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負笈遠游
(一)走出國門
1902年3月24日下午,幾聲汽笛長鳴,停泊在南京長江碼頭的日本輪船“大貞丸號”,滿載著乘客順水向遠方駛去。輪船在第二天到達上海,稍事停留,待下完到上海的旅客,又載上一批去日本的旅客之后,便緩緩駛出吳淞口東去。這一天午后,天空明凈高遠,風和日麗,蔚藍的海水泛著粼粼波光,輪船飄然航行在海面上,幾只海鷗在船前船后追逐飛翔。
三個不同年齡的書生,佇立在船舷的欄桿邊。那個身材微胖、年過四十的中年讀書人叫俞明震(1860—1918),字恪士,光緒十六年(1890)進士,時任南京陸師學堂兼附礦務鐵路學堂總辦(校長)。這一次他親自送陸師學堂六個學生官費赴日留學。雖然這不是他第一次出?!缭谥腥占孜鐟馉帟r期,他就曾應臺灣巡撫唐景崧之邀,去臺灣管理營務,多次見過海,但眼前的海景確實使他心曠神怡。他身邊的兩個青少年是他的外甥:年齡較大、身材瘦削的青年書生叫陳衡恪,字師曾。少年書生名叫陳寅恪,年齡不過十三歲,清癯俊秀的面容分明帶有幾分稚氣。他們是隨舅舅到日本自費留學的。
陳衡恪虛歲二十七歲,曾在南京陸師學堂跟著舅舅讀書,畢業后又進入上海一家法國人開辦的教會學校短時借讀,這次東渡日本打算自費學習博物學。他久久凝望著大海,沉醉在天光海色之中。他后來在《日本游》詩中所吟哦的“生平海波未寓目,乍疑一片水蒼玉”詩句,道出的就是此時的心情。
初出國門的寅恪眼望著海水,心頭卻像浪花一樣翻滾,許多往事聯翩浮現在眼前。他回想起這次在上海與兄長陳衡恪一道拜謁上海同文書院總干事、英國浸禮會傳教士李提摩太的情景。李提摩太是從1870年起就一直在中國各地傳教布道的老教士,精通華語,鉆研過《四書》、《五經》等儒學經典,諳熟中國傳統文化思想和各地的民情風俗,是個中國通。李提摩太與清政府一些上、中層官員,尤其是與洋務派和維新派的一些著名人物關系甚好,其中就有陳寅恪所佩服的張之洞,以及左宗棠、康有為、梁啟超等人。他受聘當過曾國藩之子曾紀澤的家庭英語教師,還辦過《時報》、《萬國公報》等傳播西方科學知識和人文文化的報紙,在當時影響甚大。由于祖父和父親都是維新派的重要支柱,與李提摩太是朋友,所以陳氏兄弟都知道李提摩太在1898年擔任光緒皇帝顧問時期力主變法,以及戊戌變法失敗之后掩護、幫助康有為逃亡海外的故事,都非常尊敬這位對傳播西方文化和促進中西文化交流做出重大貢獻的老人。李提摩太耳聞目睹許多官宦子弟終日無所事事、走馬遛狗、嫖妓養鳥,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陳氏兄弟來拜望之時,正是他出任山西大學堂西學書齋總理之前。他一向認為立國之道在于立人,主張用教育啟迪蒙昧,挽救中國。因此,特別看重眼前這兩個衣著樸素、上進好學、毫無紈绔氣息的學子,贊賞他們兄弟聯袂前往東瀛求學的行動。老人親切地用華語勉勵他們:“你們世家子弟能去日本讀書,真是很難得,很可貴??!”
寅恪的思緒從李提摩太又延牽到國內的親人,想起前年抱恨終天的祖父,想起滿腹經綸猶未展、才華絕世付詩文的父親。不過,最使他留戀的還是自己家中和伯舅俞明震家中豐富而精美的藏書——父親和伯舅都嗜書成癖,喜好收藏天下已讀和未讀之書。他記得在祖父去世的前一年,有一天晚上父親帶著自己逛書肆,購得錢牧齋作序的《吳梅村集》時,父親的那種狂喜心情。伯舅俞明震在京城做翰林時,曾花費三十金的巨款,于海王村書肆買回有正書局石印的戚蓼生鈔八十回《石頭記》原本。這珍藏在伯舅書房的海內珍本,曾深深地吸引過他的眼球。他還想起有一次在伯舅書房里檢讀錢遵王曾注的《牧齋詩集》,雖然自己只匆匆讀過一遍,對錢牧齋詩歌的高妙之處尚屬一知半解,但錢詩中的佳句“埋沒英雄芳草地,耗磨歲序夕陽天”,已使自己拍案叫絕。他實在舍不得離開慈祥的雙親與家中的兄弟和妹妹,心中未免有幾分惆悵。不過他轉念又想到,要打開眼界,學得更多的新知識,就必須離開家門;這次自費留學的機會來之不易,應當珍惜,心情才逐漸平靜下來。
正在這個時候,大哥陳師曾在陸師學堂的同學和朋友周樹人,與五個陸師學堂的官費留日學生向他們走來,大家圍在尊敬的校長俞明震身邊,一起閑聊起來。周樹人與伯舅俞明震都是浙江紹興人,周氏初出國門,走異路、入異域,難免有些激動。大家拉開話題,一路上有說有笑,沖淡了鄉愁。
走出國門,奔向世界,學習和吸收人類社會文明的成果,陳寅恪就這樣開始了留學生活。
或者有人會問,寅恪兄弟為何不去歐美,而選擇到日本留學呢?首先,日本是與我國一衣帶水的鄰邦,自19世紀明治維新之后,結束了閉關鎖國的孤立狀態,加快了實現現代化的步伐,國力迅速強盛。特別是在甲午戰爭中,蕞爾小國居然打敗了腐敗的清王朝,使中國上下震動。日本的明治維新與而后中國的變法維新,動因幾乎一樣,但國情不同,其結果也迥然不同。當時許多有抱負的青年,都不約而同地矚目這東洋島國,紛紛前往日本探求富國強兵之道:或學習科學技術、人文科學知識,或從事推翻清王朝的革命活動。當然,也有一些官宦子弟和富家子弟,到日本來縱情聲色,不務正業,希圖混張文憑,熬個留日學生的資格,以便今后回國騙飯吃。總之,到日本留學,是清末社會的一道風景線。
其次,這其中不無經濟上的考慮。到日本留學比到歐美留學的費用要低得多。自陳寶箴去世后,家庭收入大受影響,陳三立又不善理財,把全家從江西遷往南京,搬遷和安家的費用不是一筆小數目。若陳氏兄弟遠游歐美,留學所需款項遠不是陳三立所能籌集到的。近幾十年來日本奉行開放的基本國策,西方一有新知識或者新的研究成果,日本馬上就翻譯、介紹和移植進來;所以在日本留學,一樣可以增長知識、增進智慧。于是在留學地點的選擇上,陳家就不舍近求遠了。
1902年4月4日,輪船到達日本橫濱。俞明震一行人下船后直奔東京。那時留日的中國學生已達七八千人之多。清政府駐日公使與日本政府共同制定的“定例”規定,凡到日本留學的中國學生,一般要先學日文,過了語言關之后,方能進入各類學校讀書。于是,年長寅恪9歲的周樹人,與陳氏兄弟同時進入弘文學院速成普通科江南班,學習日語及普通課程。在學校,除了學習日文外,還補習其他專業文化知識,如教育、心理、倫理、教授法與管理法等,根據學生的具體情況,修業時間半年至三年不等,為直接升入日本正式大學做準備。1904年4月30日,周樹人才獲得這所學校的畢業證書,并于同年9月8日開始,在仙臺醫學專門學校正式學醫。與此同時,衡恪畢業后,也進入高等師范博物科深造。
就在這一年暑假,去國兩年的寅恪返回南京看望父親。同時與五兄隆恪一道,參加官費留日考試,順利獲得通過。到了初冬,陳三立親自把兩個兒子送至吳淞口才回去。與隆恪、寅恪兄弟同船赴日留學的,還有日后的中國政壇高官林伯渠和著名地質學家李四光等一百多名中國學生。抵達日本后,寅恪仍在弘文學院高中部學習。
周樹人是紹興人,寅恪的母親俞明詩也是紹興人;周樹人與衡恪又是聲氣相投的好朋友。鄉誼與友誼,使得他們在弘文學院交往密切。1915年春天,寅恪進京擔任原湖南時務學堂學生、曾任云南軍政府都督、時任經界局督辦蔡鍔(松坡)的秘書。那時大哥衡恪與周樹人同在教育部共事。周樹人在該年4月6日的日記中記載:“贈陳寅恪《域外小說》第一、第二集,《炭畫》各一冊?!?img alt="《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6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然而,當后來周樹人以魯迅(1881—1936)的筆名成為新文學巨擘,寅恪卻緘口不向人們談及他們之間的友誼,顯示出性格中決不附驥的清高一面。
寅恪在日本,主要精力放在學習日文上。日語是他精通的第一門外國語。與此同時,他也留心觀察和體驗日本的生活習俗,閱讀日本的學術文化著作,研究日本的歷史、文化特點和中日兩國文化交流的情況,對日本民族的特性與文化心理,有了深刻了解。他發現日本文化受中國唐代文化影響很深,至今還保留著唐代社會某些生活習俗的遺痕,亦注意到現在中日兩國社會風氣的差異,并在后來所寫的《元白詩箋證稿》中,探索了為什么會有這種差異的原因。他說:“考吾國社會風氣,如關于男女禮法等問題,唐宋兩代實有不同。此可取今日日本為例,蓋日本往日雖曾效則中國無所不至……但其所受影響最深者,多為華夏唐代之文化。故其社會風俗,與中國今日社會風氣經受宋以后文化之影響者,自有差別?!?img alt="《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他日后闡發學術見解,不時援引日文資料,列舉日本文化、生活習俗的例子,參以佐證。
比如,他探討隋唐時代的府兵制度時,曾指出唐代的府兵制史料雖然比較豐富,但“唐人追述前事,亦未可盡信”。由于中國有關隋以前的府兵制度的史料比較少,不容易弄清楚,所以應當參看日本史料《養老令》之宮衛軍防諸令條,來推比補充。這是因為日本制度多模仿唐代制度,保存得比較齊全的緣故。他還關注日本學術界的動態和研究成果,注意到日本東北帝國大學岡崎文夫教授對唐代衛府制與均田租調法的研究成果,認為“不失為學人審慎之態度”。可見他對日本文獻涉獵之廣。
又如他在考釋白居易《長恨歌》的詩句時,仍不忘以留學時的日本生活習俗為參照。他在解釋霓裳羽衣曲的來龍去脈時,便聯想起日本的另一首樂曲《清海波》, “據云即霓裳散序之遺音”。他在釋讀詩句“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考證“溫泉”一詞的由來時,旁征博引,以“風呂”為例,論證溫泉祛風除濕和療疾治病的醫療風氣,已由中亞流蔓到日本:“又今之日本所謂風呂者,原由中國古代輸入,或與今歐洲所謂土耳其浴者,同為中亞故俗之遺。”寅恪在這里所說的“風呂”,便是日本人所說的沐浴。由此不難看出,他對日本生活觀察之細,體驗之深。
