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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文化認識論的歷史邏輯

精神文化如何實現對人類生活及其方式的思想、意識表征呢?這個文化認識論的邏輯追問,將深化文化唯物論的理解與證明。

馬克思對文化唯物論的認識論原則作出了明確的界定:與唯心主義“從天上降到地上”的方法不同,我們的方法是“從地上升到天上”,即不是從人們所說的、想象的東西出發,而是“從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中……揭示出這一生活過程在意識形態上的反射和回聲的發展”同上書,第30頁。。這里,馬克思不僅言明社會精神文化生活的主體是社會的實踐者,而且認為文化對實際生活的精神回應和理性升華具有邏輯的必然性。它一定要在總體上、在本質的方面表征物質生活,而且不能不如此地表征物質生活。要揭示精神文化表征社會物質生活的邏輯必然性,決不能停留在文化自身認識的“邏輯事實”上,而必須透視被文化所表征的社會物質生活本身的“事實邏輯”,并深入說明生活的“事實邏輯”對文化認識之“邏輯事實”的客觀規定性,才能唯物主義地厘清文化認識本身的“邏輯事實”,認清文化邏輯賴以形成的客觀基礎及其內在的必然性。對此,馬克思認為必須依據物質生產方式及其規律對精神生活的規定性,去把握文化生產對物質生產方式的特殊延伸與表征方式。他指出:“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等,都不過是生產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到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1頁。這里需要我們解釋的是精神文化生產方式作為物質生產方式的特殊表現,是如何受到物質生產普遍規律支配的問題。

就精神生產亦即社會意識形式對物質生活給予反映和升華的歷史可能性而言,馬克思認為是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物。只有當生產力發展到了能有一定的剩余產品維持一個脫離物質生產勞動的階層生存時,社會才能形成專門精神生產的條件和“意識形態階層”。“從這時候起意識才能真實地想象:它是同對現存實踐的意識不同的某種其他的東西;它不想象某種真實的東西而能夠真實地想象某種東西。從這時候起,意識才能擺脫世界而去構造‘純粹的’理論、神學、哲學、道德等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5—36頁恩格斯用文化史實發揮了馬克思的上述理念:“只有奴隸制才使農業和工業之間的更大規模的分工成為可能,從而為古代文化的繁榮,即為希臘文化創造了條件。”《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196頁。這種精神文化賴以發生的先決物質條件,竟使精神文化生產每一當下的現實性永遠無法擺脫此種歷史可能性的先在規定,永遠必須按照它的面目去言說自己的內容。

馬克思對文化現象的唯物主義研究,是從人類活動最大的權重因素——物質生產出發的,使文化的說明得到生命活動系統最大“序量”的支持,思考問題的邏輯落實到對社會生活具有最優先、最直接、最強大制約力之經驗事實自身的客觀規律上。物質生活的生產,成為精神文化生成、存在和發展的基礎,乃是由于精神文化生產的思想與物質可能性和社會空間的形成及其實際利用,始終由物質生活方式規定。

