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霄低頭焦躁地看著手上的筆記本，不時地睇眼看躺在病床上的人——她的小姨薛寶儀。后者瞇眼一直看著她，蒼白地微笑著，李凌霄看起來更加不安了。

“為什么要給我看這個？”她心想，然后她又轉念一想，“她竟然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寫亂七八糟的小說！”

“怎么樣？”見她合上筆記本，薛寶儀開口問到，聲如蚊吶，雙眼綻出有別于她虛弱的身體的強烈神采。

李凌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病房里靜極了，只有儀器有規律的發出輕微的“滴、滴”聲。正是春夏之交的時候，氣候宜人，窗外陽光很好，直直的從窗戶射入病房內，李凌霄靠窗坐著，后背被烤的熱乎乎的。

“這只有開頭幾章，光看開頭和寫作形式……好像……很有趣。”李凌霄答得模棱兩可，她確實不知道該怎么說。她不愛看小說，何況薛寶儀手寫的這本只不過寫了個開頭，什么也看不出來。

薛寶儀聽不出這話中的敷衍，只是嘆了口氣說道，“可惜我不能再寫完了……”

“小姨你別這么說，”李凌霄頓了頓，心里有些難過，“你會好起來的！”

“我難道還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嗎？”她的臉上始終掛著一層薄薄的微笑，眼睛里的神采隨著這個話題逐漸暗淡下來，“你外婆就是因為這個病死的。”

李凌霄心中一凜，繼續勸慰道，“外婆那個時代的醫療條件怎么能和現在相比——”

薛寶儀聽不下去，抬起手揮斷了她的話，“你看這書，難道就沒有發現什么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李凌霄不假思索的搖搖頭，也沒有想要打開再看一遍的意思。她期待地看著她，說道，“第一頁，你看看。”

李凌霄聽話地打開了筆記本第一頁，畫滿了一整面紙的紫褐色的圖案猝不及防地躍入她的眼簾——剛才怎么沒有注意到？她仔細審視了一會便覺得很不舒服，許是在陽光底下看的關系，她立刻合上了筆記本。

“這是什么？”李凌霄不耐地問她，眼睛看別處時眼前還留有那圖案的殘影，她閉了閉眼，好一會才緩過來。

“你知道我之前去東南亞旅游，那邊盛行巫蠱、降頭之類的神秘文化……”見李凌霄終于問起，薛寶儀回答時眼里散發出得意的光芒。

這件事她的確聽她媽媽說起過，說薛寶儀瞞著自己已經病重的消息，孤身一人跑到東南亞那一帶去旅游。一個連家門都沒出過幾趟的人一下子竟然跑這么遠，把人都要急死了，她媽媽事后知道沒有少埋怨她，更何況那時候是薛寶儀最佳治療的時期，就這么錯過了。她詭異的行為實在很難讓人理解，哪怕是從前和她比較親近的李凌霄。

“所以？這有什么用？”她接著問到。

回答前，薛寶儀朝病房門口望了一眼，她順著她的眼神看去，知道她是在提防她媽媽的出現。見沒什么人，薛寶儀才緩緩答道，“我知道你媽媽一定很怨我，怨我不該錯過最佳治療時間跑去旅游……”

李凌霄心想，“你也知道？”

“當時我在醫院確診得了這個病之后，我掙扎著想了很久……后來我想這都是命，我這一生比起許多不幸的人來說要平安順遂得多，然而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你知道……”她為難的扯了扯嘴角。李凌霄低頭避開她的眼光，不說話。

三十七歲的薛寶儀如今還是孤身一人。然而李凌霄認為這怪不得別人，薛寶儀是自食苦果，她如果肯放下不切實際的幻想面對現實也就不會有這樣凄慘的下場。

什么“愛情”、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全都是哄人的，年少時的李凌霄也曾相信，但是現在叫她聽到這些鬼話她只會冷笑。然而薛寶儀做這個夢做了一輩子，夢而不得就把夢寄托在筆下，真是癡人一個。

“是因為意識到夢滅才要放棄性命嗎？”李凌霄乜斜著眼鄙夷道，眼光尖銳地射向病床上的人，“你真是可憐又可悲！”

李凌霄的話像一把匕首又準又狠地刺到她心頭，薛寶儀咬著唇說不下去了，而李凌霄也不想聽她接下來的話，她覺得心煩，起身想要離開病房。

“對不起，小姨——你知道我一向心直口快……”走之前她看到薛寶儀那可憐的神情，覺得愧疚，她的話的確太傷人了。

“沒關系，你說的也是事實。”她的嗓音里帶了些濕意，她沒有聽出來，見她神色平靜，確乎沒有生氣，李凌霄尷尬地低下頭道，“……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

“凌霄……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邁出房門時，耳邊飄來薛寶儀聲音，李凌霄的腳步一滯，含糊不清的應了一聲，頭也不回的出了房門。