再如,30年后他在批閱《舊唐書·太宗紀·下》貞觀十七年秋七月庚辰條“京城訛言云,上遣棖棖取人心肝,以祠天狗”時,便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早年在日本見過的那種紅面孔、高鼻子,具有靈性和神通的怪物。于是寫出如下按語:“天狗,日本所傳,當由唐代傳入?!?img alt="同上書,第5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清海波”的樂曲、“風呂”一詞的含義、“天狗”的典故,似乎是毫不費力、信手拈來,卻足以說明他對日本歷史文化和語言的熟稔程度。
1905年,寅恪所患腳氣病日益嚴重,不能再堅持學習,不得不從弘文學院休學回國調養。雖然此后他再也沒有重返日本,但一直留心著日本學術界的進展情況,對日本學人的漢學研究論著和文章尤其感興趣,不斷從中吸取營養,受到啟發,并加以引用,充實和豐富了自己的學術研究內容。
寅恪回國之后,一面延醫療病,一面繼續讀書。1905年秋至1909年秋,在上海吳淞復旦公學讀書。同班21名同學中,有未來著名的氣象學家、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竺可楨教授,以及后來獲德國海德堡大學史學博士的徐子明教授等人。此時,陳寅恪的求知欲特別強,對讀書興趣極為濃厚。假期回到家中,顧不上休息,成天埋頭在陳、俞兩家的書房里讀書,有時還跟人學習日語。除了深入鉆研中國史學、文學、經學之外,又涉獵了天文、歷算、地理、氣象等多種書籍。在學校,他不時與幾位相好而又好學上進的同學,交流讀書的心得體會。他的博學多才和驚人的記憶力、嚴密的邏輯思維能力和透辟的分析力,常使同學們贊嘆不已。據復旦公學1908年夏考成績冊記載,他考了94.2分為第一名,同桌的竺可楨考了86.6分為第四名。
(二)歐美留蹤
三立老人認為,把孩子送到國外接受教育,更有利于他們成長。于是,他多方設法,從親友那里籌集經費,支持寅恪到離家更遠的德國留學。據義寧陳氏家族研究專家潘益民考證,“資助陳寅恪去德國留學的親友應是俞明頤”。俞明頤是陳寅恪的三舅,與曾國藩的孫女曾廣珊喜結連理。他們的大兒子俞大維,不但是陳寅恪的表弟和妹夫,而且也是陳氏留學哈佛與柏林大學時的同學與好朋友。他們的三女兒俞大
,與陳氏在柏林大學的同學傅斯年結為夫妻。俞大維、傅斯年歸國之后,與陳寅恪有一番非同尋常的交往——不過,那是后話了。
1909年秋天,陳三立親自把尚未從復旦公學畢業的陳寅恪,送到上海乘船。那一天陰云密布,秋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輪船起航后,三立老人仍久久佇立在碼頭上,離愁別緒牽動了老人的詩情,他脫口詠出《抵上海別兒游學柏靈》,反復吟哦著詩中“后生根器養蟄伏,時至儻作摩霄鷹”兩句詩,期待著兒子們有朝一日能成為成大器的“摩霄鷹”,惆悵的心情才舒解釋然,撐著雨傘,踽踽離開了碼頭。
陳寅恪到德國后,于1910年考入柏林大學學習語言文學。在柏林大學,他絕不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生。1910年,日本恃武力強行合并朝鮮,激起他極大的義憤,揮筆寫下“驚聞千載箕子地,十年兩度遭屠剖”,對朝鮮受日本人宰割的命運表示關切和同情。聯想到近幾十年來中國國運衰微,屢受日本欺凌,陳寅恪不禁發出悲憤的怒吼:“興亡今古郁孤懷,一放悲歌仰天吼。”
1911年春天,陳寅恪的腳氣舊病又復發了,需要轉地治療調理。于是,便到挪威旅游了二十天。挪威的春天景色美麗迷人,但他身在異國,心卻縈繞在萬里之外的祖國。比如他在北海行舟時,挪威“斜陽大月中宵見”的奇特瑰麗景象,使他心曠神怡,不過很快地他就聯想到在故鄉乘黃篾舫遨游的種種樂趣,“忽憶江南黃篾舫,幾時歸去作遨頭”,萌生了歸家的念頭。這年秋天,他轉入瑞士蘇黎世大學學習語言文學。瑞士的冬天風景格外迷人,大雪后的一天他乘火車登上恩嘉丁山頂。盡管他生長在中國南方的風景優美之地,從小跟隨祖父和父親尋幽探勝,但這樣的雪景卻使他恍入仙境,沿途奇妙的風景令他目不暇接。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使他驚嘆不已,情不自禁地吟出“每逢雪景輒探賞,何曾見此千玉堆”的詩句。然而,他身在異國,念念不忘的還是萬里之外的祖國,“鄉愁萬里飛空來”
。他心系鄉土,熱愛和依戀生育他的祖國,形成濃烈的家國情結。這種家國情結,其實就是一種民族感情,貫穿在他留學歐美十幾年的生活中,也是日后他愛國主義思想的一個重要支點。值得一提的是,他在蘇黎世大學時曾翻讀過德文版的《資本論》。據筆者考證,在中國人中,他是第一個讀過這部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原版本的人,對政治經濟學的興趣由此而產生。
陳寅恪本應在蘇黎世大學繼續學習,無奈自寶箴老人去世后,因三立老人不善理財,家庭經濟狀況已遠不如以前。再加上陳寅恪和兩個哥哥都在國外留學,這筆不小費用的籌集,已使父親煞費苦心。此時正是辛亥革命期間,清王朝被推翻,國內政局不穩,社會動蕩不寧,籌措留學經費更加困難。眼看囊中羞澀,家中一時又接濟不上,陳寅恪不得不于1912年春天暫時中斷在蘇黎世大學的學業,提前回國。
辛亥革命迫使宣統皇帝于1912年2月12日頒布退位詔書,結束了在中國延續兩千多年的帝制。幾年前陳寅恪在國內的時候,就已經敏銳地預感到一場強勁的政治風暴即將來臨。這次歸國,他親身經歷了清王朝被推翻后所發生的重大社會變革。由于他深受綱常名教的影響,再加上家庭與清王朝的關系,親眼看見昔日朝廷的顯貴,其中有一些與他的父祖還是來往密切的朋友,此時失去了過去的顯赫地位,流落江湖。他在一首答北京朋友的詩中,用發問來表達他此時復雜的心情:“優游京洛為何世,轉徙江湖接勝流?!苯又钟谩拔魃揭嘤信d亡恨,寫入新篇更見投”的詩句抒發其世道滄桑感慨和悲涼幽憂之情懷。
不久,陳寅恪籌足了留學需要的費用,再度前往歐洲學習。1913年春,他考入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校社會經濟部學習。他之所以選中這所學校和選擇社會經濟專業,恐怕與他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對政治經濟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不無關系。就在這一年,他偶然從國內出版的報紙上讀到袁世凱任終身大總統的消息和議論,心潮難平,不由得寫詩嘲諷:“歲歲名都韻事同,又驚啼
喚東風?;ㄍ跄怯眉姨煜?,占盡殘春也自雄?!?img alt="《陳寅恪集·詩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
陳寅恪在法國是自費留學,開支很大,生活很艱苦。1914年秋天,江西省教育司(相當于后來教育廳)副司長符九銘電召他回江西南昌,“閱留德學生考卷。并許補江西省留學官費”。對陳氏而言,能官費留學自然是件好事,于是這年冬天他應召回國。他此次留學的時間雖然不長,收獲卻不小。這期間,他不僅較為系統地學習了西方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原理和知識,接受了其中一些觀點,而且還初步學會了從階級、政治、經濟等方面,考察和分析社會文化現象的方法。后來他就是運用這些知識和方法研究中國古代社會,從政治經濟的層面詮釋歷史,故而能從常見的史料中,提煉出這些不同凡響的新識見。
從1915年秋天開始,陳寅恪為江西省連閱留德學生考卷三年。閱卷并非經常性的工作,季節性很強,他當然有時間、有精力干別的事情。1915年春天,他到北京新成立的經界局,擔任局長蔡鍔的秘書,主要的工作,就是翻譯有關東西方政治經濟等方面的圖書資料,探討中國經濟界發生的問題及其解決辦法。
蔡鍔,湖南邵陽人,出身于貧寒的草根家庭。1898年,他16歲時,報考湖南時務學堂,由于得到考官陳三立的賞識,才被破格錄取。辛亥革命后,蔡鍔曾任云南省都督。由于他對時任總統的袁世凱懷有二心,1913年底,袁世凱才把他調進北京,給了一個經界局長的職務暫時安頓,并且嚴密監視,時刻提防。為了消除袁世凱的戒心,蔡鍔做出胸無大志的假象,并不經常到局里辦公。不久,蔡鍔潛回云南,高舉反對袁世凱稱帝和捍衛共和的旗幟,就任討袁護國軍的統帥。所以,陳寅恪在經界局工作,也不過幾個月時間。
袁世凱在國內一片強烈的反對聲中,又急又氣,一命嗚呼。繼任總統黎元洪于1916年8月3日任命陳三立的舊友、前清翰林譚延闿為湖南省省長兼督軍。譚延闿延聘陳寅恪到省長公署任交涉科科長,負責處理一些對外交涉聯絡事務。1904初冬與陳寅恪同船赴日留學,并一道進入弘文學院學習的同學林伯渠,也被請來擔任總務科科長兼秘書。在林伯渠1916年2月23日的日記中,有他和陳寅恪等人吃飯的記載,足見他們的關系不錯。林伯渠熱心于政治,早在1905年就在日本參加了反清的同盟會,回國后走上職業革命的道路。1921年,林氏參加共產主義小組,成為中國共產黨的建黨元老之一,先后擔任過陜甘寧邊區政府主席、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1949年以后,出任中央人民政府秘書長、人大副委員長等重要職務。而陳寅恪生性清高,同父親一樣,看不慣官場的黑暗、齷齪、傾軋與險惡,很快就拂袖而去。自此以后,寅恪走專門治學的學術道路,再也沒有涉足官場和參與政治活動。
