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華歲月
一 初入清華
1925年春天,北京清華學校經外交部批準,創辦國學研究院和大學部,并向全國招收第一屆新生。這在20世紀中國教育史上,是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大事。
清華學校是宣統元年(1909)用美國退還的庚子賠款開辦的一所留美預備學校,因被朝廷賜在清華園建校,故校名為清華。清王朝被推翻之后,學校隸屬北京政府外交部管理。
清華學校自建校以來,十分重視學科建設,延聘有真才實學的教師任教。歷年來該校也培養出許多優秀的人才,堪稱國內的第一流學府。在20世紀20年代初,國內學術界就胡適所提出的“整理國故”主張,展開過熱烈的討論。“五四”熱潮過后,研究國學再度引起學術界、教育界的廣泛重視。1921年開年不久,北京大學成立了國學門,校長蔡元培兼任研究所所長,沈兼士出任國學門主任,羅振玉、王國維等被聘為通訊導師。
清華學校的師生們也感到,必須改變一切仿照美國教育制度的辦學思路,所培養的學生不能只學西方文化,而應當了解中國國情,融通中外文化知識。校內關于成立用西方科學方法,研究中國文化的專門機構的改革呼聲,日益強烈。1925年2月12日,清華學校聘請學貫中西的學衡學派領軍人物吳宓,任清華國學研究院籌備處主任,兼清華大學籌備委員,負責國學院一切籌備工作。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宗旨是“以研究高深學術,造成專門人才”,其目的是專門培養兩項人才:“(一)以著述為畢生事業者。(二)各種學校之國學教師。”而所謂國學,“乃指中國學術文化之全體而言”。而研究之道,“尤注重正確精密之方法(即時人所謂科學方法)并取材于歐美學者研究東方語言及中國文化之成績,此又本校研究院之異于國內之研究國學者也”
。
要辦好國學研究院,聘請學識淵博、道德高尚的第一流學者來校任教是關鍵。《研究院章程》對所聘任的教師做了如下規定:“(一)本院聘宏博精深、學有專長之學者數人,為專任教授。常川住院,任講授及指導之事。(二)對于某種學科素有研究之學者,得由本院隨時聘為特別講師。”研究院繼承中國古代書院的辦學傳統,吸收英國牛津等世界著名大學實行導師制的經驗,在國內外學人中,廣泛物色教授、講師。所謂師高弟子強,清華學校對所聘導師的學術水平,要求十分嚴格。主管院務的吳宓履行的第一件事,就是著手延聘大師來校擔任教授。梁啟超、王國維早就是著作等身的學界泰斗,自然首先聘請他們來校任教,他們能答應受聘,正是研究院求之不得的好事。趙元任早年畢業于清華學校,與胡適、張彭春等是同學;在美國留學期間,先后進入康奈爾大學、哈佛大學研究院學習,1918年獲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并留校任教。在語言學研究方面,做出了引人注目的貢獻,聲望如日中天。所以,國學研究院能聘到他來當教授,已是不容易的事了。
但是在聘請陳寅恪為教授的事情上,卻遇到麻煩。陳氏雖然被留學歐美的中國學生譽為“哈佛三杰”、“中國最有希望的讀書種子”,但在國內學界,知道他的名字和了解他的學問的人卻很少。在中國,用人要看這個人的資歷或者文憑,已成為一種根深蒂固、難以糾正的陋習。陳寅恪連高中都沒有畢業,既無學歷、學位,又無科研成果問世,與清華學校更無任何瓜葛,所以聘他擔任國學研究院教授,很自然地引起社會各界人士的矚目。對他進入清華園的原因,至今爭論不休,是教育界、學術文化界經久不衰的熱門話題。從眾說紛紜中,大致可以梳理出三種有代表性的說法,有必要對這三種說法的真實性進行辨析與澄清,以免訛誤謬傳。
一是胡適推薦說。史學家牟潤蓀就持這種論調。他說:“清華辦國學研究院請胡適去主持,胡適推辭了,卻舉薦章太炎、梁任公、王靜庵、陳寅恪四位先生。四個人之中大約只梁任公與胡適有來往,其余三人對胡不僅沒有交誼,而且論政論學的意見都相去很遠,而胡適之推薦了他們……胡先生這次推薦,雖遭太炎先生拒絕,梁、王、陳三先生則都俯就了。”牟潤蓀于1929年考入燕京大學國學研究所,師從陳垣、顧頡剛、柯鳳蓀等史學大家做研究生。日后,他也是蜚聲海內外的史學名家。但所持的這種論調,未免考證不嚴,有所疏失。首先陳氏去哈佛大學留學時,與胡適未謀一面。此時的陳氏,只不過是個普通的留學生而已,尚未進入胡適的視野,成為其所關注的對象。胡適與陳寅恪相識,是在陳進清華任教之后。一向愛惜羽毛的胡適,怎么可能舉薦一個自己不了解的人去清華國學研究院當導師呢?其次查當時的胡適日記及過眼的胡適傳記,均無推薦陳氏的記載。再者,與胡適同時代的人在紀念或者回憶胡適的文章中,亦未有人提及此事。據藍文徵(孟博)在《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始末》中所述,在籌辦國學研究院的過程中,校長曹云祥曾想聘胡適為研究院導師并主持院事,但對學術心存敬畏的胡適,卻謝絕了。他說:“非一流學者不配做研究院導師,我實在不敢當。你最好去請梁任公、王靜安、章太炎三位大師,方能把研究院辦好。”
在胡適所舉薦的導師名單中,亦沒有陳氏的名字。如此看來,胡適舉薦說缺乏實證,難以取信于學林,所以采用此說者寥寥。
二是梁啟超推薦說。此說來源于藍文徵的《清華國學研究院始末》(簡稱藍文)及其學生陳哲三根據藍文徵平時在課堂上或閑聊中的追憶,而寫就的《陳寅恪先生軼事及其著作》(簡稱陳文)。陳文以藍文徵的口氣追述梁啟超是如何向曹云祥校長推薦陳寅恪的:
