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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北方北方,誰在流浪(1)

  • 你就不要想起我
  • 麥九
  • 5427字
  • 2018-06-11 10:19:07

那時,我最大的樂趣,就是把宮薄弄得要哭又不敢哭。碧綠的眼睛水汽凝聚,像掛在綠葉上的露珠,晶亮剔透,實在美極了。而我看著他委屈的受氣臉,露出賤兮兮的笑,人生真是好歡喜好歡喜。

(1)宮家是真正的貴族,矜貴得很。

“歡喜!歡喜!”

有人在叫我,我放下舉起的拳頭,松開手,拍拍身旁男孩的臉,“小子,別惹我!”

把書包往肩一甩,我孤膽英雄般走出偏僻的小巷,又回頭,“如果有下次,我就讓你去!見!鬼!”

剛才還小霸王般的臭小子立馬現出驚恐的表情。

回到家,容華姐已經等得不耐煩,看我臟兮兮的樣子,念道:“夭壽仔[1],又打架了?”

我點頭。

她今天沒對我進行再教育,把黃色的道服扔給我,一臉小人得志的奸笑,趕著投胎似的催我。

“快走!快走!”

“是大魚嗎?”

一聽這口氣,還有這眉梢帶著的不懷好意,我就嗅到銅臭味。

神棍這一行,大客戶叫大魚,小客戶叫小蝦米,我們大小通吃,平時最喜歡宰大魚。

容華姐幫我盤個道姑發鬢,看著鏡子里照出一個嘴咧得好大的神婆,她得意洋洋,“能讓我們一年不用搬家的大魚!”

果然是大魚!

一下車,入眼的是富麗堂皇莊園似的別墅,好大!

白色的尖塔建筑,就半掩在園林中,像電視里才會出現的場景,用我剛及格的作文水平來表達就是,我一眼望過去,全是波濤洶涌的油水!

感應式的大門自動打開,我們被一個戴著白手套穿著燕尾服的大叔領進去,沿途都是郁郁蔥蔥的白玉蘭,花圃姹紫嫣紅,被精心修剪成各種好看的形狀。

太夸張了,我都看呆了對看著背挺得筆直筆直的大叔嘖嘖稱奇。

“容華姐,他們連看門的都好神氣!”

“沒見識,這是宮家的管家!英倫風!”

宮家就是這次的大魚,是這座城市有名的大富豪,古老而神秘。

據說祖上就是旺族,金貴得很。民國戰亂的時候舉家逃到海外,后來因為老人家思鄉,和平時期又回來了。后人受的是海外教育,也是海派作風,不信奉吉慶有余多子多福那套,人丁并不興旺,到了這一代,更聽說是獨子單傳。

人是少了點,但精英教育教出的個個精英,不僅是這座城市高官巨賈巴結的對象,連海外都有很多事業,總之一句話,就是好有錢,好有錢。

這樣的貴族竟會找上像我們這種下九流?

容華姐喜滋滋地拉著我跟上,一臉小市民的市儈。

“等會兒看沒有年齡適當又英俊瀟灑的紳士,拐來給你當爸爸!”

“哦,那幫我問下他喜歡小拖油瓶嗎?”

“歡喜妹,你真是越來越不可愛了!”容華姐想了想,又說,“要是有合適可愛的小正太,就給你抓來當童養媳。”

“……”

容華姐是我媽,未成年就當媽,自詡年輕貌美,風華正茂,為了不妨礙她泡帥哥開拓第二春,我都叫她容華姐,她叫我歡喜妹。

想當年,容華姐也是個被長輩寵上天,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家有一寶,不過她還沒成年,就離家出走,現在為了生計,淪落成職業神棍,碰上要看風水的就是風水師,想算命的就是卜命師,求抓鬼的就是天師……

坑蒙拐騙,樣樣精通,平時就掛著一張“大師”的臉,一臉正色教訓我“其實哪有那么多神呀鬼呀,大部分都是人在作怪,只要把人的心安了,錢就來了,這年頭縱橫靈異界,靠的就是演技”。

早先家里的道具堆成山,現在更是變本加厲,自己去外面“坑蒙拐騙”,還不忘拉上我,美名其曰,中國人最喜歡把人神化,神童是個很好的賣點,能增加點可信度。

我們就這樣保持大師的莫測和神童的神秘進了屋,映入眼簾的又是一個華貴得可以閃瞎一雙18K鈦合金狗眼的大廳。大師又小聲告訴我,你看,那個漂亮姐姐就是傳說的女仆,圍裙有蕾絲就是標志。