當然,在歸國后的三年中,陳寅恪除了閱卷及在官場中客串了一把外,主要還是在家中侍奉父母和博覽中外文學、史學、哲學、經學、宗教學、文字學等方面的書籍,中外文化知識的積累越來越豐厚。他的侄兒陳封懷(陳衡恪之子),回憶陳氏這段時間在家的讀書生活時說:“他送我一本原文本的《莎士比亞集》,據說是他以前在英國讀過的。里面每個劇本后面都寫有他的評語(是用文言文寫的),在那時,我們叔侄二人經常談論歐洲各國的歷史及文學等。他在歐洲,特別是對英、德、法語言文字學術,有了深入的理解。他在這三個國家得了三個學士學位?!?img alt="轉引自蔣天樞編《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5、3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陳寅恪“在這三個國家得了三個學士學位”未必確切,他在國外留學多年,志在求得真才實學,沒有拿一個學位卻是事實。
陳寅恪為江西省閱留德學生考卷已滿三年,決計第五次出國留學,于是辭謝了京師圖書館聘他為主席的職務。此時,柏林大學對他仍然有很強的吸引力。只是,當時歐洲上空彌漫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硝煙,交通不安全,不得已改變主意,于1918年11月底,登上從上海開往美國的輪船。這一年,他29歲。
陳氏五次到海外求學,都是在20世紀初中國的第一次留學熱潮期間。那時的留學生,在國外紛紛選學先進而實用的工程技術、醫學、數學、物理、化學、農學,或者政治、軍事、哲學、經濟、文學、藝術、法律、教育等專業,以便學成后報效祖國,或者回國后找到一個收入頗豐的體面工作謀生。陳寅恪則不然,他選學的是當時備受冷落的佛學、史學和比較語言文字學專業。像他那樣天資聰慧而又挑中“冷門”專業的文化世家子弟,在留學生中是非常罕見的。他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恐怕是以下幾個原因所致。
首先,出于他對史學的特殊興趣和愛好。眾所周知,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核心是“人”,其獨特性就在于闡發中國古代的人文精神。因此,特別注重歷史經驗、歷史教訓的總結,以及對人的歷史作用的闡揚。以古為鏡,以古鑒今,鑒往知今,對歷史文化遺產進行承傳,是史學的基本任務。幾乎每個朝代的統治者都對史學心存敬畏,注重修史。歷代文人,即使身居高位,也以能夠著史或者能參與修史為榮;還有的文人在窮愁潦倒的窘況中,仍以鍥而不舍的精神,克服萬難堅持撰寫私家史學著作。從上古至當今,中國的史書可說是汗牛充棟,形成了悠久的史學傳統。同時,在中國古代,文學、史學、哲學和宗教等學科往往是交融在一起的,很難把它們單獨分開。所謂“六經皆史也”,就是把古代學術,看成相互關聯、相互滲透的整體,匯集于史,再進行綜合研究,提煉史識。史學這門學科,幾千年來也一直是中國傳統學術中的重要支柱之一。陳寅恪把王國維看作被中國傳統文化“所化之人”,被中國傳統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
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在中西文化既互相沖突而又互相交融的年代,陳寅恪作為在陳氏文化圈成長起來的中國文化守望者和傳承者,在眾多的學科專業中,選擇史學來實現人生的自我價值,就毫不奇怪了。
其次,出自他熾熱的愛國心。自鴉片戰爭以來,外國列強覬覦中國領土,沙俄、英國、德國和日本等國,在中國東北、西北、西南、西藏和北部邊地,以及山東一帶,不斷挑釁,制造事端,公然向清政府提出領土要求。特別是在西北邊地,他們收羅叛國者,挑動民族仇恨,頻頻組織分裂性的暴亂。晚清一批經世致用的學者,懷著匡扶天下、力挽狂瀾的社會責任感,去研究邊疆的地理歷史,以維護祖國的主權和領土的完整。比如三立老人的老友、同光體浙派代表詩人沈曾植,便是其中的卓有建樹者。沈氏是光緒六年庚辰進士,曾國藩就是其祖父的學生。沈本人學貫中西,能詩善文,精通經學、音韻、訓詁、梵文、佛學。沈氏痛感邊疆領土,受到外國列強虎視眈眈的威脅,便發憤探究邊疆史地風俗,以實現開發邊地、鞏固國防、維護祖國領土完整之目的。他有關這方面的著作甚豐,有《蒙古源流箋證》八卷、《元秘史箋注》十五卷、《黑韃事注》一卷、《長春真人西游記》、《蠻書校注》十卷、《近疆西夷傳注》一卷、《異域說注》一卷,以及《韃事注略》等,成為后期經世致用派的重要學人之一。寅恪十分崇敬這位博學多才的父執,親聆過他的教誨。如此看來,寅恪最初之所以選定西域邊地史,民族史,元、蒙史為研究重點,顯然一是出自對祖國邊地關注的愛國情感,二是受陳氏文化圈子中經世致用學者,如沈曾植等人影響而培育出的興趣。
再次,中國本土文化中沒有佛教,漢魏以來,佛教從印度東傳,“當時中國文化學術積累,至少已達一千年以上”。世界上任何一種文化,既有兼容性,又有排他性。漢魏以后,外來佛教不但沒有被中國傳統文化所消解、排斥掉,反而融入中國文化之中,成為中國本土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并且迅速在中國傳播,在唐代形成儒、道、佛鼎足而三的中國主流文化格局。三立老人自中年以后,官場的失意和人世間的滄桑變化,使他與佛學結緣。他有很深的慧根,與近代高僧八指頭陀、詩僧蘇曼殊、佛學家楊文會居士,以及佛學造詣很深的沈曾植等人,時常談論佛理。晚年他更是致力于振興佛學事業,贊助楊文會居士辦金陵刻經處,又支持其開辦衹洹精舍,招生研習佛理。后來,從這里走出了楊文會的高足、佛學大師歐陽竟無居士。刻經處所刊印的佛教經典和普及讀物,遍及各大小寺院和海內外居士之家,對弘揚與傳播佛教文化做出了貢獻。1908年,三立老人還與沈曾植、楊文會等熱心人士,成立佛學研究會。大哥師曾與八指頭陀結成忘年交,與高僧弘一法師(李叔同)是好朋友。弟弟方恪與佛學界一些高僧居士也來往密切。在家庭習佛的文化氛圍中,寅恪自然會受到感染。只是寅恪研習佛學,自有其獨特之處。他專注在兩個方面。首先是站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立場上,對中國本土文化如何吸收、融會佛教這種外來文化,使其構成本土文化之一部分,以及作為外來文化的佛教,又怎樣對本土文化進行補充、改造和更新等問題,進行了深層次的思考。饒有意思的是,他不信奉佛教的教義法理,正如俞大維先生所說:“他的興趣是研究佛教對我國一般社會的影響。至于印度的因明學和辯證學,他的興趣就比較淡薄了?!?img alt="俞大維:《懷念陳寅恪先生》,臺北《中央日報》1970年3月31日。"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可見,寅恪研究佛教文化,并不注重闡釋或者探討佛經所蘊涵的佛理大義,而是從佛教在中國傳播的過程中,探討中外文化交流、融合的途徑、方法、特征和規律。他在20世紀30年代以佛教在中國傳播為例證,寫出一系列精彩論文,闡發出許多精辟的見解,迄今還經常為中國學術界所稱道和引用。
最后,語言本來是一種特殊的社會現象,是人類社會所特有的用來表達思想、交流感情的工具。文字則是記錄語言的符號。西域各民族都使用本民族的文字,記錄本民族的生活。從公元1世紀開始,佛教沿著中亞、新疆、青海、西藏、甘肅、蒙古等的路線,傳進中原。途經之處,都是多民族雜居的地方。每個民族幾乎都有自己的語言文字,每個民族的語言文字都各有特點。佛學東漸,其實也是佛教的傳播過程。當傳進沿途民族地區時,他們便使用本民族的文字,翻譯用梵文、巴利文等文字寫成的佛教經文。由于這些民族的語言,多接近梵文、梵音,他們所譯出的經文,少有歧義和衍文。只是有的民族的語言文字,如佉盧文、西夏文、突厥文、巴利文等,隨著歲月的流逝和民族內部生活的變化,已逐漸失去生命力;還有的民族消亡了,其語言文字也自然跟隨著死亡。記載這些民族生活的文字,就成為極其珍貴的史料。用這些文字所譯出的佛經,便是佛教傳播的見證。所以,往往一部佛經會有多種文字的譯本,就不值得奇怪了。佛教經典傳入中原后,漢人再根據這些版本譯成漢化佛教三藏經典。因為梵文、巴利文的語法結構非常復雜、特殊,能真正通曉這些文字的漢譯者,幾乎是鳳毛麟角。在漢文佛經中,望文生義和錯訛漏脫之處層出不窮。不少譯文與原文原義相距甚遠;甚至還有偽造的經文和經典出現。
陳寅恪具有深厚的比較語言學的學養與掌握多種語言文字的能力。他把在語言文字方面所下過的苦功夫,運用到研究佛教的經文上,必然會準確地對經文上的文字識真辨偽。他意識到佛教的傳入給中國文化輸入了新鮮血液,要研究佛教的流播,就必須研究西北邊地的民族史,就需要通曉用西域民族文字譯出的佛經典籍,了解西北邊地民族的族源、變遷歷史、文化與生活風俗等情況。而要做到這些,就需要學習掌握梵文、藏文等,以及與佛教和西域歷史文化有關的各民族語言文字。他認識到只有融合中西方的語言文字知識,運用比較語言學的方法,才能真正做到正本清源,通過各種版本的佛經文字的考釋辨識,補漏糾錯,其研究成果才會卓然超越前輩學者。因此,他這次出國留學的主攻專業,仍然選定中國歷史和中亞與中國西域民族的語言文字,重點放在被大多數人視為畏途的梵文與印度語文學上。
1919年1月29日,抵達美國的陳寅恪,注冊哈佛大學文理研究院學習世界歷史,并師從藍曼(lanman,1850—1941)教授學習梵文和巴利文。藍曼教授是哈佛大學卓有名氣的東方學學者,不僅精通梵文和巴利文,而且在印度哲學和佛學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詣,著有《梵文讀本》及《印度泛神教之開端》等專著。當時跟著藍曼教授學習的中國留學生還有俞大維(1897—1993)、湯用彤(1893—1964)等人。俞大維在哈佛大學獲得哲學博士學位后,即因成績優秀,又由哈佛大學給予獎學金送往德國繼續深造,歸國后轉而從政。湯用彤學成歸國后,一直在東南大學、南開大學、北京大學、西南聯合大學等校教書,1948年被中央研究院推選為第一屆院士、評議員。1952年起任北京大學副校長,直到1964年逝世。他一生主要致力于中國佛教史、魏晉玄學和印度古代哲學史的研究,治學嚴謹,學術上建樹頗多。