十五年春,梁先生推薦陳寅恪先生,曹說:“他是那一國的博士?”梁答:“他不是學士,也不是博士。”曹又問:“他有沒有著作?”梁答:“也沒有著作。”曹說:“既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這就難了。”梁生氣了,說:“我梁某也沒有博士學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好吧!你不請,就讓他在國外吧!”接著梁先生提出了柏林大學、巴黎大學幾位名教授對陳先生的推譽。曹一聽,既然外國人都推崇,就請。
此說繪聲繪色,把場景描寫得十分生動,流傳也很廣,為不少研究者和官員們所采用。隨著許多相關資料的陸續披露,此說的真實性就很可疑。首先,這不是第一手資料。藍文徵只是清華國學研究院第三期學員,于1927年進院,1929年畢業之后,到東北大學等校任教。他沒有親歷清華國學研究院籌備創辦階段,也沒讀過主其事者吳宓的日記,未必清楚當時聘請陳寅恪的真實情況。他很可能對道聽途說的傳聞信以為真,不但寫成文章,而且信口開河地傳播。藍文已是第二手材料。陳文則屬于第三手材料,是否可信?存疑。
其次,此系孤證。迄今未發現梁啟超有任何文字談及此事。著者過眼多種1970年前所出版梁的傳記、年譜、研究資料和論文以及清華其他師友的回憶文章,似無第二人談過此事,亦無任何人把聘請陳寅恪到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功勞,算在梁啟超的推薦之上。
再次,時間互相矛盾,與實際情況不符合。不錯,梁啟超曾受陳寶箴、陳三立父子知遇之恩,與陳家淵源很深。1922年梁兩次到南京各校講演,都到散原精舍看望三立老人,受到陳家熱情的接待,相聚歡洽。但迄今沒有發現任何文字資料,可以證明陳三立曾托梁啟超為陳寅恪謀職的事。藍文徵親撰《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始末》和陳哲三的文章,提供了不少珍貴的史料,有一些可直接采信,但細加辨析,其中亦有不實之處。比如藍文中所述:“是年冬,梁先生以陳寅恪先生于歐洲諸國語文及梵文、巴利文、蒙、藏、滿文等修養極深,提請校方聘為教授”,與陳哲三文章所提出的時間上互相沖突,都搞錯了。陳哲三的文章說是1926年春,藍文徵則說是1925年冬,兩人談同樣一件事,時間誤差竟達幾個月。查《吳宓日記》,就在1925年2月13日吳宓送聘書至王國維府上、2月22日專程赴天津送聘書給梁啟超的中間,2月16日曹云祥校長同意電聘陳寅恪為研究院導師,比梁啟超接受聘書還早了六天。梁啟超接受聘書后,于4月23日才進校任職,
此時,聘任陳寅恪之事已成定局,何來1925年冬或者1926年春梁啟超提請校方聘陳寅恪之事?況且梁啟超對陳氏在海外留學的情況,并不了解。在國內的學術界,彼時陳氏亦未顯露鋒芒;梁啟超與曹校長也不是交情很深的朋友,以梁啟超在社會上和學術界的地位,不大可能對曹校長說出那番不客氣的話。不然,陳寅恪在1927年所寫的《王觀堂先生挽詞》中,就不會以“舊是龍髯六品臣,后躋馬廠元勛列”
之類的詩句來譏諷梁啟超了。
當然,梁啟超與陳家關系甚深,如有機會也會為陳寅恪說好話,只是現在尚無可信的材料證實。退一步而言,即使是真有其事,梁、曹對話時藍文徵尚未入學,肯定不在場。那么,他怎么知道有這次對話?是誰把這段精彩而有趣的對話告訴他的?真有過這樣的對話嗎?藍文徵關于陳寅恪如何進清華任教一事的描述,與事實的真相出入很大;陳哲三的文章則對此事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象,虛構出那一段描寫,以致以訛傳訛,許多人都信以為真。當然也有頭腦清醒的人,對藍文徵、陳哲三師徒的說法存疑,比如陳寅恪的三個女兒所撰《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筼》一書,就未采用梁啟超推薦說。歷史容不得半點虛假,如此看來,梁啟超推薦說固然可愛,卻未必可信。
三是吳宓力薦說。此說主要來源于《吳宓日記》和《吳宓書信集》等。吳宓從光緒三十二年丙午(1906年)開始記日記,一直堅持了68年。記日記,已成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之一部分,每天將生活中所發生的事情,無論巨細,都載入日記之中,留給自己日后回味,并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出版。據考證,他在日記中以及在書信中所記述的事情,基本真實可靠。1924年下半年,清華學校經過多次研究,決定開辦國學研究院,聘尚在東北大學任教的吳宓主持籌備工作。饒有意思的是,吳宓于1924年12月1日晚,給清華校長曹云祥寫了一封英文長函,最先推薦到清華國學研究院任教的人,竟然不是陳寅恪,而是老同學、老朋友吳芳吉及《學衡》雜志主要撰稿骨干柳詒徵、劉宏度,未果。1925年2月5日,吳宓由沈陽到達北京,五天后被清華學校聘為大學籌備會委員;七天后,被校方任命為新成立的國學研究院籌備處主任。吳宓走馬上任的第二天,即2月13日,就向校長曹云祥、教務長張彭春,竭力推薦尚在德國留學的陳寅恪擔任研究院導師,雖然得到他們口頭上的初步應允,但事情并沒有落實,還會有波折。果然,第三天早上張彭春就來找吳宓,“晨P. C.來,寅恪事有變化,議薪未決”
。這才有2月16日星期一,吳宓與留美時的同學與朋友、時任清華學校教授的張歆海一道找曹校長議談聘請陳寅恪之事,以自己留還是離開清華來攤牌,終于爭取到曹同意“即發電聘之”
