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北方北方,誰在流浪(2)
- 你就不要想起我
- 麥九
- 5431字
- 2018-06-11 10:19:07
往前一看,窗戶邊,宮薄正踏在空調外殼上面,一手要去扒水管,小小的身子一半懸空著。
天啊,他不會是要順著水管爬下去吧!
這、這可是十六樓!
我脫口而出:“媽,快過來,雞長翅膀要飛走了!”
“夭壽仔,你亂說什么?”
客廳里傳來容華姐懶洋洋的聲音。
“你的大房子要跑了!”
“夭壽呀!”
容華姐沖了過來,眼疾手快地一把把他扯過來,抱在懷里。
“我的小少爺,沒讓你后媽把你害死,你先把自己摔死!”
“放開我!放開我!”他不甘心被抓回來,拼命地掙扎著,一臉仇恨地瞪著我們,“你們跟沈雪尺是一伙!”
可能是因為好久沒說話,聲音干澀嘶啞,有點奇怪,但沈雪尺這三個字說得咬牙切齒無比清晰,飽含深深的恨意。
“我們要跟她是一伙的,還帶你出來做什么?身板這么小,膽倒挺大?!比萑A又氣又急,這要摔下去,可會出人命的,可又舍不得繼續罵他,被關在那種地方,這孩子怕是被弄得草木皆兵了。
“歡喜妹,把他收拾收拾,順便把腦子也洗洗?!?
有了剛才那一幕,我也不敢出去了,去脫他黑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衣服。他扭捏著把衣服抓回去,捂在胸前,瞪著我,我再扯過來,扯了半天,沒結果。我瞪他,他也瞪我,似乎控訴我,不能在別人面前赤身裸體。
哼,都落魄成這樣,還忘不了你那良好的教育!
沒辦法,我轉身背對著他。
“哼,我以為我真愿意幫你洗澡!”
“要長針眼的!要長針眼的!”
少頃,后面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我回頭偷偷看了一眼。
他大半個人浸在水里,只露出一個雪白的背,很瘦很瘦,可以看到突出的肩胛骨。細嫩的皮膚布滿猙獰的傷口,有新有舊,像有人使勁打他,抽他,傷好了,再打再抽。最顯眼的是脖子一圈紅得發紫的印記,圓形,大概是那個狗項鏈留下的。
他到底被這樣非人的虐待多久了,難怪他冒著危險爬水管,也要逃走。
真可憐,又這么小,我盯著自己的腳丫發呆,眼睛酸酸的,直到他滴著水站在我面前,比我矮多了,踮起腳尖,捂住我的眼睛。
“干嗎?”
他沒說話,只是固執地捂住我的眼睛。
我胡亂猜測,或許他是因為自己沒穿衣服,怕我長針眼。
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雖然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可是感覺那手冰冰涼涼放在眼皮上,竟很舒服。
(3)頭發軟的人,心地也好。
鬼使神差,我抱住他,輕聲安慰,“沒事的,你爸爸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仍不說話,只是小小的身體滑滑窩在我懷里,很充實。我學著電視里看到的那樣拍拍他的肩,輕微安慰。
一聲怪叫,容華打我的頭。
“歡喜妹,你怎么可以調戲小少爺?”
我一下子睜開眼睛,透過指間的細縫,看到他白凈的臉竟然詭異地浮現幾分紅暈,清澈如水的綠眼睛有些霧氣,我傻傻地戳他的臉。
“你、你的臉怎么紅了?”
“會臉紅的小少爺才可愛呢,別學歡喜妹,比人精還人精。”
容華姐帶他去穿衣服,我在原地糾結,我變成這樣還都不是因為你!
從小跟著謝容華東奔西跑,在別的小孩還是青澀小梅子時,我已經熟成紅富士。
沒有小男孩的衣服,只好讓宮薄穿我的衣服,粉紅色外套,牛仔褲,忽略那些奇怪的傷痕,真是個陶瓷似的漂亮娃娃,小臉蛋有點瘦,下巴尖尖的,五官冰雕玉琢,好看得像從畫里走出。
最重要的是,他還一雙哈利·波特的綠眼睛,水水的,好美。
容華姐甚是滿意,“多俊俏啊,給我家歡喜妹當童養媳好不好?”
他仍不說話,低頭扯著我的小熊外套。
討厭,長得比小女孩還好看,我昂著頭,“才不要,丑死了,臉白得像鬼!”