陳寅恪與幾十個在哈佛大學留學的中國學生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他既不追求學位,也不去競爭各類獎學金,只是默默無聞地埋頭讀書做學問。他治學范圍很廣,除學習世界歷史——尤其是古印度、古希臘羅馬、德國等國的文化史與梵文、巴利文之外,還鉆研中國中古文學、史學和佛學,對中國的儒學、佛學,以及《紅樓夢》、《牡丹亭》等古代文學名著,都有精辟、獨到的見解。據吳宓在日記中的記載,陳寅恪還與著名的美國新人文主義大師、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白璧德教授(1865—1933)討論過佛理等問題。白璧德亦是藍曼教授早年的學生,就師門而言,應該是陳寅恪的大師兄。白璧德的治學范圍很廣,鉆研過東方文化,對中國的儒學、佛教都有很濃厚的興趣和很深厚的修養。他對中國現代文化、現代文學影響甚大,不但陳寅恪、湯用彤、吳宓等在學術上受過他的指點,他的學生林語堂、梁實秋也從其文學思想中吸取過營養。
這些人歸國后,如吳宓、林語堂、梁實秋等,曾紛紛撰文向中國讀者介紹白璧德及其學說。
陳寅恪在哈佛校園學習了兩年多的時間,與吳宓、俞大維、湯用彤、張鑫海(張歆海)、梅光迪、汪懋祖等留美學生來往頻繁。其中一些同學,如吳宓、梅光迪等,歸國后都成為學衡派的主將和骨干力量。陳寅恪與吳宓(1894—1978)、湯用彤的關系則更為密切,鑒于他們歸國后對中國學術文化和中國高等教育的貢獻,人們稱他們為“哈佛三杰”。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德國雖是戰敗國,但是歷史悠久的柏林大學,卻像一顆璀璨的明星,吸引著許多外國留學生。當時柏林大學有兩門最著名的學科:一是近代物理學家愛因斯坦所創立的相對論學說和勃朗克所講授的量子力學,都是自然科學中新興的顯學;二是久負盛名的傳統學科東方語言文字學。兩門學科匯集了德國最優秀的自然科學家和第一流的歷史語言學家,在世界各大學中處于領先地位。陳寅恪曾在柏林大學學習過,對這些情況自然了如指掌,所以,第五次出國留學,本來首選是柏林大學,但因第一次世界大戰斷絕了去歐洲的交通,才改入哈佛大學。為了更進一步學習梵文和巴利文等中亞語言文字,1921年,他橫渡大西洋,從美國到了德國,進入柏林大學東方語言研究所,在呂德施教授(lüeders,1869—1943)指導下,用了將近四年的時間繼續研習梵文和巴利文。
柏林大學東方語言研究所成立于1887年,1912年正式開設漢學講座。該所對梵文等東方語言文字的研究,在世界的東方學研究中名列前茅。領軍學者呂德施教授是德國著名的東方學家,在梵文和巴利文佛教文獻研究、吐魯番出土佛教文書整理研究等方面,成就斐然。陳寅恪第一次在德國留學時,就聽過呂德施教授的課,這時他更加虛心地向呂德施教授學習梵文、巴利文等中亞語言文字。后來季羨林先生1936年在德國留學時期的指導老師瓦爾德施密特教授(waldschmidt,1897—1985),就是呂德施教授的高足,也是陳寅恪此時的同學。
青年時代的陳寅恪,求知欲特別旺盛,他1921年剛到柏林時,就加入過呂德施任副會長的德國東方學會,充分利用柏林大學得天獨厚的學習條件,向東方學的各位名家求教。在柏林,他時常聆聽漢學研究所海尼斯(haenisch)、弗蘭克(franke)兩位先后所長的課。這兩位教授都是梵文等東方語言文字和比較語言學的大師。海尼斯對蒙古史、元史的研究,弗蘭克對中國古代文化史的研究,都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對西方的東方學研究影響很大。陳寅恪聆聽這些著名學者的教誨,不僅豐富了學識,開闊了眼界,活躍了思維,而且學到了國外先進的治學方法,終身受用無窮。在他們的指導下,陳寅恪的東方語言文字水平大大提高,對佛學、西域邊地史的了解也更加廣博、深刻。
當時德國史學界的主流學派——蘭克學派,對陳寅恪的史學思想和治學方法影響很大。蘭克教授(ranke)繼承和發展了德國歷史語言比較考證學派中老一輩學人的史學理論和治學方法,在此基礎上,提出自己的學術主張,得到德國史學界的認同,從而創立了蘭克學派。蘭克學派堅持歷史的客觀主義立場,主張史料至上,認為史學研究的唯一任務,就是用史料說明這個世界上真正發生過的事情,還原歷史的真面目,也就是所謂論從史出;從經過考據而得到確認的史料中,提煉出符合真理的見解,對歷史現象作出客觀的詮釋。因此蘭克學派非常重視史料的作用,并且大力收集、積累史料,對已經掌握的史料,進行嚴格的考證、辨析、求真——這與中國清代的乾嘉學派不無相通之處,但在思路上則更清晰、更開闊,在方法論上更勝一籌,在識見上則更上一層樓。
陳氏認同蘭克學派的理論和方法,并把它與中國傳統的考據方法創造性地熔鑄在一起,形成自己的一套做學問的方法。他極其重視史料的價值,以客觀的態度考據、辨析、審定史料的真偽。楊步偉、趙元任先生回憶說:“寅恪總說你不把基本的材料弄清楚了,就急著要論微言大義,所得的結論還是不可靠的?!?img alt="楊步偉、趙元任:《憶寅恪》,臺北《清華校友通訊》1970年第32期。"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不過,占有大量真實的史料,只是研究史學的基礎,陳寅恪治史學“目的是在歷史中尋求歷史的教訓。他常說:‘在史中求史識’”。他以開闊的視野,在歷史長河流動的背景中審視過去,把對歷史真相的認知,提高到理性的層面,達到對歷史上的人和事件的真正了解,從中總結出歷史的經驗和教訓,并以此來觀照現實。
傅斯年于1923年9月從倫敦大學轉入柏林大學學習,經過慎重考慮,選定蘭克學派“科學的史學”作為主攻的專業方向。所以,毫不奇怪,這就是為什么陳寅恪所聽過的課,他大都聽過;陳氏所買過的書,有的他也買過;陳氏所思考的一些學術問題,他也很關注,原來他們是同門的師兄弟。他們在一起相處了幾年,傅斯年對陳氏的學問和價值,有透徹的了解。這就是日后他佩服、尊重陳氏的主要原因。傅斯年歸國后,1927年8月,先在廣州中山大學任文學院院長兼史學哲學系主任,同時創辦語言歷史研究所;第二年又創辦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他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響亮提出“歷史學不是著史”、“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的主張,并且一再強調“近代史學,史料編輯之學也”
。傅斯年的主張,成為日后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靈魂,迄今都沒有改變。由此可以窺見德國蘭克學派的史學理論和方法,是如何移植進中國、影響中國史學幾十年的,又是如何對中國現代史學的建立起到重要作用的。
寅恪這一次在德國留學,正好八弟登恪也在巴黎留學,因此,他經常到法國去看望弟弟,登恪也不時前往柏林見見哥哥。登恪性格活躍、詼諧,喜好交游,參加了中國留法學生組織天狗會。于是寅恪又結識了諸如徐悲鴻、李璜、謝壽康、張道藩、邵洵美等一批天狗會的骨干成員。他們有時同登恪一道到柏林,還會與寅恪聚一聚。其中,徐悲鴻雖然是學美術的,與陳氏所專攻的方向不同,但他們都是各自領域的佼佼者,彼此都有惺惺相惜之感,所以他們的友誼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正如徐悲鴻的前夫人蔣碧薇所說:“陳散原先生一家,都跟我們熟。散原先生的六公子寅恪先生,是我們在德國柏林時結識的好友,八公子登恪先生留學法國,在巴黎和我們相過從,也是天狗會會員之一。”徐悲鴻在20世紀30年代,曾專門畫了一幅鴨竹圖的水墨畫,贈與陳寅恪,
足見他們之間交情之深。
巴黎是陳寅恪的舊游之地。他此時到巴黎,除了探望弟弟之外,還去圖書館查閱資料,到各大學聽名家講課。他曾拿著王國維所寫的推薦信前往巴黎,拜望過法國著名東方學學者、漢學大師伯希和(pelliot)。伯希和于1908年2月到敦煌石窟進行了詳細的考察,對當時尚能辨認的洞壁上的漢文、回紇文、藏文、婆羅謎文、西夏文、蒙古文等題識,以及歷代游人的題記,都做了詳細的抄錄。他既是第一個對敦煌石窟做了較為全面、系統、細致記錄的外國學者,同時他又是一個劫走了不少敦煌卷子和珍貴文物的大盜。作為一個掠奪者,伯希和的強盜行徑是卑劣可恥的,無論對他進行多么強烈的譴責都不過分。但是作為一個研究東方文化的專家,他的漢學功底很深厚,懂得多種中亞文字,包括已經死亡的文字,熟悉中亞文化歷史和中國西北邊地各民族風俗習慣,并以研究敦煌文化見長,有多種著作問世,是20世紀歐洲公認的四大漢學家之一。伯希和的某些學術見解,特別是關于敦煌佛教卷子等文物史料的梳理與考證,至今仍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和文物價值。陳寅恪當然不會放過向伯希和請教的機會,據法國當代漢學家、敦煌學家、法蘭西學院院士、金石美學院院士戴密微(1894—1979)說,陳寅恪在巴黎期間,“很可能聽過伯希和的講課”
。陳寅恪后來非常重視研究敦煌文化與西域民族史,與伯希和對他的教誨及啟迪不無關系。此外,他在語言文字方面,也受過瑞典語言學家高本漢的不小影響。
