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這本書的標題是《自然科學現象學——先驗主體間性現象學視野中的科學》，這本書的研究是基于對胡塞爾的先驗現象學的重新理解而對自然科學的現象學研究。筆者希望這項研究能夠成為對這個現象學研究的全新領域的先期開拓和探索。

自然科學現象學是一種關于科學領域的意識、認知和經驗的現象學研究。這個名稱來源于對近年來興起的自然化現象學研究思潮的反思，即這里是基于現象學立場而對自然科學領域的研究，而非立足于自然主義立場的經驗科學研究，更非對現象學的自然主義化的闡釋。具體而言，此項自然科學現象學的研究是基于胡塞爾晚年對科學的現象學思考而對科學的重要哲學主題的進一步深化的探索，也是對先驗現象學的理論趨向的一種思考。

提到現象學與科學的關系，很多人的印象停留在胡塞爾早年對自然主義的批判以及晚年對歐洲科學危機的論述，以為現象學和科學是對立的。但這完全是對胡塞爾的一種誤解。胡塞爾雖然批判自然主義、科學主義，但他同時認為科學是基于生活世界的主體性的意識生活的偉大成就，科學與自然主義立場并沒有本質關系，而只是很多科學家的哲學立場。對于胡塞爾風格的現象學的研究而言，對自然主義以及科學主義的批判只是一種對自然科學的現象學闡明的預備性、導論性的論述，最終還是要回到以現象學的方法對意識的本質結構以及發生構成機制的系統分析及對于先驗起源問題的深入闡明。

胡塞爾在其晚年關于先驗主體間性、“歐洲科學的危機”和生活世界等現象學主題的深入思考和闡述，表明胡塞爾努力建立一種先驗主體間性的、歷史的現象學，即所謂讓現象學下降到歷史的經驗性的領域，這是對他的先驗現象學的進一步發展和徹底化先驗哲學進路的努力。胡塞爾晚年的這些研究，大多都是圍繞著科學問題展開的，不僅出于對近現代科學傳統以及自然主義的徹底反思的意圖，更多的是為科學的奠基以及對科學的經驗中所蘊含的先驗發生構成機制的闡明，例如在《歐洲科學的危機與先驗現象學》中，有對科學的歷史發生構成的先驗機制的闡述，以及對歷史的、先驗的現象學的構想?；蛘哒f，出于對于近代以來科學的奠基問題以及對自然主義的批判的需要，才推動他在其晚年去系統地深化對生活世界、先驗主體間性、具身性、歷史發生構成等問題的現象學思考，并調整其先驗現象學的理論框架和重點主題。因為只有先驗的、歷史的、主體間性的現象學才能勝任對于科學的合理性的闡明和對于歐洲科學危機以及人類精神生活危機的克服的重任。

傳統的哲學對于科學的哲學反思，往往是基于自然主義立場的第三人稱視角的分析，如立足于自然主義的經驗主義的科學哲學，對于科學的辯護標準、歷史發展等問題進行了深入的反思，但卻并不能超越于自然主義的預設立場，因此無法認識到科學認識所蘊含的先驗維度和本質機制，也無法徹底反思科學的本體論和真理等問題。自然主義的立場也無法反思和革新我們關于自然的樸素的自然主義的觀念和經驗。

雖然胡塞爾和梅洛—龐蒂等經典現象學家對科學領域以及自然領域的現象學研究的重要性以及主要思路做了大量的闡述，而且胡塞爾對現象學心理學的研究，以及梅洛—龐蒂在知覺現象學的研究中結合對心理學的理論和案例的批判性分析和對現象學的分析和觀點闡明，都提供了現象學與經驗科學的對話性研究的范例，但要想進一步以現象學的視角對自然科學領域展開真正系統的研究仍然是非常艱難的事情。其中一個很主要的原因在于科學研究的領域、科學認知的特點以及科學理論本身都與日常生活世界的認知方式和經驗領域具有巨大的差別，而對于這些難題的克服需要重新理解并擴展現象學的基本理論和思路，甚至明見性的原則也需要視研究領域而重新地理解。