出了病房她直接到了一樓，本想點煙，但是看見醫院四周人來人往，她打消了這個念頭，漫無目的的在醫院里逛了起來。腦袋里竄過很多想法，一會想到之后回去堆積如山的工作，她專程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期來看望薛寶儀，回去又該忙成狗一樣，一會想到薛寶儀的病情，醫生早就束手無策了，現如今也只是用藥拖著而已……她想到自己剛才說了很過分的話，即使已經道了歉，她的心里也還是很不安。

“唉——”想到這里李凌霄重重地嘆了口氣，轉了個身向住院樓走去，上了電梯到達所屬樓層，她離著薛寶儀的病房還有些距離時，就見兩個醫生并后面跟著的兩個護士從她身邊疾步走過，在她身旁刮起一陣風。她驀地停下腳步，望著他們所去的方向，就見那幾個人的身影一拐，李凌霄的心臟“咚”地一跳。

“難道小姨出事了！？”她來不及多想立刻飛奔過去，走廊里傳來幽幽的哭泣哀求聲，她腦子里接著又是“轟”地一聲，那是她媽媽的聲音。

病房里一陣混亂。她媽媽站在病床前雙手合十不斷哀求著、醫生不斷地做著心臟復蘇、尖銳的震人耳鳴的儀器聲仿佛催命符，李凌霄走到門口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景象。

她恍惚間覺得有一種虛幻感，病房內的景象搖搖晃晃地，和聲音漸漸變得遙遠，然而不過片刻她就被她媽媽細心裂肺的哭泣聲給拉回了現實。

顯示心跳停止的儀器一刻不停的鳴響著，醫生已經放棄了努力，站在病床前。李凌霄這時漸漸走進病房內，她看到薛寶儀的病號服已經被解開，露出里面蒼白的骨瘦如柴的身體，一根根肋骨觸目驚心地凸起著。

陽光不知何時突然間消失了，一層陰翳悄無聲息地爬上了床。

“我們已經盡力了，請節哀順變。”兩個醫生交換了眼神，宣告了病人的死亡，臉上平靜的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副看慣生死的態度。

“不、不會的……阿妹！阿妹啊——”她媽媽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想要撲上前被李凌霄一把給抱住了。

這是她第二次親眼見證親人的死亡。

喪禮很快進行了安排，薛寶儀死后第四天便被送到了殯儀館進行火化，然后便是下葬。這一切快的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幾天以前她還在和薛寶儀說話，然而現在她已經徹底從世界上消失，尸骨無存。

死亡不過發生在一瞬間，卻成了永恒。

她的傷心遠不及她媽媽深。對于薛寶儀的死她近乎無情的冷漠，連淚都不曾落下幾滴。

糾纏在她心里的是對薛寶儀的愧疚——她不該在她死前還說那樣的話傷她，輕飄飄的道歉根本挽回不了什么，然而一切已經太遲。

葬禮結束回家的晚上她便和她媽媽說第二天要回去上班。

“怎么這么快就要回去了？不在家里多待幾天？”她媽媽著急道，滿臉的不舍。李凌霄每年只有過年才會回家一趟。

“嗯，公司一直很忙，我這次是把年假用上了才能住這些天，等我回去工作肯定都堆起來了……”李凌霄眉頭皺的緊緊的，慢騰騰的爬著碗里的飯，想到等著她的工作她很煩躁，就怕她媽媽多問一句。

這份工作是她好不容易得來的，為了能留在讀書的城市工作她很拼命。她所在的外企競爭激烈，為了不被淘汰，她唯有比別人更加努力，工作和精神的壓力使得她過早的患上了失眠，也是在參加工作后為了排解壓力她才學會了抽煙。

她不敢告訴她媽媽這些事，怕她媽媽擔心，也怕她勸她留在這小鄉鎮中。

來自她媽媽的勸慰會變成一把鑰匙，打開她內心懦弱。她外表的堅強是逼不得已。

“……”她媽媽沉默了，眼淚暗暗掉了下來，“都怪你爸爸死得早，如果不是這樣，你也不必這么辛苦……”

李凌霄放下碗筷打斷了她媽媽的話，“這和爸爸死的早晚沒關系。”

她媽媽沒了話，她為李凌霄爭強的性子擔憂，想到自己死去的丈夫，又想到自己妹妹英年早逝，她陷入了憂郁里，像個委屈的小孩，李凌霄看著她媽媽可憐的樣子一時不忍，但是她想不出安慰的話，唯有枯坐著陪著她媽媽把晚飯吃完。

餐廳里的燈光本是暖而明亮的，在神色灰暗的兩個人的感染下，連燈光也變得陰沉起來。

“你小姨死之前交代我告訴你，她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你……”她媽媽仿佛突然想起來，說道。

李凌霄微微睜大了眼有些驚訝，她媽媽看到她的反應憂郁的笑了一下，“你小姨總是疼你的……她列了一張清單，上面寫了她所有的遺物和財產，都給了你，待會我拿給你。”

“等我死后我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你，你要為我養老送終對我好，知不知道？”說這句話時薛寶儀陽光燦爛的臉在李凌霄眼前閃過，她從來以為這是薛寶儀的玩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