陳寅恪在歐美不僅讀萬卷書,而且行萬里路,領略異國風情,十分留心當地的民俗社情,以增長自己的社會閱歷和見識。在法國,他親眼見過蘇聯十月革命后流亡到巴黎的沙俄貴族。在十月革命中,沙皇全家被槍殺,貴族們被趕出莊園,財產被沒收,反對者遭到無情鎮壓。這些貴族,失去了往日的榮耀和體面,又無一技之長,不得不從事一些卑賤工作,以換取微薄的報酬,維持起碼的生活。這與國內辛亥革命之后,退位的宣統皇帝和遜清王室所享受的優惠待遇,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再加上當時歐美報紙對蘇聯社會狀況的報道,在陳寅恪心靈上投下厚重的陰影,從而對蘇聯的十月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產生出一種恐懼感。他一生不談東歐,也很少談蘇聯,與他此時所形成的對蘇俄的看法,關系極大。
縱觀陳寅恪這次歐美之旅,都得到名師指點,不僅學到梵文、藏文、巴利文及多種中亞文字知識,而且還在西方歷史語言學中的比較語言學派、考據學派,歐美東方文化學大師和漢學大師謹嚴、求實學風的熏陶下,得到了點石成金的金手指——西方研究人文學科的新方法,奠定了中西文化知識的厚實基礎,為他日后所從事的研究,比乾嘉學派學人更上一層樓;從而把中國史的研究,尤其是對中國中古史、宗教史、民族史的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
(三)“讀書種子”
陳寅恪的表弟俞大維(1897—1993)先到哈佛大學留學,專攻數理邏輯,兼學梵文、佛學等學科。經俞大維介紹,剛到美國的陳氏認識了小他四歲的吳宓。
吳宓(1894—1978),陜西涇陽縣人,自幼聰明過人,勤奮好學,學業成績優異,1910年,十七歲時就考取陜西“游美第二格學生”,名列前茅。年底赴京,進入專門培養留美預備生而辦的清華學堂復試,又從全國送來參加復試的近三百考生中脫穎而出,高中“榜眼”——為這批留美預備生中的第二名。1914年底,吳宓的嗣父、曾任甘肅副都統的仲旗公吳建常,忽遭甘肅省省長張廣建的構陷。張廣建向袁世凱密告,吳建常與國民黨要人于右任是心腹之交,又與南方革命黨和北方宗社黨有來往,遂被袁世凱批準拘押。正在清華學堂讀書的吳宓心急如焚,四方奔走,設法營救。此時俞大維的大伯父——也就是陳寅恪的大伯舅俞明震,正在北京平政院肅政廳肅政使任上。1915年,俞明震彈劾了張廣建,對吳建常脫離縲紲之苦,起到了促進作用。
吳宓對參與營救嗣父的人心懷感激,到哈佛大學后,在感情上對俞明震的侄子俞大維很親近。再加上俞大維本來就是一個用功讀書的留學生,吳宓和他認識后,很快就成了朋友。在平時的交談中,俞大維多次談起過陳寅恪,對其博學與通識十分佩服。所以,吳宓與陳氏剛認識就有一見如故和相見恨晚之感,很快成為志同道合的知己。經過交談,吳宓就已“驚其博學,而服其卓識,馳書國內友人,謂‘合中西新舊各種學問而統論之,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1919年3月2日,吳宓應哈佛大學中國留學生會邀請,作了題名《〈紅樓夢〉新談》的演講。《紅樓夢》也是陳寅恪所喜愛的中國古典小說之一,所以,他也去聽了這場演講。吳宓的演講顯然引發了陳寅恪的感慨,于是其在3月6日寫了首《〈紅樓夢新談〉題詞》贈給吳宓。
吳宓得到這首詩很高興,他認為陳寅恪的人品、學問、識見,都高于自己和周圍的中國留學生,能和這樣的學人交朋友,乃人生一大幸事。所以,他在這一天的日記中興奮地寫道:“陳君學問淵博,識力精到,遠非儕輩所能及。而又性氣和爽,志行高潔,深為傾倒。新得此友,殊自得也?!?img alt="《吳宓日記》(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吳宓愈和陳氏交往,就愈為陳氏的學識和人格魅力所吸引,常在日記中寫下對陳氏的評價和陳氏對他的啟發。比如,在1919年4月25日,他就記下如許話語:“陳君中西學問皆甚淵博,又識力精到,議論透徹,宓欽佩至極。古人‘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信非虛語。陳君謂,欲作詩,則非多讀不可,憑空雜湊,殊非所宜。又述中國漢宋門戶之底蘊,程、朱、陸、王之爭點,及經史之源流派別。宓大為恍然,證以西學之心得,深覺有一貫之樂。為學能看清門路,亦已不易,非得人啟迪,則終于閉塞耳?!?img alt="同上書,第2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于是吳宓與陳寅恪從此結為傾心吐膽的深交,成為終生不渝的朋友。
吳宓同陳寅恪一樣,酷愛中國詩歌,具有很高的文學修養。《吳宓詩集》中所收錄的是他從十五歲(1908)學習寫詩的吟詠之作至老年的詩歌作品。因此,他們常在一起談論各自對詩歌的見解,互相啟發,相得益彰。一有新作,便互相傳觀,互相評點雅正。當時陳寅恪有一怪癖:把寫好的新作先給吳宓看過,當場即撕成碎片,不讓抄錄保存。殊不知吳宓記憶力驚人,他把陳寅恪的手稿過目默記下來,而后寫進日記之中。陳寅恪早年所寫的《無題》、《影潭先生避暑居威爾士雷湖上戲作小詩藉博一粲》、《留美學生季報民國八年夏季第二號讀竟戲題一絕》等詩,都是經吳宓在日記中記錄而保存下來的。這些詩作,不但反映了陳寅恪留美生活的一個側面,而且還展現出其性格中富有風趣、幽默的一面。陳寅恪也知道吳宓有過目成誦的本領和很高的文學鑒賞力,以后每有新作,幾乎都要先給吳宓品味。
陳氏去世后,在其后人所編輯的《陳寅恪詩集》中,不少佚詩如《春日獨游玉泉靜園》、《寄傅斯年》、《吳氏園海棠二首》、《藍霞》、《蒙自南湖》、《七月七日蒙自作》、《己卯秋發香港重返昆明有作》、《庚辰元夕作時旅居昆明》、《壬午元旦對盆花感賦,太平洋戰起困居香港時作》、《壬午五月發香港至廣州灣舟中作,用義山無題韻》、《寄題樸園書藏》、《目疾久不愈書恨》、《夏日聽讀報》等,均錄自吳宓日記。有些詩作,如《庚辰暮春重慶夜宴歸作》、《玄菟》等,正是由于吳宓在詩末加了附注,注明了陳氏寫詩時的語境、心境和用意,才為后來讀者準確理解這些詩作的意蘊和詩人真實的思想感情,提供了很有價值的資料,從而避免了誤讀。
饒有意思的是,陳寅恪雖然出身世家,但生活并不講究,穿著也很隨便。當時在哈佛求學的中國學生不少,周一良在燕京大學讀書時的老師洪畏蓮先生,曾在哈佛大學校園見過陳寅恪,“看見一個中國學生口誦中國詩歌,來回朗誦。這位學生的襯衣整個都露在褲子外邊。大家都知道,從前西方穿衣服,襯衣后部因很長而應塞入褲子里面,露在外面是一種不禮貌、非??尚Φ男袨?。洪先生看到的這人有些奇怪,就問別人此人是誰,別人告訴他,這是哈佛大學很有名的一個學生,叫陳寅恪”。毫不奇怪,陳寅恪的心思都用在讀書上,生活細節難免會有些落拓不羈。
如果不購書,陳寅恪完全可以憑官費過上比較寬裕和舒適的生活。但是,他認為讀書須先識字,而識字就得讀書。所以他愛書成癖,時常同二三友人,如俞大維、梅光迪等,結伴去波士頓城里買書。新書價高買不起,就去淘舊書。由于陳氏中西文化基礎扎實,很會挑選自己所需要的書;再加上他去舊書店的次數多了,懂得舊書交易的行情,往往用不多的錢,就能買到有價值的好書。因此,他每次逛舊書店,都會滿載而歸。在哈佛不到半年,他的藏書已足夠可觀了。吳宓的日記見證了他的購書活動,“哈佛中國學生,讀書最多者,當推陳君寅恪,及其表弟俞君大維。兩君讀書多,而購書亦多。到此不及半載,而新購之書籍,已充櫥盈笥,得數百卷”。陳氏還多次勸吳宓,國內圖書館外文藏書少,需要時查找就很困難,非得自己購買不可?,F在不隨時零星購買,回國以后,就不容易買到這些西文書籍;而且將來恐怕也沒有力量再到這里購買了。吳宓覺得這些話很有道理,在他們的帶動下,也開始從每月的生活費中擠出一些錢來買書。這樣一來,他們的生活就比較拮據了。三立老人知道了陳寅恪和遠在法國留學的陳登恪在經濟上的窘狀,寫下“為憶二雛羈絕域,長饑誰掛杖頭錢”
的詩句,表達自己的擔憂。當時約有兩千多中國學生在美國各地留學,在哈佛大學也有五六十個中國學生。相當多的中國留學生,缺乏理想和上進心,無非在美國讀讀大學混混日子;或者弄一張大學文憑,好回國賺錢發財。像陳寅恪那樣省錢買書、刻苦讀書、矢志報國的學生,屬鳳毛麟角。
據《吳宓日記》記載,在哈佛大學,陳氏讀書之余,時常同一些留學生縱談古今,橫論中西,探討中國文化的出路和建設以及中外的社會等問題。如何復興中國文化或者建設一種新文化?在美國不同學校留學的中國學生中,展開過熱烈的討論。由于各自的見解不同,形成了兩大派別。一派是以胡適為代表的哥倫比亞學派,強調中西文化的差異性和中國傳統文化的落后性,主張全盤輸入西方學理,取代中國固有的傳統觀念,再造中華文化。胡適以杜威的實驗主義和進化論為觀照,從改革中國文學的語言文字入手,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在國內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學革命運動,成為國內新文化運動的重要一翼,并且把反傳統的新文化運動推向高潮。
另一派則是以陳寅恪、吳宓和梅光迪等為代表的哈佛學派。他們以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為指導思想,也在認真地思考和探索中國文化的出路問題。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主張保持人性的優點和文明的精華,高度評價中國文化的主體——儒家文化思想。他認為只有儒家學說,才是對抗現代資本主義物欲與非理性化的重要思想武器,因此十分推崇儒家文化思想。在白璧德的啟迪下,他們對胡適、陳獨秀等人所采取的抨擊與否定中國傳統文化的做法,持強烈反對態度。吳宓、梅光迪等回國后,創辦《學衡》雜志,秉承“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的宗旨,批評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發表了許多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文學的文章,成為中國文化穩健派的重要文化陣地。陳氏雖然沒有參與學衡派的活動,但在哈佛大學與吳宓多次討論過中國文化的出路問題,他的文化主張深深地影響了《學衡》雜志的主編吳宓,從而影響了《學衡》雜志的辦刊方向。