近年來隨著認知的跨學科研究的興起，出現了結合現象學與認知科學、神經生物學、生態學等經驗科學的綜合性的研究。這種所謂自然化現象學的研究被設想為現象學與經驗性的科學的對話，自然科學不僅獲得現象學的理論的啟發和指導，也獲得現象學對于重要主題的第一人稱視角的分析和直觀經驗的報告等輔助。對于現象學而言，也嘗試從這些經驗科學的事實發現和理論分析中尋求對現象學的具體分析的改進。但這種自然化現象學是圍繞經驗科學對認知問題的研究展開的，現象學的相關分析被納入了自然主義的解釋框架中。因此，現象學在這種綜合性研究中有被自然主義化而成為經驗性科學的“一章”的危險。

從現象學研究的角度看，自然化現象學也從對立面啟示我們，現象學與自然科學的綜合性研究并非不可行，應該立足于現象學的基本原則、方法論和基本概念框架，結合科學的研究所提供的關于自然的經驗和認知，來展開一門關于自然科學以及自然的哲學問題的系統性的研究，這門研究不應該再稱為自然化現象學，而應該是一門作為現象學的分支學科，可以稱之為自然科學現象學。

為了基于胡塞爾晚年的探索和思想的整體框架去進行自然科學現象學的研究，這里需要對這個理論分析的概念框架進行重新理解。本書的基本設想是基于對近些年來出版的及未出版的胡塞爾生前的研究手稿的一些相關部分以及關于這些手稿的一些重要的解讀的著作的解讀，重新理解并闡述關于胡塞爾所設想的先驗的、歷史的現象學的一些基本理論框架和重要主題。因此，這本書的前面部分的工作主要是簡要地闡述這種奠基性的理論基礎和分析的概念框架。

在現時代，自然科學是研究自然的最為主要且具有重要意義的方式，因此自然科學現象學的研究也屬于對于自然的現象學研究的一部分。至于自然現象學的研究，有待于將來進一步展開。

本書的主題是基于先驗現象學立場對于自然科學相關的哲學問題的現象學研究，因此命名為自然科學現象學。由于這本書是對于這個主題的初步的探索性研究，面臨很多艱難的問題，因此只能算是一種初步的導論性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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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的闡述的主要順序是，圍繞本書的自然科學現象學的主題，首先，一般性地概要論證自然科學現象學的研究綱領。其次，論證并闡明自然科學現象學的理論基礎和分析的概念框架。最后，對自然科學現象學的幾個重要問題展開論述。

本書的研究的主要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第一章）是基于先驗現象學及經典現象學家的工作，對于自然科學現象學的研究綱領的論證和闡明。這一部分一方面是借助于胡塞爾和梅洛—龐蒂等人的現象學對科學和自然問題的闡述，論證自然科學現象學是現象學徹底化其研究綱領和深化現象學對自然研究的必由之路。另一方面是從對科學認知的意向性意識的本質結構的分析來論證科學的現象和經驗如何成為現象學的研究領域。

第二部分（第二、三、四章）是通過先驗還原和對先驗自我意識、主體間性以及生活世界等問題的先驗闡明，為自然科學現象學提供理論奠基和分析問題的理論概念框架。這一部分主要是基于對胡塞爾的現象學的全貌的重新理解，在堅持先驗現象學的方法和原則的基礎上，論證了先驗現象學也是先驗主體間性的、歷史性發生構成的現象學。立足于先驗的視角，從內在時間意識的先驗結構分析開始，通過對主體間性、生活世界等問題的先驗闡明，初步勾勒了先驗主體間性現象學的基本觀念，并為自然科學現象學的研究奠定了理論基礎。