是這樣嗎?我不好意思問,身為一個有職業素養的神童,現在只要擺出一副牛氣哄哄的樣子就行了。

坐在大廳沙發上的是一位更牛氣哄哄的精致女人,她端正地坐著,面貌年輕。像這種富貴人家的少奶奶都像在冰箱里保鮮過,老得慢,你看她看起像二十五、六,實際年紀得往后推十年,就是三十五、六了。

她穿著紫色碎花旗袍,鵝蛋臉,眉彎鼻挺,眼若葡萄,唇像櫻桃,美得像從畫里走出來的。見我們進來,她嘴角蕩起一個輕淺的笑,禮貌又矜貴。

她懷中抱著一只小白貓,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貓。無名指上帶著的一個翡翠戒指,在燈光中呈出近乎透明的綠色,美極了。那貓穿著件花花小圍裙,口中喵喵直叫,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圓溜溜地看過來。

好可愛的小肥貓,看了就想抱一抱!

旗袍阿姨似乎看到我在看貓,很親切沖我笑了笑:“它叫笑笑!”

真是個可親的阿姨呀,連聲音都那么好聽。我坐下來,場面話就交給容華姐,我這個神童就坐著裝神秘。

只是為了表現與凡人的一點不同,因而面對精致又看起來很好吃的糕點,我只能忍痛視而不見。真討厭,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也不知道誰這么幸運投生了這家,有這么無限量糕點供應,還有女仆……

等我把糕點的滋味在腦中想象了一遍,那兩人的談話也終于進入重點。

這位旗袍美阿姨叫沈雪尺,是宮勝南的續弦。宮勝南是宮家的大家長,長年在海外做生意。宮勝南的妻子早逝,只留下一個兒子宮薄。

我一聽這名字就樂了,宮薄,聽起來跟宮保雞丁似的。

三年前,沈雪尺嫁給宮勝南,就在家相夫教子。宮薄年紀小,沈雪尺和他沒有嫌隙,相處和睦。

“就是一個月前,寶寶不知道得了什么病——”

寶寶是“宮保雞丁”的小名,真幸福呀,有無限量糕點供應,還有女仆伺候。

“突然亂咬人,我帶他到處看醫生,無論做多少檢查,都說沒事,可是一回家就發作。別人說,寶寶這是中了魔障。”

提起這個,沈雪尺好像有些后怕,看了一下四周,壓低嗓音。

“有人說,是他去世的娘,回來索命。要不是看了寶寶發作的樣子,我還真不敢相信,聽這附近的人講大夫人妒心重——”

大夫人二奶奶的,看來宮家再海派,也有些老封建思想遺留。依沈雪尺的說法,是死去的大夫人看不慣現在宮家這么幸福,來尋仇。

容華姐保持精湛的演技,偶爾點頭,順勢安慰了幾句。

“宮太太,你先不要擔心,先帶我們去看看小少爺的情況。”

“寶寶的情況很嚴重,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宮家小少爺住在樓上,我們跟著沈雪心上樓。一打開門,就算我們這種經常招搖撞騙,算見過世面的人都震驚了!

注釋:

[1]夭壽仔:閩南方言俚語,一般用于小孩子或晚輩做錯事情,對晚輩有責怪,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對小孩有點疼愛又有點責怪的之意。

(2)被囚禁的小王子有一雙哈利·波特的綠眼睛。

許多年后,我想起那個場面,仍一陣心悸。

后來,我再也扔不掉宮薄,也許,就是在門打開的那剎那,年少的我同情心泛濫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明明是裝修得華麗又典雅的房子,被砸得亂七八糟,也沒人收拾,垃圾堆在一起,迎面撲鼻而來的是刺激的臭味。窗簾也被拉上,一點陽光都照不進來,甚至連窗戶都裝上鐵條。這哪是人住的房子,分明是牢籠,還是關動物關畜生的牢籠。

要不是沈雪尺指給我們看,我們壓根沒注意到角落里還蹲著一個人。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頭深深地埋進雙膝,露出的頭發亂糟糟,因為長久未洗厚厚地粘在一起,泛著油膩的光,穿在身上的衣服根本看不出顏色,皺巴巴的,像塊破布在地上被人踐踏過,再隨便裹到身上。他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走近他,他就越往后縮,恨不得把自己縮得讓人看不見。

“寶寶,寶寶!”沈雪尺輕輕地叫著。

他卻越往后縮,顫抖得更厲害,袖子露出來的手臂也是皮包骨,細細的,好像一捏就能把他折斷。

“幾歲了?”

