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漸濃了，整個皇宮籠罩在一片溫暖的燈火中，連梨落宮門前冷清的小巷，也幾步一盞的點著紅色燈籠，給這夜增加了許多生氣。入夜時分，遠遠聽得有喧嘩聲，春桃側耳聽了一會，臉上寫滿了失望之色，見我看向她，才回神專注的準備著晚飯。

我自然是知道，那儲秀宮距離梨落宮尚遠，但今日這喧鬧之聲仍能借著風傳來，該有多少女子懷揣憧憬參加這場皇室晚宴，過了今晚，誰會歡喜春風得意，又該有多少人咬牙切齒黯然神傷，這么多女子，有誰是真心實意，愛著那個人，而不是被這權利和yu望驅使得越陷越深，失去自我。我想起乞巧節在河邊遇見的皇上，相貌已經模糊，只記得那強大壓迫的氣場，原來那就是帝王的威嚴，長久的身在高位的他，定是不能如平常男子一般付出真情吧。

地位，權利，尊寵，這些我絲毫都不稀罕，我只在乎真心，若是沒有真心，一輩子那么長，該如何相守到老，如何能對著一個不愛的人強裝笑顏。不過這世上的男子的真心，都是鏡中月，水中花罷了。我忽然覺得自己在衰老，心在一點點鈍掉，沒有任何追求和yu望。

我看著忙碌的一宮人，心內不安，將她們留下來陪我，忍受冷言冷語，陪我一起捱這寂寞的時光，我是無欲無求，但他們還抱著希望出人頭地。

“小姐，掌勺了。”碧玉口快，將在府內的稱呼喚了出來，她自己也發現不對，卻并未改正，只調皮的沖我眨眨眼睛，我亦搖搖頭，決定放下一切雜念，好好過完這個中秋再說。落英今日也未阻攔我一顯身手，只笑吟吟的看著我。

因食材有限外加準備倉促，做的不過是最普通的幾樣小菜，外加一個荷葉排骨湯，口味都很清淡，我將入宮時娘執意讓我帶上的桂花釀也拿了出來，一人小飲了一杯，八月桂花香，正是喝這酒的好時節，天公作美，月色很好，我們就在庭院之中擺了桌子，不分主仆的坐了下來。

許是心情好，大家胃口皆比平時要好，一桌子的菜竟被吃得精光，我很高興自己的勞動受到肯定。喝了兩杯后，大家臉色都有些飛紅，話也漸漸多了起來，也許是每逢佳節倍思親，一個個講起了入宮前的事。小華子和小順子本是同鄉，兩人家里皆十分窮苦，簡直是捉襟見肘，無奈之下才將他們賣入宮中，入宮也有3年，今日是第一個正經過的中秋。

而更讓我吃驚的是春桃，原來那張選侍本和春桃是姐妹，春桃有一手刺繡的好手藝，曾繡過一個比翼雙fei的荷包準備留著給以后的心上人，不料那荷包被張選侍拿著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被皇上看到，她又表白是為了皇上而繡，這才受的寵幸。

如此說來，那張選侍竟是搶了春桃原本的榮耀，難怪那日她聽得春桃出言相譏反應會如此大，想來她每次見到春桃一定如鯁在喉，只怕早想尋著機會治了她。春桃泛紅的臉此刻真若一朵桃花一般的嬌艷，也算明眸皓齒，嬌艷動人。

我笑著制止了他們的話，說道：“春桃，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該是你的終究會是你的。今日難得大家一起，又沒有人約束，大家開開心心的才好，來，我們再喝一杯。”他們也覺得不該說這些不開心的事情，當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卻是留了心眼，想以后得了機會好好安置他們家人，也不枉他們盡心服侍一場。

“不如我們一起舞一曲？”我提議道，“大家只管舞得開心就好，也不追求步伐音律，我來彈琴，春桃夏花碧玉落英，你們跳舞，小華子小順子，你們就在一旁觀賞品評好了。”

落英聽后連連搖頭，畢竟她大上我們數歲，平日里又極端莊，但今日春桃她們飲了幾杯，膽子也大了，一聽我這樣說，哪肯放過她，強自拉她，最終她拗不過，便應了下來。

“雖說步伐不講究，但行頭還是要的，落英，夏花，你們著的這顏色太素，這跳舞，要穿的漂漂亮亮的才好。咱們都去收拾打扮一番如何？”碧玉興沖沖的提議道。

“如此甚好，沒有人欣賞，我們也應該要美給自己看。”我十分同意碧玉，果真是在一起久了的姐妹，思想上也漸漸的契合了。

“誰說沒有人看，我們可是在一邊巴巴的等著呢。各位仙女姐姐趕緊梳妝去吧。”小順子油嘴滑舌的立馬嚷嚷道。

待得全部收拾好再出來，小順子和小華子早已看得嘴巴也合不攏，原來“人靠衣裝”這話所言非虛，因著喝酒了臉色甚好，她們也就未上胭脂，碧玉白皙的膚色將她那身淡綠的衣裙襯托越發清新可人，春桃則是著的桃花紅，與她的名字極其登對。夏花仍是保守的穿著米黃色，但與平時相比更顯得文靜，儼然有小家碧玉之態，而淺紫色的落英翩翩走來時，便如同夏日間優雅的蝴蝶一般迷人，她見我們都看著她，有些羞赧的笑了笑，原來她內心也有這般溫柔嬌弱的一面，平時是束縛得過緊了。