從精神文化生產質的規定性而言,其思想的客觀內容及表征方式的邏輯規定者,只能是社會的物質生活及其內在規律。精神文化生產的主體能力、物質條件、客體對象和思想方式都只能源自物質生產實踐或直接由它造成。精神文化生活的意義建構、價值方針、發展動力和歷史樣態都受到物質生產的規定。物質生產對于包括人的生存條件、社會關系、主體屬性、認知能力、意義世界等生命活動系統各內在要素的先在性、建構性和決定性,生成了精神文化的內在規定性對于物質生活的依存和趨附,精神生活的邏輯秩序和自組織性狀最終必須由物質生產及其對社會生活、精神生活的系統建構與作用機制給出說明。物質生產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第一要務,生產力的社會組織和推動,永遠是人類歷史發展的主動力和中軸線。對于生產發展中的矛盾、困難、問題與思想文化的要求,社會意識形態和科學技術知識階層必須順應上述社會結構規定的特殊方向去具體展開精神文化的生產,以爭取精神生產自身的理由、權利、條件與價值。同時,人們為克服生產力發展經常遭遇的物質、技術、社會、精神障礙,從特定方向所進行的巨大努力,會以最大量的實踐、最豐富的信息、最集中的言說,形成社會生活的思想主旋律,以主調的形式生成和積累可供精神生產加工提煉的大量思想素材,在認識上導致精神生產向物質生產力要求的自然傾斜和理性回應。如果再顧及社會精神生產的物質技術和文化交流媒介,那么,精神文化同樣受到提供物質技術的生產力制約。不同歷史形態的生產力,規定著人們怎樣生產、怎樣生活,也制約著人們怎樣思想、怎樣生產自己的文化。由火與鉛鑄造的印刷文化,同計算機、網絡系統生產出來的電子文化,決不只是速度與規模的差異。而表征和傳載文化的物質媒介,則使文化受物質生產制約的情況變得更加詭譎。語言包括各類物質形態的文化媒介語言,它們是人們言說和交流的工具,又直接是人們面對的一種由生產創造出來的文化世界。自在世界居意識之外,自為世界、屬人的世界在語言之中。因為語言,世界才在精神、意義的界面向人生成。這使一切形式的“語言”,深刻影響人們對事物、對生活的理解、把握和表征,規定人們以這樣而非那樣的方式去思考、言說和交流。生產力所提供的文化交流的物質技術,作為語言符號、作為“能指”系統,本身就是一種文化,一種表達方式,一種關于事物的意義。當人們用它們來表征生活、交流思想時,它們直接就是人們的言說和思想。物質生產及其規律以及它們在內容與形式上被精神文化表征的必然性,形成一種發生在認識活動之外、實現于認識過程之中的文化認識論的事實邏輯。

自然,精神文化生產必然是對物質生活的升華與回應,在社會認識論的分析中,還不能離開對生產關系、社會關系給精神生產之規定性的考察。馬克思指出:“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的資料……占統治地位的思想不過是占統治地位的物質關系在觀念上的表現,不過是表現為思想的占統治地位的物質關系……構成統治階級的各個個人也都具有意識……就是說,他們還作為思維著的人,作為思想的生產者而進行統治,他們調節著自己時代的思想的生產和分配;而這就意味著他們的思想是一個時代的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52頁。這里,馬克思從生產關系進而從社會交往方式的方面,分析了精神文化生產為什么必然要表達社會生活尤其是物質生活方式的客觀邏輯。其中,有七個方面的認知關系及其內在機理值得充分關注。

其一,在生產關系中居主導地位的社會力量,在發展生產力的過程中或多或少總要在精神生產的安排中表達和滿足生產力發展的思想、知識、技術等方面的文化要求,實現生產力要求的文化表征,構建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的某種一致。

其二,當生產關系的主導力量直接從物質生產資料的社會配備格局、進而從由此決定的物質利益格局去安排社會的精神生產時,生產的經濟關系便經由對精神生產資料使用方式的設置而表現為一種精神文化生活的思想關系。它們不僅要適應并服從于來自生產資料占有關系的實踐要求、利益要求、政治要求,而且會在文化成果的占有和享用方面呈現出與物質資料占有關系相一致的社會格局來。

其三,當統治者個人作為精神文化生產者直接出場,調節思想文化的生產和社會注意力的分配時,他們不僅會在政治、法律的層面自覺或不自覺地以社會主導力量的發言人直接生產出維護經濟關系和統治權力的意識形態文化來,而且會依據自己的社會地位、活動方式、生活經驗以階級或階層一分子的言說者來進行自己的思想文化演繹和闡釋,形成表征和維護特定生活方式的社會主流文化。正如馬克思論述的那樣:“人們按照自己的物質生產的發展建立相應的社會關系,正是這些人又按照自己的社會關系創造了相應的原理、觀念和范疇。”《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44頁。這些思想文化內容中的原理、觀念和范疇,作為社會認識的邏輯事實,所表征的事實邏輯則是社會物質生產及社會關系內在的運行機理。各類精神文化認識論的邏輯之根,深深扎在它們所言說和表征的社會生活及其自身關系中。