。盡管這樣,曹云祥仍然很猶豫,直到4月29日,方正式批示給張彭春教務長。
聘請陳寅恪到研究院任導師,是吳宓生平最得意的杰作。1925年3月17日吳宓在致劉永濟、吳芳吉與劉樸等人的信中說:“薦寅恪為研究院導師,校中已聘,薪資400元;但函件已去月余,而寅恪不復,奇極。”可見,藍文徵和陳哲三師徒所說,根本靠不住。同年8月2日,吳宓在致昔日留學哈佛大學的導師白璧德教授信中,談到此事:“陳寅恪先生,我竭盡努力進行推薦,而他勉為其難地同意明年2月來校。”
有時也對學生談起這件事情。清華大學歷史系學生卞僧慧,在1937年4月15日聽吳宓所講授的“文學與人生”課時,記下了吳宓關于陳寅恪如何進入清華國學研究院過程的一段插話:
當時任研究院籌委會主任,學校已聘定三教授,乃向校長曹云祥推薦陳先生。教務長張彭春認為陳先生留學雖久,學問亦好,然而一無學位,二無著作,不符合聘任教授條件,為保證今后教授水準,不應放松聘任標準,不同意聘請。我說:陳先生前后留學十八年,他人不過四五年。陳先生學問淵博,能與外國教授上下其議論,堪稱學侶。雖無正式著作發表,僅就一九二三年八月《學衡》雜志第二十期所節錄的《與妹書》,寥寥數百字,已足見其學問廣而深,識解之高而遠。學校已聘定三教授,為院薦賢,職責所在,安能薦一人而尚不得。至此,事乃大僵。不得已,用了一個小手段。乘一次宴會的機會,席間有張彭春及張歆海、徐志摩等人。我中途退席,往見曹校長,再申前議,并以去留爭,聘事乃決。即用鉛筆擬一電稿,經曹簽字拍出。后張先生得知,很生氣。孰料電報發出,陳先生不肯即就職,還要在國外繼續研究兩年,并提出采購必要圖書。
又據趙元任夫人楊步偉回憶,1925年6月中旬,他們到北京,“第二天張仲述和梅月涵兩人坐汽車來接我們到清華園去,說,房子都預備好了,張說你們這四大教授我們總特別伺候,梁任公王國維都已搬進房子,現在就等元任和陳寅恪來”。楊步偉認為,“四大教授”應該稱“四大導師”,聲明“這個名稱不是我們自謅的,這實在是張找元任時信上如此說,第一次見面也如此說,而校長曹云祥開會時也如此稱呼的……”楊女士所說的張仲述,即清華學校教務長張彭春的字號,梅月涵就是以后長期擔任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的字號。從他們口中說出“四大教授”這個專用名詞,意味著清華國學研究院聘請陳寅恪之事,塵埃落定。這些材料有力佐證,正是吳宓等人的推薦和努力,才使陳寅恪走進了清華園。
當然,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陳寅恪受聘清華國學研究院,并非絕無僅有的特例。在這之前,年僅24歲,且只有中學學歷的梁漱溟先生,于1917年受蔡元培之聘,到北京大學哲學系給三年級學生講授印度哲學概論課。也就在這一年,在新文化運動中名揚天下的胡適歸國。他雖然參加了博士論文答辯,但沒有被授予博士學位,北京大學卻聘請他為教授。直到十年之后,即1927年,哥倫比亞大學才授予其博士學位。同一年,連中學都沒有畢業的26歲的劉半農,也走上了北大講壇。在陳氏歸國之前,留學日本亦未取得相應學位的周樹人、周作人兄弟,在北大及北京多所大學任教。1923年,郭沫若取得了日本九州帝國大學醫學士學位;過了三年,赴廣州中山大學任文科學長(文學院長)。
陳氏回國不久,在歐美留學多年,同樣沒有拿到學位的傅斯年、羅家倫,回國后都受到重用。傅斯年被中山大學聘為文科學長兼歷史、哲學兩系的系主任。爾后,他長期擔任最高學術研究機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以及北京大學代理校長、臺灣大學校長。羅家倫也先后任過清華大學校長、中央大學校長。與此同時,北大旁聽生、后來考入北大國學門做研究生的董作賓(彥堂),亦無顯赫的學位,通過自己努力,成果累累,被公認為古文字學界的“四堂”之一,1948年與陳寅恪等人一道,當選為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再后,高中尚未畢業、又無留學經歷的錢穆,經顧頡剛力薦,進入燕京大學任教,后來又擔任北京大學、西南聯大等著名大學的教授,著作等身,譽滿天下。號稱“北京人之父”的考古學家、古人類學家賈蘭坡,只有中學畢業文憑。而“一代詞宗”夏承燾,1918年由溫州師范學校畢業,刻苦鉆研詞學,31歲時,就由一個普通中學教師,被聘至之江大學任教;36歲時,中山大學欲以360毫洋聘之為教授,因其父阻止未能成行;41歲時,燕京大學給他發來聘書,北京大學也要聘他來校教書。可見,當時的一些大學和研究機構,既看重所聘教師、研究員的學歷,但又實實在在不唯文憑,更看重教師是否有真才實學,這已成為當時選才用人的一種風氣。陳寅恪受聘為教授,前有先例,后有來者。人們對這件事之所以如此關注,主要是因為清華學校教授薪水高,待遇好,對國學研究院所聘任的導師要求特別嚴格,吳宓推薦的另外幾位飽學之士,還有一些社會上名望很高且愿意到清華任教的學者,都未能邁入國學研究院的門檻。陳氏剛回國,其學問一時不為時人所了解,與清華又素無瓜葛,他的驀然出現,且與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等并列,自然會激起人們的好奇心與議論。
