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北方北方,誰在流浪(4)
- 你就不要想起我
- 麥九
- 5427字
- 2018-06-11 10:19:07
“不放!”
真讓人討厭的聲音,我從來沒有像這樣討厭他。
“不放,我咬死你?!?
“讓……讓你咬?!?
稚嫩的童音帶著堅定,我渾身顫抖,心底一陣陣發寒,這么冷,唯有唇間的血肉有一點溫度,背后是宮薄同樣小小的發抖的身體。
謝容華,你一定不要在里面!你要出什么事,我會恨你的,恨一輩子!
云梯調過來時,火已經燒了一個小時?;鸨粨錅纾狸爢T上去,我們依然被擋在外面,宮薄還抓著我不放。他的右手臂上深深的牙印,不時滲出血。
我全身浸在恐懼里,很害怕,不敢動,連想都不敢想。我神經質抓著他,不停問這問那。
“雞丁,我媽不會在里面的吧。”
“禍害遺千年,她那么壞的人,肯定早就跑了。”
“肯定是這樣,她一定躲在一旁,看我哭,說不定正在嘲笑我?!?
“她就是這樣的人,不靠譜。”
“沒事,看就看嘛,謝容華,你出來呀,滾出來!”
“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
有人抬著擔架走出來,上面躺著什么。
我呆住了,往后退了一步,不敢上前。冥冥中,有什么發生了。
我就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在等待行刑的日子。此時此刻,有人拿著時鐘放在我耳邊。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時針走動的嚓嚓聲就響在耳邊,讓人毛骨聳然,我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
宮薄松開我,反倒是我抓著他不放。他看看我,緩緩抽開手,走到擔架前,伸手揭開白布。
世界一下靜了,我呆呆看著那堆人,那么遠,又那么近。
宮薄小小的手掀開白布,看了一眼,望向我,沒說話,眼神卻平靜得可怕。
我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拉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到擔架前。
一瞬間,我看到一張被燒黑的臉,它皺成可怕的樣子,卻依稀屬于我最親的人。
不,這不是她。她很漂亮的,才二十七歲,連魚尾紋都沒有。愛笑,眼睛總是瞇瞇的,卻閃著綠光。要是遇到大魚,她摸摸鼻子,就是算計著什么壞事……
這不是她,不是她,謝容華,我恨你!
眼睛被蒙住,眼淚卻順著指間的細縫流下來。我一抽一抽站在原地,不是這樣的,那個人我不認識。只是一眼,我卻看得清清楚楚,深深地刻在記憶里,再也無法忘記。
好吵,這么吵。我什么都聽不到,我的眼睛被遮住,周身好黑又好冷,這可怕的世界。
有人過來問:“你跟這死者是什么關系?”
我撲過去,惡狠狠罵他:“你才是死者,她沒死!”
宮薄抱住我,一旁的李嬸過來,跟那人說什么,兩人一問一答,那人不時在紙上寫著,偶爾看這邊一眼,李嬸不斷嘆氣。
“可憐呀,才十一歲,沒有爸爸,又沒了媽媽,老天真造孽……”
在這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的記憶一片空白,意識介于清醒與模糊之間。每個人從我身邊來來去去,就像不真實的影子,他們跟我說話,我就只看到嘴巴一動一動,卻沒聽到聲音。我不知道那段時間是怎么過去的,等我有了知覺,已經是幾天后了。有人把一個涼涼小小的罐子塞給我,上面貼著一張相片,照片里容華姐溫柔地笑著。
我還不知道她有笑得這么溫婉美麗的時候,眼淚掉在照片上,他們跟我說,我的媽媽住在那里。這罐子那么冷,那么涼,我緊緊抱著它,想著走到哪兒都要帶著。
誰要敢過來碰它一下,我就咬他,抓他,踹他,讓誰也別想碰它。