其四,社會精神文化的生產,還有一大批依附于統治階級的思想家、文化人承擔其主體性的勞動。他們作為精神文化生產的主動者,進行科學研究、思想創制、精神宣教、文化積累和傳播等方面的活動。其中許多人是自覺而率真地在追求其認可的人文精神和科學理性,把思想文化的生產作為自己的神圣使命,作為某種似乎完全由他們自由發揮、全面操控的活動。這種觀念和追求,讓他們在精神生產中嵌入了大量來自個人靈性、個體生活經驗與要求的成分,形成了一些屬于主體本色的個性化成就。但是,受制于社會經濟關系的自在規定和由社會主導力量發出的社會政治意志的自為規定,他們總得一定程度地作為統治者的代言人,作為社會生產方式的表征者去進行自己的文化闡釋。他們無法回避的社會生活的客觀情勢、利益格局、現實要求和實踐經驗在精神生產、思想表達的內容方面,總體性地規定著他們的思維取向與言說邏輯。馬克思十分深刻地揭示了人的社會生存方式決定人的認知能力和思想取向的尖銳事實:在社會生活中,各類主體“他能看到什么,能看到多少,這不僅取決于世界上事物的決非由他所創造的現存狀況,而且也取決于他的錢包和由于分工而獲得的生活狀況,也許這種生活狀況使他對很多東西都不能問津,盡管他的眼睛和耳朵十分貪得無厭”《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334頁。。這一深見,得到了認知科學的反復證明。人的“理解前結構”中之“前有”與“前見”,是會嚴重影響主體對事物的注意傾向和認知方法的。文化主體總是依據自己的生活處境、社會角色、利益關系及其決定的價值傾向、情感偏好去認識事物、接納信息的。他們常常只能看到他們愿意或希望看到的東西,積極接納那些受到實際生活格局支持和驅動的自然與社會的文化信息,把認識的注意力指向那些與其思想信仰、知識結構相吻合的現實事物。馬克思向來認為,精神文化生產者們在理論上得出的任務和作出的決定,也就是他們的物質利益和社會地位在實際生活中引導他們得出的任務和作出的決定。另外,生活狀況除了洞開或遮蔽相對于特定文化生產主體的特定視域之外,還會嚴重制約他們思維與言說的張力。對于文化生產者,物質生活方式及其生計的權衡使他們在精神勞作中,不得不在許多方面抑制自己那非屬主流社會的個性的部分,而按照生活的大格局去言說社會,觀照和解釋生活中的是非、善惡、美丑,展示自己的精神勞作。其中不乏某些違心的成分,但這顯性文化上個人的違心言說卻往往隱性地表達了社會生活的真實。

其五,精神生產資料的支配對精神產品的生產和分配及整個文化生活的規定性,還通過由物質生產資料支配權所決定的社會政治權力對精神生產之文化資源、資料的直接組織,對精神生產的管理、產品的傳播、思想言論的表達等方面的政治引導和控制得以實現。精神文化生產具有嚴格的社會性,“一切科學工作,一切發現,一切發明。這種勞動部分地以今人的協作為條件,部分地又以對前人勞動的利用為條件。”《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20頁。文化生產既具歷時性又有共時性,不能脫離歷史上遺留下來的思想資料憑空發生,不是毫無思想交流的喃喃自語。這在文化生產的社會組織中,產生了歷史文獻資料的使用預期和現實文化信息的交流傾向問題。代表生產方式的社會主導力量會依據自己的經濟、政治、思想要求,對歷史流傳的文化資料進行自己的選擇和淘汰,像清王朝選編《四庫全書》那樣,在精神生產中把歷史文獻直接納入自己的思想文化軌道上發揮作用。他們也會嚴格控制現行文化產品的傳播與信息交流,像對新聞、出版、廣播、電視工具實行政府管理的現代國家那樣,提倡與反對什么,張揚與抑制什么,都有一種來自經濟、政治生活的潛規則。這是任何“去意識形態化”的天真愿望無法改變的。