陳寅恪受聘為國學研究院導師期間,有一段有趣的插曲。清華學校教務長張彭春于1925年給老同學趙元任寫信,力勸他回母校國學研究院當教授。趙元任正在哈佛大學教中國語言文字課,便向所在系的系主任,表明了去清華教書的意愿。系主任說:“你一定要回國,必須找到相當資格的人來代替。”同時暗示:“找陳寅恪如何?”趙元任對陳氏的學問很佩服,認為在哈佛的中國留學生中,也只有陳氏才能代替他,于是給遠在柏林大學的陳氏去信征求意見。陳氏只是想繼續在德國讀兩年書,于是在回信中幽默地婉辭:“我不想再到哈佛,我對美國留戀的只是波士頓中國飯館醉香樓的龍蝦。”
哪知陳寅恪并不急于到清華,對于是否接受聘請還有些遲疑。吳宓于1925年4月27日接到他的回信,信中談到,國學研究院應當在國外多購買一些國內買不到的圖書,而他又因家務事羈絆,不能立即就職。吳宓讀完信之后,不禁長嘆:“介紹陳寅恪來,已費盡氣力,而陳還遲疑不決,要辦好這件事真難呀!”隨即又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勸說陳寅恪早日來清華。陳寅恪終于被吳宓說服,也被清華的誠意所感動,回信表示決定受聘任教。吳宓在6月25日收到這封回信后,欣喜地在日記中寫道:“晨接陳寅恪函,就本校之聘,但明春到校。”陳氏一旦接受聘請,便在柏林積極為清華國學研究院采購圖書,但采購那么多圖書亦非易事,便在給吳宓的信中訴說了自己的難處。吳宓是個對朋友忠誠、心細如發的學人,辦事極為認真負責。他知道陳氏經濟拮據,所以在1925年8月14日接讀此信后,便多次奔走于庶務處、會計處和曹云祥校長等處活動。曹校長經過考慮,同意預支陳寅恪薪金2000元,預付購書公款2000元,折合成美元,于9月3日、9月18日,由吳宓親自交花旗銀行匯出。10月8日又是他經手,給陳寅恪匯去追加的購書公款2000元。11月9日,吳宓從寅恪來信中獲悉其將于12月18日動身歸國,便急急忙忙去庶務處落實其住房。可見,陳寅恪進入清華任國學研究院導師,確實得吳宓舉薦之力。吳宓舉薦了一位國寶級學者,亦為清華的學科建設和學校的發展,立了一大功。
陳氏收到這幾筆款項之后,立刻請傅斯年、羅家倫等留德朋友協助,為清華國學研究院購置了一批有價值的圖書,重點在于:有不可購得,不可以抄寫、照相的倫敦、巴黎等著名大圖書館所珍藏重要的稀見史料,比如洪楊文件(即太平天國檔案)、景善日記、清宮所藏秘密文件等,以防孤本在海外散失;還有大量的西方關于東方學研究的書籍、資料,中亞民族歷史、風俗、文化著作,有關中亞語言的工具書;當時還可買到的有關中國史料的絕版西文書籍,如當年耶穌會士論中國事件的書信、有關鴉片戰爭資料等。這些都是研究中國近代歷史的第一手文獻資料。同時,陳氏還用預支的薪金,幫助了正陷入嚴重經濟危機中的幾個留德的中國窮朋友,如傅斯年和靠借貸度日的羅家倫等。
由于還有些文獻資料需要陳寅恪抓緊時間去閱讀、整理,選購,打包、托運這批寶貝書籍,收拾行李等事務,遠比早先預想的復雜、費時費心。于是,陳氏只好致信吳宓,告知回國日期不得不推遲。老天的安排真有意思,和陳氏一道留學的俞大維,熱愛藝術,到柏林不久,便與一位彈鋼琴的德國女郎墮入情網,并且這次有了異國戀的結晶——一個可愛的小男嬰誕生到這個世界上。只是由于德國女郎的家庭堅決反對,他們不能組成家庭。到陳寅恪準備回國的時候,這個小男孩已經三歲了。俞大維因為學業未成,需要留在柏林繼續學習,便托陳氏把小男孩帶回國內。
待陳氏處理完在德國的一切事務,帶著小男孩和一大批書籍、行李,取道法國,在馬賽港買了開往上海的郵輪二等艙船票,經紅海、印度洋回國。由陳寅恪帶回的那個小男孩,取名俞揚和,按俞家字輩排,又名俞啟德,由陳寅恪的妹妹、俞大維的夫人陳新午撫養成人。1960年5月,俞揚和與蔣中正的孫女蔣孝章結婚,成了蔣經國的女婿——那是后話了。
且說郵輪航行在大海大洋上,一路上陳寅恪的心潮也洶涌澎湃。去國七年,家庭發生了重大的變故,疼愛自己的母親和長兄,已于1923年先后與世長辭。他們的靈柩停厝了兩年,最近才入土為安,移葬在杭州牌坊山。年邁的父親不幸患上了尿閉癥,已暫借杭州西湖畔的古剎凈慈寺調養多時,不知現在恢復得怎樣?好叫人牽掛。還有,清華學校同意自己請假一年,侍奉父親,料理家務,恪盡孝道;又預支了薪金,此情已十分難得。他打算待父親病情有所好轉,就去報到上課,不必等到一年之后才上北京。他歸心似箭,只嫌船速慢了,恨不得馬上就到上海。沿途還得照看調皮的小男孩,所以,許多海上美麗的景物,都顧不得觀賞。
輪船駛近吳淞口,陸地上的房舍、樹木隱約可見。船上的汽笛長鳴幾聲,上海快到了。
陳寅恪雖然是五次出國、五次回國,可是這一次歸國,卻使他的心情格外不同:五次離家出國,是為了到海外學知識;這一次卻是學成歸來,為國家培養人才。他第一次隨長兄東渡日本時,虛歲十三,這次歸來已年過三十六而近不惑之年了。中國素有早婚習慣,別的男人在他這個年齡,已是兒女繞膝了。而他和幾個一心向學的留學生,此時都舍不得再把時間與精力花在談婚論嫁上,到現在還是單身。不過,他并不因此而后悔。他感到光陰易逝,而學問無窮,暗暗下定決心,歸國之后,待把家事處理完畢,就赴北京,全力投入教學與學術研究之中。輪船拋錨停泊,陳寅恪下船,踏上祖國的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帶上行李和小男孩,迫不及待地趕往杭州。
陳家幾代人都持續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傳統家風。陳寅恪與父親的感情深厚,兄弟之間、兄妹之間的關系都很親密、融洽。陳三立見到愛子歸來,心情頓時好了許多,病情也隨之而減輕了幾分。陳寅恪在父親膝前,請醫熬藥,日夜伺候,恪盡孝心,從不松懈。他還不時擷談一些異國的奇風異俗和自己在海外的見聞,給父親解悶。父親精神好的時候,也給他講講前清掌故和近代風云人物的逸事趣聞,使他對晚清政壇內幕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陳寅恪除了精心照顧父親外,也常到牌坊山母親和長兄墓前默哀致敬。這個時候,次兄隆恪帶著嫂嫂喻徽和侄女小從,弟弟登恪、方恪也都從外地趕來團聚,在三立老人面前侍奉湯藥。