家被燒了,媽媽也不在了,我們被帶到派出所。他們問我們很多事,平時有沒有仇敵,可能有人縱火,后來排除了故意縱火的可能,又問我們出去之前有沒有關好煤氣之類的,還跟我們說找不到起火根源,不能有賠償,甚至,還問我,要不要去福利院。
我一聲不吭地抱著那個罐子,像塊木頭。
這些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只知道,我媽媽不見了,突然一場火,把什么都燒沒了。
宮薄替我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回答,他的聲音不再沙啞難聽了,他吐字清晰,聲音清脆響亮,說話邏輯清楚,他那王子般的處事不驚又表現出來,他拉著我的手,陪我奔波于派出所、殯儀館,錄了筆錄,辦了案,還有……
燒了媽媽。
宮薄只字不提他宮殿般的家,跟他們說,他是我弟弟。警察不忍我們露宿街頭,暫時安排我們住在看守犯人的小房間里。這是平時犯了些小錯誤的人,被請進來關押個24小時的房間,里面什么都沒有,只用粗粗的鐵條隔著外面的世界。
宮薄把警察找來的一條薄毛毯披到我身上,他緊緊抱著我。黑暗中,只有過道上一盞燈,發出微弱的光。光照著身邊的小男孩,他剛養胖的臉頰又陷下去了。他一身疲倦地窩在我身上,皺著眉,睡著了,卻襯得兩個黑眼圈越發明顯。
我看著他,眼前閃現那場火,他拉著我不放,這些場景一幀一幀閃過,最后定格的畫面,是容華姐送我們去上學時,她摸著我的頭。
“歡喜妹,好好照顧小少爺,他爸爸快回來了,我們很快就有大房住了。”
什么大房子,我們住在廉租房里不是活得很好嗎?都是這個人,都是他,他來了,全部都變了!那天要不是他突然發神經到處亂跑,我就不會那么晚回家,如果我早點回家,那場火就不會燒起來,容華姐也不會死。
就是他,都是他的錯。我惡狠狠地看他,他右臂上那個牙印還在,只是傷口已經結痂。就是他,如果當時他肯讓我上樓,說不定我媽就不會死。
我的手顫抖放在他細長的脖了上,撲過去,用力一掐。掐死你,掐死你!
宮薄被驚醒了,碧綠清澈的眼眸一睜開,眼瞳映出一個瘋狂的我。那個我披頭散發,張牙舞爪,眼睛布滿血絲,全是殺意。他沒動,就這樣任我掐著。
“我恨你,我恨你!”
“本來我就沒有爸爸,現在又沒了媽媽。”
清亮的眼睛都已經翻白,他還是沒反抗,反而反手抱住我,學著我當初安慰他的樣子,輕輕拍我的背,艱難地叫我名字。
“唔——歡喜——歡喜——”
媽媽給我取錯了名字,她不在了,我怎么可能歡喜?
從小我被罵私生子、野孩子,因為我是她十六歲生的。她愛上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不顧一切離家出走跟他私奔。結果沒幾日,那男人就把她扔在旅館里跑了。她本來可以回頭,可是有了我,她擔心那個保守的家庭不接受未婚生子,所以她沒回去。
因為我,她一無所有。
我的出現,給她叛逆的青春期畫上休止符,她從一個少女變成了少婦。
當我開始懂事,明白自己似乎有點不同的時候,我問她:“有沒有想過不要我?”
“怎么會呢,你看,我去哪里找來你這么聰明伶俐、隨叫隨到的小丫頭供我差遣?”
她總是這樣,不正經地逗我,哄我開心。可是她不開心,是我讓她背負罵名,飽受冷眼。不該活下去的人應當是我。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我松開手。宮薄劇烈地喘著氣,他的臉憋成醬紫色,但他還是輕輕地為我擦掉眼淚。
“我恨你。”
“我知道?!?
“我害怕。”
小小的手掌遮住我的眼睛,他一字一頓。
“我幫你通通擋掉!”
(7)從那天開始,我就沒媽媽了,不能再找媽媽。
可是,不是裝作看不到,就看不到。
警察的效率出奇得快,案子很快就結了。這之后,我們便離開了派出所。
許多年后,我想起這些,只記得看所里的鐵條門,微弱的光,還有,一個小男孩發誓要為我擋掉一切煩惱和恐懼,而我差點殺了他。
警察給我一張紙,上面寫著是屋主用火不當,才引起火災。
我看了一眼,就把它扔到垃圾筒里。我不信這些,這事充滿了疑點,最簡單的一點就說不通,既然是容華姐用火不慎,那她為什么沒逃出來?