吳宓在1919年8月31日、12月14日等幾天日記中,記下了他們討論的要點。與胡適等中國留美學生不同,陳寅恪不但看到中西文化的差異性,而且也看到了它們的同構性和相似性,異中有同,于是努力尋找中西文化相交融的契合點。他比較中西文化的長處和短處說:“中國之哲學、美術,遠不如希臘,不特科學為遜泰西也。但中國古人,素擅長政治及實踐倫理學。與羅馬人最相似。其言道德,惟重實用,不究虛理,其長處短處均在此。長處,即修齊治平之旨。短處,即實事之利害得失,觀察過明,而乏精深遠大之思?!?img alt="《吳宓日記》(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100—10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他發現,“西洋各國中以法人與吾國人,性習為最相近。其政治風俗之陳跡,亦多與我同者。美人則與吾國人,相去最遠,境勢歷史使然也”。當時國內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胡適、陳獨秀、魯迅等高擎批判大旗,正猛烈地向家族制度和傳統倫理道德開火。陳寅恪卻對此大加肯定:“中國家族倫理之道德制度,發達最早。周公之典章制度,實中國上古文明之精華?!?img alt="同上書,第10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他注意到西方文化并不是鐵板一塊,也有與中國文化相似的地方,“西洋最與吾國相類似者當首推羅馬,其家族之制度尤同”
。在這個問題上,他顯然不贊成一筆抹殺中國家族制度和傳統的倫理道德,糾正了胡適等人立場的偏頗。
對于中國古代哲學,陳寅恪的評價則不高。吳宓在日記中記下他的話:“至若周、秦諸子,實無足稱。老、莊思想尚高,然比之西國之哲學士,則淺陋之至。余如管、商等之政學,尚足研究;外則不見有充實精粹之學說。”陳寅恪的這個看法是否偏激,今天尚可討論,但他并不因此貶低或者否定中國傳統文化;他認為需要引進外來文化,取長補短,而從印度輸入佛教特別重要。他看到佛教的傳入與流布,恰好彌補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不足和缺陷,使中國文化與中國文學出現了勃勃生機,“自得佛教之裨助,而中國之學問,立時增長元氣,別開生面。故宋、元之學問、文藝均大盛”
。一些在美國的留學生和國內的新潮學人,積極鼓吹全面接受西方文化思想,日后甚至還出現“全盤西化論”的論調。他們缺乏陳寅恪那樣廣博精深的宗教文化知識,沒有認識到西方文化的基因就是基督教文化,而歐洲的基督教又與政治關系緊密,牽入了政治斗爭。陳寅恪獨具慧眼,既看到了基督教文化光輝燦爛的一面,也看到其在發展過程中野蠻血腥的另一面——一千多年來,歐洲各宗教派別,互相仇視,基督教對異教徒尤其殘毒傾擠,酷刑殺害,甚至不惜血戰百年,使生靈涂炭?;浇膛懦猱惣?,諸多行事與中國禮俗文化的寬容大度精神,是相違背的。于是他從學理的高度斷言:“耶教(即基督教——作者注)若專行于中國,則中國立國之精神亡。且他教盡可容耶教,而耶教尤以基督新教為甚。決不能容他教。謂佛、回、道及儒(儒雖非教,然此處之意,謂凡不入耶教之人,耶教皆不容之,不問其信教與否耳)。必至牽入政治,則中國之統一愈難,而召亡愈速。此至可慮之事。今之留學生,動以‘耶教救國’為言,實屬謬誤?!?img alt="同上書,第103—10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
陳寅恪比一般留美學生高明的地方,就在于能異中求同,發現古今中外,“蓋天理SpiritualLaw人情Human Law,有一無二,有同無異……則吾國舊說與西儒之說,亦處處吻合而不相抵觸”。在他看來,天理與人情便是中西文化交融的契合點,于是他在中西文化沖突與交融的過程中,一直堅守中國文化本位論的基本立場,主張輸入西方學理和新的知識,取彼之長,補己之短。他說:“至若天理人事之學,精深博奧者,亙萬古,橫九垓,而不變。凡時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國經世,尤必以精神之學問(謂形而上之學)為根基?!彼?,天理人事不僅是中西文化交融的契合點,而且還因其所具有的普世價值,應成為救中國之道。他由此出發,批評留學生和國內目光短淺之士,重實用而輕精神,重眼前而無遠慮,只圖從西方輸進所謂科學技術,而忽視吸收西方文化思想精神的弊病。他發出警告:“今人誤謂中國過重虛理,專謀以功利機械之事輸入,而不圖精神之救藥,勢必至人欲橫流、道義淪喪,即求其輸誠愛國,且不能得?!?img alt="《吳宓日記》(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10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陳氏當時的遠見卓識,也遠非常人所能與之比肩。
陳寅恪的真知灼見,對吳宓啟發極大。他不但完全贊同陳氏的觀點,在日記中做了詳細的記載,而且回國之后,在他主編的《學衡》雜志上,大力刊登文章,介紹西方文化思想和思潮,比如在西方風行一時的新人文主義思想等。他自己也就如何建設20世紀中國文化的問題,撰文發表看法:“原夫天理、人情、物象、古今不變,東西皆同。”把新文化的名稱,界定為“似西洋之文化之別名”。在這個前提之下,他指出“西洋真正之文化,與吾國之國粹,實多互相發明互相裨益之處,甚可兼蓄并收,相得益彰”;從而堅決主張把“吾國道德學術之根本”的孔孟人本主義,與西方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類的哲學,融會貫通,擷精取粹,以使“國粹不失,歐化亦成”。顯而易見,吳宓的文化思想,深受陳寅恪的影響;《學衡》雜志,基本上體現了陳寅恪的學術文化主張。
今天看來,在20世紀開始的一二十年,眾聲喧嘩,胡適、陳獨秀等人所倡導的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運動,開創了中國現代文化和現代文學的新時代,功德無量。但另一方面,他們對悠久的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文學的批判與否定,也不無偏頗之處?!秾W衡》派的領軍人和主要骨干成員,多是留美歸國的青年學人。他們在國外也從西方文化思想中汲取過營養,指導他們的新人文主義,即使在西方,亦是很時興的文化理論。如果說胡適等激進派以杜威的實驗主義為觀照去研究中國文化,所提出的主張就是革命的、先進的;而學衡派以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為指導去探索中國文化的出路,就是保守、守舊的,這種看法未免有失公允。雖然陳寅恪、吳宓等人的觀點與胡適、陳獨秀們存在嚴重的分歧,但是,他們從不同的方位,以不同的中西文化思想為觀照,通過不同的途徑探討中國文化的出路和建設等問題,實在難能可貴,值得肯定。而且他們的觀點,正好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胡適、陳獨秀等人的偏頗。如果說胡適是新文化運動中的激進一派,那么陳寅恪、吳宓等人就是穩健一派。
事實上,在文化積淀深厚的中國,哪怕是最激進的人,也不可能完全割裂傳統。幾年以后,新文化陣營內部的一些健將,都陸續回歸傳統,以西方文化理論為觀照,整理、研究起中國傳統文化來。比如胡適提倡整理國故,給青年學生開列了大批古籍書目,以及他自己對《紅樓夢》、《水經注》等方面的研究;陳獨秀對中國古代文字的研究;魯迅對中國古代小說史的研究等,都取得了顯著成就。為中國新詩開辟了發展新天地的郭沫若,日后也寫了不少舊體詩詞。而且中國素有在客廳里掛中堂的習慣,直到現在,題寫在中堂上的大都是古詩、古詞或格言名句,足顯文化傳統生命力之旺盛。可見當年陳氏和吳宓之間的討論是很有意義的,他們的看法的確具有先見之明。
陳寅恪此次到歐美留學,正值國內軍閥混戰、政局動蕩不安之際。特別是他在柏林大學留學期間,江西省教育廳的官費經常停寄。再加上弟弟登恪自1919年由北京大學文科畢業后,也到巴黎留學,家中實在無力在經濟上再繼續支持他們了。他們也同傅斯年(1896—1950)、羅家倫(1897—1969)等留學德國的中國學生一樣,在經濟上窮得叮當響,吃得很簡單,常常是有一頓無一頓,處于半饑半飽狀態。陳氏有點錢時,便慷慨周濟別人,有“?!蓖怼]錢時,也不像其他留學生那樣,四處告貸。寧肯餓飯,也不愿開口向人去借,有困難就自己設法克服。后來,陳氏對家人談起過這一時期的艱苦生活,給女兒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由于國內軍閥混戰,官費停寄,經濟來源斷絕,但他仍潛心苦讀。“除聽課外,常整日在圖書館閱讀,僅帶一點最便宜的面包充饑,全天不進正餐”。由于德國人不喜歡吃豬內臟,所以豬內臟特別便宜。據趙元任、楊步偉夫婦回憶,陳寅恪是苦學生,上飯館吃飯,為了省錢,每次總點價錢最便宜的炒腰花。有一次他和俞大維請趙元任夫婦看德國歌劇,“他們兩個人給我們兩個人送到戲園門口就要走,我問你們不看嗎?我心里想他們為什么對我們這樣輕看,大維笑笑,寅恪就說我們兩個人只有這點錢,不夠再買自己的票了,若是自己也去看就要好幾天吃干面包,我們心里又感激又難受”
。