在他們的盡心服侍下,三立老人的健康開始一天天地恢復。
雖然社會上對清華國學研究院聘陳氏為導師有不同的議論,但陳氏卻并不在意,也不急于去清華上課,而在家恪盡兒子孝敬老人的本分。1926年開年不久,吳宓因對于研究院的定位和發展等重大問題,與教務長張彭春產生嚴重分歧,遂辭去研究院主任職務,專任教授。與此同時,研究院又發生學潮。陳寅恪聞風后,對是否進京到校履職,曾一度猶豫。趙元任于1926年3月18日致羅家倫的信中說:“寅恪在南邊聽見清華起風,竟有不來之意。”好在到了1926年6月,三立老人已基本穩定,清華風潮已經平息了。陳寅恪便從杭州出發,到清華學校報到,一種新的生活即將開始。
7月7日,陳寅恪風塵仆仆乘車抵達北京,先住在西河沿新賓旅館5號。當天中午,吳宓從電話中獲知陳氏到了北京,立即乘人力車進城拜望老朋友。陳氏剛好外出,沒有見著。下午5時左右,吳宓再次趕到旅館。光陰荏苒,哈佛一別,轉瞬已有五年,這對學界知己,終于在京華握手。以后他們就是朝夕相處的同事了,吳宓自然格外高興,當即口吟一首《賦贈陳寅恪》,其中有“獨步羨君成絕學,低頭愧我逐庸人”和“名園合與寄吟身”等句,表達自己的心情。當晚吳宓設宴香滿園飯館,為陳氏洗塵接風。陳氏向他介紹傅斯年等留學歐洲的朋友近況;吳宓也告訴他自己歸國幾年來的經歷和清華校內的種種情況。一直談到十點鐘,吳宓才離開旅館,去城內姑母家住宿。第二天十時半,吳宓又來旅館,陪同陳氏前往清華園報到,在日記中記載了陳氏到清華園第一天的詳細情況:
十時半,至新賓旅館,與陳寅恪合乘汽車回校。抵校,進午餐,陳君即住西客廳。
下午,陪導陳君至研究院游觀。又至趙元任宅中敘談。
四時,同謁校長于其宅中,進冰點。
六時半,陪導陳君訪梅貽琦,未遇。至趙元任宅中,晚餐,并進瓜果。晚九時,陪導陳君訪王國維先生。
陳寅恪所住工字廳的西客廳,與吳宓比鄰。作為一個學人,他最關心的是圖書館的藏書是否豐富。稍事安頓,便請吳宓陪同參觀了圖書館,也被館里的藏書所吸引。接著,一連幾天,陳氏由吳宓陪伴,在校內拜訪了李濟、葉企孫、錢端升、楊紹曾、莊澤宣等先生。梁啟超先生住在天津,待他到校之時,陳氏拜望了他。同時,也接待了王國維、曹校長和這些朋友、同事的回拜。
7月13日晚7時許,吳宓又介紹他與陳垣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相識。陳垣(1880—1971),字援庵,長寅恪十歲,廣東新會人,早年學醫,曾參加過晚清的科舉考試,之后還從事過推翻清王朝的實際革命工作。民國建立后,任過議員、教育部次長,1926年出任輔仁大學校長。他刻苦自學中國史學,在學術研究中成就斐然,建樹頗多,是著名的宗教史、民族史等方面的專家。吳宓先請這兩位未來的史學界巨擘吃西餐,餐后為了不妨礙他們的深談,便獨自入清宮參觀。史學界二陳初次見面,就談得很投機,一直談到晚上十時半方才分手。從這一晚起,開始了他們長達40多年的學術交往和友誼。
陳寅恪的體質本來就羸弱,到北京之后連日奔忙不休,說話不停,沒有好好休息,7月中下旬便生起病來。他在病中得到吳宓的細心照顧,王國維、趙元任伉儷、李濟等同事也都前來探視過。由于此時離開學尚有一個多月,他便離京回杭州調養。
8月25日中午,陳氏趕在開學前到達清華國學研究院。下午,與吳宓一道動手把房間打掃干凈,晚上,他們又去拜望趙元任先生(1892—1982)。在趙先生家中,陳氏不顧旅途勞頓還未消除,便興致勃勃地與他們討論做學問立論的三條標準:(一)全;(二)通;(三)宜等。在這三點上,他們取得了共識。陳氏單身住在工字廳,雖有吳宓照顧,但吳宓也是一個人住在學校,而把家安頓在城內。所以,陳氏感到生活和工作都很不方便。經與趙元任、楊步偉伉儷商量同意,就在9月2日搬到南院二號住,平時在趙家吃飯。
趙元任是陳寅恪的好朋友,楊步偉的祖父楊文會(仁山)居士,與陳三立都是佛學界的朋友,當年交情很深。陳寅恪幼年時,三立老人常帶他們兄弟去楊家。三立老人同楊步偉的祖父楊文會居士談佛論禪,他們幾個小孩子就到塘邊釣魚玩。趙元任很欽佩陳寅恪的人品與學問。所以,夫婦倆都歡迎與陳氏做近鄰以及到家中搭伙蹭飯。個性頗強的楊步偉對他照顧很周到,每天都做出可口的飯菜,還幫助他料理家務。飯后他們常在一起聊天,陳氏與趙元任“咬文嚼字”,探討音韻、訓詁等語言文字方面的問題,有時還有王國維參加。大師們這種放松式的學術聊天,使他們互有啟發,相得益彰。
陳氏多年來潛心學習各種科學文化知識,無心考慮個人問題。又因為他從小身體狀況欠佳,生怕因此而拖累別人,所以一直把婚姻大事置之腦后。他到清華國學研究院任導師時,已滿36歲,仍孑然一身。此前,家里的親人,尤其是三立老人和母親俞明詩,對他的婚事十分操心。俞明詩逝世后,三立老人要求他成家的愿望更加強烈。寅恪在杭州時,三立老人甚至厲聲對他說,如果寅恪自己確定不了,他老人家可就要代他做主了。在京的朋友和同事,也都很關心他的婚姻大事。有一次在趙家飯后聊天,楊步偉說:“寅恪你這樣下去總不是事。”寅恪回答說:“雖然不是永久計,現在也很快活嘛。有家就多出一大些麻煩來了。”原來他是怕成家之后,家務事會分散自己的精力和時間,羈絆自己的手腳,妨礙讀書、搞學問和工作。趙元任曾半開玩笑地催促他把婚姻問題提到生活的議事日程上來:“不能讓我太太老管兩個家呵。”