“八歲了。”

一點都看不出來,比同齡孩童矮多了還瘦。

“寶寶,媽媽帶人來看你了——”

沈雪尺要碰觸他,他嗖地一下跑開了,帶著一條鐵鏈嘩嘩作響。那鐵鏈竟然連著他的脖子,他的脖子像小狗一樣帶著一個圓圓的項圈。

我和容華姐對視了一眼,大概也猜出什么事了。

沈雪尺見我們詫異,解釋道:“寶寶發起病來,就到處咬人,這些都他摔壞的,家里的人也不敢進來,把他綁起來,也是沒辦法的事,等會兒你們小心點。”

一個八歲的小毛孩能有多大的殺傷力?我扯了扯容華姐的衣袖。

她正色道,“依我看,小少爺確實是中了魔障,這鬼厲害得很,宮太太,我要準備作法,你先回避,免得傷到你。”

沈雪尺看了我們一眼,對著渾身戒備的宮薄又柔聲說了句“寶寶,沒事的,很快就會好的”,便關上門出去了。

門一關上,我正要問怎么辦,容華姐給我使了個眼色,開始整理作法的行頭。我覷向她使眼的方向,有個攝像頭,竟然有監控。

在自己家為什么要安監控?真不明白,我跟著容華姐,裝模作樣神神叨叨。

小孩兒始終蹲在角落,低著頭,看也不看我們一眼。我故意拿著鈴鐺湊到他面前搖呀搖,他也是木頭一樣,一動不動。

真可憐,好好一個少爺,被整成了個二傻子。

真想不到那美得跟神仙似的沈雪尺會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

容華姐依然敬業地表演,揮舞著一把劍。末了,掏出一張黃色的紙符,念念有詞,朝小少爺額頭上粘過去。

他終于有點反應了,好奇地把黃紙拿下來,抬頭看了一眼。

啊,我愣住了,他的眼睛竟是——翠綠色的!

綠瑩瑩的像一頭野獸,滿是仇恨地看著我們。

“媽,哈利·波特!”

我忍不住靠近他,是真的,眼睛和哈利·波特一樣都是翠綠色的。

容華姐也注意到了,嘖嘖稱奇,“這是混血兒,這樣顏色的眼瞳,倒也稀奇。”

他惡狠狠地瞪著我,把黃符放到嘴里,咬了幾口,又不屑地吐出來,似乎早看透我們裝神弄鬼的破把戲。

“好厲害的妖孽!”

容華姐適時地大叫著一聲,往后一退,順便把我拉了出去。

這反應,不愧是影后!

沈雪尺正等在外頭,焦慮地迎了過來,精致美麗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端倪。

容華姐,我錯了,這才是影后!

“大師,怎么樣了?”

“是個惡靈,兇得很,連我的符都吃下去了,我出師這么久,還真沒見到這么惡的。”

“那寶寶——”

“幸好碰到我,我就算用盡法子,也會救小少爺。”

這句話一般是容華姐準備宰大魚的經典開頭,接下來,她就會開始聲情并茂地表達要救人是如何不易,天機不可泄露,救了人會折多少陽壽,這般那般。

果然,她抹了一把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面色沉重道:“宮太太,這惡靈結怨氣而生,帶著冤氣附在少少爺身上,怕是不簡單,最近家里有出什么事嗎?”

沈雪尺搖頭。

容華姐皺眉沉思,臉色越發凝重,“那就是冤死路上的惡鬼,時間拖得這么久,太太,我現在暫時鎮住小少爺,但是,不是長久之計。”

“怎么根治?”

