燒炭,不多時一切都布置好了。兩位酷吏推杯換盞,來俊臣極盡諂媚之能事,都快把老前輩捧到天上去了,不知不覺已過半個時辰,牢內熱火騰騰,烤得人直出汗。
來俊臣脫了袍子,信步來到甕邊:“應該行了吧?”說著將手中一杯米酒倒在甕上。只聽“嗤”的一聲,那酒瞬間化成一團白汽。
周興頗為自得:“怎么樣?這要是把一個大活人塞進去,如何消受得了?莫說幾個兵痞,就算銅鑄的羅漢、鐵打的金剛,照樣收拾得服服帖帖。你叫他招什么他就招什么,你叫他攀扯誰他就攀扯誰,哪怕你讓他說自己親爹反謀,他也得乖乖照辦。”
“好!好!好!”三個好字出唇,來俊臣倏然把臉一沉,朝周興躬身一揖,“那就請大人入甕吧?!?
“呃?!”周興一怔。
來俊臣掀起自己的坐墊,從下面拿出兩份文書,輕輕撂在飯桌上:“有人狀告您勾結丘神謀反,現有狀書在此,晚生奉圣上以及魏王之命推鞠此事?!?
“啪”的一聲輕響,周興掌中酒杯落地,他望著那口燒得滾燙的大甕,不禁渾身顫抖——如此酷刑加于己身,這不是作繭自縛嗎?
來俊臣輕輕嘆了口氣:“晚生受大人之恩,原不該如此,但這是奉命行事。我知您久歷大案精通刑罰,憑我這點兒手段難讓您伏法,況且真招出什么隱秘之事也是麻煩,只怕連我自己也陷進去了,故而想出這法子。我也是身不由己,望您老海涵。事到如今大人就速速認罪吧,省得受皮肉之苦?!闭f著把那兩份文書又往前推了推。
周興低頭細看,這兩份文書一張是狀子,另一張竟是口供——原來這案子沒審口供就已經編好了,皆是與丘神、傅游藝串通之詞,還有審訊罪犯時挾私報復等事,根本沒涉及女皇和武承嗣兄弟,仿佛以前他干的那些事全是出于己意,跟武氏奪權無關一樣。這倒方便,只要他在口供上簽字畫押,此案就算定下來了。
“呵呵呵……”周興一陣慘笑,“好,老夫認罪。后生可畏,我栽在你小子手里了?!?
“多謝大人成全?!?
周興凝視這個青出于藍的后生,漸漸地竟不再顫抖了,甚至感到一絲輕松。瓦罐不離井口破,這個下場其實是必然的。他害人太多,做的壞事太多,固然那些事對武氏奪權有好處,終究還是不光彩的,是女皇身上的污點?,F在新王朝已建立,正是穩固朝廷、籠絡人心之際,還有什么比殺掉他更能安撫百官、爭取民心的呢?這一切不都是他自找的嗎?周興望著來俊臣,倏然回憶起自己十多年前的日子,那時他只是個小縣令,雖官職卑微,卻因勤勞清廉極受百姓愛戴,妻子兒女安貧樂道,卻也其樂融融。其實那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滿足?一心追逐富貴入此歧途,華亭鶴唳又豈能聞?事到如今他誰也不恨,不怨女皇,不怨武承嗣,也不怨這個背叛自己的來俊臣,他甚至想推心置腹勸這個后生兩句——收手吧!趁著害人不多、結仇不深趕緊辭官,回去本本分分過日子,若不然遲早也是我這個結局。
然而他還沒開口,來俊臣卻搶先道:“大人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既然下手治人,怎能不把人治死?先前被貶之人陸續召回,他們再度掌權,豈能饒得了您?圣上也不可能為您一人,把大伙都得罪了呀!您活兒做得不干凈,反受其殃,怨得了誰?不過大人放心,您這條命不會白丟,晚生牢牢記著您的教訓。今后我辦案下手一定要狠,治人一定要治死,絕不留后患!”
“???!”周興沒料到他是這樣吸取教訓的,呆立片刻不禁仰面大笑,“哈哈哈!說得好!老夫心服口服,愿你前程似錦官運亨通!哈哈哈……”他狂笑著拿起筆,在口供上畫了押,心中暗罵——好個不知死的鬼!有種就照你說的那么辦,看你最后是何下場,老夫在閻王殿等你!
三、謁闕請封
惡人自有惡人磨,來俊臣請君入甕,扳倒了人神共憤的酷吏頭子周興,而且這一案辦得恰到好處,唯以謀反為辭,沒跟武家兄弟扯上半點兒干系。值得玩味的是,最后判決是女皇親自做出的,并未判處死刑,而是革職除名、流放嶺南;可是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酷吏注定在劫難逃,剛離開洛陽就被一群黑衣人半路堵截,亂刀砍為肉醬。這樁懸案毫無頭緒,一直未能偵破,恐怕也沒人打算認真查,大家都覺得周興死有余辜,想殺他的人實在太多啦!