吳宓也曾打算給陳寅恪介紹一位姓鐘的女士為對象,但沒有成功。
古人說得好,“天生姻緣不用愁,不是姻緣莫強求”。1928年初春的一天,體育教授郝更生在與陳氏閑談中偶然提到,在其女友高梓(字仰喬)的一個好朋友家中,看到墻壁上掛了一幅詩幅,署名南注生所提,便向陳寅恪請教,“南注生”何許人也?這個問題就牽涉到在中國近代史上所發生過的一件大事。中日甲午大戰之后,1896年,戰敗的清政府與日本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將臺灣割讓給日本。在這一期間,陳氏伯舅俞明震曾與臺灣巡撫唐景崧共事,任營務處督辦,協助唐景崧率領臺灣軍民,抗擊日本侵略軍。俞明震回到大陸之后,著有《臺灣八日記》,記述臺灣軍民如何抗擊日軍、維護中國領土主權以及被瓦解的經過,有極高的史料價值。陳氏曾讀過唐景崧的《請纓日記》,對唐氏的家世頗為了解,知道唐景崧是廣西灌陽人,名號南注生。他很敬重唐景崧這位民族英雄,于是對郝更生說:“懸掛詩幅的女教師,一定是灌陽唐公的孫女。”表示非常渴望見到唐景崧的墨寶。正好唐景崧的這位孫女,是郝更生女友和未來的夫人高梓(字仰喬)的老同學和閨中密友,約好了時間,陳寅恪便同他們登門拜訪唐筼女士。
唐筼(1898—1969),原名家琇,字曉瑩,是唐景崧第四個兒子唐運澤的女兒。她的父親早已亡故,母親在天津生活。她從天津女子師范畢業,擔任過一段時間附屬小學教師,母親則在另一所學校教書。唐筼后來又由女子師范保送到上海體育專科學校學習,畢業后仍回母校任體育主任。以后遷居北京西城,在北京女子文理學院任教體育。不久北京女子師范大學聘她教授體育課,與高梓女士同事。唐筼出身名門,端莊賢淑,從小受過嚴格的家庭教育和中國文化的熏陶。她雖然學的是體育,但文學修養深厚,多才多藝;不僅能文善詩,而且字亦寫得很娟秀。由于平時專注于體育教育,再加上沒有遇上稱心的男士,仍待字閨中。難怪陳寅恪和她初次見面,就對她有驚為天人之感,覺得眼前這位秀麗、穩重的大家閨秀,便是自己所尋覓的終身伴侶。于是他們同一般人一樣,開始戀愛起來。應當說使他們相識、相戀的信物,是唐景崧署名南注公,在戊戌年春天所寫的一幀詩幅。詩幅上書寫了兩首絕句,其一云:
蒼昊沉沉忽霽顏,春光依舊媚湖山。補天萬手忙如許,蓮蕩樓臺鎮日閑。
他們的婚姻,經歷了一個從相識、相知到建立感情的過程。彼此了解愈深,感情就愈篤厚。侄子陳封雄說:“他(指寅恪。——筆者注)的婚姻是通過媒妁,本人同意,沒有經過交友階段。”這話未必確切。因為唐筼曾對女兒談起過這一段往事:“那日以后,父親便約母親一同出游。記得母親曾告訴我們,最開始兩人相約于北平中山公園,遠遠望見父親走來甚為歡喜,可是發現父親走路的姿勢微跛,作為一名體育教員,出于職業敏感,讓她心里產生了一個小疙瘩。在散步中跟父親談起,方才知道他足部有多處雞眼、胼胝。這與早年留學時,穿著不合腳的硬皮鞋有關。當時的交通極不方便,從西郊清華園到城內,很費時間。父親即使有繁重的教學、科研任務,假日仍不辭辛勞,進城赴約。隨著他們的不斷交往,互相了解加深之后,雙方遂定秦晉之好。”
陳寅恪與唐筼的婚事,也給趙元任、楊步偉夫婦留下有趣的回憶:“有一天他(指寅恪——筆者注)回來說:‘我今天和唐女士大談了半天,現在真是精疲力盡了。’我大笑起來說:‘還未到真精疲力盡的時候呢,就精疲力盡了。’我們在一起總是高談闊論和逗趣的。”
熱心熱腸的楊步偉,還對吳宓“述陳寅恪議婚之情事,頗饒趣味。寅恪高人,似亦有不脫常情處”
。
陳寅恪和唐筼在接觸和交談中,彼此做到了真正了解,情投意合,便在1928年7月10日宣布訂婚。7月15日,又借趙元任的家舉行訂婚喜筵宴客,趙元任、楊步偉夫婦,郝更生、高梓和吳宓、羅家倫等出席。吳宓曾用紅紙題寫《賀寅恪新婚》詩一首相贈。陳寅恪很喜歡這首詩,席間請各位賓客傳觀欣賞。7月17日晚上,與唐筼一道,到其住處答謝。
1928年8月30日,陳氏與唐筼在上海喜結連理。人海茫茫,39歲的陳氏終于找到最理想的妻子,建立了琴瑟和鳴的小家庭。唐筼不但是一個賢妻良母,承擔了一切家務事,好讓陳氏專心搞學問;而且在事業上,還是陳氏的知音和有力助手,常和寅恪唱和詩文,幫助寅恪收集、梳理資料。可以說陳氏的成就中,有她一份辛勞。她和寅恪一道,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同甘共苦,一直牽手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1928年中秋之前,新婚燕爾的陳寅恪,不得不告別妻子,乘海船返校上課。唐筼因為要安葬母親和處理一些雜事,便暫時留在上海,沒有同行。中秋節晚上,陳氏正好航行在渤海上。他望著團皓月,心中別有一番滋味,援筆寫下《戊辰中秋夕渤海舟中作》,表達新婚傷別和對妻子懷念的感情。
陳寅恪回到清華國學研究院,朋友和同事們都為他喜結良緣而高興。此時正是校內人事更迭,風潮涌動,人心不穩之際,有一些師生,自覺或不自覺地卷進了派系斗爭的漩渦。吳宓在1928年10月2日的日記中寫道:“寅恪新婚,形態豐采,煥然改觀,頗為欣幸。談校事,寅恪亦謂近今深感于生命之短促,故決專心著述,及時行樂;其他事務得失,概不縈心。”也就是說,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不參與校內的糾紛。同時也勸吳宓不值得附和新校長,一切聽其自然。11月中旬,唐筼料理完母親后事來到北京,陳氏已在城內租下房舍,并且馬上搬進新居,算是真正建立了小家庭。