我抱著罐子,叫他的名字。
“宮薄,你回家吧,我幫不了你什么了?!?
宮薄搖頭,就是要跟著我。我不想再說什么,冷冷說了句“滾”,從他面前離開。從小到大,我以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其實沒什么不一樣,我也只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膽小自私遷怒,碰到事只會找媽媽哭。
只是從那天開始,我就沒媽媽了,不能再找媽媽。
宮薄不遠不近地跟著我,穿過人群。
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嚇人,衣服沒換,臉也沒洗,長頭發糾成一團,像個小乞丐,可沒爹沒娘的小孩誰在乎?
我回到原來的租房,那里被燒得黑乎乎的,家具差不多已經燒沒了,地板上有用粉筆勾成的一個人形,那是媽媽死去的地方。
我就抱著膝蓋坐在廢墟里,等還魂夜。
傳說,人死后,七天還魂。我不知道這是真是假,雖然我們號稱天師,可是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鬼。
宮薄仍跟著我,他看出我不想見到他,總是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過了一段時間,也不知道他哪里找來的面包和水,放在我面前,自己再跑開。
渴了我就喝水,餓了我就吃,我總是想容華姐。
想她當年為什么要生下我,我讓她受盡折磨,還老惹她生氣,不愛讀書,上學也是去打架,惹事生非,還總是讓她被叫到學校去挨訓。
每次她低頭哈腰跟老師低聲下氣地道歉的時候,我總在一旁沒心沒肺地偷樂,覺得她挨批的樣子,比我更像個小學生。她也從不生氣,最多就說我幾句,罵一聲“夭壽呀”。
我總是怪她,追問個不停,為什么我們要經常搬家,為什么我沒有爸爸,為什么沒有小朋友跟我玩,為什么你要去騙人?聽到那么多為什么,她總是背過身,輕輕說一句“對不起,歡喜”。
而后轉身面對我時,她的眼圈總是紅紅的。一定偷偷地哭過吧,我用手背抹去眼淚。對不起,對不起,媽,你回來,歡喜再也不打架了,再也不問為什么了,會好好讀書,會聽你的話,真的,歡喜會乖的,歡喜不會讓你再偷偷地哭……
媽!媽!你為什么不要歡喜了?
似乎有人為我拭去眼淚,我抬頭,是容華姐正站在我面前。
“歡喜妹,你又哭鼻子了。”
“媽!媽!”我撲過去,卻穿過她的身體。我忘了,她的身體在那小盒子里。
“歡喜妹,好歹咱們是神棍,別弄得這么不專業!”
她故意一臉笑嘻嘻道,還沖在旁邊不敢過來的宮薄招招手:“小少爺,過來?!?
容華姐得意轉了個圈:“驚訝吧,科學騙人吧,你看,這世界真的有鬼。”
宮薄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她摸了摸他的頭。
“好孩子,這幾天謝謝你照顧我們家歡喜了?!?
她又點了一下我的鼻子,像往常一樣輕松問我:“歡喜妹,我不在這幾天,你有沒有欺負小少爺?”
我木木地說不出話,嗓子眼堵滿了東西,酸酸的,發不出聲音。
倒是宮薄搖了搖頭。
她蹲在我身邊,臉白得嚇人,眼睛卻紅紅的。一定是和以前一樣,又偷偷地哭了,她總是這樣,明明很難過,卻還要裝出一副笑臉。不知道現在她笑著,我更難受嗎?
“歡喜,媽對不起你,不能陪你了,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媽媽死了,不能和你在一起,跟著你,人鬼殊途,早晚會害了你。乖,聽媽媽的話,去南方找你外公,他會替媽媽好好照顧你,沒事,你外公雖是個怪老頭,跟茅坑里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但一定會疼你的?!?
“我又不認識他,我只想跟媽在一起?!蔽移疵鼡u頭。為什么,為什么要叫我去找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人,我不要。
“歡喜,你不要這樣,你再這樣不乖,媽會生你的氣?!?
“聽媽媽的話,歡喜,媽求你了?!?
“我不想呆在這里,你帶我走?!?
