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一潭清淺水

不得不說，希梅內(nèi)斯的《小銀，我可愛的憨驢》是一本奇書。這本由138個短章組成的散文詩集，在西班牙是一本家喻戶曉的書。作者于195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

通常，《小銀，我可愛的憨驢》被定位成兒童讀物。書中用到的文字都是最簡單最常用的，語言柔美淺顯，內(nèi)容涉及日常生活的許多方面，例如村莊、重大的節(jié)日、日蝕、學(xué)校、鄰居、游戲……毫無疑問，對于兒童來說，這是一本沒有閱讀障礙的書，但絕不僅僅是一本“淺薄”的兒童讀物。

它沒有宏大曲折的情節(jié)，卻有真摯厚重的情感；沒有復(fù)雜糾結(jié)的人物關(guān)系，卻有蓬勃多姿的生活元素；沒有繁復(fù)華麗的辭藻，卻有細(xì)致迷人的描寫；沒有冗長的贅述，卻有絕妙的比喻；皆是簡單線條和明艷色彩的搭配。

書中的世界可以一分為二——兒童世界和成人世界。若是用一潭清水打比方，那么兒童世界在水面，成人世界在水底。

和佶屈聱牙的充滿文藝腔和大都市氣息的冗長文字相比，希梅內(nèi)斯略帶童稚和田園風(fēng)味的文字顯得輕松歡悅。普普通通的小日子，瑣瑣碎碎的小事情，平平常常的小人物，就像是一枚枚小小的鈴鐺，通過小銀，將這些串成一串風(fēng)鈴。于是，我們聽到了這些呢喃的囈語。全書宛若一本囈語錄。多數(shù)時候，作者都是在對小銀說話，說起他們一起度過的歲月和小銀死后的日子里作者的心情，幾乎都是極其微小的事情。也有時沒有對象，像是對自己，又或是對他人，講述著小銀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文中有許多極美的環(huán)境描寫：“綠得透紫的天光，仍流連在教堂鐘樓的身后，隱隱約約，似有若無。上坡的道路仿佛是天梯，徐徐上升，四處籠罩著斑駁陸離的陰影。一路鈴聲不絕、花香溢人，牧草青青、晚歌悠揚(yáng)……”“天空的景色一點(diǎn)點(diǎn)的變得柔和，由淡淡的玫瑰紅變了成白色、天藍(lán)色。小銀，你不知道吧。除了我說的這些，還有更多更多的玫瑰——這樣的景象難道不是和弗拉·安吉利科那幅跪著贊頌天主榮耀的畫一樣令人感動嗎？”“在小銀睡覺的那棵圓松的高高的樹冠上，鳥兒嘰嘰喳喳地在歌唱、在歡笑，那清脆的聲音飄蕩在下午被陽光照得微醺的空氣里，就像一個清新的夢境。”

也有不少絕妙的比喻，例如“村莊就好像是一枚生了銹的銅錢，幾乎一文不值了。”“在那些百年老樹濃郁、蔭涼的樹蔭下面，樹干盤根錯節(jié)，就好像從裙子里伸出來的肥胖大腿。”“火就是家中的宇宙，那通紅的火焰就像我們?nèi)砹魈实难海抢锪魈手覀內(nèi)康幕貞洠o我們光和熱，給我們鐵和文明！”

《小銀，我可愛的憨驢》就像一串小小的風(fēng)鈴，用甜糯童聲來誦讀（因為是散文詩，很有節(jié)奏感，閱讀起來很有味道），就如風(fēng)鈴在飛檐下迎著霞光兀自唱起快樂的歌。

在全書的開篇作者便已清楚寫明小銀只是一頭毛驢而已，和我看過的其他文學(xué)作品不同，《小銀，我可愛的憨驢》從頭至尾都沒有什么大的懸念，但不知為何，在讀完一個章節(jié)之后，有一種神秘力量吸引著你翻到下一頁，跟隨作者和小銀，走到更深更遠(yuǎn)處去。更奇怪的是，無論閱讀哪一個小節(jié)，都無法將小銀當(dāng)成一頭牲口來看。“思維定式”一接觸到希梅內(nèi)斯的精靈般的文字，就立刻化成一團(tuán)煙霧散去。小銀，看起來倒更像是作者身邊最重要的家人和朋友，他們相互做伴，兩者之間情感頗深。在《鐵柵圍著的果園》里，果園守門人說驢子不能入園，但作者卻沒有反應(yīng)過來自己帶著驢子去了，他因終日與小銀為伴，和它訴心事，談新聞，聊八卦，為它拔掉右蹄上橘樹的長刺，與它在胡桃樹的樹蔭下分食西瓜……他“早已忘記了小銀是一幅動物的面貌”。

在和小銀的傾訴中，作者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到了很多再也見不到的人（圣何塞街上坐在小椅子上的傻孩子，愛裝神弄鬼的在一個雨夜被雷電劈死的小姑娘“黃油球”安尼亞，因酗酒而掉到溝里死去的被稱為笨蛋的畢尼托……），動物（路邊老死的驢子，家中白色的獵狐狗洛德……）以及曾經(jīng)的繁華（被火燒掉后成了廢墟的斗牛場……）。從這里開始，我意識到這是一本成年人都不能夠觸及其內(nèi)核的深度作品。在這里，文字之河依舊波瀾不驚地流淌，無聲無息，但我知道，水面以下深不可測。在文字和段落的罅隙間，漾滿了對小銀的關(guān)切，漾滿了對小銀深深的思念，漾滿了失去小銀之后的孤獨(dú)和無奈。

文中反復(fù)呼喚著：“小銀啊……”你便由此可知，這一切的一切，只是說給小銀聽的。小銀，小銀啊，是在提醒小銀好好聽，仿佛它是一個常常要被窗外的蝴蝶吸引的不乖乖聽課的孩子。

由于是和小銀在說話，語氣顯得歡快跳躍，但正如作者自己在序里寫道：“快樂和痛苦是孿生并存的，就像小銀的一對耳朵。”與小銀在一起的日子越是快樂，就越是襯托出了失去小銀后的痛苦。從《后事》開始，憂郁的氣氛逐漸顯山露水，時不時地穿關(guān)于死亡的話題。在其中一個章節(jié)里，作者對小銀說：“小銀啊，如果有一天，我跳進(jìn)了這口井里，請你不要擔(dān)心，也不要驚慌失措，因為我不是自殺，我只是想進(jìn)去，給你摘下那些眨著眼睛的星星。”看到了嗎？希梅內(nèi)斯的思維那么與眾不同，有誰會想到，跳井是為了“更快地拿到眨著眼睛的星星”？

這本看似輕松柔美的文字，簡簡單單的一百多個斷章，卻飽含著溫暖的情愫，淡淡的憂郁，像低沉哀婉的大提琴的聲音。

它是一潭清水。因為清澈，所以即使潭深千尺，也好像只是淺水一片，令每一個看到它的人，都因這少有的通透而去親近它。

——小學(xué)教師／易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