“我得請小少爺到我府里暫住幾日,我要布陣引鬼出來。宮府不是做法事的好地方。”

“可是寶寶不在我身邊,我怎么能放心——”

“太太,小少爺情況非常危急,這是唯一的辦法,太太要是不放心,可派人來看少爺。”

沈雪尺猶豫了許久,還是輕輕點頭,“那寶寶就交給大師了。”

容華少不了收點酬金,一個厚厚的紅包。我們又回到屋里,我搶了鑰匙給宮薄開鎖,把那狗項圈扔到地上,心里恨不得踩上幾腳。宮薄木木地看著,奇怪的是竟沒有反抗,不言不語地任我和容華姐把他弄出去。

“等等。”

我叫住容華姐,從口袋掏出紅領巾。

今天換道服換得太急,就隨手塞在口袋里了,沒想到,現在還派上用場。

我把他的眼睛蒙上,從陰暗的環境一下子到屋外,眼睛肯定受不了,這可是哈利·波特的眼睛,怎么能讓它受傷。

隔著紅領巾,他似乎朝我這邊看了一眼。只是輕輕一瞥,很快又聳拉著腦袋了,一動不動。

但那一眼,卻讓我有點小欣喜,還好,沒完全傻掉。

還是那個穿燕尾服的大叔送我們出來。

我回頭望著那威風凜凜的宮家大門,不禁唏噓。有錢人齷齪地方真多。容華說得對,比鬼更可怕是人心。

門口早停著一輛車,那標志容華姐教過我,不過我沒記住,總之是那種既富且貴才開得起的車。

一路上小少爺還是低著頭不言不語,我看差不多,要拿開紅領巾,他甩開我的手,原來不是木頭,我再試,還是揮開我。如此兩三次,我索性牽著他的手不放。他的手涼涼的,黑乎乎的,過長的指甲里藏著黑黑的污泥。

手拉著手,我把他帶到家。

容華姐一回家到就趴在窗口處撩開窗簾,過了一會兒,才把窗簾拉好,開口道:“你家的車走了,還真放心,也不怕我賣了你?”

宮薄還是不說話,佝僂著背,蒙著眼傻傻地站著。

容華姐又說:“不過你放心,阿姨雖然不是好人,但也不會再讓那個后媽欺負你。”

說到這,容華姐很是憤怒,跟我解釋,她從進宮家就沒感到什么不對勁的,有鬼也是有人在作鬼。把小孩子關起來也就算了,還把人當狗綁著,就算不是親生兒子也不能這么虐待,她猜,八成是那沈雪尺在做怪。

“豪門慘劇啊,”容華姐搖頭,又憤憤不平,“人心都是肉長的,沒娘的孩子就可以當狗關起來了嗎?哼,這事我管定了!”

容華難得這么有正義感,小家伙卻不配合,仍傻愣著。我輕輕碰了碰紅領巾,“可以摘了嗎?”

他往后退一步,跌倒在地,眼罩也松了。他用手遮著眼,綠眼睛不高興地瞪著。

我卻笑了,著迷地看著他的眼睛。哇,還是好漂亮!

容華搖頭,捂著鼻子,命令我,“歡喜妹,帶他去洗洗。”

我拉他起來,摘了紅領巾,帶他到浴室。宮薄仍聳拉著腦袋,像木偶一樣推一下才會動一下,可我剛放好水,他兀地搶過毛巾,把我推了出去。

啊,這是害羞嗎?真有意思!

廳里傳來容華姐的聲音。

“歡喜妹,偷看小男生洗澡會長針眼的哦——”

哦你個鬼呀!

我走出浴室,爬上沙發,和容華姐商量接下來怎么辦。

其實我還蠻感動她把雞丁——我決定了以后就叫他雞丁——救出來,畢竟容華姐因為那不愉快的往事,就很少做什么好事,別看表面純良,笑起來跟知心大姐似的,其實心里只容得下毛爺爺,誰也不待見。

不過下一秒,她摸摸我的頭,苦口婆心。

“歡喜妹,這幾天你得使勁勾搭他,別看人家現在一副小可憐的樣子,但好歹是個少爺,那后媽猖狂不了多久,宮家那么有錢,他爸爸肯定是大魚,我們救了他兒子,說不定他一高興就送咱們一套房。”

我:“……”

這賣姑娘的狼外婆,我怎么對她還有期待,沒一會兒,她又推推我,“去,看看少爺要不要你搓搓背什么的。”

搭上這種媽,真悲摧。

不過他好像真的洗了很久了,我過去敲門,沒有動靜。

不會暈在里面了吧?我把耳朵貼到門板,還是沒有聽到什么聲響,我慌了。

“媽!媽!你快來!”

我用力撞開門,浴室里空蕩蕩的,他跑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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