第三部分（第五、六、七、八章）是在意向性理論的意識結構分析框架內，對科學理論的意向構成形式以及作為意向相關項的科學理論的本體論、意義以及真理等方面的問題的論述。這一部分的重點是對作為意向行為的科學理論的構成的論述，分析了其中的歷史發生構成和先驗邏輯構成的內在本質機制和形式。在此基礎上，對作為意向相關項的科學理論的本體論、意義與真理等主題展開論述。

下面概略介紹一下各章的主要內容。

第一章，從對自然科學現象學的概念分析切入，通過對作為問題背景的自然化現象學以及作為范例的神經現象學分析，批判了自然化現象學的自然主義的立場，并回顧現象學關于自然主義和歐洲科學危機的批判，論證立足于先驗現象學的立場去重新建立對自然科學以及自然的研究的基本框架的必要性。接著從現象學的經典論述和先驗現象學的基本理論出發，論證了自然科學現象學研究的合理性。再從對科學的經驗的現象學的理解，論證了自然科學的研究及其經驗可以納入先驗現象學的意識的意向性結構的分析框架進行研究。最后論述了自然科學現象學的理論基礎、分析框架和重要的主題。

第二章，首先通過對科學理念的世界的反思，批判了科學的理念外衣遮蔽了生活世界的本來面目，論述了如何從科學的理念世界的抽象世界回溯到它在生活世界中的奠基及其主體性的意義起源。然后通過對生活世界的本體論問題的分析引入先驗主體間性的主題，借助于胡塞爾對于主體間性問題的三種主要闡述，通過回溯性的分析，最終回溯到先驗主體性之中尋求對先驗主體間性問題的解決。這種朝向先驗自我意識的回溯分析，在某種意義上是從科學的理念世界還原到生活世界、再從生活世界開始的到先驗自我意識的先驗還原之途。

第三章，繼上一章的先驗還原的終點先驗自我意識，本章主要從對先驗主體性的原初給予的意識的內在時間意識的先驗形式開始，分析先驗自我意識的本質結構以及先驗自我的自我構成的機制。在此基礎上論述了具身性的先驗主體性的構成形式，然后分析了對他者的超越性的經驗如何奠基于具身性的先驗主體的自我構成形式而歷史地發生構成的。接著論述了主體對于超越性的世間對象是原初的以先驗主體間性的形式運作的。最后闡述先驗主體間性如何在先驗的、歷史的過程中被發生構成的普遍性機制。

第四章，立足于前述的先驗分析的視角，首先對奠基于先驗主體間性的生活世界的形態學的本質結構以及其歷史的、先驗的發生構成的普遍機制進行闡述。在此基礎上，接著是對于現代科學時代的滲透著科學與技術的綜合性的生活世界的本質結構和先驗的發生構成的功能的分析，科學與技術也是生活世界的先驗構成機制的本質性因素和主要驅動力量。最后對作為生活世界的最為原初層面的自然世界進行了概略的論述，闡述了科學研究意義上的自然概念與前科學的自然概念的根本區別以及現象學對于自然科學及其通過觀察實驗對主體的顯現的視域意向性結構。

第五章，奠基于前述的對于先驗的、歷史的主體間性現象學的理論框架，主要是從科學在生活世界中的歷史發生構成的角度和發生邏輯學的角度對于科學理論的意向構成機制的闡明。第一部分包括第一、二節，是從胡塞爾對幾何學的起源問題和近代以來自然科學的數學化構成的闡述為范例來分析科學的歷史的、發生現象學的研究路徑如何普遍化的問題。在此基礎上，由對科學理論的歷史的、發生現象學的研究擴展到論證先驗現象學如何下降到歷史的、發生的經驗性領域以及普遍性的歷史的、發生現象學如何可能的問題。第三、四節闡述科學理論的意向構成的普遍視域結構、意向性構成的普遍性機制以及科學理論如何奠基于科學的觀察實驗、科學背景知識而以理念化的形式被構成的本質形式。