在清華國學研究院,陳寅恪與趙元任是老朋友不必說了,梁啟超是他的父執,王國維是他的師兼友,李濟則是他在哈佛大學留學時的同學,同事之間的關系自然十分融洽。師生們的感情融和深厚,相處愉快。不過,他與吳宓的友誼,卻是最篤、最深的。吳宓一貫把他當作“雖系吾友,而實吾師”,對他非常尊重;在工作上盡量支持,在生活上關心照顧,在學問上互相切磋。當陳氏報到之后,尚未正式開展工作時,吳宓就建議學校,為陳氏配備了剛從東南大學畢業的浦江清做助手。陳氏比吳宓大四歲,他待吳宓有如兄弟,在許多方面給予吳宓指點和幫助。主編《學衡》雜志,是吳宓留美歸來后,闡發文化穩健派主張的重要陣地。《學衡》雜志的辦刊宗旨是“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堅持整理國故,“以見吾國文化,有可與日月爭光之價值”。對于西學,“則直博極群書,深窺底奧,然后明白辨析,審慎取擇”
。平心而論,作為學術期刊,《學衡》的辦刊宗旨,不失為一種研究學術的切實可行方針。事實上,在當時眾多的期刊中,《學衡》辦得很有特色。但是在白話文已成為文化主流的氛圍中,這家雜志仍然堅持用文言文作為其書面語言,就未免顯得不合時宜、曲高和寡。《學衡》雜志自1922年1月創刊,至1933年因經濟原因而停刊,吳宓一直義務地擔任主編,總攬一切編務甚至發行。
據考證,魯迅確實只讀過《學衡》創刊號一期,便寫出了辛辣的雜文《估學衡》,對學衡派進行了尖銳的批評和從根本上加以否定。這之后,魯迅沒有再看過任何一期《學衡》了。可見《估學衡》并沒有恰切地對整個《學衡》雜志做出評價。《學衡》也沒有因此而改變其學術立場和辦刊宗旨,反倒越辦越熱火,成為傳播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窗口,吸引了國內一些學者與歐美東方文化學研究專家的注意。比如溥儀的老師、英國著名的漢學家莊士敦,法國的東方文化研究權威伯希和等,就是《學衡》的長期訂戶。陳寅恪的學術立場與吳宓基本一致,對吳宓辦好這個刊物,也助過一臂之力。《學衡》1923年第20期上刊載的《與妹書》,是迄今為止所發現的陳氏公開發表的第一篇文字。陳氏到清華之后,還把其著名的《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與劉叔雅教授論國文考試題》等重要文章和詩歌,送到《學衡》上發表。1928年3月,正當《學衡》經濟困難之際,陳氏又雪中送炭,將汪懋祖匯來還他的50元錢,捐作辦刊經費。當然,陳氏支持《學衡》,不僅是因為他與吳宓的個人友情深厚,更主要的是《學衡》的辦刊宗旨,與他的文化立場基本一致。該刊也確實發表了一些很有學術價值的文章,在新舊嬗替時代,承傳著中國傳統學術文化,向海外傳播著中國傳統文化。
1927年12月6日,吳宓應聘主編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得到陳寅恪的大力支持。他首肯自己的助手浦江清長期協助吳宓編輯《文學副刊》。吳宓在編輯中,遇到一些麻煩事,有些心灰意冷,在正想打退堂鼓的時候,又是陳氏給他鼓氣。《文學副刊》雖是學者辦報,但吳宓有辦《學衡》雜志的經驗,在具體編輯中,盡力做到了雅俗共賞,所以越辦越精彩。吳宓一直主編了六年,因實在忙不過來,1933年,方移交給沈從文繼續辦下去。
陳寅恪與吳宓是一對肝膽相照的朋友。他們常常在課余,沿著清華園的小道散步聊天,話題廣泛,無所不談。吳宓常將自己的詩文,送請陳氏修改、指正。陳氏也當仁不讓,挑出的毛病切中肯綮,吳宓無不折服。比如,受《紅樓夢》的影響,吳宓在20世紀20年代,就打算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再加上虛構,寫一部《紅樓夢》式的小說《新舊姻緣》。他把構思的內容和情節,向陳氏詳述以后,陳氏一針見血地指出,他的構思“平庸冗散,宜更求精練”。又如,1928年6月初,陳寅恪讀過吳宓剛寫就的《落花詩》八首,不客氣地指出這八首詩的缺點。
吳宓覺得他的意見一針見血,切中要害,并將它收入《吳宓詩集》中,以便時時翻讀。陳氏看見吳宓成天被俗務冗事糾纏,人事交往頻繁,忙于應酬,覺得把光陰和精力花在這些上面,很不值得,曾多次規勸他要超脫一些,專心讀書治學,寫出專著,期待他在學術上有所成就,有所進步。這些發自肺腑的金玉良言,使吳宓十分感動。
吳宓一直把陳寅恪看作自己的兄長和老師,常向他傾吐自己的心事和苦悶。陳氏也總是能為其指點迷津,排憂解難。但他對吳宓也不是一味遷就,有時也會不贊成吳宓的某些想法,甚至會提出批評。比如,長期以來,吳宓與陳心一結婚以后,心中還有另一個女人毛彥文。特別是到了北京,吳宓對遠在浙江的毛彥文的感情愈來愈濃烈,甚至產生了仿效娥皇、女英一同嫁給大舜,小說《兒女英雄傳》中張金鳳、何玉鳳共事一夫的念頭。陳氏先是對吳宓講,一夫二妻是重婚,違反現代法律和道德,勸吳宓遵守法律,丟棄這個荒唐想法。陷入情網的吳宓,此時卻非常固執。以致過了幾天,陳氏不得不到吳宓的住處,嚴肅地對他說,無論你以前在婚姻問題上犯過多大的錯誤,現在又多么后悔,但對于正式結合的妻子,都不能脫離、背棄,或者有絲毫的蔑視。你應當嚴格恪守道德準則,懸崖勒馬,不要有其他非分的想法。想娶兩房夫人,斷不可行。你感情用事,完全失去了理性,以前錯了,何苦現在還要重蹈覆轍呢?吳宓聽不進陳寅恪的逆耳忠告,一意孤行,終于在1929年9月,與毫無過錯的陳心一女士登報離婚,三個女兒由陳女士帶大。而吳宓單相思苦戀的毛彥文,卻在此時孤身赴美國留學,后來嫁給了曾任北洋政府總理的熊希齡做繼室。晚年的吳宓,在孤獨中咀嚼著自己種下的苦果,方悟到陳寅恪當年的勸告是多么正確,悔恨莫及。