就在周興死后不久,索元禮的厄運也接踵而至,有人狀告他貪贓受賄、串通謀反。他受審的過程與周興如出一轍,剛開始拒不認罪,審訊官員冷笑道:“那你就嘗嘗自己打造的鐵枷吧?!彼髟Y嚇得魂不附體,于是老老實實認罪伏法。幸而他知道周興的下場,干脆別受罪了,不等判決下來就在牢中自盡。武承嗣抓準時機上書,聲稱原易州刺史吉哲貪賄情節不重,乃是宗秦客所迫,周興、索元禮與之有隙,強加罪名判處死刑,懇請適當寬宥。處置酷吏大快人心,這時女皇自然樂意做點兒順水人情,于是免除吉哲死罪,革職為民。不過吉家的仕途之路并沒有斷,因為救父之事吉頊與武承嗣拉上了關系,很快吉頊就被調入洛陽,晉升為監察御史。
臭名昭著的兩大酷吏相繼隕滅,朝廷上下歡聲雷動,不但官員們喜笑顏開,連百姓也置酒慶賀,這似乎也預示著酷吏政治即將結束。其時狄仁杰、裴行本、魏元忠、崔元綜等一干能臣各盡其責,邊疆情勢也很穩定,大周國泰民安蒸蒸日上。然而……
天授二年九月,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上百名洛陽百姓突然會聚到天津橋,他們擁至宮門跪地磕頭,懇求面見皇帝。武曌正在武成殿批閱奏疏,消息傳來頓時一驚——官員諫言可以不納,但來自民間的呼聲她從來不敢忽視,如此大規模的謁闕莫非是國策有失?她立刻拋下手頭政務,趕往宮門接見百姓。
當她登上則天門樓,向外張望的那一刻,但見人山人海渺無邊際。百余人前來謁見本就夠熱鬧的,又有許多不知情的官吏、百姓也跑來圍觀,從端門直至洛川對岸,摩肩接踵喧囂不止。南衙衛兵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李多祚、曹仁師等將率領衛兵嚴守宮門,便如一年前勸進時的情景一樣。
“萬歲、萬歲、萬萬歲……”武曌一出現,門樓下響起震天動地的呼聲,既而迅速沉寂,所有人都伏倒在地不吭一聲。
“平身……”面對數不清的黎民百姓,武曌竭力保持微笑,“朕踐祚以來雖不敢稱夙興夜寐、朝乾夕惕,卻也孜孜求善,未知有何失德之處勞煩你們謁闕上奏?”
伴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宮門外的官吏百姓陸續起身,唯有那一百多人紋絲不動。沉默片刻,忽見一名衣衫樸素的男子向前跪爬兩步,儼然這幫人的首領,高聲道:“陛下統御四方,廣施恩澤,并無失德之處,但我大周還有一件關乎社稷的大事未定?!?
“是何大事?”
“國本未定?!?
武曌未動聲色,暗自咬牙——忌諱什么提什么!
那人拿出張紙,雙手舉過頭頂:“草民身名卑微、粗鄙無知,但心系廟堂、熱衷國事,今與百余名耿耿赤子聯名上書,請立儲君,望陛下恩允?!?
侍立在城頭的高延福認出了來者,忙向女皇耳語:“此人便是上次投匭受賞的王慶之。”
“哦?”雖說已派侍者下城接書,但得知是王慶之,武曌也無須再看了,索性挑明問道,“你莫非又是請封魏王為儲君?”
“正是。”
“朕有皇嗣,現居東宮,雖名分未明卻系朕所生養,為何你一再要求朕改換魏王呢?”
面對女皇的質問,王慶之不卑不亢道:“古人云‘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灾芄贫Y以來,祭祀祖宗神靈首重血統。當今已是武氏天下,卻以李氏之人為嗣,豈不有悖禮法?”
“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武曌反復默念著這句話——此言出自《左傳》,是晉國大夫狐突說的,而眼前這個王慶之卻是百姓,一個自稱身名卑微、粗鄙無知的普通百姓!這事不奇怪嗎?
王慶之似乎覺得方才的話太過直接,又換了一副口吻,接著道:“草民久聞陛下寬仁慈愛,自然舐犢情深。但皇嗣即便改姓武,也難改李氏族裔之身。自古以來,皇位同姓相授,陛下若將社稷托付于外姓,武周宗廟不存矣。以疏間親,人所共惡;隔斷親情,更是自古為難。然則為我大周社稷不傾、統御千秋,草民甘涉鼎鑊冒死進言。還望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匡正禮法,以魏王為嗣?!闭f罷他竟伏地痛哭起來,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
這個問題不容回避,王慶之講的道理其實武曌都懂,也為此大傷腦筋,但此刻面對這個“忠心耿耿”“冒死苦諫”的人,武曌卻大為憤慨,漸漸攥緊了拳頭:“你……”叱責之言尚未出唇,又聞一陣強烈的附和之聲:“望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匡正禮法,以魏王為嗣。”
武曌的目光向王慶之身后掃去,百余名百姓都跟著戰戰兢兢一同請愿,而在更遠處,男女老少、士農工商、僧道藩胡,圍觀者何止千人?在這么多百姓面前怎好失了儀態?又怎好落一個暴戾拒諫的惡名?她把胸中怒火壓了壓,心思一轉,料想今日之事也未嘗不是試探官員忠誠與否的好機會,于是又漸漸露出慈祥之態:“難得你們這片忠心,此事容朕考慮?!?