“別哭了,再哭就不美了,小少爺會嫌棄你的,”她摸我的臉,又轉頭望向宮薄,“對吧,小少爺?”
“關他什么事,都是因為他,咱們家才會出事。”
“歡喜妹,”容華姐喝了我一聲,“不要說這樣的話,著火是因為我在煮東西的時候,睡了過去,才引起的?!?
“我不信!我不信!”
“雖然說起來是我笨,但事實就是這樣,媽太累了,歡喜妹。有你這個小拖油瓶,勾搭帥哥真的很不方便,小時候你還會打點醬油,乖巧得很,現在大了,也不聽媽媽的話,媽媽天天跑學校,都被煩死了。”
“我不會了,以后再也不會?!?
“其實現在能光明正大扔了你,媽不知道有多高興,而且下面還有好多帥哥,歡喜,你也不想媽媽走得不開心吧?乖,明天就去找外公?!?
“還有,一定記得帶上小少爺,等他爸爸回來了,我們的大房子也就來了,剛好留給你以后當嫁妝?!?
“聽到沒有,答應媽媽?”
我還是搖頭。
容華姐有些急了,她對一旁的宮薄說:“小少爺,你答應我,和歡喜一起去找她外公?!?
宮薄點點頭。
容華姐興奮道:“那我們拉鉤?”
“好了,拉鉤了,明天就出發,你們要一起走。小少爺,以后要幫阿姨看著歡喜妹,她要打架了,不上學,就幫我揍她,知道嗎?”
宮薄眉皺成一團,卻還是點點頭,又突然問了一句:“阿姨,就算你睡著了,可是著火了,為什么沒逃出去?”
“阿姨睡死了,等醒過來時,就變成這樣。”
天已經有些亮了,容華姐又抱抱我,一直忍在眼眶里的眼淚掉了下來。
“歡喜,我的好孩子,沒有媽媽,你一定要活下去,如果見到你外公,記得……記得跟他說……說,說我對不起他?!?
一聲雞啼聲后,容華姐的身影越來越淡了。她想了想,終于咬牙,說:“歡喜,你爸爸是——”
我捂住耳朵,“我不聽,我不聽,除了你,我誰也不要!我從小沒有爸爸,以后也不會有爸爸,我的爸爸早死了!”
“媽,媽——”
(8)不做乞丐,我們要餓死呀?
我驚叫著醒來,入目是宮薄擔憂的眼睛,我抓著他的手臂問:“我媽來過了,你看到沒有?”
宮薄搖頭,不解地看著我。
“怎么可能,剛才她還在站在這里,跟我說話!”
他還是搖頭:“我守了你一夜,什么都沒看到?!?
我不信那么真實的場景竟是一場夢,容華姐明明來過,她還要我帶他一起走。
“你一定睡去過去了,她剛才還來過,還跟你說話了!”我氣憤推了他一下,他往后退,摔坐下來,手碰到地上,上面的黑灰也被掃開了。
地板上赫然寫著一個地址,還有三個字:一起走。
是容華姐的筆跡,雖然字跡很亂,但我認得,容華姐一定回來過,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那不是夢!不是夢!
“你有沒有夢到我媽?”
“沒有,我沒睡。”宮薄搖頭,“這是阿姨在火燒之前寫的,什么意思?”
我沒說話,眼淚掉在字上。我不信那只是夢,可是媽,你怎么這么狠心,留下一個地址就走了,歡喜怎么辦?
我哭了一夜,決定徹徹底底痛痛快快地把這輩子所有的眼淚流光。像我們這樣的人,從來沒有多余的時間悲傷。
天亮的時候,我找了塊布,包住罐子,背在后面,沖那個白印拜了拜。媽媽,我走了,我會聽你話,去找外公的。
昨晚,就當作我最后一次向你撒嬌。
宮薄靜靜地看著我。
他水亮的綠眼睛眼底,映出一個頹廢悲傷的我。如果以前他這樣注視著我,我不知道要多開心,但現在我內心毫無波動。那套海市蜃樓的房子,誰在乎。
這個總是優雅高貴的王子殿,這幾天也臟兮兮的,不知道沈雪尺有沒有聽到這里著火的事,竟也沒人過來看看他,他和我一樣,都是沒媽疼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