或許是因為長久沒有曬太陽,宮薄的臉很白,白得過分,不是那種紅潤健康的白,而是那種病態的蒼白。
他對我們還是有些戒備,但或許太累了,剛才又在浴室鬧騰那么久,現在的他眼神木木的帶著幾分傻氣,看東西就是直直盯著,反應也很遲鈍。
吃飯的時候,我們叫他過來,他竟抱著碗蹲在地上,像狗一樣趴著吃飯,把剛洗干凈的臉又弄臟了。
我們都呆住了,沈雪尺到底對他做了什么,他被關起來的那些天,大概從沒被當人看待過。
我沖過去拉起他,把他把臉擦干凈,按在椅子上生氣道:“你給我坐這里吃飯!”
“真是過分!”容華姐的臉一下子黑了,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很久沒見過容華姐這么生氣了,一般她生氣起來就不會有什么好事,果然,她開始打電話。做我們這一行的,三教九流交友甚廣,容華姐就是打電話找他們幫忙。
宮薄好奇地看著我們,綠眼睛瞪得大大的,可再好奇,他也不說一句話,坐在桌前也不敢亂動。
容華姐看了直搖頭,叫住我,“歡喜妹,交給你一個任務?!?
“別談交情,給錢給錢?!?
“你這個小吸血鬼啊,”容華姐捏捏我的鼻子,遞給我一枚一塊錢的硬幣,“這幾天小少爺就是你的人啦,好好罩著他??!”
真小氣,就給一塊,不過有勝于無。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跑過去,坐到宮薄身邊,熱情道:“來,我們吃飯?!?
接下來幾天,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他看電視,我搶遙控器,他睡覺,我搶被子……反正容華姐說了,雞丁現在歸我管,我愛怎么欺負就怎么欺負。
不過欺負人,這種事也得人配合,好比有人亂吼亂叫,就得有人瑟瑟發抖,可是那人要不動如山,別說有什么成就感,就只會有頹廢感。宮薄這個小雞丁,還是不說話,像個好看的人偶,任我怎么捉弄也沒反應,甚是無趣。
而且,就算睡覺,他也總是縮成一團,只占一個很小很小的位置,像一只惶恐不安的流浪貓。我躺在他身邊,他穿著我的睡衣,很熟悉的氣息,還混和著他的氣味,淡淡的,暖暖的。
我盯著他的臉,真好看呀。
我沒爸爸,你沒媽媽,我一點都不想爸爸,你會想媽媽嗎?
眼睛酸酸的,我把他抱住,骨頭有些咯人,他在抖,瘦小的身子不斷發抖,斷斷續續說著“不,不要,打我”“是,是我……是狗”,在做著什么噩夢吧,我去摸他的臉,手心都是濕濕的水,不知是汗還是淚,原來,他不是不難過,只是一直忍著……
我握住他的手,那些悲傷的情緒仿佛傳到我心底,還有著深深的憎恨。
沒事的,沒事的,我抱緊他,小聲安慰。唉,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進入他的夢境,和他說說話,幫他打倒一切壞人。
第二天醒來,他臉上還帶著淚痕,小小的腦袋,窩在我肩頭上,我摸摸他的頭發,有點自然卷,很軟很軟。容華姐說,頭發軟的人,心地也好。
他沒醒,我也不敢動。過了半晌,他才醒來,揉揉有點腫的眼睛,呆呆地看我,似乎想不起來怎么就到這里,清澈的綠眸子映出一個小小的我。
心一動,我沒頭沒腦說了一句:“那個,我會罩著你的?!?
他傻乎乎地看著我,我學著像電影里教的,跟他解釋一下江湖規矩。
“這里呢,是我的天下,以后你就叫雞丁,是我的小弟。要被欺負了,就報我歡喜大姐頭的名字,曉得不?”
雞丁仍一臉白癡樣,眉還皺了一下。
難道他覺得“雞丁”不威風?我大手一揮,氣吞山河。
“大姐給你娶外號,你還嫌棄?好吧,我換個,小雞?小小雞?”