王慶之顯然不死心,抹著眼淚又道:“陛下久不決斷,只恐……”
武曌卻不想再聽他說下去,提高聲音道:“好啦!朕知道了。今日到此為止,朕賜你空白詔敕一張,以后你可憑之入宮,茲事體大關乎國運,以后再作定奪?!奔榷痔ь^,朝著遠處的百姓道,“朕治天下,造福于民,不辭涓流,不拒寸土。凡我四海仁人,無論士庶貴賤,有憂國憂民獻計獻策者,朕必以禮相待!今日謁闕之人,各賜粳米一斗、絹布一匹,你們散去吧?!?
“陛下圣明,萬歲萬萬歲……”城樓下立時響起排山倒海的呼喊聲,王慶之再說什么也沒人聽得見了,那百余名請愿之人都涌到則天門下等著領賞;武曌微然一笑,帶著臣民的贊譽轉身回宮了。
轟動天下的謁闕請封如此收場,女皇的態度甚是曖昧,不過在大多數人看來她既然沒有怪罪王慶之,并賜予入宮之權,八成還是有意改立魏王的,這無疑助長了武家兄弟的聲勢。武承嗣是被推薦之人,自然不便表態,鳳閣舍人張嘉福卻立刻行動起來,起草了一份懇請立魏王為儲的奏疏,在女皇默許下請所有宰相署名。當聯署書傳至文昌右相武長倩手中時,這位年近七旬的老宰相不禁長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一天終究還是來啦!
唐高宗駕崩之際,留下裴炎、劉景先、魏玄同、岑長倩、郭正一、郭待舉六位宰相,裴、劉、魏均死于非命,二郭貶黜而死,唯有岑長倩一枝獨秀。對于他近十年來的所作所為,同僚是有很大非議的,許多人表面上對他恭敬,心里卻將之視為貪生怕死、屈膝茍安乃至逢迎取寵的典型。事實上真的是這樣嗎?作為貞觀名相岑文本之后,作為受李唐恩蔭入仕的人,作為天皇大帝親手提拔的宰相,他怎么可能對李唐王朝決絕無情?大唐社稷被一步步摧毀,無數忠臣義士遭迫害,皇帝被當成傀儡,最后不得不脫袍讓位,這一切就發生在他眼前,他豈會無動于衷?岑長倩的隨波逐流其實是隱忍,他沒有選擇徒然為李唐殉葬,而是默默隱忍以待復辟,此所謂“首陽為拙,柳惠為工”。一者改朝換代國家動蕩,貞潔者效死、幸進者牟利,可是政務總需要有人來處理,不能因為一次皇朝更迭就使華夏混亂、萬民不安。再者武曌畢竟是李家之婦,她的兒孫照舊是李唐后裔,況且武曌已經年近七旬,身體再好還能掌權多久?終有一日皇權會回到李氏手中,大唐中興遙遙可望。所以在岑長倩看來,改唐為周充其量不過是大唐天后搞的一場鬧劇,何況武曌是個善于治國的人,由她暫時統治這個國家未嘗不是好事,何必為此犧牲?只要把這個老婦哄得樂樂呵呵,待到她老人家壽終正寢,大唐王朝不就回來了嗎?
然而武承嗣的崛起打破了他的設想,岑長倩可以接受廢黜李顯,可以接受改唐為周,可以跟著幸進之徒一起勸進,甚至可以接受女皇讓自己改姓武,但是決不能接受武承嗣當太子——因為一旦純正的武家子孫繼承皇位,李家便無法翻身,大唐王朝就真的萬劫不復啦!
為此他竭力保護李唐血脈,提議李旦改名武輪,先后推薦賢臣張知謇、董玄質為房州刺史,以確保廢帝李顯的安全,并借起復能臣之機重新提拔心向李唐的大臣,這一切都是為了阻止武承嗣奪取儲位。可是隨著這場謁闕請封,該來的還是來了,事到臨頭還能怎樣?這位一向順從的老宰相終于開口說了一次“不”字,同時拒絕署名的還有樂思誨、歐陽通、格輔元三位同平章事。
樂思誨是高宗朝宰相樂彥瑋之子,歐陽通是貞觀朝重臣、書法家歐陽詢之子,格輔元乃是昔日李賢幕僚格希元之弟,雖然他們從不曾違逆女皇,甚至感激女皇提拔之恩,但終究還是李唐貴族的子弟,心心念念的還是舊王朝,其實都抱著跟武長倩一樣的心思,事到如今他們也偽裝不下去了,只能公然抗拒……
三天后,女皇頒下諭旨,任命武長倩為武威道行軍大總管,統領十萬大軍征討吐蕃。接過詔書的那一刻武長倩萬分凄涼——完了!老夫命不久矣。裴子隆、魏玄同,我快要去找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