陳寅恪初到清華,交往最多的,還是歸國的歐美留學生、清華的同事、北京市文化教育界的名流和國學研究院的學生,比如陳垣、胡適、朱自清、梁實秋、馮友蘭、金岳霖、李四光、鄧以蟄、湯用彤、梅貽琦、朱希祖、顧頡剛、錢稻孫、黃節、柳詒徵、楊樹達、俞平伯、葉公超、馬衡、容庚、劉節、蔣天樞等。陳氏常參加這些新知舊雨的餐、茶聚會,或者與其中幾位到郊外的清靜之地,尋幽探勝、憑吊古跡,或者聽京戲與欣賞昆曲。在俞平伯的日記與蔣天樞的回憶文章里,留有不少這方面的記載。有時他們也議論國事、校事、文化教育界和社會上所發生的重大事件。比如1927年4月,把持北京政權的軍閥張作霖,下令絞死北京大學教授李大釗。陳氏對人說真殘酷,表達自己對軍閥暴行的抗議。
陳寅恪非常重視研究院的圖書和文獻資料的建設,留意收集有關圖書文獻資料的信息,力主購置珍稀圖書,以滿足師生們教學與研究的需要。比如在研究院第三次教務會議上,陳氏力主購置全部藏文《藏經》,并提出解決經費不足的具體辦法。在會上,他又提出撥款數百元,添購滿文書籍。這些提議都獲得通過并得到落實。他還說,最近暹羅(泰國)教育總長將到北京訪問,建議以圖書館的名義,向他提出請送一部巴利文《藏經》的要求。梁啟超對此也大力支持。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之下,暹羅(泰國)政府,用巴利文刻了兩部《四阿含佛藏》小乘佛經,一部送中國政府,一部送陳氏保存(現藏北京大學圖書館)。在以后的院教務會議上,陳氏多次提出過增購圖書,尤其是不惜重金添置珍貴、稀少圖書文獻的要求和具體建議。
由于研究院的圖書購置費超過預算,有時為了購買一些有價值的圖書文獻,不得不繞很大一個圈子,想方設法買到手。比如,進入20世紀,日本的漢學研究進展很大,自有其特色,先后推出一批批新成果。1928年8月,陳寅恪兩次給時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的傅斯年去信:第一封信開列了一批書單,其中有藤田元春的《尺度綜考》、濱田青陵的《支那古明器泥象圖說》、松崗靜樹的《日本古俗志》、《日本言語學》、伊波普東的《琉球古今記》等。不久又致函傅斯年,“并請歷史語言研究所以公函致清華”,以促使學校同意撥款購買。不僅如此,當他獲悉三立老人的朋友,曾在榮祿幕府任職的官員李盛鐸(號木齋),準備出售所收藏的8000袋清內閣的檔案,索價3萬元時,他認為這些內閣檔案是研究明清史的第一手資料,十分難得,可當時的清華國學研究院根本無此財力收購。以后他多次給傅斯年寫信,說服傅以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名義買下,以免散失或被燕京大學買走。為什么他怕被燕京大學買走呢?因為當時的燕京大學,是美國教會辦的大學,在他看來,“若此項檔案歸于一外國教會之手,國史之責托于洋人,以舊式感情言之,國之恥也”
。與此同時,他積極與賣家聯系,最后以兩萬元成交。
陳寅恪任教研究院時,正是清華學校向清華大學過渡的后期。當時的清華學校分成三部分:國學研究院、大學部、留美預備部。學校內部管理不善,師生中魚龍相混,人事關系復雜,積弊厚重,稍有風吹草動,校內很容易煽起驅逐校長、教授的風潮。而國學研究院創辦伊始,就延聘到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等德才兼備的大師,為學生樹立了學習的榜樣。所以研究院學風之優良,冠蓋全校,也影響大學部和留美預備部一些用功的學生。但是,留美預備部的學生,多是達官富豪子女。1927年,當北伐軍勢如破竹地向北挺進時,他們擔心北伐一旦成功,政權易手,很可能改變清華派遣留美學生的制度和方法,從而使自己失去出國留學的機會。于是,留美預備部之高三、高二兩級80多位學生,還沒有到畢業時間,從6月就開始密謀,強烈要求提前結束學業,與應屆畢業生一道出洋留學。
曹云祥校長、董事會部分董事以及一些教授,暗中支持他們違反校章的做法。倘若同意他們的無理要求,勢必從美國退回作辦學基金的庚子賠款中撥出42萬元巨款,充作留學經費。而曹校長上報外交部的經費預算卻是120萬元。在教授會上,面對教授們的質問,曹左支右絀,不能說清楚多報幾十萬元的用途,激起了陳寅恪、金岳霖等教授的義憤。如果讓這些貴公子們的無理取鬧得逞,教育的尊嚴何在?這不僅會給學校正常的教學秩序和經費運轉造成極大的困難,而且還滋長了浮躁、功利的學風蔓延,對研究院所建立的刻苦、踏實和獨立思考的學風,也是個不小的沖擊。所以這一要求遭到研究院和大學部的大部分學員以及一些堅持正義、一心想把學校辦好的教授們的堅決反對。預備部那些自恃后臺硬的學生,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跟蹤、監視,甚至氣勢洶洶地當面威脅、恐嚇教授中的反對派。然而,陳寅恪毫不猶豫地在反對提前畢業出洋的宣言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并且陳寅恪還與金岳霖、唐鉞、葉企孫等同仁一起,于1927年7月21日,登報質問清華董事會,反對這次風潮的幕后黑手校董會“提前遣派出洋”的決議。最后外交部發布訓令,否定了預備部高三、高二兩級學生提前畢業留洋的要求,要他們留校安心學習。陳寅恪初入清華,就在這大是大非面前,展示出性格中堅毅、沉著、毫不含糊地支持正義的一面,捍衛了教育的尊嚴,也維護了清華那一方學術凈土及其優良的學風。