他終于有反應,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最后還是小弧度地點了點頭。
我滿意了,骨碌就下了床,跑出去。
過了半晌,他慢吞吞出來,一直偷偷地看我,眼神帶著幾分不解。
唉,小傻子,連靠山都不懂呢。
容華姐早就出去,我得上學。可這小屁孩怎么辦,留著不放心,萬一沈雪尺把他拉回去繼續凌虐怎么辦,于是我光明正大地……逃課了。
不要怪我,我真不愛上學。
那些小孩子可壞了,牙都沒換齊,嘴巴就毒得狠。
特別是那個王小花,老說我是神棍騙子,后來她不小心摔斷了腿,班里的同學都說是我搞的鬼,這事之后,對我又害怕又討厭,誰也不敢跟我說話。
明明我什么都沒做,我才懶得理他們,這些嬌生慣養的小毛孩,在他們還在玩過家家時,我已經跟著謝容華和“小鬼”玩驚魂游戲,溫室的花朵哪懂賺點柴米油鹽,有多不容易。
我帶著宮薄上菜市場,畢竟剛收了小弟嘛,得帶他巡邏一下我的“地盤”。
他緊緊地跟著我,像個小拖油瓶扯著我的衣角。菜市場又臟又亂,小少爺一張俊臉寫滿不高興,嫌棄地皺著眉,我卻笑嘻嘻地帶著他往人多的地方擠。
爛菜葉,被隨處亂扔的魚肚、魚雜,討價還價的小市民,一點都不美好,可這就是普通勞眾的生活,再苦也要笑著。容華姐說,什么都要學著淡忘。沒有什么過不去的,人生何處不歡喜。
宮薄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睜得渾圓,大概被關太久,對著這么多人,顯得有些緊張。
倒是菜市場的人,對著他嘖嘖稱奇,熟識的大嬸七嘴八舌地問。
“歡喜妹,哪里拐來的小帥哥?”
“撿的?!?
“眼睛怎么是綠的?”
“我媽說,這叫混血兒,外國王子。”
“聽你吹呢!歡喜妹,不老實,像這小弟弟多乖啊。”
才一小會兒,雞丁的手里已經塞滿愛心泛濫的阿姨給他的小零食,他不要,可是人要熱情起來,哪給你說不的權利。怪阿姨給了見面禮,就要去捏他的小臉蛋,把他的小臉捏得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我讓他躲在我背后,不讓他出來了。
大嬸還意猶未盡,瞇著眼睛,繼續打他主意。
“怕生喲,真是好孩子?!?
“跟我家小明一般大,到我們家找小明玩吧?”
“幾歲了,姨給你介紹小女友?”
呸呸呸,想勾引我小弟,我趕緊拉著他在人流中前進,指著沿邊的小攤,跟小販討價還價,轉移他的注意力,一邊問。
“知道那是什么嗎?黃花菜都不懂?”
“那秋刀魚呢?嘖嘖,什么英式教育,教出來的弱智孩子,連這點常識都不懂。”
“唉,收了你這么個小弟,真丟我歡喜大姐頭的臉。”
他還是什么話都不說,小自閉兒,我咔嚓把小黃瓜咬掉一半,有點得意又有點嫌棄,長得好卻太笨了,就連我的小熊外套穿在他身上都顯得特別傻。
路過李叔賣衣服的地攤,我打了招呼,靈機一動:“雞丁,你穿過地攤貨嗎?”
我可看到了,他那件臟得看不出原色的衣服商標都是一堆英文字母,外國貨。
他沒說話,那也就是不反對了,我來了興致,拿著衣服就往他身上套,天生的衣架子,地攤貨也能穿出英文字母的范兒,繃著臉卻還是好看得讓人離不開視線,還吸引不少媽媽帶著小朋友過來看衣服。
最后他在一件繡著一只黑熊的衣服停下這次服裝秀,我搖頭,找了只印滿嫩黃色小雞的外套給他套上,他的眉又皺了,我笑嘻嘻道。
“好看,就這件!”
托他的光,李叔也賣出不少件衣服,笑得跟朵大波斯菊似的:“是喲,小弟弟穿這件可帥了!”
宮薄又看了我一眼,我用力點頭,拿錢讓他去付賬。
他很是新奇地做了,大概沒自己買過衣服,回來的路上,還不時饒有興致在摸著衣服,好像在數著有幾只小雞。
“喜歡嗎?我說過會對你好的嘛,跟姐混,不會差的?!?
他愣了,站在原地。我走了幾步,發現他沒跟上來。
“傻愣著干什么,快過來?!?