其六,“意識形態階層”、精神文化的生產者們,在解讀和闡發歷史文獻時,會依據自身的生活要求、實踐經驗、所處社會的趨勢對其進行當下式的處理,形成歷史文獻內容的現代延伸及其意義再建構。現實的經濟生活會對前人思想資料的解讀和利用產生直接或間接的規定作用。雖然“經濟在這里并不重新創造出任何東西,但是它決定著現有思想資料的改變和進一步發展的方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490頁。。這個被馬克思稱之為文化“歷史的自然”現象表明,社會物質生活會以自己創造的實際需求、實踐經驗和社會主體屬性,制約人們對歷史文獻的思想解讀和內容提取,讓前人的思想視域及其文化信息被當下實踐重新激活,接受當下實踐及其主體經驗的譯解與編碼,形成歷史文獻的特殊利用方式和再建構旨歸。就像朱熹《四書集注》一類的各種關于經典文獻的“詁”“正”“注”“解”“疏”“纂”一樣,后繼者們總要通過喚醒先人的亡靈為自己講話;或穿著前人的道服,借用他們久受敬仰的名字和語言,演繹自己的思想活劇;或文筆曲折意含褒貶地詮釋其義,在我注六經中讓六經注我。

其七,精神文化生產中也有來自廣大下層民眾的日常經驗、生活意識、偶然發現所提供的原始材料和初級產品。社會對這些大眾文化元素進行的理論加工和思想提升,同樣體現了一種文化認識方面的來自生產方式的邏輯制約。普通民眾的生活經驗、偶然的個人發現、民間的精英創造、下層社會的鄉風俚俗,在其生成和發展過程中除直接表征社會物質生活方式并受其制約外,還要接受同樣來自社會物質生活方式規定的政治、文化主導力量的篩選和洗禮,十分曲折地展示一種文化認識的唯物論社會法則。對常民文化的社會提升,馬克思揭示了兩條屬于“事實邏輯”的文化通道:第一,是文化主體經由社會選拔和職務晉升,其思想、知識受到政治洗禮。馬克思指出:“‘官職’和‘個人’之間的‘聯系’,是市民社會的知識和國家的知識之間的客觀聯系,這種通過考試來確立的聯系,無非是官僚政治對知識的洗禮,是官方對世俗知識變體為神圣知識的確認。”《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07頁。在這種民間世俗知識的官方確認中,暗含著由物質生產實踐主體創造的、直接表征社會物質生活素樸要求的思想文化,經由政治過濾和官方加工、認定而進入思想意識形態的過程與機制。它如實展示了社會主流經濟生活獲得思想上層建筑表達的文化途徑,是社會意識形式反映社會生活這一文化認知邏輯的真實演繹。第二,民間社會在直接的物質生活中經約定俗成所創造的各種規范知識、風俗習慣、道德禮儀等行為和交往文化,受到國家的改造、確認和推廣,而成為正統的法權思想和制度文化。馬克思寫道:“習慣權利按其本質來說只能是這一最低下的、備受壓迫的、無組織的群眾的權利。”但它一經國家機關的改造制作,便成為“一種由法律規定為權利的習慣”,盡管它“并不因為已被確認為法律而不再是習慣”,但“它不再僅僅是習慣……權利不再取決于偶然性,即不再取決于習慣是否合理;恰恰相反,習慣成為合理的是因為權利已變成法律,習慣已成為國家的習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42—143頁。。將下層民眾的文化創造提升為國家思想意識的這樣兩個過程,實際上也是國家的思想統治力量及其“意識形態階層”將大量社會心理、個人文化建樹提升、整合為社會意識形式、民族精神和國家思想的過程。它們曲折地展示了社會物質生活及其實現方式被文化予以社會性表征的邏輯事實,其背后是物質生活創造、規定精神文化的事實邏輯。它是馬克思關于思想王國的建構必然“從地上升到天上”這一文化唯物論原則的生動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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