落英至于最中，其他三人以她為中心站好，我滅了院子里燈，只剩下潔白的月光流淌在她們身上。我輕輕一撥琴弦，一個音符便漏了出來，落英一個人舞得歡快，其他三人則是眾星拱月般的襯托著，我的手越來越快，琴音也越發歡暢，她們幾個在場中甩動長袖，幾種顏色交織飛舞，乍一看去如同一道流動的彩虹。

一曲終了許久，小順子和小華子才猛然清醒似的拍起了手掌。“真是太美了，真像仙女下凡，我剛真害怕幾位仙女姐姐要飛走了。”小順子就差沒有留點口水來配合這番話，小華子也是在一旁猛點頭。碧玉嗔道：“小順子你這張嘴，莫不是剛剛蜂蜜吃多了的緣故？”小順子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發，有些委屈的說：“說的真是大實話。”眾人見他這表情，都端不住笑出聲來。

眾人皆有些累了，便坐下來休息，小華子眼尖手快的將我們辛苦做成的月餅端了出來，雖是形狀各異，在這清澈的月光下卻十分可愛。

“主子，這是我特意為你做的。”小順子托著一個月餅遞給我，我笑盈盈的接過，竟沒有注意到他今天還留著這樣的心眼。仔細一看，這月餅做成了一個方形，上方寫了幾個符號，側面還刻著一條條的線，我辨認許久，才認出原來這是一本書。不由的笑出聲來，他以為我的名字是董書。小順子見我高興，也是呵呵的笑了出來。

“主子，你這琴音怎么以前從未聽過呢？”落英今日脫去平時的束縛，話多了起來。

“經常和娘在一起彈的，并沒有固定的曲譜，只是指隨心動罷了。陶淵明有句詩說過，“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我所要的便是那種意境。說起這個，我便想起娘，這樣的夜里，她是否也在看著一輪明月，思念著我。

“主子彈琴是我見過最真的一個了。”落英聞言后，點頭贊許著說道。

我們又一起絮絮叨叨說了許多開心的事情，全是入宮前的經歷，碧玉又跟他們說起京城各處的好吃好玩，饞得他們直流口水，直說等到日后出宮，定要全部都去試個遍。景隆朝的規矩，宮女入宮后十年若無過錯，也無寵幸，便可遣派出宮自行嫁娶，若是跟上好主子，還能得一筆豐厚的嫁妝。而太監簽的則是賣身契，一入宮，這輩子也就和宮廷脫不了關系，因此春桃她們興高采烈的討論，我便有些擔心小順子小華子。

不料他兩也不介意，反而說跟上我這樣的主子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讓他們出去都要賴在我身邊不走了。聽得這番話，即使我心智堅定，也不由鼻子泛酸。

正嬉鬧間，聽得一陣琴聲傳來，不知何時落英已經在那里撫琴，彈的是大唐霓裳羽衣曲的第二章，也是最難駕馭的一章，琴弦在她手下略微有些生澀，但依舊十分迷人，我來了跳舞的興致，便離開眾人，走至中間的空地，展開衣袖跳了起來，揮動水袖，款擺腰肢，旋轉，跳躍，我感覺靈魂似是已經脫離開去，遠遠的審視著軀體。腦中空空一片，只余身體在自由的擺動。也不知過了多久，落英的琴聲才停了下來，我也筋疲力盡的癱軟在地，如果之前我還顧慮重重，那么此刻我只剩下酣暢淋漓的痛快與輕松，這一曲，已經將我全部的心思都卸去。

眾人早就驚呆了，待我坐在地方半晌后，才七手八腳的上來將我扶起。我放聲笑了出來，她們都面面相覷，唯有碧玉并不驚訝，和著我也笑，大家這明白我是真的高興，一時間歡快肆意的笑聲響徹了整個梨落宮的上空。

一直嬉鬧到接近子時，我又將早就備好的賞賜一一給了他們，圓月被淡淡的云遮住了，我們才戀戀不舍的散了。

第二日睡到近午間合宮的人才起，卻是聽說昨日皇上宴席到一半就離席不知所蹤，直到子時過后方一個人回乾元殿休息，那些原本準備一展身手的娘娘們都是失望而歸，而關于皇上昨日的行蹤，也成了所有人討論的熱點。大家都紛紛猜測是否即將有第二個張選侍要出爐。我聽到這消息后心內莫名有些不安，他回宮時間和我們昨日散場時間很接近。但梨落宮如此偏遠，而且若他昨日真的來過，定會驚動我們的，這樣一想，又放心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