陳氏涉獵面廣,無書不讀,愛書如命。即使在德國柏林大學留學時,無論生活條件多么艱苦,都改變不了他酷愛買書、藏書和讀書的習性。1923年初,他從一家中國報紙上,獲悉商務印書館重印日本刻印《大藏經》的消息,便馬上給國內的妹妹陳新午寫信,請妹妹為他籌款,代購此書。他在信中對妹妹吐露心曲,他之所以久留國外,就是因為外國圖書館有國內圖書館無的《大藏經》一類藏書。藏文藏經,多龍樹馬鳴著作,目前尚未見到中文譯本,如果現在歸國,那他剛剛著手的研究就半途而廢、前功盡棄。他告訴妹妹,藏文與中文是同屬一系統的文字,梵文與希臘、拉丁及英、俄、德、法文字,屬于另一系統。但是“藏文數千年已用梵音字母拼寫,其變遷源流,較中文為明顯”。于是他提出一個著名的觀點,“如以西洋語言科學之法,為中藏比較之學,則成效當較乾嘉諸老,更上一層”。他對勘過自晉唐至晚清俞曲園的《金剛經》多種注本,覺得晉、唐的和尚能通梵文,注解尚正確,其他的注本,望文生義,誤解不計其數。他說,據《護法因緣傳》云,禪宗是由佛主大弟子迦葉傳心而成一宗,但現在已證實此書為偽造,因此他說:“達摩之說,我甚疑之?!比绻┏怯袃r廉的滿、蒙、回、藏文書籍,他希望大哥和五哥能為之代購。
這封家信發出不久,家中忽然傳來噩耗:慈愛他的母親俞明詩(1865—1923)和才華橫溢的大哥衡恪相繼患病,因醫治無效而去世。這對陳寅恪自然是個很大的打擊。一方面,失去了親人使他非常悲痛;另一方面家庭經濟每況愈下,自然無錢給他購買《大藏經》及其他所需要的書,同時他在德國的留學生活將會更加艱苦。但是他強忍內心的悲痛,每天啃著干面包,埋頭在圖書館里讀書。這封信雖是家信,但學術含量重,吳宓見后拿去發表在《學衡》雜志第20期上。這是目前所見陳氏最早公開發表的文字,是了解他早期生活和學術思想的重要資料。
值得一提的是,陳寅恪想買一套《大藏經》之心,一直沒有死。到了20世紀30年代,已經成家立業的陳寅恪,終于如愿以償地買到了《大藏經》。不過這套書的價格,已經翻了好幾番,由昔日的五六百元漲到兩千多元。足見陳氏讀書、愛書之癡迷及對學問追求之執著。
早在哈佛大學留學時,陳寅恪就對吳宓說過:“我儕雖事學問,而絕不可倚學問以謀生,道德尤不濟饑寒?!?img alt="《吳宓日記》(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6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所以,陳氏在國外留學多年,完全擺脫了功利的羈絆,能夠做到清心寡欲、潛心讀書,以求得真才實學。他在國內外進的都是名校,卻沒有拿一張畢業文憑,也沒有得到任何學位,但是他所獲得的知識,卻是最廣博的;他的學問,卻是最精深的。因而一直受到留學生們的敬重。1923年2月,毛子水(1893—1988)到柏林留學,傅斯年就告訴他:“在柏林有兩位中國留學生是我國最有希望的讀書種子:一是陳寅??;一是俞大維?!?img alt="毛子水:《記陳寅恪先生》,臺北《傳記文學》1970年第17卷2期。"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趙元任、楊步偉夫婦從美國剛到柏林時,也聽別人議論,在德國的中國留學生中只有“陳寅恪和傅斯年兩個人是寧國府大門口的一對石獅子,是最干凈的”。
陳寅恪抱定“絕不可倚學問以謀生”的態度,因此,他所讀的書,幾乎都不是時尚的書和應用類的書;他所搞的學問,都深奧難懂,極費時間和精力,且應用面又極窄,被別人看作畏途的“冷門”專業。有一次,留學生毛子水看見陳寅恪在房間伏案苦讀卡魯扎(Kaluza)的古英語文法書。當時德國已有較好的英語文法書了,于是便問他,為什么還要費工夫讀這樣一本別人都不讀的老書。陳寅恪回答說:“正因為它老的緣故,所以才讀它?!泵铀髞硎∥虻剑@并不是一句戲言,“無論哪一種學問,都有幾部好的老書。在許多地方后來的人自然有說得更好的,但有許多地方,老書因為出自大家手筆,雖然過了許多年,想法和說法,都有可以發人深思處”。由此可以看出,陳寅恪甘坐“冷板凳”,讀世人愛讀、已讀和不讀之書;尤其是從世人已讀和不讀之書中,獨具慧眼,發現其新的價值,悟出新道理。
陳寅恪嚴謹扎實的學風,當時就影響了不少留學歐美的中國學生。吳宓不必說了,終身敬佩陳氏。號稱寧國府大門口另一個石獅子的傅斯年又何嘗不是如此!傅斯年曾是五四運動時北京大學學生游行隊伍的總指揮,于1920年1月2日,赴倫敦大學研究院,師從史培曼(Spearman)教授學習實驗心理學,并且選修數學、物理學、化學、醫學、地質學等自然學科,想在這些學科上有所作為。過了三度春秋,他又進入柏林大學研究院,最初打算在物理學,特別是想在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方面,多下一番功夫。只是跟寅恪等人結交之后,他才轉移了學術興趣,找到學術興奮點和增長點,從而調整了治學的專業,確定了專業主攻的方向,把史學和比較語言學確定為研究的重點。同陳氏的交往,也使毛準(子水)在學問上獲益頗大,這位日后的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說:“我許多關于西方語言學(Philology)的見解,則有從寅恪得來的?!绷舻碌闹袊鴮W生稱陳寅恪為中國“最有希望的讀書種子”,當然不是一句開玩笑的恭維話。陳氏逝世之后,他的家屬和中山大學歷史系清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他在德國留學期間所寫的讀書筆記,共達64本之多。經由他的弟子季羨林、周一良和王永興等先生辨識,計有:
一 藏文13本,其中有他用藏文抄錄的經文、碑文,如《阿彌陀經》、《妙法蓮華經》、《長慶唐蕃會盟碑文》、《御制平定準噶爾勒銘伊犁之碑》等以及藏文字母、單詞、句子、藏文格的變化和語法。中間還夾有一張1924年9月8日的借書條。
二 蒙文6本,其中有蒙文字母表、元音表、復合元音表、輔音、數詞、名詞的格和蒙德詞匯、語法、詞典、文選、文學等書目,以及波斯地理與歷史書目。
三 突厥、回鶻文14本,其中有這兩種文字的子母、詞匯、語法、文章、書目,以及用這兩種文字所抄錄的碑文,如闕特勒碑跋與碑文等。還抄有德國梵文學家路德施教授講課的課程表等。
四 吐火羅文1本,抄有摩尼教古籍79種書目,5種造紙歷史書目,印度佛教部派名稱、《彌勒會見記》以及內容涉及古代天文、亞述天文表、絲綢之路、摩尼教的書目多種。
五 西夏文2本,抄有西夏文四字句并譯成漢文。
六 滿文1本,抄有滿文字與滿文書目。
七 朝鮮文1本,抄有朝鮮文語法名詞、語法分析表和會話,以及當時的同學、后來的朝鮮著名語言學家李克魯在柏林的住址。
八 中亞、新疆2本,第1本抄有吐魯番出土文物《優婆離經》、東方摩揭陀語、醫藥、占星學、語法等多種書目;第2本抄有中亞170種、西藏200種書目。
九 佉盧文2本,第1本記下佉盧文和婆羅謎文的分布情況,音變規律,抄錄《法句經》本經;第2本抄錄和闐佉盧斷簡等佉盧文獻。
十 梵文、巴利文、耆那教10本,其中抄有梵文、拉丁字母轉寫的《一切有部律》經文、耆那教碑文、巴利文詞匯等。
十一 摩尼教1本,抄有摩尼教經文詞匯,其中有的詞匯用粟特文寫成的等。
十二 印地文2本,抄錄印地文詞匯、語法、短句。
十三 俄文、伊朗文1本,抄有古代波斯文、中世紀波斯文、巴利雅文,俄文單詞、語法。
十四 希伯來文1本,抄的是希伯來字母、詞匯,用德文注解。
十五 算學1本,抄錄的是微積分公式。
十六 東土耳其文1本,是陳寅恪學習東土耳其文時所抄錄的筆記。
十七 數學1本,里面是數學公式和演算過程。
十八 《金瓶梅》1本,抄有大清皇帝功德碑文、小說《金瓶梅》部分內容,及突厥文詞。
十九 《法華經》1本,抄錄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卷一。
二十 《天臺梵本》1本,用拉丁文字母轉寫《天臺梵本》以及藏文字母、藏文印章、西夏文詞匯等。
二十一 《佛所行贊》1本,為陳寅恪歸國任清華大學教授之后,學習藏文所做的筆記,記有藏文單詞、英漢注釋等。
及門弟子季羨林斷言:“這些筆記本雖然看起來數目已經很多了。但肯定還不是全部,一定還核失了一些。”不過,從保存的這部分筆記本看,已經令人驚嘆萬分!陳氏治學態度何其嚴,治學功夫何其苦,治學范圍何其廣,治學程度何其深!難怪季羨林評論乃師的學問時說:“博學多能,泛濫無涯。”他的確是中國古今罕見的“讀書種子”。
這里,有必要澄清一個事實。長期以來,坊間流傳著陳寅恪精通或者掌握十幾門外語的說法。這其實是把語言和文字的意義,混為一談?!冬F代漢語詞典(修訂本)》對“文字”的界定是:“1.記錄語言的符號,如漢字、拉丁字母等。2.語言的書面形式,如漢文英文等。3.文章(多指形式方面)?!睂Α罢Z言”的界定是:“1.人類所特有的用來表達意思、交流思想的工具,是一種特殊的社會現象,由語音、詞匯和語法構成一定的系統?!Z言’一般包括它的書面形式,但在與‘文字’并舉時只指口語。2.話語?!?img alt="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修訂本)》,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1320、153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眾所周知,漢字是象形文字,具有形象思維的某些特征。由字母構成的許多外語,則是與形象沒有關系的拼音文字。中國人學習和掌握一種語言尚且不容易,那么陳氏如何能學會、掌握十幾種語言?如果陳氏把主要精力和時間投入學習外語中,又怎么可能去博覽群書、追求新的知識呢?何況,一些語言的語音已經失傳,只剩下些死文字,辨識亦費工夫,如何做到精通?陳氏一生沒有一部譯著,他的外語水平又怎樣去衡量?