第六章，本章是關于科學理論的本體論問題的思考，主要是論證了科學理論對象的特征和性質、科學理論框架的整體性和科學中基本范疇相對于理論框架的獨立性問題?？茖W理論作為一種對對象領域的抽象的整體性把握，是一種純粹的觀念性的對象，卻并不是關于對象領域的本體論范疇或本質規律，而是一種純粹自由構成的意指性對象；它的整體性使得我們無法孤立地理解和把握它的概念和參數，但我們也必須把它放在科學的整體背景視域中才能使其獲得直觀充實的意義，它的理論概念也有可能因為直觀充實而具有本體論意義。

第七章，本章是關于科學理論的意義問題。首先分析了科學理論的構成所依據的觀察實驗的經驗、直觀經驗以及背景知識在科學的構成中的基礎性作用以及對科學理論的意義的部分充實，然后討論科學理論構成之后經由觀察與實驗檢驗的過程，如何使科學的抽象理論通過中間的知識鏈條而與直觀的經驗關聯起來，這也是對科學理論的充實的過程。最后，科學的理論在其實踐的應用之中，被賦予更多的經驗性的充實，其理論概念以及定律等的意義也逐漸獲得某種闡明。

第八章，科學理論的真理問題。首先分析了現象學的明見性概念。因為現象學的真理概念是建立在直觀明見性概念的基礎上。而直觀明見性則是現象學的真理標準，接下來是對現象學的真理性問題的闡述。最后，對于科學理論的真理性問題結合科學理論的直觀充實的明見性、常態性的標準進行了一般性的分析和闡明。

自然科學現象學的研究與胡塞爾所設想的先驗的、歷史的現象學研究，是一種兩種不同視角的相互映照、相互闡明的關系。一方面，對于科學的現象學研究，是基于科學領域的主題以及相應的視角，去探索所涉及的現象學的普遍問題，而且自然科學現象學可以看作是胡塞爾所構想的先驗的歷史的現象學的一部分，因為科學作為生活世界的主體間性地構成的意識生活的成就，本身就是生活世界的歷史的、經驗性的最為重要而具有基礎性地位的部分之一，因此將來對于自然科學現象學的深入、系統的研究也可能為先驗的、歷史的現象學的系統研究提供方法論的范例和內容上的啟示。另一方面，對于自然科學現象學的基本主題的闡明，是從現象學的一般性的理論的視角去分析科學領域的哲學問題，需要一種先驗的、歷史的現象學的分析框架為理論前提。本書的研究之中，常常是基于這兩種視角的反復切換，對于現象學的重新理解和對于科學主題的現象學分析也是相互參照、相互闡明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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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所參考的文獻主要基于胡塞爾已出版的關于先驗現象學的著作以及一些重要的未出版的手稿。另外一種重要的參考資料是研究者們基于對胡塞爾的大量手稿的深度的解讀而做的研究。事實上，胡塞爾的大量重要的思考和工作成果保留在其手稿中，對于同一個問題，胡塞爾往往以科學家式的嚴謹精神，從各種角度進行闡述，提供多種版本的解決方案，很多成果因為對于細節的反復修改，而沒有能最后定稿及出版，但這些材料有助于我們基于對胡塞爾的全面研究的掌握而去理解他的思想的全貌和主線，以克服那些基于對其生前已出版的少量著作的解讀而造成的不可避免的對于胡塞爾思想的盲人摸象式的描述。

本書預設讀者對于胡塞爾的先驗現象學有基本的背景知識，因為基于本書的主題及篇幅，文中并沒有以大量的篇幅投入對胡塞爾的基本理論的全面的梳理和對背景知識的系統的闡述，而是基于其理論的整體思路及主要的觀點，對胡塞爾晚年所設想和闡述的先驗的、歷史的現象學的概念框架和重要主題進行了概要的分析，使讀者的注意力集中于那些比較關鍵而艱難的問題的分析，并期望引發讀者的進一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