他跟了過來,看了我一眼,接下來,不時偷偷瞄我一眼。
“看我干嗎,有話要說嗎?”我隨口道,沒想到真的聽到他比蚊子還小的聲音。
“歡——喜——”
“什么?”
我轉頭,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這可是來我家這么久,他第一次主動喊我的名字!
歡喜,真歡喜,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叫起來這么好聽,我湊到他面前:“雞丁,你剛才叫我名字?”
“再叫一次,乖,再叫一次。”
他不再說話了,別扭轉過臉去,我繼續傻樂,比吃了糖還甜,真甜。
手牽手,我帶他回家,不時找機會和他說話,事實上,都是我一個人自言自語。
“雞丁,這世界不會有無緣無故對你好的人。我們帶你回家,是為了等你爸爸回來,容華姐說了,我們救了你,你爸肯定會送我們一套房子。你啊,就是我的大房子?!?
他看了我一眼,眼睛亮晶晶的,像綠寶石一樣。
我又呆了,被這樣如水明澈的眼睛看進眼里,竟不由覺得有些榮幸,我訕訕道:“這樣吧,如果你拿哈利·波特的眼睛跟我換,我可以考慮不要大房子的……”
我們一路碎碎念回家,容華姐該回去了吧,不知道老師有沒有給她打電話,唉,上學真是討厭的事情。
果然到家,就聽到她吼道:“謝歡喜,你又逃課!”
“我是神童耶,神童怎么需要讀書!”
“真當自己是神童,”容華姐揪著我耳朵,恨鐵不成鋼,“瞧瞧你,是個什么樣子!現在不讀書,要和我一樣當一輩子神婆嗎?”
“眼光放遠點,現在做什么都需要科班出身的,你去混個高學歷,做個什么教授專家,將來就是你拿板磚敲人,人家都會主動把臉貼過來,懂不?”
“懂啦!懂啦!”我扭來扭去,我不喜歡上學,一點都不喜歡,同學討厭,老師討厭,什么都討厭,所有人看我,都像看怪物。
“歡喜妹,你真是——”
容華姐拿我沒辦法,放開我,摸摸鼻子。
完了,一般她這樣,就不會有好事。果然她把我扔一邊,坐到宮薄面前。
“小少爺,讀幾年級了?”
宮薄看看我,又看看她,沒說話。我笑了,嘿嘿,小啞巴只跟我說話。
“小少爺,我打聽到了,你爸爸好像是生意出了什么問題,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
綠眼睛明顯黯淡了,我心情又不好了。
“你又不能回家,這幾天先跟歡喜妹去上學,我跟老師說好了,你們坐一起。歡喜妹要不聽老師話,回來你告訴阿姨?!?
“那我們拉勾,好不好?”容華姐硬是拉了宮薄的手,拉了個勾。
小拖油瓶放下手,朝我這邊看了一眼。
我別過臉,哼,叛徒!
(4)這個人,真的很像王子呢。
第二天,叛徒果然跟我一起上學。
我坐在最后一排,身邊的座位從來都是空的,沒同學跟我坐,家長也不愿讓自家的小孩跟我坐一起,誰都不愿意跟一個小神棍坐一塊。
不過現在我身邊的座位也有人了,第一次體驗到有同桌的感覺,竟然挺好的。我打消了畫三八線的念頭,也給他空蕩蕩的桌子擺了幾本書。
來到學校,他端端正正坐著,小小的背挺得直直的,綠眼睛盯著黑板,三年級的課程,他卻聽說得津津有味,也不知道聽懂沒有。
哼,小拖油瓶!
不過大家都很喜歡他,我這可是無人地帶,同學不來老師看不到,但這幾天,連老師都投了幾個慈母般的迷人微笑過來。上課時,同學也不時轉頭偷偷看他,眼睛亮晶晶,寫滿了好奇。下了課,大家都想沖過來,不過看我在身邊,還有些遲疑。
就這樣觀望了好幾天,遲鈍的小拖油瓶終于有點反應,沖他們露了個淺淺的笑。笑容很淺,但足以讓他們打破害怕,蜂擁過來,七嘴八舌問個不停。領頭的就是那個率眾孤立我的班長——霸王一枝花王小花。
王小花眨巴著眼睛,坐在他面前,很友好的樣子。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眼睛為什么是綠色?”
“你會魔法嗎?”
“我叫王小花,跟我們去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