他的老朋友、清華大學圖書館版本學專家畢樹棠道破其中原委,他說陳氏研究比較語言學,“在他的著作中涉及各種外語者確乎很多,特別是東方各種語言,大概是為了通達各種原文典籍,必先以其語文為工具,所以旨在閱讀而不善寫作,每有寫作須用外文發表者,往往請人代譯以應之”。原來陳氏學習多種文字,主要是為了閱讀而不是用來寫作,他在《哈佛亞細亞學報》上先后發表的《韓愈與唐代小說》、《〈順宗實錄〉與〈續玄怪錄〉》,就是請美國學者韋爾博士譯成英文的。
第二篇文章的中文稿于1940年1月發表在《國立北京大學四十周年紀念論文集》乙編上冊,后收入《金明館叢稿二編》。第一篇論文的中文稿一直沒有刊布。文史大家程千帆(1913—2000)在教會學校學習過多年,英文程度頗高,讀過這篇文章的英譯本之后,很不滿意,認為翻譯者“于吾華文學所知似不甚深,故英譯頗有疏失,行文亦間或費解。如《涉聞梓舊》,本清蔣光煦所刻叢書之名,乃譯作She—Wen Edilition of an Old Copy,可見一斑矣”
。這篇英譯稿,肯定經過陳氏審閱后方才寄出,英譯稿中的知識硬傷卻沒有得到應有的糾正。難怪程千帆說:“寅恪先生花很多工夫學外語,主要是為了閱讀。我當面問過他,他說自己英文寫得不好,主要是閱讀。他發表在《哈佛亞細亞學報》上的英文論文,是當時美國漢學家翻譯的。”
據考證,這番話是抗戰期間陳氏在成都燕京大學任教時對程千帆說的。所以,程千帆在1947年春,將此文由英文譯成中文,并經金克木校正后發表。不然,國內的讀者就不容易讀到這篇文章。1938年陳寅恪在港大作過“武曌與佛教”的學術報告,其英譯稿亦請陳君葆校讀過。
如果他能用外文寫作,何須去請人代譯?
陳寅恪早年在日本弘文學院專門學過幾年日語;兩次到德國留學,瀏覽過德文原版《資本論》;還在美國哈佛大學留過學,20世紀30年代后期準備應聘牛津大學用英語講課的講座教授??梢娫诒姸嗟耐庹Z中,他的日語、英語、德語的口語水平高,閱讀能力強,但用這些文字來寫作,未必得心應手。他學習梵文多年,30年代在鋼和泰的“家庭梵文研習班”里,運用梵文和藏文、巴利文等文字來考訂佛經,應當說在當時的中國,其梵文水平獨步云門。至于其他西域文字和中亞文字,恐怕只是認識或者借助于詞典能查閱資料而已。正如陳寅恪的侄子陳封雄所說:“一般說來,他能讀懂14種文字,能說四、五國語言,能聽懂七、八種語言,是大致不差的。這些成績基本上是在他38歲以前取得的?!?img alt="陳封雄:《卌載都成斷腸史——憶寅恪叔二三事》, 《戰地》1980年第5期。"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而且隨著他研究重心的轉移,使用這些語言文字的機會越來越少,外文水平亦相應有所退化。據一些中大老人說,他南下嶺南之后,基本上就沒有聽他說過外語——這樣說絲毫沒有貶低陳氏的意思,只不過是為了澄清和修正認識上的誤區,走近真實的陳寅恪而已。
當然,陳寅恪也不是關在象牙塔中的“讀書種子”。他深受儒家“經世致用”思想的濡染,秉承著中國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的傳統,雖然遠隔重洋,目光卻一直注視著華夏大地,關心祖國的盛衰,民族的興亡,思索著救國的方略。在哈佛大學時,他參加過“以促進國家自衛力之發展為宗旨”的中國國防會的活動。中國國防會成立于1915年,是當時波士頓的中國留學生們,痛恨袁世凱接受日本提出的21條苛款,而自發組織的留學生愛國團體,以喚醒同胞、團結國人、共御外侮、救國圖存為奮斗目標。1919年6月16日,國防會部分會員在康橋開會時,他和吳宓一道,宴請到會的新知舊交,“席間談國事,有幾于共灑新亭之淚矣”。
陳寅恪到柏林之后,也時常參加留學生的一些聚會。這種聚會,除切磋學問外,還談論國內所發生的一些事情,大家在聚會時各抒己見,探討如何改造中國的問題。據參加這種聚會的留德學生回憶,每逢此時,陳氏總是愛國腸熱,情緒激昂、意氣風發地談古議今,縱論國是,評點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晚清名臣的功績與學術成就,揭露日本侵華的野心,抨擊袁世凱篡權媚外和北洋軍閥擁兵亂政等現狀。此時,五四愛國運動中的健將傅斯年、羅家倫等也在德國留學。他們在學生時代所辦的《新潮》雜志異軍突起,是《新青年》的友軍。陳氏不贊成他們的文化觀點,但認同羅家倫在“五四”時所提出的“外爭主權,內除國賊”口號。在德國,他們還成為朋友。與當時那些空談時政的留學生們不同,他不泛泛空談,所提出的改革政治、經濟、教育以及如何解決民生問題的大綱細節,與振興中華的具體方略切實可行。比如怎樣從中國的實際出發,去推行民主政治;如何將教育與征兵制結合起來訓練民眾;同時還對解決民生必須盡量開發邊地與建設新工業等具體問題,發表了意見。陳寅恪的這些見解,分析精到,鞭辟入里,體現了他為國家和中華民族,尋求富強之路的探索精神。只是,他對國事的關心只停留在書生議政上,從未有過參加實際政治活動的打算。
在陳寅恪這時所交往的留學生中,也有一些未來成為中國政壇的風云人物,但他從不以此自炫。除了與學生閑談時,偶爾透露出一些口風之外,便只藏在自己心里,因此,他與周恩來在德國的一段情誼,便鮮為人知。周恩來于1920年12月前往歐洲留學,先在英國、法國的大學就讀。1922年經張申府、劉清揚夫婦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22年3月,周恩來同張申府等人一道到了德國,住在柏林市郊瓦爾姆村皇家林蔭路54號。周恩來在柏林的主要活動,是在中國留學生中宣傳共產主義,發展黨員。例如,正在德國學習軍事的朱德,就是由他介紹于1922年11月加入共產黨的。周恩來當然知道在柏林中國留學生中所傳言的中國“最有希望的讀書種子”陳寅恪,也會對他所發表的治國方略產生興趣。他們之間也會有所來往。在20世紀40年代中共尚未在北京建立政權之前,陳寅恪與研究生劉適(石泉)在成都聊天時,無意中談起過昔年與周恩來交往的某些情況:
有一天晚上在一家華僑開的飯館里,我無意中和周恩來還有曹谷冰(按:曹后來任大公報經理,1949年后為全國政協委員)等三人相遇,同在一桌吃飯,由于政見不同,彼此爭論起來。周恩來很雄辯,曹等三人都說不過他,惱羞成怒,動手就打,竟同時連我一起打。我們一同退入老板娘的住房,從里面鎖上門,直到曹等走后才出來。陳師笑著說:“沒想到他們竟把我也當作了共產黨。其實我那天什么也沒有講,只是聽他們辯論?!?img alt="石泉、李涵:《追憶先師陳寅恪先生》, 《紀念陳寅恪教授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61—6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
由此可見,在當時留學生中,共產主義與無政府主義、國家主義等形形色色政治派別之間的斗爭是何等激烈。
周恩來記憶力驚人,想必也會和陳氏一樣,不會忘記在老板娘屋內“避打”這樁有趣的往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周恩來出任政務院、國務院總理兼外交部部長。陳氏也以其在學術上的卓越建樹,成為享譽海內外的“學院派”泰斗,持自由獨立人格的學人代表。在中共高層領導人之中,周恩來一向尊重成就卓著、品行高潔的學者、專家、藝術家,與知識分子階層的關系良好,交了不少朋友。陳氏也多年受到他的關照和保護(后面將詳述)。毋庸諱言,這里面固然有統戰的意味,卻也體現出周的念舊情結。
在中國,大凡受儒家文化思想熏陶而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精神上幾乎沒有不受儒家“內圣外王”人格設計的浸潤的,孟子所主張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處世原則,滲進了讀書人的骨髓,陳寅恪概莫能外。他何嘗沒有萌發過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吳宓說:“寅恪不但學問淵博,且深悉中西政治、社會之內幕。”
有一次他同吳宓交談,還以諸葛亮為例,暢述對“窮獨達兼”的看法:“昔賢如諸葛武侯,負經濟匡時之才,而其初隱居隆中,嘯歌自適,絕無用世之志?!埲悦趤y世,不求聞達于諸侯’。及遇先主,為報知己,乃愿出山,鞠躬盡瘁?!?img alt="《吳宓日記(1919年9月8日)》(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66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38243-r4YMmYvIGlBjyv7VfgEgbvKJdeVpEDqm-0-3685e200c613b61f48b16796bb51e84e">“窮獨達兼”,是儒家為讀書人所設計的一個理想的處世態度。諸葛亮一生,千百年來一直是中國傳統讀書人學習的楷模。正如韓愈所說“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可惜陳寅恪生逢亂世,當時軍政界的頭目,忙于爭奪地皮,搜刮錢財,沒有哪個想把中國治理好,更無一個如劉備那樣胸懷大志,同時又求賢若渴的伯樂。陳寅恪早年曾在蔡鍔和譚延闿的官署中歷練了一段時間,官場中互相傾軋、弄權竊炳、斂財稱兵、黑暗齷齪,令他心寒齒冷,根本找不到可以施展自己政治抱負和才干的平臺。而他的祖父、父親在晚清維新變法運動失敗后所遭受的殘酷打擊,更在他心靈上投下了濃厚的陰影——他終生沒有消除這團陰影,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礙他實現“兼善天下”的抱負。所以,他在美國吟出“赤縣云遮非往日,綠窗花好是閑身”
的詩句,大有乃父三立老人所抒發的“憑欄一片風云氣,來作神州袖手人”的裊裊余音。
他在哈佛大學時,就已經認識到“救國經世,尤必以精神之學問(謂形而上之學)為根基”。這與《左傳》所說的“三不朽”: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
有某種相同之處,大致屬于立德、立言的范疇。于是,他毅然選擇了運用從西方所學得的知識和方法,來研究西域民族文化史和中國中古史,把培育人才、振興中華學術、弘揚中華文化,當作自己終生的事業。他歸國之后,一直在大學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從不參加政治活動,也很少發表自己的政治見解,更不主動與軍政界人物來往,一生遠離政治,只是不時在詩文中抒發一些對世事滄桑的感慨,在與朋友、學生的閑聊中,偶爾透露出他對時政的看法,從中表達對社會現實的關心。
人的歸宿頗為有趣,當年被留德的中國學生譽為最有希望的另一個“讀書種子”俞大維,聰明過人,也非常勤奮,在數理邏輯方面造詣很深,還獲得過哈佛大學的獎學金資助和柏林大學所授予的博士學位。他不僅是陳氏的表弟,后來還與陳氏的妹妹陳新午結為夫婦,而且在哈佛大學和柏林大學又與陳氏同學七年,志趣相投,關系密切,“情屬至親,誼兼師友”。本來,他可以在學術上有所建樹,不料回國后,做出與陳氏相反的選擇:步入仕途,在官場浮沉;1949年之前,在國民政府先后擔任過兵工署長、交通部部長;1949年之后,在臺灣還當過幾年“國防部長”,但始終沒有加入國民黨。真是人各有志,所歸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